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提琴手丨5-6

2016-10-06 10:57:46 [来源:新湖南客户端] [责编:吴名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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小提琴手(中篇小说

作者丨姜贻斌

 

5

总之,我们跟刘大草夫妇都很高兴,我们甚至还有一种巨大的成就感。

我们终于把吴天师从颓废的泥淖中拯救出来了(或许,那个妹子也有一份功劳吧),让他重新回到音乐的天地里,让他的特长能够继续有所长进。那么,他往后一定会有出息的。如果放弃,岂不是太可惜了吗?我们懂得坚持不懈是何等的重要。小街上,原来有一个把式,叫古四爷。一老拳打得门板烂,三五个男人都不敢拢边。后来呢,不明白为什么不练功了。几年下来,恐怕连一个人都打不赢了,走路起飘,武功生生地废掉了。虽然吴天师不在屋里拉琴,小街上也听不到他的琴声,更不会跟我们到公园开音乐会,我们仍然感到很高兴。只要他重拾小提琴,就说明大家的努力没有白费。我们的心胸开阔,不需要任何回报。

吴天师拉小提琴去了,我们说话算数,仍然轮流帮刘大草推板车。刘大草很客气,说,算了吧算了吧,我以前不也是一个人拉板车吗?

我们却坚持帮他推板车,以便让吴天师放心,也能够证实我们的承诺并非儿戏。大家都很自觉,按顺序轮流推板车。如果某人今天帮刘大草推车,晚上回来,就会提醒另一个人明天要起早床。还要特意拍拍对方的肩膀,说,猪脑壳,莫睡懒觉嘞。

虽然帮刘大草推板车没有分文报酬,我们爷娘也很支持,认为这是在做一件功德无量的好事。更重要的是,没有人牢骚冲天或哭哭号号地来告状了,觉得日子安静多了。每天清早,我们爷娘还按时叫床,拍着我们的屁股说,快起来,快起来,太阳晒屁股了嘞。尽管是轮流推板车,大家还是晒得像黑雷公。同时,也深刻地体会到刘大草的不易。他吃得苦,又没有亲生崽女。所以,我们推板车时,总是说起吴天师的种种优点。还说,往后小街上只有他有出息,我们都是无用之人,让刘大草感到一种宽慰。

当然,无论是谁帮刘大草推板车经过双坡岭,都能够看到吴天师在拉小琴。我们却没有一起到过双坡岭,如果一起去看他跟那个妹子拉小琴,其刺激性显然是不一样的。有一天,我们相邀而去,当然没有走近,更没有让吴天师发现,担心引起他的反感。

我们都零零散散地躲在马路边的槐树后面,或农舍后面,隔老远,静静地望着,听着。

看见了什么呢?

哈哈,吴天师跟那个妹子愉悦地站在屋檐下面,要么独奏,要么合奏,要么是吴天师对她进行指点。双方都很投入,两粒黑色的脑壳有时差点碰在了一起,显得很亲密。好像忘记了这个喧闹的世界,忘记了这个炎热的夏天。拉的曲子也都是我们很熟悉的,所以,我们不由轻轻地跟着哼起来,三眼铳还一只手打着拍子。

吴天师算是碰到了好运气,碰到在宝庆印刷厂这个地点。这里离街上有一段距离,其风气却跟街上完全不一样。比方说,这对男女即使天天在拉小提琴,那些北京人跟上海人也不会说三道四的,他们的眼界和见识,比宝庆人显示出大城市人的胸怀和气度。不然,吴天师肯定受不了那些闲言碎语的,会重新回到小街上闭门不出。有时,两人又咯咯地笑起来,笑得是那样的单纯,可爱和坦诚。是的,在这里他们不必忌讳什么,不必提防什么,不必回避什么。他们可以把自己以及美妙的小提琴声,尽情地袒露在屋檐下面,袒露在人们眼前。

在他们旁边,摆着两把淡绿色的小竹椅,显然是供休息用的。一条深黄色的长板凳上,摆着两个小小的白茶杯。我们肯定那个妹子是宝庆印刷厂的。问题是,如果她是个工人,难道不要上班吗?能够天天拉琴吗?哦,她或许有病吧?请了长期病假?也或许是个知青吧?不然,她哪里能够一直闲在屋里呢?当时,很多知青借故在城里逗留,三不三,才很不情愿地到乡村打个转身。

我们对那个妹子的身份猜测不断,却没有确切的答案。想问问吴天师,还想问问她叫什么名字,又担心他生气,继而破坏他的情绪——他不喜欢别人打探他的秘密。所以,我们把这个猜测小心翼翼地存贮起来。心想,往后一定会有一个准确的答案。我们甚至也没有问过刘大草夫妇,只要吴天师拉小提琴,大家就彻底放心了。我们曾经相伴多次到过双坡岭,羡慕地望着吴天师两人,觉得他们的生活充满了浓浓的诗意,我们希望这种诗意一直能够飘荡在双坡岭的上空。

当然,有人偶尔看见吴天师跟那个妹子进过电影院,说说笑笑,吃着冰棒,或剥着瓜子,似乎一点忌讳也没有。说实话,对于他们进城看电影,我们毕竟还有点担心的。在那个年代,男女排对子是需要勇气的。说不定,闲言碎语就会追随而来,像虱婆满天飞扬。三眼铳还提供一个新消息,说他娘老子看见吴天师跟一个妹子在商店买东西,妹子给吴天师买了一件红背心。还说,妹子肯定比吴天师大几岁。

只要没有闲言碎语,对于这些现象我们也很理解的。吴天师又不是神仙不需要休息,也不可能时时刻刻地拉小提琴,也需要劳逸结合。不是有人说过,会休息的人才会工作吗?他看看电影,他逛逛商店,他散散步,不就是一种很好的休息吗?

吴天师重新出山,对于我们这帮人来说,也是一个很好的促进。大家好像很懂事了,好像都在小心翼翼地维护吴天师的现状。当然,我们也需要玩耍。比如,跳跳马,耍耍玻璃弹子,打打三角板,滚滚铁环,再就是成群结队地去双坡岭。有的大人很不理解,惊讶地说,哎呀,这些鬼崽崽屌巴长毛了吧?蛮懂事了。

说这个话的人,哪里懂得我们的心思呢?他卵都不懂。

后来,三眼铳提议说,我们不如走到他们身边听听,那就更有味道了。每次都是远远地看着,像做贼一样,太不过瘾了。

我断然反对,说,猪脑壳,千万不能去嘞。你也不想想,吴天师在屋里都不拉小提琴的,你说我们能走过去吗?他难道不反感吗?

三眼铳说,我是想把我们跟他的距离拉近一些,像以前那样。

我说,以前是以前,现在是现在。情况已经变化了,猪脑壳你懂吗?

伙伴们都同意我的意见,否决了三眼铳的提议。

三眼铳好像并不服气,似有去吴天师身边的意思。其实,他要瞒着大家到双坡岭,我们哪里能够阻止呢?只是这样一来,肯定会搅乱吴天师安静的局面。我觉得,这不是一件小事,它势必影响到吴天师的情绪。所以,当着伙伴们,我警告三眼铳说,三眼铳,你如果单独偷偷地到双坡岭,我们决不会饶你的。我说,要去,也要一起去。当然,还是像以前那样,躲在槐树和屋子后面看看。我说,这跟你走近他难道有什么区别吗?吴天师又不是没有看到过的。三眼铳终于忍不住,说,我想仔细看看那个妹子。我大笑,一拳擂在他的胸脯上,说,猪啊,你终于吐真言了。

这样安稳的局面维持了四个月之久吧。

夏季已向秋天走去,树叶开始纷纷扬扬地飘落。小街青石板上的树叶像金币铺盖,也似一只只树木的眼睛,金黄色地好奇地注视着世事的变化。没过多久,轮到吴天师下乡了,插队在城步的大山里。得到通知时,他好像没有其他知青的痛苦和消沉,好像还很轻松和高兴。照样到双坡岭,或跟着刘秀美上街采买生活用品,好像是招工了。我们弄不懂,插队对于他来说,难道是很高兴的事情吗?他难道不明白,城里户口随他落到了那个偏远穷困的大山了吗?

送行的那天,秋风徐徐向小街吹来。吴天师提着小提琴,我们帮他拿着行李。他没有反对我们送行,当然,也没有说感谢的话。我们并不计较这些,只要他继续拉琴,倒也无憾。大家帮他推板车,不就是一个很好的证明吗?

在阔大的操场上,摆着许多送行的汽车。汽车披红戴彩,锣鼓喧天,人如山如海。在一片喧闹声中,也不时地溢出微弱的哭声,像波涛汹涌的大海,翻出几朵小小的浪花。刘大草夫妇不断地嘱咐吴天师,刘大草还不时地拍拍他的肩膀,好像在试探他的力气。刘秀美泪水汪汪,手里拿着蓝色的方格子手帕,擦一下,又擦一下,一副很舍不得的样子。吴天师却没有这种离别的伤感,微笑着,对于爷娘的交待不断嗯嗯地点头。好像他不是出远门,更不是插队,而是到城南公园拉琴。那天,我们发现他衣服里面穿了一件红背心。在等待上车的时候,他也没有跟我们说话,仍然是很生疏的样子。我们很想跟他说说话,他却没有说话的意思。所以,大家欲言又止。直到上了车,他才看看他的爷娘,再扫了我们一眼,招招手,说,你们回去吧。

这话好像是对他爷娘说的,又好像是对我们说的。不论他是对谁说的,我们希望吴天师到了大山里,绝对不要放弃。更希望他靠着自己的特长,能够早日招工回城。

就在汽车准备开动的时候,我们突然看见一个穿着别致的妹子从人群中冲过来,大喊,刘国防——,紧接着,努起小嘴巴,把一包捆扎整齐的东西往车上抛去,像抛炸药包一样。然后,双手捂着脸呜呜地哭起来,很伤心。

站在车上的吴天师,一手紧紧地抱着那包东西,泪水也哗地流了出来。

从那天起,我们终于结束了推板车的历史。

 

6

吴天师插队之后,我们更加难以看到他了。

他每次回家,都是带着小提琴回来的,迹象说明他并没有放弃,所以,这让我们感到有些许的安慰。可想而知,大山里的生活条件肯定很差劲,比不上宝庆城。而大山也并非没有丝毫的长处,比如说,大自然的清新和美妙,花香与鸟鸣,肯定会给他带来许多的灵感和激情。他将会更加珍惜那种寂静的环境,琴艺一定会提高得更快。

吴天师显然变得结实许多。骨架大了,皮肤更黑了,胡子也稀稀拉拉地长了出来。总之,像一个大男子汉了。我们明白,这是大山风雨的锻造。我们呢,仍然像一根根孱弱的豆芽菜,生长在阴暗潮湿的小街上。我们惊愕的是,他回来仍然没有在家里拉过小提琴。他每次风尘仆仆地回到小街,放下黄挎包,洗漱一番,就提着小提琴出去了,好像是去参加演出。

他每次出门,都穿得很整洁。衣裤显然是换过的,头发梳得亮亮的,好像是去相亲。跟刚进屋的那一副潦草模样截然不同,迅速彻底地剔除了乡村泥土的气息,浑身又显示出城里人的做派。吴天师匆匆回家又匆忙而去,究竟到哪里呢?是不是在乡下结识了新的同道,跟他们切磋琴艺去了呢?是不是知青们回城自得其乐地搞小范围的演唱会呢?我们清楚,知青中有很多极具才华的人,有打球游泳的,有努力写作的,有读书思考的,有唱歌跳舞搞乐器的,还有玩魔术或杂技的,简直是五花八门。

我们想摸清吴天师回家之后的行踪,当然不是出于窥视的原因,而是关心他,看他到底去了哪里。有一次,吴天师又回来了,在屋里没有呆上半个小时,就拿着小提琴匆匆地走了,朵朵朵地消失在石板路的小街上。我们早已架势跟踪他的,所以,这次悄悄地跟在他后面,看他去哪里。走着跟着,吴天师过了东风桥,居然往双坡岭方向走去。他步履急促,很兴奋,好像有些迫不及待,也没有往后面看一眼。如果多看几眼,或许会发现我们的。

哦,我终于明白了,左手果断地在空中一砍,陡地停住脚步。

三眼铳惊疑地说,哎,光伢子,怎么不走了?

我笑笑地说,不要走了,他肯定到双坡岭。

原来,他不是去找新结识的同道,也不是去参加知青的小型演唱会,而是去找那个妹子。他始终没有忘记她,这不由让我们有些嫉妒。望着吴天师渐行渐远的背影,我的怀疑由此而生,如果他是去帮那个妹子提高琴艺,同时,自己也在刻苦地练习,那另当别论。有男有女,算是相互促进和激励吧。如果不是呢?我这个人的想象力比较丰富,居然联想起他跟陈白毛女的那桩事情,如果——我说的仅仅是如果,如果他跟这个大几岁的妹子又是……这时,我不敢往下想了,也没有勇气往下想。我惟愿他们没有那种关系,仅仅是切磋琴艺而已。我没有把这种可怕的联想对伙伴们说,是不愿让大家也往这上面去想。那么,吴天师跟那个妹子的来往如此密切和长久,还有那个妹子送行时的泪流满面,这到底又是什么感情呢?

听到那些睡眠不好的街坊说,吴天师每夜很晚才从外面回来,很兴奋的样子,轻轻地哼着曲子,似乎发生了难以抑制的高兴之事。我们听罢,很理解他。有个乖态妹子跟着练琴,哪怕就是一个鬼,也会感到高兴和幸福的。

吴天师从乡下回到小街上,一般住个十天八天的。他好像不太情愿回到大山去,每天乐于串行于小街与双坡岭之间,那是一段十里多路的距离。他即使无奈地到了遥远的大山,顶多一个月左右又回来了,像一只不辞辛苦的候鸟飞来飞去的。他仍然不齿我们,似乎愿意做一只孤单的候鸟。据刘大草说,他曾经劝过吴天师,叫他跟我们玩耍,像以前那样亲密无间。刘大草还说,诸葛光和三眼铳这些人,曾经给了他们许多的帮助,叫他不要忘记了。吴天师却没有听他的话,嘴巴嗯嗯地应承着,行动上依然我行我素。看来,他把这些崇拜者和支持者忘到脑后去了。为此,刘大草向我们解释时,脸上涌出愧疚和无奈,粗大的双手搓动出难以抑制的遗憾。面对这个粗犷的男人,我们劝他不必愧疚,说,他只要拉小提琴,大家就很知足了。

我们说的这些话是真心实意的。当然,也不排除有一种遗憾和微词。他竟然把这些好心的伙伴忘记了,或许是,他觉得跟我们玩耍没有多少味道吧?

对于吴天师的行为,相对而言,刘秀美要比刘大草敏感。她脸上经常泛起忧虑,好像担心有什么大事又将发生在吴天师身上。显而易见,只要吴天师回到大山,刘秀美的脸色才开朗起来,浑身像卸下了沉重的包袱,跟街坊们也有话说了。而吴天师一旦回来,按说,作母亲的应该感到高兴才是。她却没有高兴,反而忧心忡忡,一副很紧张的样子。那几天,她跟街坊也不说话,神情恍惚,甚至丢三落四的。有时到菜场买菜,回来时仍然提着空篮子。走着走着,突然想起,脑壳一抬,轻轻地哦一声,又沮丧地返回菜场。

后来,母子之间的冲突终于发生了。

那次,我们在小街上耍跳马的游戏。这个游戏是叫某个人站着,双手捂住脑壳,弓下腰,让其他人从背上一一跳过。如果没有跳过的,就要换下做跳马的人。这时,我们看到吴天师从乡下回来了。当他从我们身边走过时,居然没有看我们一眼,径直往屋里走去。据我们的经验,他进屋洗漱一番,很快就会出来的。然后,马不停蹄地去双坡岭。

谁知时间过去了很久,还不见吴天师出来。

——这是怎么回事呢?

我们紧张地盯着刘家的门口,似乎有一种不祥的预感。娘卖肠子的,肯定要出事了。

这时,只见刘秀美满脸怒气,扬起脚猛地一踢,砰地把门关上。接着,响起刘秀美的吼叫声。声音很模糊,我们隐隐约约只听见一句,她骂道,你的记性难道被狗巴走了吗?可以想见,刘秀美很愤怒,她从来没有像今天这样发过脾气,对吴天师历来是爱护有加。即使出了陈白毛女勾引吴天师的丑闻风波,她也没有骂过吴天师。今天,她肯定是再也忍无可忍了吧。她的骂声嗡嗡营营地从门窗缝里钻出来,饱含了小街特有的潮湿和风格。

我们早已停止了快乐的游戏,怔怔地站着,像一粒粒呆板的跳子棋。小街上的嘈杂声似乎都消失了,给刘秀美的叫骂声提供了一个寂静的背景。我们很想听到吴天师的回击,却没有听到他大声说话。或许,他在小声地解释吧?以求得母亲的宽容和体谅吧?或许,他栽着脑壳默默无声,拿着小提琴,让刘秀美尽情而痛快地发泄吧?他一定明白,惟有等到刘秀美发泄过了,她才有可能无奈地闪开一条通往双坡岭的通道。刘秀美一定是在极力地阻止他跟那个妹子的频繁往来,她一定有所预感,像他们这样继续接触下去,悲剧将会重新隆重上演。

我们估计,吴天师今天终于死了猴子,不可能如期到双坡岭了,他跟那个妹子将会感到十分的遗憾。

三眼铳甚至有点幸灾乐祸,说,他肯定去不成了。

三眼铳的话刚说完,刘家的屋门咣地打开,只见吴天师带着愠怒的脸色走出来,不快地扯了扯衣领,又把头发抹了几下,嘴里不满地嘀咕着什么。然后,挺挺胸,匆匆地朝街口走去。

我们没有看到刘秀美追出来。两页屋门在无声地扇动,惟有她呜咽的哭声固执地朝吴天师哀哀地追赶而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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