中篇小说丨中国小脚(二)

2016-10-08 16:58:46 [来源:新湖南客户端] [责编:吴名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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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丨吴昕孺

 

维萨里·库伯怀揣着约翰船长的一封信,来到珠江北岸的黄埔村,用在船上约翰教的几句生硬的中国话,打听在这里传教多年的杰拉德神父。一名身高才及他胸口的中年男子,将他带到了一栋两层楼的建筑前。他很惊讶,中国人如此黑瘦、矮小,目光呆滞,走起路来懒洋洋的,但温驯听话。用英国农作物相比的话,英国人像土豆,中国人则像小麦。有趣的是,中国人体形小,建的房子却又高又大,结实得就像一名隐藏在树林中的搏击手。杰拉德住的房子和村里其他房子没有两样,只是屋顶上矗立着一个十字架,墙上也画了一个十字架。走到里面一看,布满病床和医疗设备,病床上住满了长得一模一样的中国人。这里与其说是教堂,不如说是医院。

杰拉德满头银发,比维萨里稍矮,也足以傲视中国人了。他和维萨里说英语,和中国人说中文,就像长着两张嘴,可以随时更换。维萨里很开心,约翰船长要他先帮杰拉德传教,他一直觉得这事很棘手,他不擅讲,对基督教义更没有心得。见到杰拉德后,他就放心了。杰拉德和颜悦色,待人十分宽厚,对他不会有什么严苛的要求;更重要的是,杰拉德行医属半路出家,这却是维萨里的专业,他在这里可以大显身手,而不只是“帮帮”神父。

村子里多了一位洋医生的消息,像长了脚。维萨里发现,这几天来教堂的人可不少,有的来看病,有的来听神父诵经,有的什么事都没有,纯粹就是来围观,特别是孩子们,像苍蝇一样围着他转,却不像苍蝇那样讨厌。他喜欢他们静静地看着他的样子,也喜欢他们因为他突然起身受到惊吓般一哄而散的情状。这种好奇与天真,在英国孩子身上很难看到。英国孩子都是小绅士,动静有时,举止有度,他们从小在规矩中圈养长大。中国孩子贫穷、邋遢,肆无忌惮,却有一种无法抑制的原始生命力。他的纳闷在于,这些孩子是如何变为成人的,他们那蓬勃的生命力遭到了怎样的狙击,才在成长过程中消失殆尽——中国成人充满了怠惰和疾病。

这个国家是一个谜。他对着自己笑了笑,觉得自己有足够的时间来解开这个谜——杰拉德是多好的人啊,他和这个国家融为了一体,我或许做不到他那样,但也要完成自己的使命。但过了几天,他终于忍不住,向杰拉德提出一个问题:这个国家有那么多女孩,为什么没有女人?这些女孩长大后都到哪里去了?杰拉德呵呵一笑,中国有张网,待这些活蹦乱跳的女娃儿长大了,那网一撒,就将她们一网打尽。那是一张什么网呢?孩子,你留下来,慢慢就知道了。

他当然要留下来。杰拉德这个好人并不知道他来中国的目的,连约翰船长都不知道。

那天晚上,维萨里在西蒙叔父的书房发现了一个蓝色硬壳笔记本。那个笔记本在书桌左下方最上面那个抽屉里的情状,让维萨里想起这是一个逝者庄重而安详地躺在棺椁里,以致他端详了很久,还不敢去惊动它。当它重新以笔记本的形式进入维萨里的意识中时,维萨里努力了三次,都没能将那个笔记本从抽屉里拿出来。他莫名地生起怯意,脸色发白,眼睛发直,嘴唇发干。他做了一个长长的深呼吸,闭上双眼,向内视,维萨里清楚地看见自己的心脏在加速跳动,仿佛一只无比精致的、奇异的小脚,在有节奏地跳着绳……他几乎是慌乱地睁开了眼睛,笔记本依然在原处,像一个神态安详、身体平直的逝者,静静地躺着。他的左手再次伸下去,接触到了笔记本的硬壳封面,像是在抚摸着逝者的脸。他将另一只手也伸过去,双手试探性地、缓缓地将它捧起来。

它被放到了书桌上,像一个笔记本那样普通、自然。看样子,里面不可能装着金银财宝,不可能蹦出豹狼虎豹,不可能长出高木密林。维萨里翻开扉页,是一张泛黄的白纸,正中写着“西蒙·库伯”。他从没见过叔父如此工整的笔迹,那简直不是在写字,而是在画画,在砌墙,在绣花,或者在做弥撒。

再翻开,第一页上果然是一幅画。画的什么呢?维萨里端详半天,也没看出个究竟来:像一团腐烂的面饼,像一个制鞋用的榫头……哦,更像一只倍感衰竭的心脏!叔父画它,难道与他的先天性心脏病有关系?这是不是一种近乎东方巫术的神秘治疗方式呢?

他看得眼睛花了,下面一行小字像水里的蝌蚪浮游起来,定定神,才看清那是日期:1936.2.4。他往后翻,每一页都是相同的,同样的画,像是前一天的复制品,只有日期往后推了一天。也就是说,叔父每天都要在这个笔记本上画一幅这个怪家伙,并署上当天日期。他翻到最后一幅,署的日期是:1936.7.21。这也是叔父住进医院的前一天。后面什么也没有,这个笔记本尚余三四十页空白。

维萨里怔怔地坐在围椅上,他再次感到从椅面,甚至从围椅的各个部位传递过来的体温。他身上沁出了一层汗,他感觉到自己心脏的激烈跳动,像是一个人在甩开大步,要赶往哪里,无论如何都慢不下来。他只好起身,像头困兽在房里兜了一圈,不知道要干什么,直到走近那个印度嵌铜木柜,心脏的跳动才舒缓很多。他手一抖,发现那串钥匙竟然在手上,便毫不犹豫地找出那片大钥匙,将它塞进锁孔。

柜门开了。他的五官也随之被打开到极限。木柜有三层,他视野所及的上面两层全是与他刚才看到的一模一样的硬壳笔记本,一本本叠得整整齐齐,共有五十多本。他翻开最上面那本,果然,里面全是画的那个不明所以的东西。维萨里愈来愈相信,这个东西和西蒙叔父的心脏病有关,否则不可能呈现如此庄重的仪式感,并如此持久。这本最后一页,画下面的日期是1936.2.3,刚好与前面那本接上。于是,维萨里改变主意,他每拿起新的一本,一律从后面往前面翻,这样就以相反的顺序,追溯叔父做这件事的源头。


(原载《山花》杂志2015年第8期头条。《北京文学·中篇小说月报》第9期头条转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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