记忆与遗忘丨4-6

2016-10-01 14:12:20 [来源:新湖南客户端] [责编:吴名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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记忆与遗忘(中篇小说)

作者丨 姜贻斌

 

4

那天晚上,我对老婆说,我终于把这个谜解开了,我没有吹牛皮是不是?

老婆问到底怎么回事,我一一道来。老婆听罢,叹口气,说,如果是这样的话,那就是志刚的不对了,像这种事情,犯得着愁眉苦脸痛苦不堪吗?

老婆的观点完全跟我一致,我说,老婆你说得很对很对,这怪不得王晓晓,她错在哪里?难道要她跟着志刚每天莫明其妙地痛苦吗?

老婆说,是的是的。

我说,志刚又不说是什么原因,难道要王晓晓忍受这比死还要难受的日子吗?

老婆说,是的是的。

我又说,难道作为朋友,我们也要跟着他痛苦不堪吗?

老婆说,是的是的。

这是根本不可能的,我有点激动,说罢,翻身骑到老婆身上,继续说,难道还要我们为志刚的事情不斗榫子了吗?

老婆说,是的是的。然后,风情万种地呻吟扭动起来,不再说是的是的了。

不知为什么,此时,我眼前总是有王晓晓的影子在晃动。她躺在床上,我则威风十足地骑在她身上。她皮肤那个白啊,她身材那样美妙啊,扭动起来比我老婆还像蛇,呻吟起来比我老婆还要悦耳动听。我害怕叫出王晓晓这条蛇的名字,所以,我不敢像平时那样大口出气,嘴巴闭着,从开始到结束。幸亏老婆没有注意这个细小的变化,不然,很可能会有麻烦的。

跟老婆做完作业,我躺在一边,说,我今晚又要放个屁,我要让他俩破镜重圆。

老婆惊讶地说,你有这个本事?当然,你如果成功了是一件好事,你准备采取哪些措施?

恕我暂不奉告,我嘻嘻地笑道,只不过我有个要求。

老婆说,什么要求?

我说,也不是什么大不了的要求,就是请你大力支持我。

那没有问题,她说。

其实,还是有问题的,问题在哪里呢?朱志刚为肖老师去世的事情,搞得我也痛苦起来。我虽然没有在清醒时痛苦,却间常在梦里痛苦。他娘卖肠子的,我竟然噩梦连连,梦见肖老师的后代来找我算账,说我也是凶手之一,逃不过历史的惩罚,并说要把我推向被告席。我看大事不好,赶紧趁机跳墙而逃,躲藏在一个不为人知的荒岛上。我以为万无一失,谁知他们抓到我的儿子,说父债子还。虽然没有把他推向被告席,却要赔偿精神损失费,还有医药费生活费误工费营养费,等等。我儿子像我,很聪明,也借机跳墙而逃。他的妻儿却没有逃走,他老婆也比较聪明,立即声明跟他离婚。我想,这样一来,肖家人应该无话可说了吧,谁知他们竟然逼着我的孙子赔偿诸多的损失费。他娘卖肠子的,我孙子还小,只有十一岁。肖家人却说,等到他有了偿还能力,我们还是要找他算账的。

我经常做这样的噩梦,而且内容如出一辙,每次吓得我从梦中惊醒,浑身大汗。我暗骂朱志刚,这个猪弄的家伙,害得老子在梦中也不得安宁。由此,我迅速地消瘦下来,眼珠子陷了进去,脸上的肉也没有了,精神萎靡不振。老婆大为吃惊,问我怎么回事。我说现在老子噩梦连连。我恼怒地说,朱志刚害人不看日子,城门失火,殃及鱼池。

所以,这更激起了我的决心。不把朱志刚摆平,看来我永无宁日。不把他拯救出来,我誓不为人。

现在,王晓晓已经离不开我了。当然,我也离不开她,像鱼虾离不开水。

后来,我们自然而然地上了床。我跟她上床极具戏剧性,当然,前面的铺垫是必不可少的,在这里我就不多说了。凡是聪明一点的人,都能够想象到戏剧性的精彩和动人。总之,我觉得王晓晓的味道好极了。我不记得哪个电影中有个什么人吃什么东西时,曾经说过这么一句话。我觉得,用在这里也同样的恰如其分。所以,跟王晓晓在特定的场合中,我总是发疯地说好不好,她总是回答说好好好,甚至泪水也激动了出来。我一只手用力地撑着,腾出另一只手给她揩眼泪。

我问王晓晓,你跟志刚不生崽女,到底是谁的问题?

她说,肯定是志刚的问题。

我说,我以后给你生个细把戏好不好?

她说,好好好。

我说,我能够把志刚挽救过来。我说这句话,似乎朱志刚是一个失足青年。

她说,真的吗?

我说,当然是真的。

我说,我如果把志刚挽救过来,你一定要跟他复婚,我不愿意看着他孤苦一人。

她有些犹豫地说,到时候再说吧。

我说,你明白他为什么变成那样一个人吗?

她困惑地摇摇头。

我嘿嘿一笑,把让朱志刚痛苦的真相说出来。

王晓晓一听,呆住了,半天才喃喃地说,是为这种事情吗?难道是为这种事情吗?

我说,绝对没有错,是他亲口对我说的。

王晓晓的泪水哗地流出来,说,好蠢嘞,为什么不对我说呢?他用不着这样痛苦的嘞。

我说,是呀,他真的很蠢。

我跟王晓晓的秘密,我老婆半点也没有觉察。她答应过我,一定大力支持我的工作。所以,我每晚外出她从不干涉,只是偶尔像个领导问问事情的进展如何,我说,快了,快了。

其实,事情并不是想象中的那么简单。开始,我把精力都放在王晓晓那边(我想,你们应该会谅解我的)。后来,发现这样还是不行,我又不能像孙悟空具有分身法,两边同时兼顾。所以,慢慢的,我把精力往朱志刚这边倾斜。我如果不这样做,即使王晓晓的挽救工作有了成效,朱志刚的挽救工作就会遥遥无期,我不能眼睁睁地看着朋友这样痛苦下去。所以,我去王晓晓那里渐渐地少了。

王晓晓很敏感,说,你厌我了吧?

我说,你怎么这样说呢?我总要抽出一点时间去做志刚的工作。

她很不高兴,说,那你不要来了。

我连忙说,晓晓,你不要生气,我会安排好的,我绝对能做到革命生产两不误。

她嘟着嘴巴,说,那你怎样两不误呢?

我想想说,我跟你商量一下好不?一三五,我做志刚的工作,二四六,我到你这进里来,星期天,留给我老婆。

王晓晓低着头,沉默一下,然后,轻轻地嗯一声,算是默认。

我高兴地说,我晓得你是一个通情达理的女人。

她说,我不要你拍我的马屁。

从那以后,我严格地按照时间安排表,有节奏地过着我的业余生活,虽然感到有点累,毕竟还是很充实的。你想,我在给双方做好事,而且,不是一般意义上的好事,我在同时挽救两个活生生的人。王晓晓那边,我要让她从离婚的悲痛中解放出来,以免她孤独和寂寞。要让她感到在这个世界上,还是有好心人在关心她,帮助她,爱护她,让她不至于感到悲观厌世。朱志刚这边,我要让他从狗屁记忆中跳出来,以免他沉溺在多此一举的痛苦深渊中不能自拔。也要让他感觉到在这个世界上,还是有好朋友在拯救他,帮助他,爱护他。

由此可见,我肩上的两副担子有多重。

朱志刚每晚在家,哪里也不去,好像开始伏在桌子上写什么东西。那么,我第一步工作,要想方设法把他引出来,让他走出狭小的天地。而要把他引出狭小的天地,最重要的是,要让他从理论上明白记忆的坏处,只有让他了解记忆的坏处,我才有可能开展下一步的工作。

那一向,我上班没有忙别的,主要是查看资料,我觉得应该有这方面的资料。所以,我每天翻阅报刊,无论何种报刊,我都要仔细翻阅。同事们说我居然学习起来了,我眼睛不离报刊,回答说,是呀,人不学习,会要落后的。我特别关注那些关于健康常识的文章,果然,皇天不负有心人,五天之后,我终于查找到了所需要的东西。当时,我高兴得大叫,把同事们吓一大跳,说你疯了吗?我说,是呀是呀,我疯了。我马上把这篇文章剪下来,然后,到打印室打印,并且复印三十份。

到晚上,我端一碗面条,叫老婆特意放两个鸡蛋。然后,我来到朱志刚家里,对他说,老是吃方便面要不得,科学家对此早已有定论的。这样吧,刚才跟我老婆商量好了,以后你到我家吃饭,不就是多一双筷子吗?

朱志刚伏在桌子上写东西,看我来了,连忙把稿子收进抽屉,仍然是满脸的痛苦和忧郁,眉头皱起。我把面条放在桌子上,说,伙计,吃了再说吧,我还给你带来了灵丹妙药。

朱志刚有些惊异地看我一眼,不明白我的话是什么意思,很可能是吃方便面肚子实在是难受吧,他迟疑一下,端着碗吃了起来。

我高兴地看着他吃罢,并不急于把灵丹妙药拿出来,把屋里又打扫一遍。我觉得,做思想转化工作,至少需要一个清洁的环境,这能够营造出一种心情舒畅的气氛,其效果有明显的不同。尤其是那些能够引起他联想的只言片语,比如,写肖老师挽联的草稿,比如,相薄上全班的毕业照(他收藏得不错,我收藏的那张不知早已丢到哪里去了),甚至钢笔和墨水,我都把它们收进抽屉。

我看一切捡拾得差不多了,然后,拿出一迭纸,说,志刚,我现在不是表功,我告诉你,我拿来的这份资料,就是灵丹妙药。我查了整整五天才查到,觉得很适合于你。

他说,你不要来烦我了。他用手擦擦嘴巴,转过身子,准备拉开抽屉。

我很有耐心地说,我不是来烦你的,我难道吃多了没有事做吗?我是真正为你好嘞,我的志刚同志。喂,你在写什么?

朱志刚想了想,说,我可以告诉你,你千万不能对任何人说。

我保证。我说。

他说,我在写一部书,写一部忏悔录,我要忏悔,不然,我的良心永远不得安宁。

我一听,冷笑道,你以为这个世界上只有你最有良心吗?你以为你这样做很伟大很高尚吗?我早已对你说过,你那时还是细把戏,历史难道要细把戏承担这个责任吗?那么,我问你,那些大人们哪里去了?怎么没有一个人站出来呢?没有一个人痛心疾首地说,哎呀,我错了,我有罪。你说出一个人给我听听?除了你。在那个年代,几个人没有做错事的?如果大家都像你一样,每天这样痛苦啊痛苦啊,那这个社会成了什么样子?大概只剩下离婚的和吃方便面的人了。

我简直有点歇斯底里,恨铁不成钢,屋里的回音嗡嗡作响,我的喉咙隐隐生痛。可能是我后面的这句话落得很重,他才转过脸,眨着迷茫的眼睛看我,又看着我手中的一迭纸。

我尽量让自己冷静下来,从桌子上拿烟抽。

你听我念念吧,我说。

我又不急于念,想卖个关子,说,我还是先把它们张贴起来吧。

我拿出事先准备的胶水,把一张张复印件工整地贴在床头上,书桌前,以及每间房子的墙壁上,当然,也包括厨房和卫生间。朱志刚没有仔细看文字,像小孩子一样,把脖子扭过来扭过去,看着我转来转去,不明白我搞什么名堂。

全部贴好之后,我拍拍手,颇为得意地说,志刚,这就是我送给你的灵丹妙药。

他疑疑惑惑的,这才看着书桌前的那一张。

健康需要遗忘

几乎人人都对如何增强记忆的问题感兴趣,却不知道遗忘有益于健康,也是人类生理心理上绝对必需的。

遗忘可以减轻大脑的负担,降低脑细胞的消耗,在正常情况下,脑细胞每天大约死亡10万个,但在强烈的外界条件刺激下,大脑每天死亡的神经细胞,比正常情况下增加数十倍,刺激持续下去,大脑将难以承受。绝对多数的人随着时间的推移,这种外界刺激可以减轻或消除,这就是遗忘在起作用。有时,我们为了减轻一些人因某些事情、事故给他们造成的思想痛苦,常采取安慰或转移视线的方法,分散他们的注意力,从而达到减轻痛苦的目的。这就是自觉或不自觉地运用了遗忘规律,为大脑的健康服务,这也说明了健康需要遗忘。

由此可见,遗忘在人们的思维中占很重要的位置,并且能起到一定的积极作用。因此,我们有必要掌握遗忘规律,使其更好地为人们的身心健康服务。

——摘自《XX报》文摘版

接着,我大声地念一遍,像文革中的播音员,用的是记录速度。念罢,朱志刚一时没有说话。我兴奋地说,志刚,老话说,打蛇打七寸,就是这个道理。什么事情都要找出它的根源来,更加重要的是,我们绝对要相信科学,你为什么思想上这样痛苦呢?就是记忆这个东西在害人,使你从中难以自拔。你看你像个什么样子?瘦得像个猴子,萎靡得像个癫子,还搞得离了婚,就是这个记忆所害。还幸好,我们现在找出了原因,不然的话,不晓得你会变成一个什么人。志刚,我这是为你好嘞。你看我,记忆力不好,不是正有益于身体健康吗?心胸开阔,豁达,耍得吃得睡得,多么愉快。你要记得那么多东西做什么?又吃不得,又耍不得,还有害于身体,何苦来哉?你是一个懂道理的人,更加要尊重科学。

听我说罢,朱志刚没有反驳,慢慢地冷静下来,默默地抽烟。

那天晚上,我给他下了一个任务,叫他一旦想起往事,马上看《健康需要遗忘》,一定要反复看,不厌其烦地看。我刚才说了,要你学会遗忘。这篇文章你尤其要记住,对你很有好处,你一定要答应我。志刚,我不忍心看着你变成这个样子,我不忍心嘞。我的确动了感情,声音有点哽咽。

朱志刚一直没有吱声,也不像以前那样暴跳如雷。他栽下脑壳,不停地抽烟,满屋子都是烟雾,我推开了窗子。

我猜测,他的内心已经有所触动。

 

5

第二天,我按方案行事,到吃饭时去叫朱志刚。他开始有点不好意思,说算了吧,我一个人随便吃点什么。我坚决不肯,那怎么行呢?一餐两餐没有问题,长期这样下去,身体非垮掉不可。我不管他愿不愿意,拖起他下楼。

我老婆也很热情,给他添饭,我给他夹菜,一左一右,一张一弛。这就是朋友的温暖,这种温暖能够融化那些固执的人。他显然很受感动,居然笨拙地说,哎呀,真是太麻烦你们了。我放下饭碗,说,志刚,我们之间有必要说这个客套话吗?不是有首歌是这样唱的吗?只要你过得比我好,幸福永远在你身边围绕。这样吧,明晚我叫人来搓麻将。

朱志刚嚼着饭菜,犹豫地说,我历来不太会搓。

我说,那有什么关系?我不也是从不会到会的吗?

晚上,我跟王晓晓跳舞时告诉她,在不久的将来,我要向她报告一个重大的激动人心的好消息。王晓晓问是什么好消息,我嘿嘿地笑着说,对不起,暂且保密。她竟然撒起娇来,说,好呀,你不说,那我走。我急忙拉住她,说,晓晓,我想过一段时间再说,生活中总要留点悬念吧。如果什么都早早地说出来,就没有意思了。王晓晓疑惑地看我一眼,说,那好吧,依你,留个悬念。

我就是这样两边不停地穿梭。我明白,自己这辈子没有什么值得令人佩服的地方,有一点我却不会谦虚,那就是我精力充沛,一点也不觉得疲惫——这都是我十分乐意做的事情。在这个世界上,究竟有多少人在做自己乐意做的事情呢?你只要一想,就会感到可悲。其实,我并不企盼自己能够做出惊天动地的大事来,而像这种貌似小事的事情,到底是不是小事呢?欲把两个人从痛苦的深渊中拯救出来,究竟是不是小事呢?如果是,那我就是一个善于从小事做起的人。

那天,我把一个朋友叫来,加上我夫妻,还有朱志刚,四个人搓麻将。论水平,朱志刚最差,我在前面已经有所交代。所以,有他在,牌桌上自然不会剑拔弩张,硝烟弥漫。呈现出的是和风细雨,优哉游哉。我一边打,一边耐心地教朱志刚出牌。我们打的是和平麻将,目的是教会朱志刚,把他煅造成一个麻坛高手。

而且,我觉得在这个特殊的时期,教会他搓麻将,是再及时不过的了。在这点上,我夫妻还有那个朋友,都达成了默契与共识。朱志刚开始还说,我一个生手,掺和到你们这里不好,影响你们的情绪。说罢,要起身。我一把拉住他,说,这又不是比赛,纯粹是消磨时间,你以前也不是在这里搓吗?

麻将在我们眼下是一清二楚的,而在朱志刚的眼下就很模糊了,他还是保持以前的水平,一点长进也没有。每张牌,都要一张张地认。哦,这是四饼,哦,这是八饼,哦,这是幺鸡。老半天还不能把牌摆好,老半天也出不了一张牌,其速度简直比蜗牛还慢。如果有心脏病或高血压的人在场,肯定要倒下几个。我们却不焦急,我们笑逐颜开,我们异口同声地说,志刚,别急,慢慢来,一定要看清牌嘞。我跟那个朋友喝茶抽烟,我老婆则打毛线。

需要说明一下,我的这个朋友,也不是什么真正的朋友,是我在街边认识的。姓吴,一个单身汉,晚上没有地方可去。到我家搓麻将,他从来不带烟,在我这里有烟抽有茶喝,何乐不为?而对于我来说,为了挽救朱志刚,付出这点代价算什么呢?我们认为,只有这样才能让朱志刚安下心来,把注意力全部放到牌桌上,从而忘掉一切。

当然,世界上的事情不是一帆风顺的,我在做朱志刚的转化工作时,自然也遇到了波折。开始时,他的情绪不是很稳定,有时约好晚上七点搓麻将,居然老不见他下楼。我去叫他,他又伏在桌子边写呀写呀,弓着身子,脸上是痛苦的神色,似乎还发出轻轻的呻吟声。

我说,你哪里不舒服?

他说,我不想搓麻将了。

我说,为什么?

他痛苦地说,我一想起肖老师的去世,心里就很不安,哪里还有心思搓麻将?我还是争取把这部书写完吧,不然,我没有办法安宁。

我马上反驳说,写写写,写死?你写给谁看?谁还有这个耐心?潇洒都潇洒不过来嘞。你写了,肖老师会活过来吗?如果能够活过来,你就写好吗?志刚,我指着墙壁上贴着的那些《健康需要遗忘》,你难道没有背这些文字吗?这些文字对你很有好处,你照照镜子看,你以前那个样子哪里看得?自从我给你找来这份资料,自从你到我家搓了几回麻将,你气色好多了,走走。

我伸手拖他,他还是不想走,赖在椅子上不动。他身材高大,要说力气,我不是他的对手。这时,我想出了妙计,去戳他的胳肢,一戳,他咯咯地笑起来。一笑,全身就没有力气了,连忙告饶说,三民,我认输,我走,我走。

来到我家,我对老婆和吴朋友说,喂,你们看看,志刚的气色是不是比以前好多了?

他们说,当然当然,天地之别。

朱志刚听罢,精神为之一振,惊讶地说,哦,是吗?

我老婆立即拿来镜子,说,不相信你自己照照看。

朱志刚接过镜子,认真地照了照。

我们说,没错吧?

朱志刚虽然没有说话,我们明白,他心里还是有些满意的。然后,坐下来。

在牌桌上,朱志刚从来没有激动地叫喊过。这说明,他还没有真正品尝到搓麻将的乐趣。胜败对于他来说无所谓,他还没有全身心投入。如果他胜利地大叫,杠上花——,清一色——,七小对——,我糊了——,或者后悔地说,哎呀,出错了一张牌嘞,哎呀,该死,本来是我吃的嘞,哎呀,吃亏了嘞——那就说明,我的工作有了初步的成效,当然,现在我还看不到他这种激动的表现。他像一个木头人,或者说,像一个智商很低的人,宠辱不惊,胜败不喜不忧。

老婆不无担忧地说,哎呀,这个志刚哪里像搓麻将的?搓了这些天,一点长进也没有。

我说,要有耐心老婆,你以为他是一台电视机,想关就关,想开就开吗?他是人,我们在做人的工作,你以为像喝稀饭那样容易吗?你说他没有长进,他跟我们搓了这多年,哪里又有长进了?所以,我们绝对不能操之过急。

我也并不是没有考虑过,究竟如何加快转化工作的进程。

有一天,我在牌桌上提议,从今天起我们来点小意思,也不大,仅仅意思一下而已。老婆和吴朋友满口赞成,说好呀好呀。我问朱志刚,你认为呢?朱志刚犹豫地说,多少?我说,一块吧。

朱志刚答应了。

我暗暗地向老婆和吴朋友眨眼睛,意思是先放他两盘水,以此提高他的兴致。该策略居然立竿见影,第一盘,果真是朱志刚赢了。他把牌猛地往桌子上一丢,突然大叫,我赢了。

简直是痛快淋漓的叫喊。他满脸激动,眼睛放光,双手挥舞,情不自禁地站起来,哈哈,我赢了——

这种喜形于色的情景,对于他来说,是从来没有过的。而我恰恰需要这种效果,我开始感到自己的工作有了一点起色。当然,我还不能骄傲。

我们都很高兴,把麻将码好,说,是你赢了。然后,纷纷摸出钱来。

那天晚上,朱志刚赢了十三块钱。他兴致勃勃地说,明晚还来。他一张张地数着票子,数得很仔细。

这时,我想起自己的计划安排,说, 不行,后天吧。

朱志刚迷惑不解,说,为什么后天?难道害怕我赢吗?

我说,不是,绝对不是的,我有点事。我当然不能把事情的真相说出来。

当时,已是深夜一点多钟了,老婆下了四碗面条。朱志刚边吃边说,三民,你说话要算数,后天晚上。

我说,一定。

我心里十分高兴,终于看到自己的工作出现了一丝胜利的曙光。

那晚上,我像个癫子似的说道,这下好了,这下好了。

老婆也很兴奋,说,志刚终于尝到甜头了。

然后,她眼光闪闪地说,还不快上床?你看你像个癫子样的。

我说,上床上床。

说罢,一下子骑上去。

 

6

这人只要心情好,做什么都很开心,也不觉得累。

那一向,我跟王晓晓耍癫了。我说,晓晓,你以前没有这样耍过吧?

王晓晓兴奋地说,没有。

她说,真他娘的后悔。

我说,后悔什么?

她说,这辈子耍得太少,我跟着你这些日子,比以前几十年还要痛快。

我说,喂,你说话不要太夸张了。

她说,我如果夸张,就是一条狗。哎,告诉你,老娘不准备结婚了。

我一听,慌了,这跟我的宗旨是根本相违背的。我说,那不行,到时候你还是要跟志刚复婚,还是要生小孩子。

她哼一声,说,生小孩子?生得出来吗?

我一本正经地说,我可以帮忙。

她伸手戳我的鼻子,刘三民,你缺德。

我嘿嘿地笑着说,你那天不是答应我了吗?晓晓,我是在做好事嘞。如果是别人,我还不会答应。

她忽然扑在我的怀里,伸手捏我的鼻子,娇态十足地说,你最坏了。

我说,我是坏,天下第一大坏人。你去找一个像我这样的坏人,算你有本事。

我给王晓晓买了简单的家具。我说,我并不是不给你买好一点的,我考虑到你迟早还是要搬回去的。

王晓晓还算不错,并不计较,说,只要方便就行了。

有时,她也笑我,说,你这是包二奶嘞。

我连忙否认,NONO,我还没有那么大的本事。等我哪天发了大财,也包它一个吧。

王晓晓问,一芳没有发觉吧?

我说,没有。

她有点自责地说,如果她晓得,真是难为情。

我说,我哪能让她晓得呢?

她又问,你那天说过的,要告诉我一个重大的激动人心的好消息,现在能说了吗?

我说,那还没有到时候。

到底哪个时候?

别急,我说,到那一天,我自然会告诉你的。

朱志刚的变化还是蛮大的,现在下了班就到我家。吃罢饭,也不回家休息,坐在沙发上看电视,等着搓麻将。他信心倍增地说,老子的手气不错,我要叫你们把钱通通地拿出来。他一边说,一边反摸着麻将,练习用手看牌。这说明,他想在牌桌上练出一手硬本事。我夫妻很高兴,朱志刚再也不是那个做痛苦状的朱志刚了,也不是那个伏在桌上写忏悔录的朱志刚了,气色也明显地好起来,脸上居然有了光泽。

有一天,他拿出钱对我夫妻说,老是在你家吃饭,也不能白吃,总要交点钱吧?说罢,要把钱递给我老婆,我老婆当然不肯接。

我发脾气说,志刚,你娘卖肠子的,也太看不起人了吧?吃几餐饭还要给钱,把我们当作什么人了?我把手伸过去,说,你把钱给我吧,看我不撕了它,你给呀给呀。

他没有给,怕我撕掉,说,好好,不给,这可以了吧?

我仍然有火,说,我们这么多年的朋友了,难道是几个钱能够说明问题的吗?我只有一个心愿,希望你活得好,活得潇洒,活得轻松,不要一天到晚像个历史学家或哲学家,也希望你能够理解我的苦心。等到时机成熟了,晓晓的工作由我去做,一句话,复婚。你以为我夫妻眼睁睁地看着你孤零零的,心里好受吗?不好受嘞。我的手死劲地拍着胸脯,咚咚响。

那天晚上,吴朋友没有来,大概有什么事吧。三个人搓麻将没有多少味道,所以,我灵机一动,说,志刚,今晚让我老婆歇歇吧,我带你到别人家里耍去。

朱志刚说,也是这个吧?双手做一个搓牌的动作。

我说,是的,你把钱带足。

他拍拍口袋,说,带足了。

我和他来到街上,打个的,我对司机说,到天天乐夜总会。

朱志刚一听,有点惊讶,哎,你不是说到朋友家搓麻将吗?

我说,是呀。

他不解地说,那怎么去夜总会呢?

我没有回答,忍不住想笑。

没过多久,到了天天乐夜总会。一下车,朱志刚不走了,说,我不会唱,又不会跳,到这里来做什么?

我拉着他说,你都会的,我的爷老倌哎。

朱志刚很勉强地跟着我走进去。我要一个小包厢,叫两位小姐,一个穿白裙子,一个穿绿裙子。我对朱志刚说,怎么样?如果不满意,再换。

朱志刚这条蠢卵却还在说,哎,你不是说搓麻将吗?

我看两个小姐一眼,笑起来,说,是呀,这里也能够搓麻将。

两个小姐很不错,年轻漂亮,十八九岁吧,脸上放出职业性的光彩和微笑。看我使了个眼色,白裙子坐在朱志刚旁边,脑袋往他身上靠,甜甜地叫大哥。朱志刚好像女方有瘟疫似的,屁股赶紧往边上移。

我要了几盘凉菜,一扎啤酒,说,小姐们,喝酒吧。她们赶紧开瓶子。看来,朱志刚还很不习惯这种环境和气氛,双手紧紧地捂在怀里,忸忸怩怩的有些紧张。脸色通红,屁股下面像长着两条电动腿,不断地往边上移,如果再移,就移到角落了。

我觉得好笑,当然,也怪不得他,他从来没有来过这种场合。所以,我开导说,老板,你放开点,不要像个小妹子一样。朱志刚还是缩在角落里,似乎这灯光朦胧的屋里暗藏杀机。

我一想,要说服他,还不如以身作则,用行动来教育他。我搂着绿裙子唱了两首歌,然后,说到房中房跳舞。实际上也没有跳,两人滚到沙发上搓起了肉麻将。

等我出来,朱志刚和白裙子在唱歌。我想,肯定是白裙子怂恿他唱的,也许是我起了模范作用吧。总而言之,朱志刚的神色自然多了,也放松多了。他唱的是《跑马溜溜的山上》,居然唱得不错。

我带头鼓掌,两个小姐也拍手叫好。我叫他再点一首,说,老板,我还没有发现你的嗓子原来这么好。

朱志刚摆摆手,谦虚地说,哪里,哪里。

等他唱罢几首,我对他说,喂,叫这位小姐进去跳个舞吧。

白裙子当然很乐意,进房中房的收入明显不一样。她娇滴滴地拉着朱志刚的手,说,大哥,我们进去跳吧。

我,我不晓得跳嘞。朱志刚犹豫地看我一眼,欲走不走。我用鼓励的目光射向他,然后,他进去了。

我忍不住哧哧地笑,绿裙子问我,大哥,你笑什么?

我说,我突然想起一件非常好笑的事情。我拿起话筒,痛快地说,来,我们唱歌吧。

朱志刚很久才出来,居然精神焕发,说话也大声了,神态也自如了,没有了先前的那种拘谨和小心。经过锻炼的朱志刚搂着白裙子,不断地逗人家笑。白裙子告诉他喝交杯酒,朱志刚也很高兴地喝起来。白裙子不仅告诉他喝小交杯和大交杯,还告诉他喝边三轮,喝桑得拉,喝穿心过。朱志刚居然乐此不疲,搂着白裙子哈哈大笑。

白裙子说,花酒好不好喝?

朱志刚连连点头,说,好喝好喝,真是太有味道了。

我明白,朱志刚在房中房肯定成功了。我认为,他成功是正常的,不成功是不正常的。他已经很久没有跟女人斗榫子了,应该像猛虎下山才对。

那晚上,是我付的小费。一出门,朱志刚抬头望望浩瀚的天空,感叹万分,说,好嫩的嘞,好嫩的嘞。又侧过脸问我那个绿裙子怎么样,我学着他的口气说,也是好嫩的嘞,好嫩的嘞。

朱志刚伸出拳头轻轻地擂我一下,嘿嘿地笑起来。

我说,他娘卖肠子的,这几十年不是白活了吗?

朱志刚叹口气,说,是白活了。又担心地说,如果人家晓得了呢?

我说,你不说,鬼晓得?难道你要举着高音喇叭,向全世界人民宣布吗?

朱志刚意犹未尽,问,哎,什么时候再来?

我说,可以天天来,当然,以后的小费你自己付。

他问,多少?

我说,也不贵,一百块钱一炮。

他摩拳擦掌地说,哎呀,那我要抓紧在牌桌上赢钱嘞。不然,消费不起。

我咯咯地笑起来。

他说,你笑什么鬼?

我说,像这样活得多轻松,蛮有味道吧?

有味道,有味道。

我又说,像这样的肉麻将搓得有意思吧?

有意思,有意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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