中篇小说丨中国小脚(七)

2016-10-08 17:16:41 [来源:新湖南客户端] [责编:吴名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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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丨吴昕孺

 

来教堂诊所看病的人越来越多。经过一段时间的磨合,维萨里对中国人的生活习惯、体质特征、疾病来源等,都有了较深的了解,所以往往能对症下药,药到病除。加上,他只收很少的费用,一般的病不需要付钱,因此维萨里的整个白天只有一个主题,与病人和疾病打交道。

一个月之前约翰船长来看他,怜惜地说他,瘦多了,瘦多了。他说,约翰,你看到的是另一个维萨里,是中国的维萨里,而不是那个英国人维萨里。约翰哈哈大笑,仿佛海风将船帆摇得猎猎作响。维萨里嘱船长下次尽可能多带些阿司匹林和奎宁过来。船长打趣道,看你这架势,难道要在中国落地生根不成?维萨里看着杰拉德说,如果我有这样一头银发,那就可以落地生根了。杰拉德没有做声,望了望窗外的天空,白湛湛的云层上晃动着一团不起眼的乌云。

这天傍晚,来了一个戴黑色瓜皮帽、穿马褂、系围裙的矮胖子,自称梁府的管家刘七。刘七,五十多岁,肥头大耳,阔嘴长眉,唯有一双眼睛嵌在肉缝里,像木匠弹的一根墨线。维萨里见过这个人,他刚到中国时,这个人也来凑围观的热闹。因为村民们看到他便纷纷让开身位,做出很恭敬的样子,他则无论男女老少,一一回之以笑,礼数极周,给维萨里留下了印象。刘七径直走到诊所,朝维萨里一揖,说,家里四姨太病得不轻,梁老爷派他来,请来自大不列颠的神医去给四姨太看病。维萨里早已知道中国大户人家的老婆、姨太太是不出门露脸的,但他手头还有三四个病人,连饭都没顾上吃,就对刘七说,得等他看完这些病人才能走。刘七笑着却毫不妥协地说,不行,老爷有请,您无论如何得走一趟。这时,杰拉德过来,用英语跟维萨里说,梁府在本地势力最大,得罪不起,你跟刘管家去吧,剩下的病人交给我来处理。维萨里才去厨房洗了一把脸,带上诊疗箱跟在了刘七后面。

梁府在村子西头,背靠一座小山。从教堂出来,走十来分钟,穿过一道略显阴森的竹林,远远地看得到,梁府的围墙在山下顺势蜿蜒,其峭拔刚健,有龙虎之姿。但山上森林的阴影笼罩着部分建筑,太阳落山前的一抹余晖神秘地划过建筑群的悬山式屋顶,让里面显得深不可测。又走了约十分钟,到了。

刚要进门,从门里闪出一人,精瘦,长脸,下颏蓄着一撮山羊胡子,戴两片圆眼镜,后面双目贼亮,鼓得像两只青蛙眼。刘七一见他,脸上顿显尴尬之色,忙一低头,喊了声:孔老先生。孔老先生没有看他,而是歪着脑子在瞅维萨里,青蛙眼射出冷光,鼻洞里喷出凉气,渗进了维萨里的骨头缝里。

梁府的前门不宽,但有一尺高的青石门槛,跨过去后是一道照壁,照壁后面是一片沙土坪,周围栽着花草树木。再有一道门,应当是正门,比前门大了一倍,进去是一天井,天顷刻暗淡下来,与刚才充满夕阳的黄昏,仿佛是两个完全不同的世界。天井四周苔痕斑驳,维萨里走得小心翼翼。过了天井,维萨里被烟呛了,听刘七喊“老爷”,才赫然发现前面客厅里祖宗牌位下的两侧各放着一张原色檀木围椅,一个年纪同孔老先生差不多的老人,跷腿坐在左边围椅上。他光头虬面,手握一杆米把长的镀金烟筒。维萨里看了心头一紧。来啦。嗯。坐。刘七转身,指着老爷右手边那张围椅,示意维萨里坐下。

听得懂广东话?老爷问的是刘七。维萨里直接回答,听得懂。这下梁家老爷才放下腿,换了一个姿势,对着维萨里问道,从英国来的?

是。

七个多月。

还好,我喜欢中国,喜欢广州。广州的饭菜、米酒,我都喜欢。

谢谢老爷,不需要那么多。杰拉德不喝,我酒量不大,醉了会误诊病人。

好的,先看病人要紧。

维萨里起身,刘七继续领着他,穿过客厅的后门往东走,沿一道长廊再过一张圆形拱门。维萨里感慨道,这房子真大啊,在英国,可做一个博物馆啦。经过那道长廊时,有两扇玻璃窗,他感觉里面均有人在瞧着他看,那像微波一般拂动的窗帘和窗帘后面一闪而过的人面,都像照相一样留在了他的心底。他甚至觉得,那“一闪”是故意的,故意惊动他,引起他注意的。但他只用余光捕捉到了这一切,刘七的步子又细又急,他不得不大踏步跟上他。

东厢房门前站着一个十三四岁的仆女。刘七在阶基前对女孩说,洋医生来了,快带他进去给四姨太看病。说毕,他朝维萨里一弓身,顺势扭头而去,活像一条水里的鱼。女孩怯怯地望着他。他笑着问,你叫什么名字?她说,我叫含香。她轻轻推开门,一扇屏风挡住了维萨里,上面绣着花草和几只鸟,那些鸟仿佛要飞到他肩上来。绕过屏风,就看到摆放在墙角的一张床,这哪是床啊!分明像一座木制宫殿。含香像是从屏风上飞下来的一只小鸟,敏捷地跃上踏板,将纹帐拉起,轻声说:太太,医生来看病了。里面传出略带愠怒的声音:刚走,怎么又来了?含香说,不是那个讨厌的孔老医生,是老爷请来的洋医生。纹帐内传来一阵猛烈的咳嗽声。

含香扶起太太,拍拍她的背,然后将被子、枕头塞到她身后,让她垫高一些,形成半躺半卧的姿势。含香退下,示意维萨里上去。维萨里踏上踏板,他的头超过了床顶,赶紧弯下腰坐在床沿。对面的女子三十岁左右,乌发覆额,脸像削出来的那般瘦,面颊却洇开一片桃红,眼睛里像有两只小鹿惊慌地跑过。维萨里喊了声,太太。她没有应答,瞥他一眼,便转过脸去,似乎还沉浸在自己的世界里。维萨里问,咳了多久,是不是哪里疼?含香在一边答道,太太这三个月以来一直卧床、咳嗽,最近晚上出很多汗,咳出的痰里还有血丝。那位孔老先生来过多少回?从太太生病起,一直是他在看,他很讨厌……含香!太太打断了女孩的话。先生,我咳嗽时腋下很疼,请帮帮我。这是维萨里到中国之后,听到的最好听的声音了。

维萨里从诊疗箱里拿出听诊器。太太,你不介意我用这个仪器听听您的胸部和背部吗?四姨太下意识地瞅瞅含香,然后点了点头。维萨里温和地看着四姨太,用坦诚的微笑与她交流,让她镇定下来。太太,请放松身体,不要紧张,这样我才能听得清楚。他要含香再将四姨太扶起,自己先深深地吸了一口气,听诊器先轻轻地贴到了四姨太的背上。他立刻听到较粗的湿罗音,直到腋下,越来越响亮,仿佛钢铁在空中撞击。移到胸口,左侧胸腔,明显感受到心跳的加快,这是病人骤然兴奋和紧张的缘故,与疾病无关。他对此很有经验,在盖氏医院不知面对过多少这样的病人,他持续、温和地看着对方。俄顷,心跳恢复正常,他听到了双肺呼吸音很低……像是一丝丝的抽泣。

放下听诊器,他叫含香拿一杯温开水来,倒入一小包胺磺粉让病人喝下。临走前,让病人服下两粒阿司匹林后,笑着说:太太,你的病不打紧,能治好的,但要保持心情愉快,你要更勇敢一点;还有,不要老是躺在床上,如果可以,就要含香扶着你下床走走,最好能出门呼吸些新鲜空气。

告辞出来,维萨里在长廊碰到刘七。刘七又把维萨里带到客厅,梁老爷依旧坐在那张椅子上,他像是一直没有离开过,一见维萨里,便急切地问,怎么样。维萨里说,太太病得不轻,我给他服了药,要看看效果。

那你明天还得来,维萨里医生。说完,梁老爷扔给刘七一句:叫孔老夫子不要来了,治了三个月,病越治越重,他这个“回春手”可以改名叫“回潮手”了。维萨里说,白天病人太多,只有晚上能来,而且这种病晚上症状更明显,是诊治的最好时机。梁老爷摸了一把自己的光头,声粗气洪地说,只要能治好病,啥时都行。四块光洋放在桌上的瓷盘里,刘七端给维萨里。维萨里坚决不要,他说,等太太的病治愈了,再算钱。梁老爷一摆手,那好吧,一坛米酒已派人送到教堂去了。你明天一定得再来。


(原载《山花》杂志2015年第8期头条。《北京文学·中篇小说月报》第9期头条转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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