中篇小说丨中国小脚(六)

2016-10-08 17:12:35 [来源:新湖南客户端] [责编:吴名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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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丨吴昕孺

维萨里的中文突飞猛进,这得益于他天天和很多病人打交道。刚开始那个把月,他和中国人之间的沟通离不开杰拉德的翻译,慢慢地,借助手势等身体语言,他能大致明白病人要表达的意思,并将自己的意思表达给病人听。

他先是在病人的嘴形和神态中寻找中文。他发现,中国人说话就像在嘴巴上炒豆子,豆子炒个不停,却总不掉到地上去;西方人说话,则好比为了不让豆子掉到地上,尽量用嘴巴将豆子包住,有时没包住,一不小心就掉了出来。中国人因为有本事不让“豆子”掉下去,所以,他们说话时表情单一,语调匀速,不动声色,让人听懂意思就行了;而西方人由于总是包不住“豆子”,他们说话便表情夸张,神态生动,不仅让听者懂得意思,还能体会到一种情绪。中文不好学,就在于跟你讲中文的人不传递他的情绪给你,不感染你,你即使和他们在同一个话语体系也很难处于同一个心理层面。

有一次,他和杰拉德谈到这里,杰拉德说,这里自古是一个帝国,疆域极大,我去过河南,还没走到中国的一半,却已经觉得走过好几个英国了。这个帝国存在了几千年,盎格鲁-撒克逊人还在茹毛饮血的时候,他们已经吃香喝辣的了。他们有深厚得让我们无法企及的文化,他们个个会掉书袋,动不动搬出老祖宗,但确实很难弄清楚他们到底在想什么。这里的人并不可爱,但不知怎的,这个地方对我总是有一种吸引力,我愿意老死在这里。

就在那天下午,杰拉德送给维萨里一本刚刚出版的《圣经》“官话和合译本”,要他有空时读读。维萨里拿出自己从英国带来的《圣经》——他在出发的最后时刻,将叔父书房里一本牛津版《圣经》塞进了行李包,充当旅途阅读和护身符的双重功用。看到杰拉德送给他的中译本,维萨里灵机一动,同时摊开两本书,将两种语言的《圣经》对照着看;看着看着,他情不自禁地将中译本一个字一个字大声读出来。就从他张口朗读的那一刻起,这位来自大不列颠的青年医生打开了中文之门。

从此,维萨里到珠江边朗读中文版《圣经》成为了每天清晨的一景。诊所往东百来米的江边上,有一座七层青砖塔,村里人称狮子塔。他认为这座塔以前很可能关过一只狮子,或者大家在这里打死过一只狮子,所以筑塔纪念。他管不了那么多,反正现在这里只有塔没有狮子,塔下江流滔滔,烟波浩淼,可以领略到珠江即将投入大海怀抱之前的害怕与兴奋。

害怕什么呢,害怕在陌生的大海中失去自己吗?你看这江水,无论黄浊或墨绿,奔向大海之后全都将变成蓝蓝的海水。它们不可能在大海中保留自己的颜色,所以注定将失去自己。我同样来到这陌生的国度,周围一律黄肤黑发,我们是汇入这人海中何其渺小的支流,好在,我和杰拉德,还有其他传教士,我们不会因此而改变自己的肤色。我们只会使自己增益、拓展、开阔,而不会消失。

朗读,让他充分体会到汉字的好处。他越来越觉得,汉语不像字母文字,它本身就是有形状、有声音、有情感的。听汉语,你无须注意说话的人,只管体会语言本身,它们以自己的仪态和表情与你交流。

“你们要进窄门。因为引到灭亡,那门是宽的,路是大的,进去的人也多;引到永生,那门是窄的,路是小的,找着的人也少。”

读到第一个“门”字时,还是一张抽象之门,只是一个词;读完“引到灭亡”

之后,第二个“门”便在维萨里的脑海里豁然加宽,而且有很多人涌进去;再往下,读“引到永生”时,“永生”二字刚出口,第三个“门”又倏然收窄,门庭冷落,荒草萋萋,只有一个人影在那里踱步,又像是在打扫,莫非是复活的基督?

“谁能使我们与基督的爱隔绝呢,是患难吗?是困苦吗?是逼迫吗?是饥饿吗?是赤身露体吗?是危险吗?是刀剑吗……然而,靠着爱我们的主,在这一切的事上已经得胜有余了。”

基督高踞于山巅,全身散发出爱的光辉。维萨里看到群山逶迤,那是患难、困苦、饥饿、赤身露体、危险、刀剑……所有人都在这些山谷里出没,有的向上爬,有的向下走,有的徘徊在山腰,他们喊叫着、呻吟着,或者沉默着,他们辗转、挣扎于委屈、愤怒、绝望的灌木与丛林……然而,他们无不披拂着上帝的爱的光辉,他们在上帝的关照下,因为拥有“人”的一生而自豪,而甘愿忍受一切痛苦与灾难。

“愛”的正中是一个“心”字。这个“心”正是灵魂之巅,是上帝的住所,每个人都从“心”里领到了上帝对他的那份爱,他们藉此形成自己的丰富性和独特性,藉此与上帝平起平坐,和他共同承担生命的苦难。维萨里不觉闭上眼睛,头微垂,肩颈放松,屏息静虑,眼睛内视:心、肝、脾、胃、肾……这一个个独立的生命,在各自位置上,烘托着“他”这个更大的生命体。此刻,他还看到了住在“心”中的上帝,他觉得自己可以和上帝说话了。

维萨里和杰拉德谈及这些感受,杰拉德颌首微笑,表示嘉赏。他不是一个话多的人。他的特点是平和、大度。他中等的身材、温和的目光、不胖不瘦的躯体、不紧不慢的声调、白中带点深色的皮肤等等,都是他在这个国家的通行证;而他异于常人的满头银发则是另一种身份的象征,这种身份让他含着隐隐的威严,让人油然而生敬意。

维萨里有点奇怪,杰拉德这样的银发在英国到处皆是,但在中国,哪怕是年纪很大的人,他们的头发顶多也只是花白,要不索性剃成光头。维萨里对光头颇不习惯,光头让他有一种恶意或者说不祥之感。


(原载《山花》杂志2015年第8期头条。《北京文学·中篇小说月报》第9期头条转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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