记忆与遗忘丨7-9(完)

2016-10-01 14:13:51 [来源:新湖南客户端] [责编:吴名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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记忆与遗忘(中篇小说)

作者丨 姜贻斌

 

7

可以想象,朱志刚还是有反复的。

有时突然唉声叹气,有时沉默不语,那种内心的痛苦又隐隐地浮在脸上。有时候,我叫他来我家搓麻将,或去夜总会搓肉麻将,他竟然拒绝,把我推出门外,砰地关上门。我明白,回忆带来的痛苦仍然让他不得安宁。我懂得冰冻三尺非一日之寒,却还是感到有些惊讶,难道他还没有彻底地从肖老师的往事中解脱吗?难道他像患癌症一样难以治愈吗?

我想来想去,想不出问题的症结在哪里。也就是说,肯定还有某个东西在勾起他的回忆,这个东西如果不彻底除掉,他仍然会陷入痛苦中的。那么,这是个什么东西呢?我没有想出来,后来,我又到他家里仔细观察,也没有发现什么。

有一次,我趁他上厕所时,悄悄地拉开他的抽屉,一眼看见了那个相册,还有那本稿子。这时,我才恍然大悟,相册里面有毕业照,照片中有肖老师。哦,她肯定是让朱志刚不能安宁的根源。所以,我翻到那一页,毫不犹豫地把那张相片取下来,偷偷地塞进口袋。那本稿子大约写了万把字,我也把它撕下来塞进口袋。

回到家里,我拿出相片,相片已经发黄,我当然又一次看见了自己。一个光脑壳,白衬衫,第一粒扣子扣得死死的,一张拘谨的脸,像个十足的乡巴佬。我迟疑一下,然后,把相片撕个粉碎,咬牙切齿地骂道,就是你这个害人精,害人精。然后,又把十来页稿子拿出来,看也没有看,又是一顿猛撕,也是咬牙切齿地大骂,就是你这个害人精,害人精。把它们全部撕掉之后,我浑身顿时轻松起来。我想,在志刚家里,应该没有什么能够引起他记忆的东西了吧?

没过多久,朱志刚闯进我家兴师问罪,哎,我的相片呢?我的稿子呢?

我指着纸篓说,我把它们撕掉了。

朱志刚一看,抓起纸屑,愤怒地说,你为什么撕掉它们?

我愤怒地说,我不愿意看到你痛苦,你还要我说什么吗?我砰砰地擂桌子,抢过他手中的纸屑往空中一撒,纸屑纷纷扬扬地飘落一地。我瞪着眼珠子,吼叫道,你留着这些做什么?它们是害你的,你懂吗?害得你茶饭不思,害得你郁郁寡欢,害得你痛苦不堪,你难道还没有体会到吗?

朱志刚一时怔住了,久久地望着我,好像我很陌生。我老婆赶紧劝道,志刚,三民也是为你好,不要吵了,邻居有意见嘞。

我怒火未消,手一指,朱志刚,你马上给我回去,好好想想吧。

朱志刚居然没有说话,眼光复杂地看我一眼,然后,勾着脑壳,默默地走了。

那晚上,我故意采取猛火攻心的策略,彻底地斩断他的回忆之源。我的推测是对的,从此,我再没有看见他反复了,也没有见他说起相片和稿子的事情了。我原以为,当他发现相片和稿子已被我撕毁,一定会不断地寻着我吵闹,至少要吵闹一个时期吧。而他竟然提也没有提起过,好像根本没有这两样东西。由此可见,我的行动是及时的,科学的,也是合理的。

很奇妙的是,朱志刚的情绪不再反复,他终于安静了,我的噩梦也不做了。由此看来,与其说在拯救他,倒不如说也在拯救我自己。我现在睡眠安然,即使做梦,也都是美梦。梦见的不是跟王晓晓斗榫子,就是跟小姐们搓肉麻将。至于老婆,一次也没有进入梦中,我不明白该做何种解释。

现在,朱志刚每天高高兴兴,除了上班,不是跟我切磋麻将,就是跟我大喷口水,认真地比较小姐们的种种优劣,简直像一个人体艺术鉴赏家,说得津津有味,毫无睡意。他拿好烟给我抽,泡好茶给我喝,既把我当成他的生活指导老师来尊敬,又把我视为同道。当然,还把我看成一个忠实的倾听者。说这些美事,他都是叫我到他家里说,他家是一个安全区。其实,单位的同事也很惊异朱志刚的变化。说,哎呀,看来离婚并不是坏事,坏事可以变成好事,你看人家朱志刚多么精神。哼,他们看到的只是表面,看不到这一切变化是来自于我的艰苦努力。当然,我从不跟他们表功,决心默默地把好事做到底。

我们上班很轻松,一般没有什么事情,最多是开开会而已。所以,我们几个人经常躲在资料室阴暗的角落搓麻将。资料室位于走廊尽头,很少有人经过,是个安静安全之地。小桌子铺着厚厚的旧窗帘,窗帘是绒的,最适合搓麻将,外面一点声音也听不见。

以前,朱志刚没有参加这样的四方会议,一是不太会搓,二是觉得上班搓麻将不成体统。自从他对麻将的兴趣大增之后,竟然主动来叫我们了。每天走进办公室,先是装模作样地抹抹桌椅什么的,整理报纸什么的,或是打打开水什么的。然后,学着我们的暗号,有意无意地吹一声悠扬的口哨,再眨一下眼睛,四个人就断断续续地溜出来。如果有人溜的速度慢了,那么,早已坐在资料室的朱志刚就要责怪对方,哎,你怎么像个小脚女人?

我这个人做事,不做则已,一做,就要做彻底。我还决心把朱志刚从里到外来一番大改造。我坚定地认为,凭着我的智慧和聪明,没有什么困难能够难住我的。我发现朱志刚穿着太土气,像个乡巴佬,进夜总会,小姐看不起。所以,我怂恿他去买些衣服之类。

他开始不同意,说,这个样子还过得去吧?

我笑他,指着街上的男人们说,你看看人家多精神,为什么?还不是穿一身名牌?尤其是去搓肉麻将,你这副样子显得太土气了 。

他一听,不做声了,拿了钱,说,走吧。

我陪着他到商场挑衣服,不断地让他试来试去,朱志刚老是说行了行了,我老是说不行不行。服装柜台的小姐们口口声声表扬我,对朱志刚说,你这位朋友一是很有耐心,二是很有审美眼光。我听了很高兴,朱志刚终于松口说,三民,还是你说了算吧。我们挑了整整一上午,后来,终于给他挑了一套合身的衣裤皮鞋和皮带,以及内裤和袜子,当然都是名牌货。有意思的是,朱志刚换上这套衣裤时,站在镜子跟前一看,竟然惊呼起来,哎呀,这是我吗?这是我吗?我高兴地说,不是你,是狗吗?你现在这个样子走出去,不知要想死好多女人嘞。

的确,朱志刚这样打扮,连我也颇感意外。原来朱志刚是一个高大英俊的男人,这么些年,我怎么没有感觉到呢?难道是打扮的魅力吗?朱志刚听罢,得意地笑起来。

我除了叫朱志刚到家里搓麻将,去夜总会搓肉麻将,另外,我还开拓了战场,带着他去按摩院,桑拿室,洗脚房,轮番扫荡。每次出来,朱志刚精神焕发地伸伸懒腰,双手在脸上死劲地搓一把,感慨地说,哎呀,真是太舒服了。

我说,人生一世,就是这么回事,要及时行乐。如果等到你七老八十才悟出来,你想潇洒也晚了。搓个麻将熬不得夜,喝几杯酒经不得醉,搂着小姐来不得事,你说痛不痛苦?

朱志刚点点头,说,痛苦。

这时,我想起了京戏《沙家浜》中的一段唱词,大声唱道,到那时,路也走不动,山也不能爬,怎么上战场~~~把——敌——杀?还一招一式地辅以动作。

朱志刚笑着说,言之有理,言之有理。

我发现,朱志刚的可爱之处在于事事听我的,我说搓麻将就搓麻将,我说搓肉麻将就搓肉麻将。总而言之,一切听我的安排,好像我是总指挥。当然,这源于他把我当成生活指导老师,还很后悔以前没有跟着我学。我安慰说,还来得及,为时不晚。

现在,朱志刚对麻将真正入了迷,水平一天比一天提高。如今,他搓麻将完全不用看了,伸手一摸,竟然晓得是什么牌。我隔三岔五地要去对付王晓晓,朱志刚就独自在家里琢磨麻将,并且把他的一些经典牌局,用心地记在本子上。那个本子很大,绿色的绒封面,里面记载着工工整整的文字,还在每一局旁边标明年月日,参加人员,以及地点和时间。他的记忆力在这方面发挥了巨大作用,这是我求之不得的。他甚至不无得意地拿出本子给我看,我赞赏地说,志刚,你以后会发大财的。他不明白我的意思,说,发什么大财?我说,你呀,以后至少能够写两本畅销书,一本是《麻将经典牌局风云透视》,一本是《我搓肉麻将的幸福生活》,肯定赚大钱。

他听罢,哈哈大笑,说,那肯定,肯定的。

朱志刚当然是个聪明人,对于麻将,先前只是没有用心学,所以,水平老是没有长进。他一旦认真学了,其长进是飞快的。现在,他搓麻将厉害得很,不满足小打小闹了,坐下来大叫要来大的。也不愿意到资料室偷偷摸摸地搓了,更不愿意在我家搓一块钱的麻将了。他总是对我说,娘卖肠子的,要来就来大的,小的太没有味道了。三民,你给我联系外面的人吧,我可以跟他们决一雌雄。所以,他就这样无情而合情合理地把我们淘汰了——我老婆不敢来大的,吴朋友更不敢来大的。我虽然还敢来,我却认为,与其让他赢我的钱,还不如让他去赢别人的。

老婆担心地说,他去外面打大的,会不会输得连裤子也没有穿呢?

我充满信心地说,你放心吧,如今的朱志刚,已经不是昔日的朱志刚了。

所以,在我没有给朱志刚联系到大牌局时,他竟然坐立不安,像掉了魂似的。在办公室也催我,回到家里也催我,说,哎呀,三民,你到底给我联系没有?他搓着双手,激动地说,不来大的,我手都发痒嘞。我下保证说,没有问题,你不要太急。

那天,我终于给他安排了一个牌局。

我认识一个人,这个人太有味道了,其父是个厅级干部。他呢,办公司发财之后马上收手,婚不结,也不跟父母住一起,竟然天天住宾馆。白天三件事,睡觉,看书,钓鱼。晚上两件事,泡妞,搓麻将。此人叫李全有,是我所见过的人中活得最潇洒的,日子过得逍遥自在。而且,又不是那种档次很低的人。他谈天说地,无一不知。甚至说起世界上最先进的企业管理,也能够侃侃而谈。当然,他也不是坐山吃空,也并非靠搓麻将赢钱。听说他有外国护照,是个什么小岛的,叫达什么斯什么的地方。总之,有一串很长的名称(我不记得)。那是一个著名的赌博之地。李全有每年只去两个月,做什么呢?去赢钱,而且每次都是满载而归。所以,他跟人搓麻将,至少是一百块钱一盘,少了这个数不来,说没有什么意思。

我对朱志刚说,人家要来一百块钱一盘的,你去不去?

当年,一百块钱一盘是很厉害的了。

朱志刚竟然毫不犹豫地说,去,怎么不去?嘁。手掌狠狠地往下一劈,好像斫断了人家的六条手。

那天晚上,我带着朱志刚到李全有住的宾馆,我没有参战,坐在朱志刚身边观看。开始,我担心朱志刚会输,在当年,这个赌注算是很大的,他几个钱哪里经得起输呢?有时一盘下来,把大方子小方子乱七八糟地算起来,一盘输赢有好几百。况且,李全有是个大赌徒,每年要从外国赢回不少的钱,朱志刚能够赢得过吗?

哪料这个家伙的手气偏偏好得令人不可思议。不一下是七小对,不一下又是清一色,都是大方子。那么,就不是一百块钱的问题了,人家的票子哗啦啦地流到他的口袋里来。那天,搓到凌晨四点,朱志刚赢了五千多块。这个家伙并没有喜形于色,很冷静,完全像个久经沙场的老手。李全有和另外两个人可能是大赢大输习惯了,所以,也不显得急躁,还是很沉着的。朱志刚赢了,自然不好走人,这是牌桌上的规矩。李全有倒是通情达理,很有修养地说,喂,你们还要上班吧?我点点头,他说,那今天到此为止吧。

那是朱志刚最高兴的一天。

我很久没有看过他这么高兴了,一点疲倦也没有,把芙蓉王一根根地张给同事们。有人问他有什么好事值得这样高兴,他笑而不答,显得十分神秘。那天中午和晚上,他都在馆子请客。吃晚餐时,把我老婆也叫来了。

他说,菜让你们点,酒也让你们点,烟也让你们点,一切都让你们点。

我老婆满脸惊愕,小声地问我,志刚究竟碰到什么好事了?

我说,他一夜赢了五千多。

老婆呀地一声,说,比我们这些老师傅还要厉害,看不出嘞。真是长江后浪推前浪,这话说得一点也不差。

朱志刚除了请我们吃饭,还单独请我到夜总会搓肉麻将,小费由他出。出来之后,他说,哎呀,钱真是个好东西。又说,走,吃夜宵去。

我在前面说过,朱志刚事事都听我的。我却没有料到的是,自从他有进步之后,偶尔也有不听我的时候。不听,他娘的就要出事。

一天晚上,大约十点多钟,我刚从王晓晓那里回来。一到家,电话突然响了。一接听,是朱志刚打来的。

我说,有事吗?

他慌里慌张地说,你快带三千块钱来五路派出所。

我一听,明白发生了什么事,心里暗暗怪怨,这个志刚擅自外出,出事了吧?

我趁老婆没有注意,拿了钱就走。老婆问我又出去做什么,我说喝酒。

一路上,我真的很生气。朱志刚以为自己的翅膀硬了,开始骄傲了,把我这个生活指导老师也丢在一边。是可忍,孰不可忍。夜风一吹,我又冷静下来。唉,也怪不得他。你想想,一个大男人,有时呆在家里孤苦零仃的,又没有麻将搓。他不去,谁去?他不做,谁做?

我走进派出所,朱志刚像看到了大救星,头句话就问,钱带来了吗?

我点点头,然后,频频地向人家说好话。我说他是初次堕落,所以,我们一定要采取治病救人的方针。当然,你们罚他也是绝对应该的。你们看,我把钱都带来了不是?

警察叔叔还算不错,看我们也还像个人样,不像是老嫖客,总算手下留情。接过钱,对朱志刚说,你走吧,我们也不通知你单位了。

朱志刚一个劲地啄脑壳,连连说,感谢感谢,万分感谢。

一出门,我大光其火,谁叫你偷偷地溜出来的?这下好了,三千大洋嘞。兄弟,你要潇洒不是不可以,也要提高警惕性。这又不是在西方,西方的红灯区是打开大门迎闯王,闯王来了要交粮。我们这里是不行的,不行怎么办呢?就要悄悄地干活,还要眼观四路耳听八方。

总之,我把他骂了个狗血淋头。朱志刚一句话也不敢回,低着脑壳。他明白,如果通知单位,脸皮就没有地方放了,肯定还要受处分的,合算吗?

当然,还算万幸,我叹息道,哎,当是交个学费吧。

为了给他压惊,我们到夜宵摊子喝啤酒。我说,志刚,我能够理解你,你说谁不想?我不想吗?都是活生生的大男人对吧?好了,这事就让它过去吧,不必去想了,听见没有?

这时,朱志刚把杯子一举,爽朗地说,想个鸡巴毛,来来来,喝酒。一饮而尽。

又筛满酒,跟我碰一下,说,感谢你救我一命。又一饮而尽。

然后,又筛满跟我一碰,说,三千算什么卵?老子一夜工夫就赢回来。又是一饮而尽。

我终于发现,朱志刚到底是长进了。

 

8

自从出了这件事,朱志刚再也不敢擅自行动,一切听我的安排。我叫他晚上在家,他就乖乖地呆在家里(我还要应付王晓晓),从来不问我去哪里。这也算是他的一大优点。

生活一旦滋润,日子过得飞快,不知不觉两年过去了。

渐渐地,朱志刚向我流露出复婚的意思。他说,一个人显得过于冷清,更主要的是,老是在你家吃饭,也不是长久之计。

我是何等聪明之人,一听,就明白他的意思。我说,那你是另外找呢?还是破镜重圆?

他有些不好意思地笑道,你说呢?

我说,你如果听我的,还是以复婚为宜。为什么呢?毕竟是老夫老妻,相互了解。再说,造成你们离婚的原因,并不是什么原则性的问题。而且,你的毛病已经改正了。我们要允许人家犯错误,也要允许人家改正错误,你改了就好。再说,现在要找一个女人,也不是找不到,只是眼下的女人都很务实,很功利,动不动就问你有多少财产,连男人的相貌学历和气质也不讲究了,没有什么卵意思。再说,你有多少财产?所以,我认为还是以复婚为主,搓肉麻将为辅。

他默想一下,说,好吧,我听你的。

我故意问,难道你一直没有跟王晓晓联系过吗?

没有。他想想,又说,哦,我想请你帮我牵线搭桥。

我说,哎呀,我这是第二次帮你们牵线嘞。

还不是你有经验吗?他笑得有点憨厚。

我郑重地说,那你一定要答应我,不准老病复发。不然,我这个媒人真的没有面子了。

这时,朱志刚说,我可以向老天发誓,如果还像以前那样,我就是你的崽,你的孙子。

我望着他,说,那好吧,我试试看。

直到这天晚上,我才向王晓晓宣布。我说,晓晓,你还记得不,我曾经说过,不是要对你宣布一个重大的好消息吗?

王晓晓说,记得。

我说,我告诉你吧,现在,我向你郑重宣布的不是一个好消息,而是两个。一个是,我曾经告诉过你,志刚的那种痛苦是因为记忆造成的,他老是在为小时候打了老师而不安,而忏悔。我经过一番艰苦的努力,终于把他挽救过来了,他再没有那种痛苦,再不去想那些往事了,他现在过得十分之好。二个是,他托我来对你说,他想复婚。这一点,你以前是答应过我的。

王晓晓感到很惊讶,好像不相信似的。然后,低着脑壳,沉默很久,才说,三民,我听你的。

我心里一惊,他俩都说听我的,好像是我复婚似的。

我说,那好,由我来安排你们见面吧。

这时,王晓晓忽然流泪了,我惊异地问,你怎么啦?

她说,说实话,这两年里,我跟你在一起感到非常愉快。所以,我把握不了的是,如果再跟着志刚,能有这样痛快吗?

我说,这不是问题,志刚已经不是以前的那个志刚了。我相信,你们生活在一起,一定会非常快乐的。这一点,我可以对天发誓。

那……王晓晓欲言又止。

我说,你有什么话就说吧。

她迟疑一下,说,我还是想生个小孩子。

我说,这不是太简单了吗?我跟你生一个就是。

她说,那他该会如何想呢?

我说,哎呀,你真是太幼稚了,这还不容易吗?你只说在复婚之前搞了人工授精。

她看我一眼,说,如果以后小孩子很像你呢?看来,她还是有些顾虑的。

我说,一,我们不可能一辈子是邻居,二,崽女像别人的不是有很多例子吗?三,即使他要求做亲子鉴定,也不可能做到我的头上。

我说,总之,你不要有什么顾虑,反正志刚不会怀疑我们的。来来,我给你下个种吧。这是我跟王晓晓最后一次上床,其意义却极其重大,是要让她做一回真正的女人。

我还叫她把那些简陋的家具卖掉,然后,我安排朱志刚跟她见面。我的安排别出心裁,就是他俩第一次见面的那个公园,也是那个别致的凉亭。对于我的这个安排,他俩都很满意。而两人一见面,又感到有点生疏,半天也不开口说话。

我笑着说,他娘卖肠子的,第一次做媒,你们没有送我一点礼,只喝了几杯酒。这次,我是坚决不答应的。

我这一说,打破了他俩的沉默。两人不好意思地笑了,说,这一次,保证送一份大礼。

我说,你们说话要算数嘞。

为了把更多的时间让给他俩,我坐一下就走,说,志刚,看你的了。

朱志刚笑了笑,说,没问题。又对王晓晓说,哎,我们唱歌去吧。

他俩说话果真算数,复婚那天,两人来到我家,说是给媒人送大礼来了。他夫妻穿着崭新的衣服,头发也烫过了,真是前所未有。我夫妻看他夫妻双手空空,正疑惑着,朱志刚很大气地对门外喊道,快进来吧。

只见两个人抬着一个大纸箱进来,原来是一台东芝大彩电。

我说,你们真的送?

他俩只笑,满脸幸福。

那几天,他俩很忙,忙着打扫房子,忙着布置房子,忙着采购东西(朱志刚手头上的钱是大大的有,他在牌桌上的手气竟然那样好,真是一个不解之迷,值得有关专家研究。就连那个住宾馆的李有全先生,后来,也用福尔摩斯般的目光尖锐地盯着他,似乎要从他身上发现一点值得怀疑的线索。后来,他再跟朱志刚搓麻将时,这位每年要在那个达什么斯什么著名的赌国捞一把的李先生,居然不敢打一百块一盘的了,改成五十,或四十。有一回,竟然打二十的。李全有先生多次暗地里问我,那个姓朱的是不是在牌桌上耍鬼?是不是出老千?我多次对天发誓,他的确没有耍鬼,这全凭他的手气。当然,像这样屡战屡胜的手气的确是罕见的)。这是我给他俩下的指示,虽然是复婚,也一定要搞出新婚的规模和气氛来。所以,他俩忙得不亦乐乎。

隔了几天,他俩邀我两口子到他们家看看。房子果然焕然一新,人还是两个旧人,而旧家具旧家电都通通地换掉了。那些满屋贴上的二十张《健康需要遗忘》,已经全部撕掉了,墙壁上看不到一点纸屑的痕迹,墙壁重新粉刷过了。我没有感到半点难过,心里非常高兴。我明白,它们已经完成了历史使命,朱志刚再也不需要它们了。

这时,我模仿某个电影演员的口气和动作,大声地说,孩子们,开始你们新的生活吧。

他夫妻居然羞涩地笑了起来。

有一回,我们两家人一边搓麻将,一边聊天(此时,王晓晓的肚子滚圆了,朱志刚说,如果生个崽,就叫朱元章。如果生个女,就叫朱丽叶。一个是国内产品,一个是进口产品)。不知怎么,我们后来说到了老师的待遇问题。说如今有好多老师的工资都没有保证,很可怜。尤其是民办教师,教了几十年书,也没有转正。对此,我夫妻和王晓晓都在发表看法,惟独朱志刚不说话。他自从搓麻将搓出了水平,无论在哪里都不做声,只注意自己手中的牌。现在,他是我们这里的麻坛老大。搓起麻将来,一概不谈其他,心无旁骛,这的确是上了境界的,倒是反衬出我们这些人没有上档次。

说着说着,王晓晓忽然问朱志刚,哎,你那个肖老师当时教你们什么课?

我马上对王晓晓眨眼睛,意思是你提这个问题做什么?王晓晓好像没有明白我的意思,继续问。

问了三次,朱志刚才抬起头来,皱皱眉头,说,肖老师?哪个肖老师?竟然没有想起来。

我一听,心里很高兴。我终于可以放心了,我明白自己成功了。我的心血没有白费,我终于尝到了胜利的喜悦。

当时,我差点被自己感动得流下泪水。

 

9

我这一辈子,没有什么得意之处。只是在挽救朱志刚的事情上,我可以不吹牛地向世人宣布,他是我的得意之作。这无须由我来多嘴多舌,你们只要来这里看看他就明白了。现在,他活得是何等的潇洒,何等的滋润。你们肯定会伸出大拇指,夸道,刘三民先生,你真有本事,也真够朋友。

我呢,只要能够得到这句话,此生就感到莫大的满足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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