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提琴手丨3-4

2016-10-06 10:54:42 [来源:新湖南客户端] [责编:吴名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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小提琴手(中篇小说

作者丨姜贻斌

3

没有了吴天师,我们又像一群野马吵事生孽,没有一刻安静的时候。

有天晚上,我们秘密出动,把另一条街上的玻璃窗全部打烂,包括几盏可怜的路灯,玻璃渣滓掉落一街。事情终于惊动了派出所,我们却以为查不出来,还为此暗暗高兴。谁料派出所的人真是太厉害了,一查一查,最后查获了我们这群肇事者。派出所的人逼着我们写检讨不说,还叫我们爷娘赔钱。那一次,个个都挨了一餐痛打,屁股红肿得像猴子屁股,小街上响起哎哟哎哟的嚎哭声。现在,我们都很后悔,不该让吴天师到电影院门口演出。如果没有那次策划,他仍然跟我们在一起,让我们宁静地听他拉小提琴。也许,我们就不会心浮气躁地生事了,也不会挨打受骂了,更不会赔偿损失了。

我尤其后悔。原本以为一个很不错的策划,谁知却把吴天师拱手送给了人家,让我们的生活变得十分糟糕。尤其是三眼铳这个家伙,并没有痛改前非。不多久,竟然独自跑到机械厂的洗澡堂偷看女人洗澡。却不幸被人家发现,狠狠地挨了一餐饱打,眼珠子肿得像一粒猪血李子。三眼铳十分沮丧,只向我痛诉了这个不可言传的丑事,还叫我替他保密。

当然,我们还是能够在剧团演出时看见吴天师,而那是可望而不可及,等于仰望天上的菩萨。我们坐在台子下面,他在舞台上演奏,又说不上一句话。我们唯一的努力,就是拼命地为他拍手。而他哪里又看得见我们呢?哪里晓得是我们在鼓掌呢?如果他没有独奏节目,我们连人都看不到。他坐在深深的乐池里面,一根头发都看不见。当然,需要承认的是,吴天师到剧团,终于能够站在阔大明亮的舞台上正式演奏了。加上乐器的伴奏,加上服装和打扮,其演奏效果更加出色了。所以,他的演奏又正式地轰动了宝庆城。许多观众都奔他而来,想亲眼目睹这个小提琴高手,这个征服宝庆城的神童。

我们为他高兴,同时也很失落。到剧团看他演出,毕竟路程很远,来去一次也不太容易。再说,跟他也说不上一句话,有什么味道呢?即使我们天天去看他演出,那也是不可能的。剧团经常外出演戏,有时到各个县区演出,半个月也不回来。看来,由我们一手推出来的小提琴手,已经跟我们遥不可及了。我们有时也来到剧团,既然门卫不让进去,我们就守在门口打玻璃弹子,或滚铁环,以此来打发时间,看吴天师能否显身。让我们屡屡失望的是,他一次也没有出来。

他难道这么忙吗?忙得把这些捧他爱他的小兄弟们都忘记了吗?

签于这种情况,我们也不是没有考虑过的。不如想个办法把吴天师搞回来,我们就能够像往日那样天天见面了。或者说,吴天师因为某种原因被剧团退回来,那我们更是求之不得。而我们又有什么办法想呢?我们一手把他推向剧团,现在,想要他回来,恐怕就不是一件容易的事情了,他已经是拿工资的人了。再说,吴天师的小提琴拉得那样好,剧团会随随便便地清退他吗?

他成了剧团的一块金字招牌。

伙伴们都责怪我,说是我出的馊主意让他走了。现在,你诸葛光还是要想个主意把他搞回来。尤其是三眼铳,边说还边挥着双手,不断地做搂抱状,急促地划动着,催促我把吴天师搞回小街。我怨恨地看着他们,说,当时,大声叫好的是你们,现在,责怪我的又是你们。你们到底是不是在放屁呢?三眼铳他们很讨厌,说,反正,你要想个办法把吴天师搞回来。

对于这些卵人,怨恨归怨恨,我还是在动脑筋,怎样才能够把吴天师搞回来呢?让我们重新回到以前有趣的日子呢?当然,如果把吴天师搞回来,他肯定是很痛苦的。失去了舞台,失去了工资,又会像以前那样是散兵游勇。所以,我也很矛盾,每天拍着脑壳,希望能够拍出一个绝妙的主意来,也不枉是诸葛亮的后代——如果是诸葛亮先生的后代的话。让我为难的是,这个绝妙的主意深藏脑海,从不愿意轻易问世。

现在,能够看到吴天师的只有刘秀美。作为家长,她能够走进剧团。刘大草没有时间,每天拖板车,简直是两头黑。刘秀美间常给吴天师送衣服送菜,菜装在玻璃瓶子里,不是辣椒炒鱼嫩子,就是辣椒炒干子豆腐。刘秀美每次回来,我们都要打听吴天师的近况。刘秀美喜悦地说,他蛮好的嘞,他说演出很忙,根本没有时间回来看你们,还叫我代问你们好。这个女人很不错,如果把吴天师的工资拿回来,都要自豪地扬一扬,让我们看看。还买冰棒和辣椒糖给大家吃,弄得我们既高兴,又眼红。吴天师能够拿到工资了,我们呢?一粒扣子都要花爷娘的钱,不由生出许多的愧疚。

我们想,吴天师如果按这样的态势发展,在宝庆出了名,以后再到省城出名,然后,肯定会到北京的。那么,就能够达到他最后的心愿了。所以,我们间常猜测,他是否在省城打响了?如果一炮打响,到北京演奏就指日可待了。

当时,我们的逻辑思维就是如此的幼稚和可笑。

大约一年半之后,没有想到的事情发生了,吴天师竟然被剧团清退回来了。这把我们都搞懵了,整个小街都为之震动。当然,震动的起码还有半个宝庆城。

听说,被清退的原因十分严重。那个扮演白毛女的陈妹子,比吴天师大五岁,竟然去勾引他,最终两人斗了榫子,甚至还斗了多次。后来,不幸在床上被人发现了。陈白毛女很苗条,长得也蛮好,两条长辫子乌黑地吊到屁股上,戏也演得很出彩。该丑闻的发现者,居然是陈白毛女的男朋友,就是那个扮演大春的后生,姓曾。曾大春五官清秀,脚长手长,戏也演得很出彩。曾大春怒不可遏,迅速地叫人来抓奸。这样,丑闻就闹了出来。听说,曾大春当场刮了陈白毛女两记大耳光,给惊慌的吴天师刮了一记大耳光。原来,这个陈白毛女很有心计,看见吴天师招进剧团,居然开始打他的主意,经常买零食给他吃。又晓得他正在吃长饭,还悄悄地送饭菜票给他。为了遮人耳目,陈白毛女让吴天师叫姐姐。吴天师不太懂事,哪里晓得她的花花肠子呢?只是觉得陈白毛女这个人很好,所以,根本没有在意。该吃的吃,该拿的拿,还以为她在无微不至地关心自己。当然,也感到一种不可言喻的温暖。出事的那天晚上,陈白毛女喝了酒,醉醺醺地来到吴天师的宿舍,那个拉二胡的又偏偏不在,她一把抱住吴天师往床上滚,然后,两人斗了榫子。陈白毛女万万没有想到的是,曾大春早有提防,已经跟踪多日。

据陈白毛女和吴天师交代,两人已经不是第一次斗榫子,起码有十三次之多。陈白毛女罪有应得,被剧团开除,回到原来的宝庆毛纺厂去了。临走时,居然还哭哭啼啼地对吴天师说,国防,我一辈子也忘不了你。吴天师呢,当然也被清退回家。他没有想到,自己懵里懵懂地破了身子,还引起这么严重的后果。所以,他悔死了,大哭了一场。其主要责任当然在于陈白毛女,吴天师虽然年少,也有不可推卸的责任。如果陈白毛女勾引你,诱惑你,你不上钩,你经得起诱惑,你态度坚决,陈白毛女难道还会强奸你吗?

那一向,大街小巷几乎都在议论这桩天大的丑闻。人们都晓得吴天师是东风巷的,所以,这让我们感到无地自容,好像这桩丑事是我们亲自犯下的。有一段时间,我们居然不敢到大街上,生怕别人认出来,对我们指指戳戳的。

我们都为吴天师感到十分痛心,他彻底地毁掉了自己的大好前程。

记得那天上午,太阳斜斜地射在小街上,青石板发出耀眼的光芒。挑水人洒下的水迹,像断断续续的省略号。我们看到剧团派人——又是那个英俊的男人——把吴天师送回家。吴天师栽着脑壳,满脸的沮丧和悔意,提着小提琴,背着被子。那个男人帮他提着箱子,吴天师一言不发,默默地跟在后面向小街慢慢走来。那个英俊的男人咳着嗽,很痛惜地对吴天师爷娘说了原因,然后,朝街边飙出一砣黄色的浓痰。刘秀美听罢,当即呜地一声哭了起来,浑身颤栗,像打秋摆子。刘大草则口水飞溅,大骂陈白毛女。说这个红颜祸水,害苦了我的国防崽嘞,老子要一拳打死这个婊子养的。刘大草的拳头猛击墙壁,嘴里叫道,打死她打死她。刘大草是一个很守诚信的人,没有跟刘秀美生崽女,把吴天师视为己出。刘大草恶恶地骂罢,抡着粗大的拳头,要去找陈白毛女算账。那个英俊的男人赶紧挡住,说,刘师傅刘师傅,一定要冷静,打是不能解决问题的。何况,剧团已经开除她了。又指着躲进里屋的吴天师,轻轻地说,你们还是要好好地教育他,也不要打骂,他年纪毕竟还小,能够改过来的。再说吧,主要责任也不在他身上。

当时,我们慌乱地站在吴天师屋门口,不敢进去,浑身抖动,都被这桩突如其来的事情搞得不知所措。吴天师屋里的光线很暗,我们既想看见他,又害怕看见他。总之,我们的心情很复杂,有一种兔死狐悲的感觉。想进去安慰安慰他吧,而这样的丑事又怎样安慰呢?以我们这种年纪是根本说不出口的。我们原本希望吴天师重新回到小街来,能够听他拉小提琴,没有想到,他竟然是为这个原因回来的,我们的脸上都感到无光无彩。

吴天师回来之后,很久也没有拉小提琴,关在屋里不出来,觉得没有脸见人。我们呢,也不便闯进他屋里,以免双方尴尬。或许,他还会大发脾气的。刘大草还是拖他的板车,阴沉着脸,不再高声大叫了,也没有去教训陈白毛女。我们主张他去教训陈白毛女,娘卖肠子的,你有一个曾大春了,为什么还要心怀叵测地勾引吴天师呢?他还只有多大呢?你不是害了他一世吗?

刘秀美那双乖态的眼睛起码红了半个月,也不跟街坊们打招呼了。吴天师出这种大丑事,作为母亲,比刘大草感到更加痛苦和羞辱。一个对崽寄予很大希望的人,谁知崽年纪轻轻地居然就倒在了男女关系上,怎么不叫她倍感痛苦呢?那个年代,像这种男女之事是很丑的。更何况,吴天师还是小黄花崽,陈白毛女吃的是嫩草。像这种丑事,我们简直是闻所未闻。所以,既替他感到难过,又替他感到害羞。我们年纪还小,没有尝过斗榫子的滋味,也不明白吴天师为什么要多次地跟陈白毛女上床,难道这种事情也跟吃饭一样百吃不厌吗?所以,我们也责怪吴天师,你如果只跟陈白毛女斗一次——最多斗两次榫子——曾大春不就发现不了了吗?我们没有想到,像吴天师这样的聪明人,也会做出如此的蠢事来。

大约个多月吧,吴天师才终于走出屋门,像犯人迈出牢房,脸色戛白,似营养不良。低着脑壳,无脸见街坊,更不齿我们,间常出来买菜买米。人很憔悴,单薄得像冰棒棍子,似乎陡然老了许多。他默默无语,像一条清瘦的丝瓜在小街上蠕动,身后拖着单瘦而硕长的影子。我们喊他,吴天师,吴天师。是想让他感到我们的温暖,重新回到朋友们的怀抱。他也不抬头,好像没有听见,喊声就飘到屋顶上去了。我们以为,他终于走出了屋门,说明他的心情相对平静了。况且,风波过去这么久了,他会重新拉小提琴的。不然,每天躲在屋里做什么呢?看老鼠打架吗?他屋里又少有老鼠。他难道忍心让琴艺荒废吗?往后不靠这个吃饭了吗?难道不想到北京了吗?

让我们倍感失望的是,还是没有琴声从他屋里悠扬地传出来。

所以说,他回家或不回家,几乎没有什么区别。从此,小街陷入了死气沉沉的境地,悠扬的小提琴声,似乎被这桩丑事戛然扯断了琴弦。我们不知他是否想起过自己宏大的理想,像他这样自暴自弃,又怎么行呢?我们虽然不拉小提琴,也没有任何特长,却明白一个道理,三天不练手生,三天不唱口生。吴天师如果继续颓废下去,也太可惜了吧?我们后悔死了,如果不策划他到电影院门口演奏,他哪里会有今天这个惨淡的境地呢?而他到剧团红得发紫,难道不应该感谢我们吗?至于他跟陈白毛女斗榫子,那不是我们的责任,是他经不起陈白毛女的诱惑。

吴天师一蹶不振,像个生病的小老倌子。他好像很后悔拉小提琴,如果不拉小提琴,就不会被剧团招去。如果不被剧团招去,就不会碰到陈白毛女。如果不碰到陈白毛女,自己就不会上钩。如果不上钩,就不会有今天这样可怕的处境。现在,他似乎跟小提琴彻底绝缘,没有一丝琴声从屋里响出来。我们猜测,小提琴的琴弦可能生锈了吧?听说,刘秀美经常骂他,叫他继续练琴,他也听不进去。倒是刘大草善解人意,说,哎呀,算了吧算了吧。他不想拉琴,就不要逼他。不如帮我推板车,这样天天关在屋里,会憋出病来的。

吴天师也不知是怎么想的,真的帮刘大草推板车,那双皮肤细腻的手推在粗糙的货物上。父子俩起早贪黑,每天清早,板车起空起空地拖出小街。晚上呢,板车又起空起空地拖回来——这是父子俩出去与归来的信号。刘秀美气得捶胸顿足,差一点没有吐血。她茶饭不思,也顾不上打扮,头发像一蓬乱草。刘大草父子则精神抖擞,好像结成了联盟,共同对付痛苦不堪的刘秀美。

所以说,虽然吴天师回到小街上,也出来拖板车了,我们仍然难以看到他。偶尔看见他,发现他晒得很黑很黑,皮肤上竟然有一层油亮,身体倒是结实了不少。他戴着破烂的斗笠,邋遢的长罗巾糸在腰上,脚下穿着黑车胎做的草鞋,酷似一个推车的老手。

我们深深地为他感到遗憾,小提琴手竟然变成了老推车手,人世的变化让我们目瞪口呆。

 

4

眼看着吴天师变成推板车的人,我们心里更是难过,也替他感到十分可惜。

有时候,我们也为吴天师令人眼花缭乱的变化争吵。争吵的焦点,还是那次在电影院门口的演出。可以说,那是吴天师人生一个重大的转折点,尽管大家都在场,他们却把责任推在我一个人身上。也就是说,吴天师落到今天这个可怜而可惜的地步,是跟我诸葛光紧密联系在一起的,我推脱不了这个责任。所以,说着说着,我脾气来了,跳起骂娘,说,你们不也是一起去了吗?我说,你们不是一起操办的吗?我说,为什么只怪我一个人呢?我说,哦,好事来了,人人有份。坏事来了,都落在我脑壳上。我说,天下哪有这样的怪事呢?

三眼铳看见我动了真脾气,充当起和事佬,息事宁人地说,哎呀,吵死人,莫吵了。我看还是要想办法把吴天师挽救过来,不能够眼睁睁地看着他这样子下去。或许,说不定他往后是中国的小提琴大师,那不也是我们的骄傲吗?到时候,他到了北京,肯定会记住大家的,会请大家去耍的,到时候,我们可以大言不惭地说,吴天师是我们挽救的。不然,他只是一个宝庆城拖板车的。

三眼铳的这番话引起了我们的共鸣。如果任何一个人拖板车,我们都觉得是天经地义自然而然的,谁也不觉得有丝毫奇怪。而吴天师拖板车,总觉得太可惜,简直是大材小用,他哪里是拖板车的料子呢?

我们商量好久,做出一个重大的决定。由我们轮流帮刘大草推板车,换下吴天师,让他安心拉小提琴。要让他重整旗鼓,恢复信心。

第一天,我们决计都去帮刘大草推板车,主要是担心如果某个人去帮忙,势单力薄,吴天师很有可能会把某个人赶回来的。我们如果一起去,那么,就可以动用集体的力量说服他。所以,当大家齐齐地出现在马路上,并向刘家父子说明来意时,刘大草很感动,抹着汗水说,哎呀,推吧推吧,你们真是他的好朋友。吴天师的态度却不太友好,不仅没有感激之情,甚至还有拒绝之意。他板着脸色,离开板车,默默地走到马路边,背向大家,很不欢迎我们的这个壮举。

气氛就有点尴尬了。

在这个特殊的时候,如果对吴天师解释,他肯定是不会接受的。所以,我对刘大草说,刘伯伯,我们这样做,没有其他的用意,只是想让他拉小提琴,我们好喜欢听的嘞。我说,刘伯伯,我们以后轮流帮你推板车好吗?

刘大草一怔,感激地说,哎呀哎呀,那怎么要得呢?耽误你们的工嘞。

我笑着说,我们都是些闲人,锻炼一下,不也是很好的吗?万一我们以后也吃这碗饭呢?

三眼铳他们纷纷附和,就是就是,锻炼锻炼。

这时,吴天师反转身,满脸羞辱,气愤地取下斗笠,大吼,不要——,我不需要你们推——吼罢,像垮了堤坝,泪水汹涌而出。阳光金黄色地照着他,脸上一片闪闪泪光。

我们惊呆了,先还以为他只是不欢迎我们而已,没有想到他的反应竟然如此之强烈。

刘大草一时说不出话来,一只拿着长罗巾的手抖动地指着吴天师,张大嘴巴,惊愕地说,你……你……

谁知吴天师满脸通红,又是一声歇斯底里的大喊,你们通通给我回去——

刘大草见此情景,明白吴天师暂时不会接受,很无奈地说,他既然不愿意,那就谢谢你们的好意了。我看你们还是回家吧,回吧回吧。

我们没有动,面面相觑。

我担心事情没有进展达不到目的,岂不是白来了吗?这时,我急中生智,也没有示意三眼铳他们,双腿一弯,突然跪下来,跪在滚烫的柏油马路上,痛心疾首地说,吴天师,我诸葛光求求你了,你千万不要推板车,你不是这块料。

三眼铳他们陡然一惊,也相继跪下来,重复着我刚才的话,像一排忠心耿耿的大臣向皇上苦谏。

行人们投来惊异的目光,不明白发生了什么事情。既不像批斗会,也不像在表忠心,这些细把戏究竟在演哪曲戏呢?

我悲壮地说,吴天师,我们这些小兄弟都是为你好,你千万不要放弃。我们是没有什么出息的,你肯定是有出息的。今天,你如果不答应,我们就不起来。

三眼铳他们也说,你如果不答应,我们就不起来。

我们哀求的目光,默默地射向吴天师。

吴天师浑身抖动一下,把身子转过去,仍然没有说话。

刘大草被我们感动了,这个粗犷的男人差一点流下了泪水。为了尽快结束这个僵局,他自作主张地说,好吧好吧,我替他答应了。

我们这一跪,只能说是初见成效,至于最后的效果如何,暂时还猜测不到。兄弟们好心好意地帮吴天师,谁料落得这样的结果。所以,在返回小街的路上,三眼铳愤愤地说,吴天师真是癫了,我们是好心没有好报,黄泥巴霸黑灶。

大家也同意三眼铳的观点,指责吴天师太不领情了。然后,又埋怨我,光伢子,如果你不带头跪,我们哪里会下跪呢?我们在爷娘面前也没有跪过的嘞。

我解释说,其实,我哪里想跪呢?我也是没有更好的办法了。我还不是想让他有所醒悟,有所震动,我才想出这个计策吗?当然,也怪不得他,他肯定是觉得没有面子,这样的丑事谁能够忍受呢?如果放在我们身上,也受不了的。依我看,还是慢慢来吧。我不相信,吴天师不明白大家的一片苦心,我们都给他下跪了。何况,他爷老倌还是支持我们的。

到了夜晚,我们在小街上疯跑,打打闹闹,好像把白天下跪的事情忘记了。一到夏天,小街上显得有点拥挤,街坊们为了歇凉,把凉床竹椅门板都搬到外面,还在青石板上洒水,企图扑灭地上的暑气。

这时,忽然听见有人叫我,光伢子,光伢子。

我扭头一看,原来是刘秀美。

刘秀美把我拉到一边,感动地说,光伢子,我听你刘伯伯讲了,你们真是好朋友。国防现在变成这个样子,我心里好痛,心里出血嘞。我刚才跟他讲,如果他不答应,我就要摔烂小提琴。他听我这样一说,大概是害怕了,紧紧地护着小提琴。看来他还是舍不得它,心里还是想拉琴的。

我擦着汗水,说,那就有希望了。这样吧,从明天开始,我们轮流帮刘伯伯推板车,好吗?

刘秀美泪水盈盈,没有说话,伸出手,摸了摸我的脑壳。

第二天,我清早起来,往腰间糸上长罗巾,带着斗笠和水壶,全副武装地走到吴天师屋门口等候。没过多久,门吱呀地打开,刘大草先走出来,露出黄牙朝我笑笑,说,哎呀,太麻烦你了,光伢子。

我说,不麻烦。

接着,吴天师也悄然地出来了,手里拿着斗笠,肩上挎着黄漆剥蚀的水壶。我不由一惊,他怎么还要去呢?细想,哦,也许是他的脑筋一时还转不过弯吧?

那天,我跟着刘家父子到火车站拉黄片糖。货装在麻布袋里,层层叠叠地码在板车上,再拿粗绳子横一下竖一下扎紧,简直像一座小山。我跟吴天师在后面用劲地推着,他一直没有说话,低头望着地面,双手撑在货物上,跟我好像是陌生人。我也不便主动地跟他说话,不然,一定会讨个没趣的。我想,如果吴天师还像以前一样,我们就合伙把麻布袋弄个小洞,这样,能够偷黄片糖吃。那么,在沉重苦力的过程中,该是多么的有趣,会生出一点悠然和甜意。我们欠着细细的腰身,拱起小小的屁股使劲地推着。我是第一次推板车,才体会到这个买卖太费力气了。加之天气又热,太阳毒辣,整个世界像热气腾腾的大蒸笼,汗水拼命地往下流,滗水一样。我瞟瞟身边的吴天师,暗暗叹息,哎呀,摆着好好的小提琴不拉,为什么要来推板车呢?

推了几里路,我感到很吃力,手脚酸痛,胯骨酸痛,像脱臼。我想叫刘大草歇歇气,他好像没有这个意思,像一头老黄牛,俯身弓步,一尺一尺地往前拉着。胶轮压在滚热发泡的柏油路上,响出滋滋的声音。知了在树上狂燥地叫着,两种烦躁的声音掺杂在一起,让这个鬼天气显得更加炎热。刘大草拉着板车走出火车站很远了,终于像牛屎虫爬上一个叫双坡岭的地方,然后,才停下来,呼呼地喘着气,说,喂,歇一歇吧。

太阳仍然很大,好像在考验我们。我恨不得扯一块巨大的厚布,把这个张狂的家伙遮挡起来。三顶破烂的斗笠下面,是三张汗流满面的脸。我们躲在路边的槐树下,用长罗巾擦汗,打开水壶咕咕嘟嘟地喝水。后面许多板车,像一粒粒黑色的蚂蚁驮着食物,在艰难地移动着。

这时,马路右边突然传来小提琴声。我一听,是《新疆之春》,悠扬的旋律随着热风响来,倒觉得像阵阵和煦的春风。

这是谁呢?

我们不由扭头朝右边望去。

离马路大约五十米,有几十排新砌的房子,被浓密的树林绿色地掩映着。在最前面一排房子的屋檐下,原来有个妹子在拉小提琴,年纪估计二十岁左右吧。我清楚,那是宝庆印刷厂,一个很大的新建的厂子,听说有三千多人,绝大多数是从北京或上海迁来的。他们的到来给偏远保守的宝庆小城,带来了时髦的穿着打扮,还有语言。他们的打扮和语言,多少影响了小小的宝庆。许多人东施效颦,简直让人哭笑不得。

我听得出来,这个妹子的琴艺没有吴天师的水平,拉得不怎么流畅。不用想,这不是一个高手。我侧眼看看吴天师,他却听得十分入迷。长罗巾缠在手上痴痴地望着,有点激动和惊喜,也有些许的遗憾。汗水像透明的鼻涕虫不断地在他脸上流淌,他好像忘记了在推板车,又回到拉琴的忘我的日子。很难说,他现在是把自己当作普通观众的角色,还是当作训练有素的小提琴家,或许,两者兼有吧。我能够感觉到,他内心有一种强烈的冲动,极想走过去教教那个妹子(他应该叫她姐姐)。他完全有资格充当她的老师,还会娴熟地拉一曲《新疆之春》,让她领略他的水平,欣赏他美妙的琴声。远远看去,妹子似乎很乖态,苗条的腰肢,白短袖衣,白短裤,修长的双腿。当她拉罢一曲,抬眼望着马路这个方向时,我这才发现,她的眼珠子很大很亮,脸上泛出激动和愉悦。

刘大草也在静静地听着,仿佛在听吴天师的琴声。当然,他毕竟记起了这堆沉重的货物,催促说,走吧走吧。连说几声,吴天师好像也没有听见,仍然在安静地听着。

这时,那边在拉《洪湖水浪打浪》。

我想,她拉得还没有你好,你为什么不拉呢?

我没有说出来,担心刺激他。

第二天,奇迹终于出现了。这天是轮到三眼铳推板车,吴天师竟然没有去了。三眼铳晚上回来告诉我们,刘大草高兴死了,说他家国防肯定要拉小提琴了,不来推板车了。三眼铳又说,哎呀,娘卖肠子的,推板车太费力,我受不了嘞。哪天没有被累死,也会被太阳晒死的。

我们听罢,也很高兴,这的确是一个很好的迹象。预示着吴天师要重新捡起小提琴,要回到音乐的世界中去。我把昨天看到的情景告诉伙伴们,大家疑惑地说,难道他从那个妹子身上获取勇气了吗?总之,不管他是否在那个妹子身上获取了勇气,只要他拉琴,音乐的序幕就会徐徐地扯开。

所以,我还说,不论我们怎么累,也要坚持下去,千万不要两天打鱼,三天晒网。

让我们感到极其困惑的是,哪怕我们就是尖起狗耳朵,也没有听到小提琴声从刘家快乐地飘出来,一连几天也没有。难道他又回到封闭的状态中去了吗?难道我们的挽救工作没有一点效果吗?难道他没有从那个妹子身上获取勇气吗?我们帮刘大草推板车,日晒雨淋,还不是为他好吗?其实,我们累得像孙子一样。

我们着急了,问刘秀美。刘秀美眨眨眼,故作神秘地说,哦,放心吧,他每天拿着小提琴出去了。

我哦一声,顿时明白,吴天师肯定到那个妹子那里去了。他大概不好意思在屋里拉小提琴,就去了远远的双坡岭。何况,那里还有一个乖态的女同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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