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提琴手丨1-2

2016-10-06 10:48:17 [来源:新湖南客户端] [责编:吴名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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小提琴手(中篇小说

作者丨姜贻斌

 

1

如果要尊重历史,那么,可以肯定地说,吴天师是我们的音乐启蒙者。

在我们小街上,吴天师引人注目——他有一把小提琴。

据说,是他爸爸留下来的。

我们这个小城到一九四九年,他爸爸就不晓得藏到哪里去了,像一绺烟雾悄悄地飘逝了,连他妈妈都不晓得。有人说他肯定死掉了,也有人说他是个特务,一定逃到台湾去了。当时,他妈妈的肚子里已有了他这粒种子,这个怀孕的女人倒是很有主见,不论男人是死了,还是逃走了,她决定马上改嫁,嫁给小街上的搬运工刘大草。

吴天师的妈妈叫刘秀美,刘秀美没有对刘大草隐瞒真相,坦荡地说自己的肚子里已经有了,还说,她不愿意流下来,还说,她以后也不愿意跟刘大草生崽女。这样的改嫁条件太苛刻了,好在刘大草丝毫也不在意,他无父母兄妹,用不着跟谁商量,也无人干涉,大大咧咧地说,好吧好吧,生吧生吧,好歹也是一条生命。刘秀美就这样嫁给刘大草,还带来一把小提琴。刘大草家境贫寒,当然不会嫌弃她,像他这种粗人,去哪里讨这样乖态的婆娘?再说,自己等于捡了一个崽。

所以说,吴天师相当于一个遗腹子。

身上带着种种污点的刘秀美,就这样迅速地嫁掉,其境遇倒也不错,起码她母子没有吃什么亏,刘大草是硬邦邦的工人阶级,谁敢动他的一根卵毛?刘秀美母子也属堂堂正正的工人家属。等到吴天师六岁时,刘秀美要吴天师拜师学小提琴,刘大草笑着说,学吧学吧,长大只要不像老子推板车,就算是有出息了。在那样的年月,刘秀美固执地叫吴天师学小提琴,大约是不想割断吴家父子的血肉之情吧,或者说,这样能够让她想起那个突然消失的男人。所以,吴天师照样能够拉小提琴。如果刘秀美没有改嫁,或是改嫁给有历史问题的男人,吴天师拉小提琴试试?小提琴不被别人摔烂,肯定也会被人抢走的。

吴天师叫吴国防,后来,当然就改姓刘了。

当我们晓得他的身世之后,仍然叫他吴国防,总觉得这样叫他,才对得起他的亲生父亲。好在刘大草也不见怪,说,叫吧叫吧,你们想怎样叫,就怎样叫吧。倒是刘秀美担心刘大草不高兴,所以,经常堵我们的臭嘴巴,让我们叫刘国防,我们呢,却老是改不掉。

吴天师拉小提琴,其最大的好处,是把我们带入了音乐的天地。当然,我们只是他的忠实听众而已,并无学琴的奢望,吴天师也未必会教我们。当我们晓得五线谱之后,都叫它豆芽菜。总之,吴天师小小年纪晓得拉小提琴,这不能不叫我们佩服,所以,大家叫他吴天师——这不是贬义,是尊称——说明他很有本事。其实,吴天师比我们仅仅大四五岁,却比大家老成得多,不吵不闹,天天练小提琴,悠扬美妙的琴声,像透明的水雾弥漫在小街的上空。他如果拉累了,就坐在屋门口,静静地看着小街上的路人和碎语。拜师几年之后,吴天师就不去老师那里练琴了,那个戴眼镜的女老师说,她已经教不下吴天师了,说吴天师很有天分,比她还要拉得好,如果要深造的话,除非去北京。所以,这给刘秀美出了一个难题,她也不知怎么找门路才能去北京,再说,也花费不起,靠刘大草拖板车,能够拖出几个银子?靠她糊火柴盒子,又能够糊出几个钱?吃饭穿衣都很困难。尽管如此,刘秀美还是高瞻远瞩地对吴天师说,那你就在屋里努力地拉吧,总会有出头之日的。

吴天师天生是个拉小提琴的,他很自觉,根本不需要大人督促,除非拉累了休息片刻,连空手走路都不放过练习,一边走,左手不断地弹奏,右手一扬一拉,这种动作常常引来路人注目。他好像从小明白要练一门硬功夫,以后要靠它吃饭,真是比我们懂事多了。当时,我们哪里懂事?卵都不懂,只晓得吵事生孽,尽给爷娘添麻烦。经常不是李家气呼呼地来告状,就是王家的细妹子哭哭啼啼地说,我们摸了她的屁股,真是把我们爷娘气晕了。所以,经常听见我们爷娘立在屋檐下高声大骂,猪啊狗啊的骂,把我们骂得狗血淋头,小街似乎成了一条名副其实的骂街。

在那个罕见的年代,唱戏演出成风,凡是演员和懂乐器的人,都是各显身手,大出风头。大大小小的单位都成立了文艺宣传队,还有街道的,还有剧团的,还有郊区农村的,你唱罢来我登场,好不闹热。吴天师虽然拉得一手小提琴,却没有参加任何宣传队,原因是他不大不小,大人们看不起似的,当然,也可能是别人没有发现这个深藏小街的小提琴手,所以,他暂时属于散兵游勇之辈,或者说是个光棍司令。刘秀美好像并不急于让他露头,叮嘱说,有了硬功夫,不怕没饭吃。

我们很为他抱不平,说,吴天师,娘卖肠子的,不如找个机会,上台子拉几曲看看,让他们晓得你肚子里有真货。

吴天师并不觉得委屈,笑着说,没关系,机会是给那些有准备的人留着的。

看看,他说出来的话多么富有哲理,我们的寡嘴巴哪里说得出来?

尽管他没有登台大显身手,让更多的人晓得他的本事,我们还是很佩服他的。他每次拉小提琴,我们不吵闹,也不玩耍。或收起玻璃弹子,或收起铁环,或收起拳脚和口出粗言的嘴巴,泥鳅般地溜到他屋里去听。我们静静地坐着或站着,毕恭毕敬。我们羡慕的目光凝视着他俯仰有致的身姿,微微颤抖的脸肌和嘴唇。好像悠扬的提琴声,是一服治疗调皮捣蛋的灵丹妙药。当时,我们也搞不太懂,像我们这些飞天蜈蚣,爷娘的拳头和恶骂都不能降服的,怎么会轻易地被小提琴声所治服呢?想来想去,可能还是觉得他有本事,佩服他吧。我们呢,屁本事也没有,只晓得吵吵吵,吵死人。

我们尤其佩服吴天师的是,他说他今后要到北京拉提琴。他说这个话时,很自信,很坚定,好像北京是他家的地盘,想去就去。光是这一点,就让我们惊讶不已。我们哪里想过到北京呢?太奢望了吧?北京天远地远的,是想去就去的吗?我们仅仅想过,这一辈子就在宝庆小城生老病死。

由此可见,吴天师的抱负不同一般。

另外,从他屋里的摆设和整洁来说,也能够看出来,吴天师今后肯定是个不一般的人。

他的屋跟我们的屋简直有天壤之别。虽然都住一样的屋子,破破烂烂的,我们屋里简直像个猪栏。潮湿,家具脚下起白霉,老鼠毫无顾及地打架追逐,充斥着一股刺鼻的酸菜味和尿痨气。吴天师屋里却是利利索索的,还撒了石灰,以此来对付潮湿。家具脚下垫着砖头,家具上面没有灰尘。四处摆着老鼠夹子,老鼠当然就不敢猖狂了。总之,给人很舒服的感觉。我们明白,这都是刘秀美的功劳。这个女人比我们的妈妈勤快多了,只要有空闲,就扫呀,就抹呀,简直像一个卫生模范。我们的妈妈懒得要死,很不讲究,弄得屋里邋邋遢遢的,沤气冲天。好像只要不饿死我们,吊着崽女的四两气,她们就尽了大人的责任,所以,注定我们是不会有什么出息的。当然,吴天师屋里这样的整洁,如果靠刘大草,也是靠不住的。他每天拖板车,累得像崽一样,哪里还有心思捡拾屋里呢?

所以,光从这点上说,我们已经强烈地感觉到,吴天师肯定会大有出息的。

那时候,吴天师跟我们的关系十分融洽,我们随时随地可以去听他拉小提琴。他不仅仅在屋里拉,时不时也到城南公园韵味。当然,一般是晚上去。他总是把这个消息告诉某某人,某某人就会把消息传遍小街。吃过晚饭,我们这伙人就齐齐地来到他屋门口,像迎接太子般地把他接出来,跟着他浩浩荡荡地往城南公园走去。他拿着小提琴,像军人提着钢枪。我们则似是赤手空拳的民兵。在那个年代,到处都是吵吵闹闹的。游行啊,欢呼啊,批斗啊,甚至武斗啊,没有一处是安静的。惟有城南公园还算清静,况且,离小街又不远,大约半里路。

来到公园的亭子里,我们绕着四周团团坐下。吴天师站在中央,问我们拉什么曲子。我们说《花儿与少年》,或是《花儿为什么这样红》,等等。他很有激情地拉起来,我们则轻轻地哼起来,摇头晃脑的,像一圈被风吹拂的黑色植物。其实,我们以前哪里晓得这些是独奏曲呢?还不是吴天师告诉我们的?我们以前哪里晓得哼这些曲子呢?还不是耳濡目染吗?

所以说,吴天师是我们的音乐启蒙者。

这个音乐启蒙者,有一个良好的习惯,那就是绝对不让我们摸小提琴的。好像那是他的生命,甚至比生命还重要。我们当然也很理解他,表示了某种大度和宽容,尽管我们的手也有点发痒。

每次来到公园,吴天师很大度地把主动权交给我们。我们说拉什么曲子,他就毫不迟疑地拉什么曲子,很像现在的观众点歌。所以,我们经常为先拉哪首曲子争吵起来。有的说先拉《洪湖水浪打浪》,有的说先拉《北风吹》,都想争得这个优先权。其实,先拉哪曲,后拉那曲,有什么卵关系呢?难道会死人吗?而我们偏偏要争个高低。

这个时候,吴天师是最为得意的,不劝我们,任我们争吵。我们争吵得越久,他越高兴,好像巴不得趁机休息片刻。所以,他扭头看看这边,又扭头看看那边,脸上露出微笑,委婉地说,嘿嘿,莫争了嘞。又说,你们这些人,好有味道嘞。当我们通过划拳定出输赢时,他才用下巴夹着小提琴,运运气,开始拉起来。美妙的提琴声骤然在树枝上徐徐袅绕,往湛蓝的星空袅袅飘荡,春风般地落在我们幼小的心灵中。

此时,我们都沉醉在悦耳动听的音乐中,看着他不断摇摆的身姿,激昂或舒缓的表情。同时,在寂静的夜色中,我们并不是那样的自私,多么希望让更多的人来听听这美妙的音乐,最好是让全宝庆的人都能够听到。我们看到过那些拉小提琴的大人,真是风光得很。不仅在台上风光,在台下也是风光十足,屁股后面跟着一大帮人。如果找对象,居然找的都是十分乖态的妹子。

所以,我们认为,这对吴天师很不公平,实在委屈了他,委屈了他那美妙的小提琴声。

 

2

说实话,我们除了聆听吴天师美妙的小提琴声,让浮躁的心灵得到片刻的宁静,的确也帮不了吴天师什么忙。也就是说,我们只有索取,没有回报。所以,这让我们心存愧疚。后来,我们还是有所觉悟,心想,与其让我们独享这动人的琴声,倒不如让所有的人来欣赏。所以,我们商量,想要让吴天师大出风头,不要埋没在小街上。我们这样做也是有私心的,除了想让宝庆人了解他,也想让大家明白,我们拥有吴天师这样一位了不起的朋友。

那天,三眼铳首先发言。他说,我们不如去占一个舞台,让大家来看他拉琴就是了。三眼铳的额头中间,很奇怪地生着一个黑疤痕,故称之为三眼铳。

我说,三眼铳,你也太幼稚了。你说去占个舞台,谁又会来看呢?

三眼铳双手好像扯着一张纸,猛地往空中一贴,满有信心地说,我们不晓得贴海报吗?

我叭地打掉他的手,嘲笑说,贴你娘的肠子。现在的演出队多如牛毛,势力雄厚,而吴天师势单力薄。况且,别人暂时还不了解他,你凭什么叫人家来看他的演出呢?

三眼铳翘翘嘴巴,说,那你出个主意吧,你是诸葛亮在世。

我的确姓诸葛,叫诸葛光。到底是不是诸葛亮的后代,或是第几代,我不太清楚,恐怕连我爸爸也不太清楚。他一个杀猪的屠夫,晓得个卵?当然,我的点子的确比他们多,这取决于我的脑壳灵活。我想了想,说,我的主意是,一不要舞台,二不要海报,叫吴天师站到大街上演奏。大街上的人多得像蚂蚁,观众不是不叫而来了吗?嘿嘿,我们要让他们大开眼界。

伙伴们都同意我的主意,说这个点子很不错。

然后,我们来到吴天师屋里,他正在练琴。大家兴奋地说出这个主意,他放下小提琴,摇摇头说他不愿意去,好像很害羞。居然还说,我不到大街上出丑。

我说,怎么是出丑呢?我们是这样想的,要让宝庆人晓得小街有你这个小提琴高手。

吴天师谦虚地摆摆手,说,哎呀,我算什么高手啰?

我说,你当然是高手。你说宝庆城里,有哪个拉小提琴的比你的年纪还小?

他没有说话,好像暂时默许了。当然,其决心看来还不是很大。

最后,还是要归功于刘秀美。这个乖态的女人听我们一说,放下扫帚,双手赞成,笑眯眯地说,这是个好主意,这叫做经风雨见世面。又问,哎,这个绝主意是哪个想出来的?

三眼铳没有贪天之功,指着我说,是诸葛光,他是诸葛亮在世。

刘秀美感激地看我一眼,又给吴天师鼓勇气,说,你一定要去,你一定要去。

事情就这样定下来了。

为了让吴天师一炮打响,轰动宝庆城,我们很认真,也很慎重。而且,做了充分的准备。我们瞄准了最闹热的红旗电影院,那里面临大街,是宝庆最主要的街道,来来往往的行人最多。那天,我们都穿得很整洁。三眼铳本来穿短裤的,我嘲讽地说,如果你鸡鸡硬起来了,不是出我们的丑吗?三眼铳的脸顿时红了,又回家换长裤子。然后,一行人来到电影院的大坪,扯起一条长长的横幅。横幅两头用长竹竿撑起,由三眼铳跟王眯子握着。横幅上,贴着一行纸剪的黑体大字——小提琴手吴国防独奏演出。红色的横幅和白色的剪字十分醒目,这是我叫我哥哥在单位弄好带回来的。我们这次精心的策划,看来效果不错。横幅刚徐徐地展开,随即涌来了许多观众。

这时,吴天师很沉着地向我点点头——我是报幕的——我挺胸昂昂地走到坪中央,扯起鸭公喉咙,用很不标准的普通话大声报幕,革命的爷爷奶奶叔叔阿姨哥哥姐姐弟弟妹妹们(大笑),今天,由我们东风巷的革命小将,小提琴手吴国防同志为大家独奏演出(大笑)。他六岁就开始拉小提琴,这么多年来,风雨无阻,冬练三九,夏练三伏,马不停蹄(大笑)。现在,演出开始,第一个节目是《新疆之春》。

不用说,我的报幕获得了成功,下面就看吴天师的了。

说实话,我们心里都很紧张。

吴天师穿着白衬衣,袖子紧扣,长蓝裤,黄解放牌鞋子,显得极其的庄重。他走上来,先向观众们鞠个躬,然后,把小提琴往下巴上一送,弓轻轻一搭,悠扬地拉了起来。他拉得十分专注,激情澎湃,随着悠扬的旋律,让人们仿佛走进了新疆的春天,看到了鲜花朵朵的草原,闻到了花草扑鼻而来的香味。虽说是第一次在大庭广众演奏,吴天师一点也不慌张,简直是旁若无人,像个久经沙场的老手。顿时,这让我们紧张的心放松了下来。每拉完一曲,观众掌声雷动,大声叫好。许多的后来者,又纷纷打听吴国防是哪条街上的,爷娘是做什么的。当听说他爸爸是拖板车的,众人不由大惊。我们很为吴天师感到骄傲,好像我们都是出色的小提琴手。吴天师呢,仍然很镇定,微微地笑着,很有礼貌地点点头。从安静的公园来到这个闹哄哄的地方,他似乎用不着过渡,心理上非常适应。

吴天师越拉越来劲,观众也越来越多。有些人看不到,干脆站到电影院门口高高的阶梯上,往下面俯视。有些人则不断地往前面挤,像一个个拼命的钢钻子。我们跟吴天师早已商量好的,打算拉五首曲子散场。现在看这个态势,五首曲子根本无法满足观众的要求。他拉罢一首,观众又高喊再来一个,再来一个。好像没有了穷尽,仿佛把吴天师当成了转个不停的留声机。我明白,要赶紧改变计划。双手在嘴巴上做喇叭状,小声地跟吴天师商量。他没有说话,很有涵养地向我伸出五个手指头。我明白他的意思,又大声报幕说,感谢革命的观众们的厚爱,吴国防同志再献五首。

那天,吴天师获得了巨大的成功。为了表示感谢,他买了白糖冰棒犒劳我们。大家津津有味地吃着冰棒,意犹未尽,不断地回味那个激动人心的场景。甚至,还为在场人数的多少进行友好地争吵。有的说有百把多人,有的说起码两百人不止。吵着吵着,又乐不可支地笑起来。然后,都涌到吴天师的屋里。

刘秀美很高兴,一边听我们说,一边啧啧有声,真的吗?真的吗?眼珠子惊喜得像两粒鸟蛋。她也犒劳我们,每人发一粒糖粒子。另外,还从酸坛子扯出酸豆棵,酸刀把豆,酸辣椒,吃得我们嘴里又甜又酸。刘大草回来听我们一说,笑得眼睛像两条缝,不断地拍着粗糙的大手,说,好啊好啊,吃吧吃吧。

吴天师屋里,那天的闹热空前,笑语不断。

其实,出乎我们意料的喜事还在后头。

吴天师街头演出之后,其影响仍在不断地扩大和延续。他不仅获得人们的议论和夸奖,连东方红歌舞剧团竟然也来要他了。这个消息,很让我们激动和高兴,吴天师终于引起了社会的注意。我们甚至像一群首尾相连的快乐的羊,在小街上发疯地跳跃摆动,好像我们都将被剧团招去似的。

那天,剧团派来的是个英俊的男人。他端坐在刘家,说明了来意,先让吴天师拉一曲《洪湖水浪打浪》。然后,翘起大拇指,对刘大草夫妇说,真是难得,太难得了。这个男人问吴天师,是否愿意到剧团拉小提琴。还说,他们急需这样年少的人才,另外,每月还有十八块工资。吴天师犹豫不决,刘秀美高兴地说,那是大好事,做梦也想不到的嘞。刘大草笑着说,去吧去吧。吴天师看爷娘这样说了,点点头,愉快地答应下来。

到剧团的那天,我们全部出动,高高兴兴地送吴天师。我们提的提箱子,搂的搂被子。我则帮吴天师拿小提琴,这说明,吴天师内心里面是很感谢我的——我曾经说过,他从来没有让别人给他拿过小提琴,也更不会让别人摸的。他们一家人空着双手,笑容和阳光尽情地打在脸上。我们浩浩荡荡地走在大街上,脸上很有光彩,十分舒服地接受行人们羡慕的目光,以及啧啧的赞叹。我们一个精心的策划,竟然给剧团输送了一个难得的人才。

然后,我们又嘻嘻哈哈地走进剧团,把他送进宿舍。

宿舍很干净,白墙壁,水泥地面。我注意观察,墙脚没有老鼠洞。宿舍只住两个人,另一个是拉二胡的。二胡挂在蚊帐的竹竿上,像把长枪。我们觉得,吴天师理所当然地要住这样的屋子,这肯定能够让他拉得更好。我们帮着刘秀美七手八脚地把床铺摊好,箱子放在角落的木架子上。然后,我拍拍手说,吴天师,这是你的第二个家。刘大草乐呵呵地说,是啊是啊。刘秀美不知是高兴还是伤感,或许两者兼有吧,她不断地抹着眼睛,对吴天师说,你间常要回来看看嘞。吴天师呢,显然对这个新环境有点不太适应,这里看看,那里瞄瞄,说,我肯定间常要回来的。我们返回时,吴天师很舍不得,一直把我们送到剧团门口,说,你们要多来我这里玩耍。喉咙居然有点哽咽。我倒觉得大可不必,你又不是到北京,我们不是能够经常见面的吗?

吴天师没有出名之前,我们为他抱不平,觉得他受了委屈,没有得到社会应有的重视。现在,剧团把他要走了,我们又舍不得,不能够天天在一起,也不能够随时随地听他拉小提琴了。

有时,吴天师一个月才回家一次。跟他爷娘说说话,喝几口茶,坐一坐,就匆匆地走了,似惊鸿一瞥。有时呢,一个月也没有回来,大概是演出任务太重了吧。也许,他们有严格的制度,不准随便回家吧。总之,我们很难看到他的身影了。即使偶尔见面,他也是打个招呼,仓促地向街口走去。

小街没有了吴天师,也没有了小提琴声,我们的生活像缺少了味精,一点乐趣和悠闲也没有了。在城南公园的夜色中听他悠扬的琴声,已成为往事和回忆。歌舞剧团在南门口,很远。我们想到剧团看看他,重温过去的日子,而那个讨厌的门卫竟然不让我们进去。哪怕我们把好话说尽,把吴天师怎么被剧团招来的过程说出来,他仍然不肯松口,很固执。他翻起厚眼皮,不耐烦地说,快走开,你们难道耳朵聋了吗?人家在加紧排练嘞。

我们的确听见阵阵音乐声从剧团里面传出来。

他娘卖肠子的,谁也没有想到,这个剧团我们仅仅只进去过一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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