散文丨从“人间词语”到人间绝唱

2016-10-05 11:17:05 [来源:新湖南客户端] [责编:吴名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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从“人间词语”到人间绝唱

文丨凌鹰

 

王国维的《人间词话》中的“三境界”,其实就隐含了他那不受时空阻碍的人类共通的心路历程。这是王国维于1907年在《教育世界》杂志发表的《文学小言十七则》中的一种人生本真意义的经典阐释。在《文学小言十七则》的第五则文学杂感中,王国维如是论述:古今之成大事业大学问者,不可不历三种之阶级:“昨夜西风凋碧树,独上高楼望断天涯路”(晏同叔《蝶恋花》)此第一阶级也。“衣带渐宽终不悔,为伊消得人憔悴”(欧阳永叔《蝶恋花》)此第二阶级也,“众里寻他千百度,回头蓦见,那人正在灯火阑珊处”(辛幼安《青玉案》此第三阶级也。未有不阅第一第二阶级的,而能遽跻第三阶级也。

《文学小言十七则》这段如同菩提树一样充满睿智与禅境的文字,是王国维后来从他的115则辞话中精选出来的64则《人间词话》手订本的经典之作,自1908年起陆续在《国粹学报》上分三期连载。后来,文中的“阶级”被改成了“境界”。

王国维是在迷恋于西方哲学而后又疲于哲学才掉转他的学术方舟驶向文学的。这个在告别人间的那一天都还留着一根长长的辫子的大学问家就那样端坐在清末的落日余光里,或是一盏昏黄的马灯下,真写着一首首新词,书写着一行行与词相关的或由引发的人间诤言。窗前的那轮落日虽然就像那个朝代最后一位皇帝的皇冠一样被风吹到西山脚下,那盏古旧的马灯灯光虽然也被夜风吹得就像那个朝代一样摇摇晃晃发出暗淡的微光,但却并不影响痴心新词的王国维填新词写新词的那份恬淡与宁静。

拄着一根文化的拐杖,跋涉于唐风宋雨中,唐宋词的豪放与婉约使王国维流连往返,他要从这些古词里去寻觅高山流水和晓风残月,寻觅战鼓与奔马的余韵和站在窗口月光下思春的怨女遗恨,寻觅人间一切真实的场景与情境。

王国维是从两个码头登上人间词话的琼楼玉宇的。

一个是他的《人间词甲稿·序》,一个便是他的《人间词乙稿·序》。它们就像一颗颗晶莹圆润的鹅卵石,为王国维铺设了两道登上中国词坛的清幽古道。

1906年4月,《人间词甲稿·序》在《世界教育》第23期发表,共有词作61首。

1907年11月《人间词乙稿·序》也在《世界教育》第167期推出,共有词作43首。在有了这104首词之后,王国维又陆续填写新词11首。因此,便形成了我们现在读到的王国维流传下来的115首词的历史事实.

细读王国维的这两篇“序“,我们完全有理由把他比作一位独具慧心的农艺大师。这两篇“序”是他为后来创作《人间词话》种下的两棵智慧树。有了这两棵树之后,他紧接着便将它们与他的词话作了精心的嫁接,将它们脉络相连的艺术情思嫁接成为一体,并用“意”与“境”的美学养料去滋润这棵词学的青松,让其茁壮成长,枝繁叶茂。

从《人间词甲稿·序》枝叶向《文学小言十七由》的延伸,到《人间词乙稿·序》与《人间词话》的根须连结,我们看到的是王国维对于中国词学“意”与“境”的行走和“情”与“境”的翻越。

在《人间词乙稿·序》中,王国维就如是诠释道:“文学之事,其内足以摅己而外足以感人者,意与境二者而已。上焉者意与境浑,共次或以境胜,或以意胜。苟缺其一不足以言文学。

从这些文化脉络中,我们显然看到,王国维的《人间词话》就是借助词来述说阐释人间大意象,大情境,大虚实,大要义。

1926年2月,在学人中一向孤傲清高的俞平伯居然根据《国粹学报》上连载的《人间词话》中加以标点并亲自编辑成册交北京朴社作单行本出版,且在序言中由衷盛赞《人间词话》“明珠翠羽,俯拾皆是。”这是一个真正用心灵去聆听的《人间词话》的智者,就像他曾经聆听浆声灯影里的秦淮河的渔歌唱晚一样,聆听到的是满河的人间喧哗与宁静。

可是,就是这么一个文化襟怀如此豁达的国学泰斗,竟然又一天会那样不动声色地“卟

通”一声纵身跳进北京颐和园的昆明湖,将自己化作中国文化史上的一段绝唱。

王国维的自沉早已成为至今还没有准确定论的一团迷雾。其实,透过这团迷雾,再去重读他的《蝶恋花·阅尽天涯离别苦》,我们是能窥见这位国学大师之所以能在其51岁的英年时光那般从容淡定地走向人生的不归之路的心路历程的。

 

阅尽天涯记别苦。

不道归来,零落花如许。

花底相看无一语,绿窗春与天惧莫。

待把相思灯下诉。

一缕新欢,旧恨千千缕。

最是人间留不住,

朱颜辞镜花自树。

 

也许很多人会把这首婉约凄绝的词看作是对情感的一种低吟浅唱,实则不然。这其实更是借情抒怀,一种对当时那个动荡不安的朝代世事变迁的哲学梳理,一种对生命阅历的回头眺望。这其实也早就隐含了王国维对于生命的最后抉择的一种心理取向。

我们都知道,王国维诀绝人世的最后时光是在清华园度过的。在进入清华大学之前,他基本上就在一种漂泊动荡中行走与奔跑,为求学为生存为学术,即便在《时务报》抑或《教育世界》杂志亦如此。对于他来说,当时的清朝仿佛就是正在涨潮的江河湖海,他就是那潮涨潮落中的一只水鸟,既要从这水面上觅食又想越过这无尽的汪洋,一不小心就被会战乱的炮火或刀枪击中翅膀,坠入那昏黄的浊浪。

一只从钱塘江起航的小舟,最终成了一艘巨轮。可是,就在这艘满载文化硕果的巨轮完全可以畅通大海时,居然却那么平静那么淡定地在一个水深不足一米的小湖里自沉了。这怎么不让世人费解和追问呢?

其实,王国维的自沉是一种情理之中的结局。

执教清华大学是王国维一生中最辉煌的岁月,他的学术成就与社会声望当时已经达到了

如日中天的狂热与高度。凭着他硕果累累的学术成果,北大校长派人“四顾茅庐”请他去做国学院院长。在北大执教年余,最终又走进清华园,成为清华大学的一员学术骁将。按理说,功成名就的王国维应该心满意足了,应该春风得意了,应该安心学问了。然而,当时的时局却让他无法找到这种感觉,他能体察到的,只是战乱与动荡,只是惶然与忧心,只是大地的倾斜与摇晃。

这绝不是一个痴迷于学术的旧知识分子的杞人忧天。

在那样一个时代,外来文化的如潮涌入,演绎出那么多新的思想与文化。而各种政治力量的相到角逐和军阀割据的烽火硝烟又将那个时代的天空搅得昏天黑地。中原大战、直奉大战、皖奉大战……一场又一场战役,不仅要消耗无以计数的人力物力,还将当时的中国推向了迷茫的境地。经历了几千年的封建社会向现代社会跨越的艰难历程,使沉溺书斋从不过问政治的王国维一下子就无所适从了。我们现在的很多研究资料阐释王国维是个跟不上时代的清朝“遗老”。其中的理由便是他背后的那根谁也不敢去剪的清朝辫子和他那么得意于一代废帝溥仪所封的“南书房行走”的“美差”。可是,在给他下这个定义的时候我们无法忽略这样一个事实:王国维却是最早精心研究西方文化并接受西方思想的学人中西学成就最显著的人物!

那根垂在脑后的长辫,不过是一个旧文化人对于一种个性的坚守而已,而且也是一种刻意的逆反心里使然,他的许多学问都起始于清朝,他的许多学术成就也是在清朝的土地上开花结果的。如今,那片土地正在遭受那么多的动荡和阵痛,飘荡着那么多的阴云和冷雾,这个终生不问政治的“书呆子”一下子就看不清谁是谁非了。

尽管对西学的研究和应用,使他的行为与思想都是那么的叛逆,都是那么地充满那个时代的先锋意识的,但这并不影响他对中国传统文化的执着与热爱。而这种文化却又是正在受到分割和伤害,他能不痛心能不迷茫吗?一个掉进水里而又不会游泳的人的本能就是寻找哪怕是能够救命的一根稻草。一个不懂政治自然也就看不清政局的书生所能寻觅到的一种心灵的抚慰又是什么呢?王国维觉得也就只有那根辫子了,那根陪伴他走过了清朝的最后时光的辫子。留住了辫子也就留着了他心里的那块净地,那根辫子便是他对于传统文化的坚守与见证,它与王国维对清朝的留恋之说在文化理念上没有任何牵连。包括到溥仪身边去做那个相当于我们现在的某个文化单位的普通办事员一样的“南书房行走”,也是出于对一种传统文化的心理坚守与维护,而并非因为溥仪还是一个末代皇帝,并非出于对一个废帝“皇权”的屈从与遵守!

然而,当动乱的局势让他终于猛醒过来,发现留不住了自己的辫子也不知道是否就能完整地留住他视为珍宝的传统文化,特别是做“南书房行走”期间,对他的传统文化信仰并没有起到任何作用时,他的心就开始慢慢地寒冷起来了。在这场寒冷中,他怎么也找不到一件可以用来为他的文化信仰御寒保暖的棉袄。因此,他就只能那样无助地站在那个年代的风雪里茫然回顾,希望能找到一间能为他避寒躲雨的房子。

最后他找到了。

他找到了死亡。

他认定这可能是一间最安全最温暖的房子。他必须尽快带着他的学问他的文化逃到这个温暖的小房子里去。然后静静地守着它们,不让任何人来侵犯和践踏。

因为这间“房子”和诱惑,他原来的恐惧与不安就消失得无影无踪了,他的心里也变得异常的踏实和宁静了。

于是,1927年6月1日这一天,他照样一如既往地赶到清华研究院去。这一天正是国学院为第二班的学生们举行毕业典礼的日子。会毕,还设了四桌宴席,酒宴结束后,他就同陈寅恪散着步说着话,然后就到了陈寅恪家,两人便知己知彼地热聊起来。陈寅恪当然不可能知道这是他们的最后一场对话,因为王国维在谈话中半句也没提到他的不愉快,整个谈话中都一如往昔般平静而默契。

王国维回到家里的时候,却有三个学生恭候在家,想向他求教的。王国维依然一脸的慈祥憨厚,对学生的提问微笑作答。

当日晚上,又有两个学生登山门拜访,其中一个学生还拿着一把扇子请他在扇面上题字。王国维二话没说,当既便欣然在扇面上分别题了唐末韩 的七言诗《即日》和《登南神光寺塔院》。谁也没有想到,这居然是王国维的绝笔书写。

既然已经选择好了去处和归宿,王国维就显得异乎寻常的从容与平静了。原来的恐惧不安早就像一阵风一样吹走了。因此,1927年6月2日这天上午,他依然是那么平静地来到清华校园,依然从容不迫地做好他该做的一切工作,就像件一个即将出远门去旅行的人,出发之前料理手头的事务一样,然后一直忙到十点,才向研究院一位叫候厚培的同事借了五元钱,坐人力车赶到了颐和园,好像是要到颐和园来静坐休闲一样。

缓步来到昆明湖畔,王国维在一个僻静的角落里找到一块石头,然后坐下来,掏出一根纸烟。当火柴擦出的那一点火苗将纸烟点燃的时候,就意味着那根纸烟很快将化作一片尘埃。

指间的那根纸烟缓缓地燃烧着,一缕缕轻烟袅袅地飘向了他的头顶,然后化作一片虚无。王国维就这样静静地坐在这缕散淡的烟云之中,坐在一片虚无里。

一个与世无争、痴迷于学问的人,在这一刻里又是怎样割舍他的学问的呢?又怎么可以让自己的学问就像指间的那根纸烟一样化作一缕轻烟和灰烬呢?

对于王国维的死因,我们可以产生那么多的联想和推测,可是,怎么就没有人来聆听王国维在与他的学问作最后的诀别的时刻的那番心灵独语?

我们可以想象,当时的昆明湖已然再也没有往昔的轻歌画舫,唯有一汪浅瘦的水波。而王国维却用他忧伤而又恬淡的目光告诉我们,这方水域似乎更适合某种花朵的绽放与凋谢。

因为这种绽放与凋谢其实更是一种文化的轮回。

一个那般热爱着中国传统文化的书生,居然有勇气选择死亡,这其中的原因是不需要借助一封遗书去作过多的猜测和联想的。王国维知道他在那样的乱世年间再活下去将会受到许多他意想不到的委屈和伤害,这固然是一个旧文化人的人格与尊严使然。可是,更让他恐惧的,是他不愿意看到他所痴迷的文化受到伤害。

也许是六月的天气逐渐闷热起来的缘故,颐和园的行人游客并不很多,这便让这座皇家园林少了几许昔日的典丽与繁华,而平添了几分清冷与静谧。

几只白鹭或是什么水鸟在昆明湖的水面默然地飞来飞去,一副心事重重的样子,她们洁白的身影被轻轻晃荡的湖水摇曳出一片破碎的白光。

就在这时,坐在那块石头上的王国维站起了身子。他依然显得是那么平静从容,就像他往日来这座皇家园林读书静思之后起身回家一样。

王国维在这里是否想过他的妻子?想过他刚刚亡故不久的大儿子,我们无法知晓。我们只知道,他确实是要回家了,是铁了心毅无反故地要回家了,他要把他的满腹学问和满腹忧戚一起带回那间屋子里,然后点一盏桐油灯无忧无虑地安心他的学问。

于是,在昆明湖那个寂静的角落里,王国维纵身一跃,完成了他回家的全部履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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