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提琴手丨7-8(完)

2016-10-06 11:01:59 [来源:新湖南客户端] [责编:吴名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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小提琴手(中篇小说

作者丨姜贻斌

 

7

这是刘秀美唯一一次阻止吴天师,却没有取得成功。

看来,她阻止不住吴天师的行动。

吴天师已经长大了,有自己的主见了,不再是以前那个顺从听话的人了,也不是那个幼稚的容易受骗上当的人了。他这种罕见的固执,让刘秀美无可奈何。其实,我们都无可奈何。难道不是吗?刘秀美的忧愁和吴天师的快乐,形成了鲜明的对比。倒是刘大草胸襟开阔,劝刘秀美不要阻止吴天师,说,去吧去吧,他想去就去,又不是做坏事。刘秀美气恼地反问道,你怎么晓得他不是做坏事呢?这一问,把刘大草问懵了。所以,刘大草又来问我们,低声而困惑地说,哎,你们说说看,我国防是去做坏事吗?我们摇着头,安慰说,不是,肯定不是的。

吴天师到双坡岭拉小提琴,一直持续三年多。不论春夏秋冬,只要回家,照去不误。吴天师从大山回来很高兴,然后,箭直往双坡岭跑。他终于战胜了刘秀美,排除了这道障碍。当然,为了安慰爷娘,他间常带回一些山货。像冬笋啦,像蕨菜啦,像野兔肉啦,甚至像野猪肉和麂子肉啦,等等。听说,他还给那个妹子送些山货,以获取她的欢喜。我们觉得,他这样做并没有什么不对,为了能够跟那个妹子一起拉琴,这点小恩小惠实在算不了什么。而且,他没有像其他的知青那样,三年时间已经熬不住了,甚而开始蠢蠢欲动。或千方百计找借口留在城里,以躲避乡村艰苦而漫长的日子。或想方设法开后门招工,以夺回城里人的身份。吴天师没有去活动,没有拿山货送礼。他似乎没有感到乡村生活的艰苦和枯燥,他的心里总是怀有一个希望,这个希望就在双坡岭,在那个妹子身上。

总之,他毫不犹豫地跟我们划出了一条不可逾越的鸿沟,跟他爷娘也划出了一条不可逾越的鸿沟。这些年来,他成了一个自得其乐的孤家寡人。对此,他好像丝毫也不在乎。

深秋的一天夜晚,刘家终于爆发了一场惊天动地的哭声。好像死了爷娘,把整个小街都震动了。街坊们像一群预感地震的动物纷纷地跑出来,慌乱不安地聚集在刘家门口,不知发生了什么大事。那显然不是刘秀美的哭声,也不是刘大草的哭声,而是吴天师的哭声。那种哭声好像要把门窗冲破,把汹涌的泪水抛洒在小街的青石板路上,将街坊们淋得像落水鸡。一个男子汉哭得如此伤心,肯定是发生了重大的事情。如果说是刘大草夫妇出事吧,却又不像。我们清楚地听见了他夫妇的劝说声,甚至还掺杂着他夫妇的斥责声。

那么,事情肯定是发生在吴天师的身上。

究竟发生了什么事情呢?

暂时,谁也不明白。

明明暗暗的夜色中,街坊们的脸上堆起许多的猜测和疑惑,以及莫明其妙的兴奋。他们零零碎碎地站在小街上,像一捆捆说话的稻草。他们没有敲门劝解,只是在叽叽喳喳地议论着,耐心地等待着事态的进一步演变。

不出意料,紧接着,我们听到更为可怕而刺心的声音——可以肯定,那不是刘大草夫妇所为——而是吴天师疯狂的举动。他在狠狠地摔着小提琴,木块发出惊心动魄的砰砰声,还有琴弦清脆悲鸣的断裂声。加上吴天师嚎啕的哭泣声,简直震得我们的耳朵发麻,心里一跳一跳的,让夜色中的小街陷入更为悲伤的境地。街坊们骤然噤声,惊愕地张大嘴巴,鼓着眼珠子,都被这种强烈而不可信的声音吓住了。谁都明白,小提琴是吴天师的亲生父亲留下来的,它忠实地伴随了他多年,主人也对它爱惜有加。现在,他竟然如此狠心地把它摔烂,肯定碰到了极其绝望和痛苦的事情。不然,他会这样狠心吗?会拿它来发泄吗?以前,我们想摸一摸他都不答应的。

我们多么不希望他再起什么风波了,让他平静地把小提琴拉下去,一直拉到北京,实现他最终的梦想。而生活却是这样的残酷无情,偏偏让他重蹈覆辙。

——这难道是命运吗?还是由于他的性格使然?

直到第二天,我们才终于明白事情的原委。

上一次,吴天师在剧团闹出的轩然大波,可以说他还年幼无知,不明白生活的复杂性。而且,又是陈白毛女引诱他的,他处于被动而懵懂的位置上,应该是可以原谅的,尽管他也吃了大亏。这一次,则是他主动地爱上那个妹子的——比他大六岁的黄秀秀——黄秀秀并非不清楚吴天师的往事和底细,而这个长期在家养病的妹子却不计较,甚至惊世骇俗地答应跟他恋爱。当然,吴天师也不计较她的身体(究竟是什么病,我们没有打听过),小提琴当然是悦耳动听的忠实媒人。两人竟然热恋了整整四年半,这其中少不了山盟海誓。他们甚至精心地设计了美妙的蓝图,往后一起到北京的舞台上演奏。到那个时候,在结束演出之后,再当众公开两人的恋情。现在,两人都对双方的爷娘隐瞒的——尽管刘秀美已有预感和提防——以小提琴作为幌子,居然瞒过了许多的眼睛。谁也想不到,他们已经陷入了热恋的境地难以自拔,怪不得吴天师对于插队毫不痛苦和绝望。因为他抱有一个巨大的希望,那个希望高高地悬挂在他眼前,像一轮太阳十分耀眼和诱人,让人无法拒绝。后来,谁知事情发生了不可逆转的变化,黄秀秀要跟随爷娘调回北京——这不啻是一个惊天劈雷——黄秀秀痛苦不堪,甚至为此休克过。为了报答吴天师这几年的付出,黄秀秀第一次——当然也是最后一次——在郊区的桔园里面,跟吴天师斗了榫子。然后,不得不挥泪斩断了解这段罕见的情缘。所以,这让吴天师更加的伤心和绝望,觉得天一下子垮掉了。

据我们猜测,吴天师肯定有过如此精密的考虑,认为碰到黄秀秀,爱上黄秀秀,这是上天的恩赐。黄秀秀一家是北京人,以后一定有机会返回北京的,那么,他不是也能够随同而去吗?那么,他不是能够达到去北京拉小提琴的目的吗?而现在,一切转眼都化成了泡影。

这样的打击,对于他来说未免太沉重了,比剧团风波所给他的打击更为深重,所以,他彻底地绝望了。不然,他会发癫似地摔烂心爱的小提琴吗?

后来,听街坊们说,吴天师那天晚上回来时,跟平时的情绪截然两样,脸色十分难看。垂着头,很孤单很痛苦的样子。双腿沉重,好像被一个无形的人拖着走。当然,也没有哼曲子。手里提着小提琴,好像小提琴有千钧之力,随时会从手中脱落。这让那些看见他的街坊感到十分惊愕。

第二天清早,悲伤欲绝的吴天师突然从小街上消失了。

据刘大草夫妇解释说,吴天师已经返回了解大山,说要回到寂静的大山冷静冷静,似乎要让冷冽的山风吹醒狂热的头脑。令人困惑的是,吴天师再也没有回来了。甚至,包括过年过节。看来,他不再留恋这个小街了,包括他的爷娘。我们猜测,他是否悄悄地尾随黄秀秀到北京去了呢?那么,黄秀秀的爷娘能够大度地接纳他吗?即使接纳,户口能够得到解决吗?这种种疑问,都悬挂在街坊们的心里。

所以,每每提起吴天师,无人不连连叹息。

总之,小街上好像没有吴天师这个人了。这个曾经风光过的人,也接二连三地闹出过重大丑闻的人,连一丝悦耳的小提琴声也没有留下来。刘大草夫妻呢,好像没有这个崽,吴天师仿佛从地球上消失了,也从不对街坊提起。刘秀美忧郁重重,白发暴出,像铺了一层薄雪。听说,那把小提琴的碎片她都保存下来,用一块蓝布包着,间常打开看看。睹物思人,泪如雨下。刘大草以往的高声大叫,变成了默默无声,像个哑巴。惟有拉着板车来去时,在石板路上发出起空起空的响亮。

夫妇俩陡地苍老了许多。

吴天师的崩溃,对我们的打击也很大。我们寄予他的希望一点也看不到了,他像扶不上墙的稀泥巴,让我们屡屡失望。所以,我们大骂吴天师太不争气了,简直是个蠢猪。在他走掉的第五天,我们做出了一起惊动宝庆城的大事件。在一个深夜,我们竟然像癫了一般,把大街上许多的标语通通地撕掉,街道顿时像铺上无数破烂的彩色衣服。我们不明白自己为什么这样疯狂,为什么做出这样惊人的举动——日后细想,大概也是为了发泄吧?

这起很可能要抓去坐牢的重大事件,造反派居然没有查到我们的头上。八天之后,下乡的号令轮到我们了。我跟三眼铳这伙人终于结束了几年闲散的生活,离别了爷娘和兄弟姐妹,离开了陪伴我们长大的小街,以及光滑破损的青石板路,还有小街那种特有的气味,插队到遥远而陌生的绥宁。那是跟城步相邻的一个小县,我们幸亏都落在茶场,这多少能够驱散一点孤寂和痛苦。在茶场,我认识一个下放的美术老师。于百般无聊之中,我跟随他学习画画。当听到某个知青的小提琴声时,不由让我们时常想起吴天师。并多次说要到城步的大山探望他,了解他的现状,却又屡屡停留在口头上。而我们每次相邀回到宝庆时,也没有看到过他。

我们猜测,他不会躲在大山的某座庙里当和尚吧?不会去做白毛女那样的野人吧?

难道他彻底地跟小提琴绝缘了吗?难道他再也难以重整旗鼓一蹶不振了吗?

 

8

2002年5月21号至26号,是值得我个人记忆的日子。

这是我到省城举办第一次个人画展,都是三眼铳给我筹划和资助的。

三眼铳发了大财,一直跟我保持着联系。画展之后的晚上,三眼铳请我喝茶,并且神秘地说带我去看看某个人。我不晓得这某人是谁,也没有问他。他带着我走进一家大酒店,大厅一侧是茶座,有不少的客人。

坐了好一阵,也不见三眼铳说起那个某人。我正感疑惑,这时,他忽然抬起下巴,朝服务台一指。我顺着方向看去,哦嗬,我忽然看到了吴天师。

他从里间走出来,一只手握成喇叭状凑在嘴边,匆匆地对女服务员说着什么。然后,迅速地扫了茶座一眼,又返回里间。我这才明白,原来是三眼铳特意安排的,让我看看多年不见的吴天师。吴天师没有看到我,或许,看到我也不一定认得出来。他身材高大,穿着花格子衬衣,很潇洒的样子,比往年更富有男人的魅力。

三眼铳低声地说,他跟婆娘经营着这个茶座,你晓得他婆娘比他大几岁吗?

我摇摇头。

三眼铳伸出一只手,做出两头翘。

我轻轻地哦一声。

我想看看吴天师的婆娘,三眼铳站起来,四处望了望,说,不在。

我天真地问,他还拉小提琴吗?

三眼铳惊奇地看我一眼,冷笑道,哎呀,还拉什么小提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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