菜刀上的火焰
凌鹰
一
我常常想象1944年的家乡祁阳那个腥风血雨的上午或者黄昏。那一天的祁阳县城，黄府坪广场当时那个大戏台上也许正在唱着一台有关忠孝节义或者儿女情长的祁剧，也许正在演唱祁阳小调《十月花开》或者《闹五更》一类有点荤味的传统剧目。这是我的家乡祁阳人最爱看的两种戏曲，只要有这样的戏给他们看，就是天塌下来，他们也当作只是掉下来一片树叶。然而，这一天，在湖南祁阳，这片天还真的塌下来了，一场巨大的灾难，或者说一团巨大的乌云，就像一只饥饿的乌鸦一样，似乎只是转眼之间，就飞到了祁阳县城的上空。
然后，祁阳的地盘就被一群日军给占据了。
然后，祁阳就这样在一种祁剧或者小调的袅袅余音中摇晃倾斜起来。
再然后，祁阳就冒出了一团团被仇恨点燃的火焰。这其中，就有至今还在祁阳的大街小巷真实或者夸张地传说着的菜刀队。
二
日军是在攻占了衡阳之后一路进攻到祁阳的。
九月初的祁阳，倒映在湘江河道里的初秋的湛蓝天空，和几声白鹭的鸣叫，突然就被一片阴霾遮蔽了。一向都被祁剧小调滋润着的祁阳，一向都会响起临街铺面的叫卖声和手艺人的吆喝声的祁阳县城，也在一夜之间就被这场突如其来的洪涛浊浪覆盖淹没了。湘江码头上，女人们洗衣的棒槌声嬉闹声说唱声瞬间就变成了蒙受凌辱的惨叫声。紧接着，在飞机的轰炸声，房屋的倒塌声，逃命的脚步声中，祁阳在短短的一天时间里就变成了一片废墟。
1944年9月3日，这是一个令祁阳人万分耻辱的日子。
我们固然无法忘却这个耻辱的时日，但我们更应该铭记一个普通农民的名字。
他就是第一个跳出来反抗日军暴行的祁阳菜刀队队长聂贵普。
从小习武的聂贵普，1910年出生在祁阳一个叫南河岭的小村子里。当过十多年兵的聂贵普，骨子里自然还蕴藏着一股军人的血性。目睹着日军在家乡的暴行，这个骨子里一直潜藏着一种尚武精神的汉子再也忍无可忍了，他找到和自己一起出去当兵的老战友谢品吾，相约要用菜刀来跟日军进行一场生死较量。贺龙当初就用两把菜刀从他的家乡桑植县杀出了一条血路，他们也要效仿贺龙，杀出祁阳人的骨气和威风。于是，聂贵普和谢品吾就从家里各拿了一把菜刀，等候在红土岭路边一片树林里。
一声孤雁的嘶鸣划破寂静的荒野。
就像第一次外出打猎的猎人等待一只野猪野兔一类的猎物一样，一直在等待着的聂贵普和谢品吾，在有点害怕又充满期待的潜伏中，终于发现了一个掉队的日本兵惊慌失措地走了过来。那一瞬间，他们将所有的仇恨都集中到了这个倒霉透顶的日本混蛋身上。这个日本兵还在掉队的惊恐中没有回过神来，突然就看到两把晃着白光的菜刀，两把冒着仇恨火焰的菜刀。
杀死了这个日本兵之后，他们有了第一把步枪，有了第一次由复仇的成功喜悦带来的信心。
三
猎人获取猎物，会从不断的猎杀中寻找更有利的时机和方法。
在杀死了第一个日本兵之后，聂贵普和谢品吾也开始学会了猎人在捕猎时灵机应变的智慧。
有一次，他们得知，驻扎在豆角冲的一支日军已经外出扫荡，营房里只留了两个人看守，这可是一个绝好的捕猎机会。因此，聂贵普和谢品吾就精心策划了一套行动计划，他们装扮成两个卖盐的小商贩，淡定从容地走进了日军营房前的坪地上，扯着嗓子卖盐卖盐的叫喊，把一个日本兵引了出来。然后，在称盐的时候，他们又借故为斤斤两两的小事与这个日本兵争吵起来，并一步步逼近日军营房的岗哨，然后以闪电般的速度，掏出藏在衣服里的菜刀，砍死了这两个愚蠢的日本兵，又获得了两支步枪。
他们的复仇行动，很快就激发了几个农民的反抗意识，这也正是聂贵普所期待的事情。于是，他就趁机发动了十多个中青年农民，组成了一个菜刀队，他被推选为队长，谢品吾为副队长。
就这样，两炬火焰终于得到了蔓延，这火焰在祁阳的城市和乡村，形成了一股浴火重生和凤凰涅槃的悲壮神力。
四
在祁阳，从此有了一群手持菜刀的除倭豪杰。
菜刀队成立一个月后，已经时值11月的深秋，祁阳的上空不再是漫天的乌云，却多了几朵紫红的云霞，火焰一样在聚集和飘荡。
这一天，聂贵普获悉到一个重要情报，一队驻扎在凤凰山杨梅观的日军，晚上睡觉的时候总是把枪支放在另一个房间。于是，他便带着自己的菜刀队，趁着夜幕的掩护，悄然地摸进了这个驻地，就像小时候偷砍邻居家的白菜一样，轻而易举地砍死了站岗的哨兵，再摸进那个存放枪支的房间，一次就夺得了20支步枪。
有了这20支步枪，菜刀队成员也像春天的荆刺的迅猛繁殖一样，得到了快速的壮大，年底已经发展了一百多个队员。这么一支强悍的抗日队伍，固然会得到当地更具实力的抗日武装的重视。因此，他们被纳入了祁东自卫区总指挥部编制，划归给了第七支队指挥，队长还是聂贵普，副队长依然是谢品吾。
转眼就到了1945年的5月。
一天，菜刀队受命要调到黄土铺附近的白头观。路上，正好碰上一群日军在这一带哄抢老百姓的东西。看到这些无恶不作的仇人，聂贵普身上的菜刀就冒烟冒火，那菜刀就火鸟一样想迫不及待要冲出去，有一股无法抵挡的力量。
那就让菜刀再来一次冲刺和飞翔!
那就让菜刀再一次燃烧!
于是，聂贵普当即就命令队员们分两队在大路两边的山头上设下埋伏。等日本鬼子已进入伏击圈，菜刀队就从两边夹击，打了这群日军一个措手不及，吓得这群日军慌忙丢下了那些抢掠的猪牛鸡鸭和粮食，仓惶逃命。看着日本兵抬着死伤的同伙渐行渐远，聂贵普露出了难得的微笑。这一笑，又如同火焰一样，驱走了他一直压抑在心里的悲愤和阴影。
五
其实，菜刀队更是一把双刃剑。
因为菜刀队的日渐崛起，因为菜刀队的锐利锋芒，因为菜刀队的威信威名，日军自然就将其当作了眼中钉肉中刺，自然就绞尽脑汁想浇灭这团燃烧在湘江边缘的熊熊烈火。
就在那次黄土铺获胜后不久，菜刀队再次受命到龙口源参战。这一次，日军调动了一个联队的兵力，由龙口源、董家坳、风口岭兵分三路向挂榜山包抄，企图一举捣毁设在挂榜山白鹤观的祁东自卫区总指挥部。其中，进入挂榜山必经之地的龙口源，就有一百多个鬼子，他们驻扎在地处田洞中间的谢家村，在这里住了两天两夜都没有进冲，其目的就是想等菜刀队过来，可一直却没见到菜刀队的踪影。这些想得既天真又愚蠢的日本人怎么也没有料到，其实菜刀队和祁东自卫队的一个大队成员，早就占据了王福源一带的制高点，祁东自卫队的另一个大队的人马也早就在朱家岭山头筑好了工事。
自以为菜刀队会自投罗网的日军，等了两天两夜不见任何动静，就在第三天拂晓放心大胆地出发向挂榜山进军了。然而，当他们刚进入柏家桥的朱家岭山脚下的时候，就遭到了狠狠的伏击，被菜刀队和祁东自卫队的两个大队打得抱头鼠窜。
再一次告捷的菜刀队，又回到了白观头的一个古庙里。而与菜刀队一山之隔的刘海冲管家院子，就是祁东自卫队第七支队指挥部所在地。
一个晚上，日军一个正在急行军的联队从庙后的大路通过的时候，惊动了山背面第七支队队长张雨生的那匹白马，引出了一阵悠长的马嘶声。日军一听到马叫，马上意识到山上一定驻扎着自己的对手，日本联队长便立即下令登山搜索，很快就与第七支队接上了战火。聂贵普听到枪声，知道第七支队遭到了敌人的袭击，便迅速召集部队冲向山头，自己一马当先冲在最前面。日军发觉后，立即就调转枪口，从山上往正在山下冲锋的聂贵普部队开枪一顿俯射。
就在这次毫无准备的战斗中，聂贵普始终别再裤腰上的那把菜刀上，终于洒满了殷红的热血。那热血，就像一束永不熄灭的火焰，照彻着祁阳抗战史上这段不朽的传奇。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