中篇小说丨中国小脚(五)

2016-10-08 17:08:47 [来源:新湖南客户端] [责编:吴名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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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丨吴昕孺

 

维萨里秉承着库伯家族一贯的医学风格,他们赋予这门复杂而严谨的学科,以独特的诗性气质。解剖学在西蒙·库伯的曾祖父布兰斯比·库伯手里,由一门深奥、神秘的生物学分支学科引起了大众和传媒的普遍关注,使得进化了数百万年的人类,终于得以群体性地关注自身。人类的身体一旦被纳入科学和文化的范畴,上帝的地盘就大大地缩小了,人类在肉体上打了一个大胜仗,将上帝逼退到灵魂的领域。西蒙·库伯虽然没有曾祖父那样的豪情逸志,但他凭借扎实的功底和丰富的想象力,将静态的人体还原成动态的结构,通过对器官形态与生理功能的探究,揭示出了一个小宇宙的非凡景观。

那天晚上,在西蒙叔父的书房里,五十多个硬壳笔记本垒起了一座辉煌而坚固的城堡。这个城堡的建造者是西蒙,也是维萨里。当城堡建成的时候,西蒙和维萨里都发现,他们没有留下门窗的位置,他们把自己给牢牢地关在里面了。如果他们要出去,必得在城堡最薄弱的位置奋力捅出一道口子。

西蒙没有出去,他始终守护着这个城堡里唯一的堡主,它就是约翰船长送给他的珍贵礼物。

维萨里翻完最后一个笔记本之后,下意识地将目光投向印度嵌铜木柜的最下面一格,于是并不吃惊地看到了约翰船长送给叔父的那个玻璃瓶。他以一种朝圣的心情,将它小心翼翼地捧出来,放置到书桌上。他揿开书房里所有的灯,自己坐在围椅上,他的目光则像两盏射灯,投注到玻璃瓶上。“中国小脚”已明显萎缩,像只被冻僵缩成一拳的水母,颜色惨白中挟带些乌青,隐隐地似有蓝光闪烁。

维萨里将他刚刚翻看的最后一个笔记本也拿到书桌上来,第三页上有西蒙叔父对这只中国小脚的解剖数据:“接触地面的跟骨与拇指相距四英寸,足(含趾)长度为五点二五英寸。足背高度为三点五英寸。足弓跨度为二点五英寸,高度为二英寸,凹陷处布满厚厚的细胞物质。”

第四页,是像诗一样的分行文字,却不是诗,因为根据沉淀下来的笔迹,它们不是一气呵成,而是分好几次写的,其时间差看来不是一两天:

令人震惊的损害与毁灭

人体的罂粟。肉的瓷器

不可思议的魔鬼的美

普罗米修斯式的悲壮

淬砺着痛苦火焰的奇葩

扭曲的极端和邪恶的顶点

不是打开欲望之门的钥匙

而是将自己封闭在欲望之海的锁——啊

眼前这个玻璃瓶里的东西,已无法像当年震撼西蒙那样,冲击维萨里的感官和理智,但西蒙构筑的“将自己封闭在欲望之海”的城堡,不知不觉又让维萨里陷落进去,就像一座城堡陷溺于时间的深渊之中。他知道自己不是在做梦,然而,那种梦幻般的感觉有如一道霞光,沐浴着他,笼罩着他,牵引着他。

第二天去医院上班,维萨里头昏脑胀,神思恍惚,这显然与他几乎通晚未眠有关。但问题是,一连几天他都无法入睡,或者说,一连几天他都无法清醒,仿佛他已被另一种睡眠所接纳,本能地排斥身体自然的睡眠状态。

他先是觉得可疑:他周围有无数活生生的美女,不乏对他这位医界新锐频送秋波的名门闺秀、青春靓妹,他都无动于衷;这只在福尔马林溶液里浸泡了32年的“中国小脚”,看上去形貌萎琐,完全不符合理性的审美判断,何以让他如此欲罢不能?

接下来,他就感到有些可怕了:32年前,看到这只“中国小脚”的西蒙叔父肯定受到了更大的冲击。难道正是这种梦幻般的陶醉再也无法让西蒙回到正常的精神状态,使他决意终身不娶吗?

维萨里最终的感觉是,他几乎被那个晚上掏空了。白天在医院诊疗室萎靡不堪,无法振作,他不得不推掉所有手术,大脑就像被那只塔式玻璃瓶置换了,里面充满着空洞的沉默和那只变异的小脚。晚上下班回到叔父家,只要踏进书房,他立马神气清爽,志意专注,内心平和。而且,一点困意都没了。

十天后,维萨里向医院递交辞呈。院长说,你生病了,写条请假条就可以了。他说,我不是要休病假,是要辞职。院长看他认真的样子,大惊失色,以为是别的医院在挖他的墙脚。维萨里回答他,在英国,我就不会离开盖氏医院。

你要出国?

对,我要去中国。

去中国!那可和登月球有得一比。小伙子,你病得不轻啊。

我是病了,我得去中国治病。

那里很乱,时常发生战争和瘟疫,我怕你没治好病,反送了卿卿小命。

送命也得去,院长,我注定有此一劫。

你们库伯家的人都是怪才。和西蒙共事几十年,我也不能说了解了他。你也一样,小伙子,你潜力无限。但我不得不尊重你自己的决定。

谢谢您!

那好吧,我不接受你的辞呈,你只要有条命回来,回来后还愿意加入盖氏医院,随时欢迎!

维萨里见过两次约翰船长,第二次是前不久在西蒙叔父的葬礼上。他身材不高,却像船一般威武。告别仪式之后,他走上前来拥抱维萨里,让维萨里闻到一股大海的惊涛骇浪的气息,却又产生一种异乎寻常的安全感。但当他找到约翰船长,说出自己的想法时,被他断然拒绝:西蒙视你如子,我不能让你去冒这个险。船长,正因为我是叔父的继承人,才必须去,叔父一直想去那里,但他的身体不允许,我有可以与您媲美的体魄,我相信您一定能把我带到中国,也请您一定要相信我去中国的决心。如果您不同意,我只有想别的办法。约翰拧紧浓眉,瞪着面前这个跟他叫板的年轻人:库伯家的人有种,好吧,小子,你等我的通知。


(原载《山花》杂志2015年第8期头条。《北京文学·中篇小说月报》第9期头条转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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