中篇小说丨中国小脚(八)

2016-10-08 17:22:32 [来源:新湖南客户端] [责编:吴名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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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丨吴昕孺

 

维萨里回到教堂,杰拉德把梁府送来的一坛酒交给他,并询问四姨太的病况。维萨里说,结核到了晚期,不容乐观。杰拉德说,这个四姨太是梁老爷最喜欢的姨太太,来历不明,据说是用钱从外地买来的。都说她虽然身体不好,但貌若天仙,是这样吗?维萨里说,也许是我对中国女人没感觉,也许因为她是一个病人,她瘦得只剩皮包骨了。

那个梁老爷,如果在英国,适合去做海盗。维萨里把头埋进脸盆里,一边洗,一边瓮声瓮气地说。他靠走私发家,是当地一霸,和海盗也没啥区别。杰拉德则在打扫祭台,清洗香炉。中国男人难道赚了钱就修房子、蓄姨太太?维萨里拧干毛巾,走到杰拉德面前。他们不信上帝,当然只有这些事可做。那上帝拿了这些人怎么办?杰拉德停下来,瞧着维萨里帅气的面孔,一字一顿地说:上帝做上帝的事情,他们干他们的事情,孩子。

维萨里摇摇头,到房里和衣而睡。这一睡正是时候,因为西蒙叔父推门而入。但西蒙推开的不是这张门,而是他在伦敦寓所的书房的门。西蒙穿着他惯常穿的那件灰色西装,佝偻着背,蹑手蹑脚地走了进去,仿佛他是偷偷走进了别人的房间。他没有开灯,昏暗的房间里却有一抹淡淡的光亮,各种物事既朦朦胧胧,又清晰可辨。西蒙径直走到书桌前,从长方形塑料盒里拿起那串钥匙,悄然打开了印度嵌铜木柜。这时,西蒙叔父的头被两扇柜门遮住了。维萨里只看到一个无头的身子卡在柜门之间,觉得有些害怕,他怯怯地喊“叔父”,却没发出声音。他试着用力喊,同样没有任何声音。良久,西蒙的头才从柜子里钻出来,他立起身,双手捧着维萨里熟悉的那个玻璃瓶。维萨里瞪大眼睛看着叔父,生怕他一眨眼叔父就不见了。西蒙将玻璃瓶放到书桌上,用力拧开瓶盖,不知何时他手里有一把长长的镊子。镊子从瓶口伸下去,像打捞落水儿童一样,将瓶里的东西夹了出来。西蒙将那东西刚刚放到一块已摊好的麻布上,它周身蓦地迸射出一股奇异的光,像是一朵燦然怒放的昙花。

“啊!”维萨里被自己的叫声给弄醒了。他在床上一动不动地僵持了半天,心里十分后悔,不该叫那么一声,否则,他马上就会看到那光里的事物,那花的真切容貌,以及那奇异光源所昭示的意义。这一切,都被黑夜取代了,就像一盆水浇灭了火,灭得那样彻底,以致维萨里觉得自己成了一堆灰烬。

第二天醒来,比往常迟了一个小时。外面等了不少来看病的人。他们静静地等着,不吵,不催,让维萨里既感到歉疚,又心生感动。他对自己像杰拉德那样完全融入了这个黄色人种的群体,而深感自豪。正如上帝说的,人类应亲如一家。他对英国的印象已然很模糊了,虽然在那里生活了24年,虽然每个月和家里的父母、姐姐通信,他依稀觉得大不列颠似乎成了遥不可及的异乡,而他现在脚踩着的这块土地,更像是他的故里。

匆匆洗漱完毕,一边啃着面包,一边问诊看病。他前所未有地投入、专注,把每个来看病的人都当作自己的亲人,在心里拥抱他们,亲吻他们,并从中获得难得的快意和安慰。

看完最后一名病人,天略带愁色,将黑未黑,维萨里提着诊疗箱去梁府。他出门往西,在离教堂三十米远的一棵樟树下看见身子比树身还粗的刘七,一见他即躬身相迎。你在等我?是的,维萨里医生。来多久了?不到半个小时。是梁老爷叫你来的?这本是我们做仆人的职责。以后,你不要这样来接我,我承受不起。我没别的事,权当散散步。散步也不要来,千万!我向你保证,我每天看完病人一定会来府上给太太看病的。那好,明天我不来。维萨里医生你不愧是神医啊,四姨太今天好转了很多,晚上还吃了一小碗粥哩。是吗?那太好啦!维萨里不觉加快了步伐,刘七小步跑着跟在后面,像一个旋转的陀螺。

进了前门,刘七赶上来对维萨里说,老爷今天下午出远门了,叮嘱我好好款待您,只要能治好四姨太的病,报酬由您说了算。维萨里问,老爷出门多久,昨天没听说啊?刘七说,老爷都是这样,喊走就走了,说回也就回了,这边我可以替老爷做主,您不要担心。维萨里扮了一个鬼脸,你不再去教堂接我,也不把我送到太太房间,我就不担心。你把我看得这么紧,好像我是个小偷,我就不开心了。刘七连忙点头呵腰,好,好,按您说的办。但刘七还是把维萨里送到了长廊尽头的圆形拱门那里,才意犹未尽地止了步。

拱门与东厢房之间隔着一段青砖路。这段需要维萨里独自走完的路显得特别长,他觉得自己永远踏在同一块青砖上,前面那栋窗帷紧裹、灯光迷离的中式建筑,仿佛是童话里可望而不可即的森林城堡。维萨里一个趔趄,差点摔倒在阶基上。含香闻声出门,接了维萨里医生。维萨里绕过屏风,立即像尊雕塑般站定在那里,他全身的血液瞬间凝固,又訇然奔涌,像点燃了一堆篝火,烈焰如旗,倏忽冲到半空。他任那火焰熊熊燃烧,希望快点将自己烧成灰烬,彻底消灭自己的肉体,摧毁自己身上的一切感官。

“维萨里医生,你怎么了,满头大汗的,是不是刚才被吓坏了?”含香问他。他回过神来,不好意思地说,走得太急了。他放下诊疗箱,依然定睛于坐在床沿的四姨太身上,不,脚上。她穿着白底铺满黄色碎花的休闲衣裤,搁在踏板上的,是一双不仅夺人眼球、而且让维萨里几乎窒息的绿色锻面雀头鞋——小脚!维萨里差点喊出声来。

“太太今天好多了,晚上喝了一碗粥,您来之前,我扶着她在房里散了会步。太太刚坐下休息,就听到外面嘭嗵一声,您来啦!”含香比昨天大方多了,像换了一个人,可能是太太病情的好转让她格外活跃。

四姨太撑住床沿,身子前倾,试图站起来,好像想走给医生看看。维萨里连忙上去捉住她,说,这样坐着最好,我来检查。维萨里打开诊疗箱,他使劲镇定,几乎是镇压自己的情绪,发动全身的副交感神经系统和交感神经作斗争,虽然这种斗争是徒劳的。为了不让人发现他的手在发抖,他用双手将听诊器捧出来,慢慢挂在自己脖子上,戴上双耳套管,抬起听诊头;犹疑片刻,又将耳管取下,听诊器被放回了诊疗箱……太太,还是先让我扶你走走,看看你的身体状况。四姨太点点头。他再次上去捉住她的胳臂。她柔若无骨,扶着她,像挎了一只空空的袋子。她什么都是小的,个头小,骨架小,脸盘小,五官小,胸小,臀小,手小,脚就更小了。作为一名医生,他本应在扶她走路的时候,仔细倾听她的呼吸,然而,他听到的只有自己粗重不匀的呼吸,只有自己狂放的心跳和血液的洪涛。他很不自然地俯着身子,视线须臾不离那双小脚,他通常只能看到鞋尖,抬步向前的时候,大部分鞋面会从裤管里露出来,看上去也只是一小点点,像一只在水面上翩跹的绿色蝴蝶。

不能走太久,维萨里叫含香依然扶着四姨太坐在床沿。他重新戴上听诊器,将听诊头贴到病人的胸内侧、下部,再到腋下,转到背部。里面的情况和昨天差不多,背部的湿罗音和腋下的杂音还比较重。这是他意料之中的。四姨太的好转大多是新换药物的即时反应,这种病基本上无法逆转。

太太,确实好多了!他收起听诊器,轻声而又充满肯定地对四姨大说。四姨太绽颜一笑,谢谢您。她的声音顺着美好的笑容漂过来,仿佛清清溪水上一枚早落的叶子,随波逐流着一种特有的柔媚。

乖巧的含香已经准备好了温开水,维萨里依然倒入一小包胺磺粉,他亲自搅拌了让病人喝下,然后服下两粒阿司匹林。如果在盖氏医院,我保证让她至少再活三年。他沮丧地想,顿时,鼻子酸得像被人狠狠拧了一下。好不容易控制住自己的情绪,他低头沉思了一会,从脖子上取下两个银制十字架,这是在普利茅斯轮船码头,妈妈和姐姐在拥抱他之后,分别给他戴上的。他将两个十字架,一个给四姨太戴上,一个给含香戴上。她们惊喜地望着他,他学着杰拉德的腔调,俏皮地说:“上帝保佑你们。”说完,便告辞了。


(原载《山花》杂志2015年第8期头条。《北京文学·中篇小说月报》第9期头条转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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