中篇小说丨中国小脚(一)

2016-10-08 16:55:52 [来源:新湖南客户端] [责编:吴名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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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丨吴昕孺

 

很多人涌向舷梯,维萨里·库伯还站在甲板上。他望着远处的风景,望着他来时的方向,那里的海阔天空仿佛一具庞大的躯体,他的目光像锐利的解剖刀,看到了隐藏在深处的普利茅斯港口的灯塔和船坞,看到了圣保罗教堂的圆形屋顶和盖氏医院的洛可可式门廊……他伸出手,似乎像清理内脏那样,要将他所看到的这些东西抓出来,不料手碰到了一根桅杆上。他听见有人喊他,是约翰船长,他已故的叔叔西蒙·库伯的朋友。

三个月前,盖氏医院院长西蒙·库伯在自己医院的病床上因心脏衰竭溘然长逝。这位只活了56年的独身者,是伦敦最有名气的外科医生和解剖学家。维萨里深受叔父影响,从小就对解剖感兴趣,经常拿着一把大人废弃不用的刀片,在青蛙、乌鸫甚至蚯蚓的身体里捣腾。有一次,他打开一只青蛙的身体,想探究青蛙飞不起来的原因,得出的结论是,本来应该长出翅膀的地方,却生了两条长腿,因此青蛙注定只能跳不能飞。西蒙·库伯认为自己的侄儿很有天分,乐意告诉他各种动物的器官位置和骨骼构造,维萨里茅塞顿开,他从每一具动物身体,想到人,想到自己,他觉得造物太奇妙了,如此妥帖、精致,而且完备,从此,他比任何基督徒更相信上帝的存在。他为解剖伤害过很多动物,从它们身上得到的知识和启示,又让他极为护生爱物,他走在路上怕踩死一只蚂蚁,看见一朵正在盛开的花,他会激动得流泪,他可以在油灯边站上半天,驱赶直往火里扑来的飞蛾……他自己拥有的那具身体渐渐长大,他学会了一个绝招,一个人安静的时候,他轻轻闭上双眼,头微垂,肩颈放松,屏息静虑,眼睛内视,他能清楚看见自己躯体内的各个器官:心、肝、脾、胃、肾……它们是一个个独立的生命,在各自位置上,烘托着“他”这个更大的生命体。他像欣赏一幅精彩的油画那样,欣赏着自己的脏器,仿佛那是一片春天的原野。

他顺利地考进了诺里奇医科学校,毕业后来到了叔父所在的伦敦盖氏医院。伦敦比诺里奇豪华、气派多了,可盖氏医院蜷缩在大麦兹庞德街的中部,看上去陈旧破落,一点也不起眼,就像一只缩头乌龟,或者受到攻击时团起身子的刺猬。如果把伦敦解剖一下,这个地方属于病变得即将腐烂的部分。他自嘲地笑了笑,依然十分开心,因为西蒙叔父在这里,因为他将在这里继承叔父的衣钵。

没过多久,维萨里就成为了盖氏医院外科解剖室的后起之秀。所有人都认为,这个长相俊秀、性情谦卑的小伙子将是西蒙之后新任院长的不二人选。维萨里不愿看到的是,西蒙健康状况的下降,与他业务能力的提升成正比。他觉得,他应该向叔父学习的东西太多太多了,可叔父才让他看到冰山的一角,就撒手人寰了。他内心的悲伤可想而知,就像一条宽平的道路突然出现大面积塌方,吞噬了正在奔驰的车辆,西蒙陷入一个无底黑洞,有车毁人亡的感觉。叔父的遗嘱很简单,他拥有的一切,除了遗体捐给医院,其余都归维萨里,遗产包括一万八千英镑、五百余册书和油画、陶瓷等不多的艺术品。

安葬叔父的当晚,维萨里就把自己关进叔父的书房里,清点他遗留下来的文字材料,看是否还有他没来得及交代却必须去完成的事情。这是一间硕大的书房,有着维多利亚时代的迷人气息,石膏装饰的屋顶、宽阔的书桌、覆盖着菱形针织物的巍峨沙发,还有墙上的花饰瓷砖,那花似乎在微风中摇曳。维萨里对这个环境再熟悉不过了,却是第一次感受到这样的氛围,那种空旷仿佛独成世界,那种压抑仿佛所有物件都在对峙,那种孤寂仿佛这里已荒芜多年……维萨里坐到叔父书桌前的那张木围椅上。刚落座,他感到像是被一双手托着,那是一双柔软、有力的手,有一股奇异的体温渗进他的体内,迅速蔓延至他的全身,好像被换了血,一种新的感受、新的节奏、新的流动替代了原有的,一种新的灵魂主宰着他,透过朦胧的灯光看过去,坐在那里的人仿佛是西蒙,而不是维萨里。

书桌上很整洁,一副主人出了远门的样子。左边是贴着大英博物馆标签的六卷本《医科百典》,摞得像城堡的一截墙垛。右边是一沓信纸,最上面一页写着几个莫明其妙的数字。旁边一枝鹅毛笔,仿佛刚刚放下,笔身还在微微地颤动。右前方有一个长方形塑料盒,里面放着回形针、剪刀、几粒铜制纽扣,还有一串钥匙。他把那串钥匙拿起来,一共四片,三大一小。三片小的形制相同,匙面都粘着一块小膏布,分别写着1、2、3的编号。书桌左下方正好有三个抽屉,右侧靠墙立着一个高约150公分的印度嵌铜木柜,它们是书房内仅有的上了锁的地方。维萨里拈起钥匙1,去开最上面的那个抽屉,却打不开。他抽出来,想了想,然后拿着它去开最下面那个抽屉,打开了,散发出一束霉味,像根鞭子猛抽了一下他的头部,疼得他鼻子发酸。那里面很乱,有一个坏了的指南针、一个蕾丝花边的蝴蝶结、几瓶颜色怪怪的药水和一把外国钱币。用2号钥匙打开中间的抽屉,里面只有四本画册,拿出来一看,维萨里立即羞红了脸。叔父终身未娶,窝藏着这样的风月画并不让人意外,意外的是,既然他有生理上的需要,为什么终身不娶?以他的声望,倘若想娶老婆,这画册里哪一个他弄不到啊!维萨里对他最为敬重的叔父的人生问题无暇细想,他将3号钥匙塞进最上面抽屉的锁孔,一旋,就开了。他心里倒是对叔父的这种排序更为关注,因为按照常规是从上至下,1、2、3,叔父却反其道而行之,是纯粹的偶然,还是他特有的习惯,或者是故意的安排,都让人琢磨不透。这个抽屉更简单,只放了一个蓝色硬壳笔记本,没有任何其他东西。笔记本四周磨损严重,却无卷角,可见使用过度,但也爱护得很好。


(原载《山花》杂志2015年第8期头条。《北京文学·中篇小说月报》第9期头条转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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