记忆与遗忘丨1-3

2016-10-01 14:09:12 [来源:新湖南客户端] [责编:吴名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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记忆与遗忘(中篇小说)

作者丨 姜贻斌

 

我们都不太有记性,这也无怪,人生苦痛的事太多了,尤其是在中国,记性好的,大概都被厚重的苦痛压死了,只有记性坏的,适者生存,还能欣然活着。

——鲁迅:《华盖集·碰壁之后》


1

我是一个十分贪玩的人,打起麻将来,跳起舞来,唱起歌来,喝起酒来,能够三天三夜不睡觉。我老婆无数次地指责我,说我是一个死不悔改的臭男人,如果再不金盆洗手,她将跟我分道扬镳。我却从来没有把她的话放在心上,也没有用男人不坏女人不爱的陈词滥调来说服她。我明白,她是一个心软嘴硬的女人,同时,也是一个跟我同流合污的女人,我怎么会把她所谓的忠告放在心上呢?

所以,我们夫妻多年,她说她的,我玩我的,也没有分道扬镳。

我不是正宗的长沙人,老婆也不是。我们是上个世纪八十年代中期从偏远的小县城调来的,那是人生一个不可多得的机会,至于其中的奥秘,我就不多说了,反正是夫妻双双进城来。当时,跟我们一起调来的还有朱志刚,他是我的好朋友。我们从光屁股的时候就在一起玩耍,来到长沙,又在一个单位,一直到现在——这在生活中是很少有的。而且,我们还住在一个单元,他三楼,我二楼,这在生活中也是很少有的。他结婚比我要迟一点,他的对象王晓晓还是我做的媒,而且是一拍即合。所以,我做媒的名声很大,而我一般是不会给人家做媒的。当然,有一点不能怪我,朱志刚跟王晓晓结婚五年,王晓晓的肚子还没有大起来。我想,这个问题要么怪朱志刚,要么怪王晓晓,如果怪我,那就没有什么道理了。

调来长沙之后,我们两家都在一起玩耍,要么在他家,要么在我家。其内容呢,要么是搓麻将,要么是聊天。相互之间非常融洽,无活不说,不分彼此。当然,如果要说搓麻将的水平,我夫妻和王晓晓都是麻坛高手,一般人是无法比及的。而朱志刚呢,我不便说奉承话了,其水平还谈不上小学毕业。摸一张牌要看半天,像眼睛有毛病,并且喃喃自语,哎呀,到底是六饼呢还是八饼呢?哎呀,到底是六条呢还是八条呢?简直是个牌盲。说来也怪,那么长的时间,我们竟然没有教会他搓麻将,放任自流。他没有丝毫长进,我们也不责怪,好像就是喜欢看他那个生疏和滑稽的样子。

当然,每个人都有他的优点,如果聊天,我们都不是他的对手。

我们最佩服朱志刚具有非凡的记忆力,我跟他小时候那些鸡巴毛的琐事,他竟然记得一清二楚。举个例子,他说我八岁的时候,偷看过女厕所,对方是长得很乖态的陈老师。他要说就说吧,无非是逗大家笑笑罢了。问题不在于此,他还要把这件事的丝丝缕缕说出来。他说,那是夏天的一个下午,三点多钟,下课的时候,我看见陈老师往厕所走。陈老师穿一件花斑点衣服,我跟在她后面,他呢,跟在我后面。阳光很晒人,他看见我东张西望,看四周是否有人注意,然后,我贼头贼脑地走进厕所。厕所墙壁是土砖砌的,砖缝已经被人戳开几个小洞,我把眼睛贴在某个小洞看。当时,男厕所没有人,他说我足足偷看了三分钟。

也就是说,本来一句话能够说完的事情,朱志刚却要把时间地点天气以及人的表情和动作,甚至衣服的颜色,都要一丝不漏地说出来。所以,这弄得我很尴尬。我老婆不停地敲我的脑壳,边敲边说,你这个不要脸的东西,从小就不学好。王晓晓则捧腹大笑,眼泪都笑出来了。朱志刚还不肯罢休,边笑边说。我作揖向他求饶,说,我的好哥哥,你赶紧闭上你的嘴巴,不然,我的脑壳会被她敲碎嘞。

总之,朱志刚的记忆力非凡,而我的记忆力却十分糟糕。不然,他所说之事,我怎么一点也不记得呢?难道说,人的记忆力相差这么大吗?他即使绘声绘色地说出来,也勾不起我的任何记忆。我可以向全人类发誓,我绝对没有扯谎,我如果扯谎,我就是你的崽。所以,他每当说起我那些鸡巴毛的往事,我总是皱着眉头说,没有这样的事吧?没有这回事吧?你娘卖肠子的,纯属捏造。朱志刚则严正声明,说他没有冤枉我,说他也不晓得怎么搞的,关于往事,他一点一滴都记得清清楚楚。

说了朱志刚非凡的记忆力,再说王晓晓的肚子吧。

王晓晓的肚子五年了还没有大起来,夫妻俩也没有什么烦恼,相互间也不曾为此事吵闹过,也没有去让医生诊断。我觉得,这比一般的夫妻好多了,不像有些夫妻,好像来到这个世界就是传宗接代的,不生崽女好像会死人。女人的肚子不大,你怨我,我怨你。看了医生,又埋怨医生的医术不高明。或者吃了药,又埋怨药没有效果。夫妻吵吵闹闹,或大打出手,最终分道扬镳。其实,我夫妻劝过他夫妻,叫他们到医院查查,看到底是怎么回事,至少心里有个底细。朱志刚说,查什么查?肚子不大还好一些,清静几年再说吧。王晓晓也很开朗地说,是的,我们并不性急,万一没有,也不要紧的。

显然,他夫妻比一般夫妻的境界要高很多。

没过多久,一天晚上我夫妻准备睡觉,忽然听见楼上发出很大的响动。朱家夫妻好像在吵架,还摔了什么东西,天花板震得微微颤动,像地震。

老婆惊讶地说,哎呀,吵架啦?

我犹疑地说,不可能吧?这样的模范夫妻到哪里去找?全世界都找不到。

话没说完,楼上又是摔东西的声音,很尖锐,叭——好像碎了。

老婆说,哎,你去劝劝吧。她轻轻地推我。

我想了想,说,我去劝是没有问题的,问题是他们不会开门,你说我怎么劝?

当然,我还是比较聪明的,在床头柜上拨通朱家的电话,对方却不接。

老婆催促说,你再拨。

我又坚忍不拔地拨,对方也不接,后来,也不知是谁把话筒拿开了。我无奈地看看老婆,老婆也无奈地看着我。

我夫妻觉得十分奇怪,不明白他夫妻为何大动干戈。我夫妻冷静地分析,发现他夫妻近来的确有些反常,不怎么来我们家了。以前,吃罢晚饭他夫妻马上来敲我家的门,然后,不是搓麻将,就是聊天,晚上很容易打发。尤其是朱志刚,脸色阴沉,也不像以前那样健谈了,像有什么鬼心事。我问过他,是不是出了什么事?他也不回答,冷冷地哼一声。我也问过王晓晓,王晓晓很有牢骚地说,谁晓得他发什么神经?也不知为什么,有一天,他突然变得沉默寡言起来,我怎么问他,他也不吱声,简直像个聋子哑巴。

那天夜里,我老婆像一个优秀的心理学家,继续分析道,是不是为没有生崽女的事情?

我说,绝对不是,不是有五年了吗?你难道看见他夫妻吵过嘴?

老婆说,这你就不懂了,别看他们没有吵过架,表面上好像并不在乎,实际上内心深处是很在乎的,只是不愿意流露罢了。你如果不相信,再去问问。

第二天,我到朱志刚办公室,里面没有别人,只有朱志刚坐在椅子上,呆呆地望着窗外,好像在思考问题。我在他的对面坐下来,递烟过去,他竟然没有看一眼。我说,喂,烟。他好像没有听见,也不说话。脸上泛出许多的痛苦,是一种不可言说的痛苦。难道说,真的是为了生崽女的事吗?

我故作高兴以调解气氛,哈哈大笑说,喂,是不是想当爸爸了?那也用不着发愁。刚才,我在报纸上看到一个医生蛮厉害的,已经让五千多对夫妻抱上了崽女。

我以为,这番话能够让他心有所动,谁料他的表情依然如故,怔怔地望着窗外,好像根本没有听见我的话。其实,窗外有什么呢?无非是几棵高大的玉兰树,还有一排排矮小的花花草草。这个城市,已经连一只鸟也不大看得到了。

我还想继续问,忽然有人进来了。

第一次问朱志刚无疑是失败了——我没有想到的是,居然连我也失败了——我回家对老婆一说,老婆用手戳我的鼻子,说,刘三民,你真是没有卵用嘞。

我火了,说,马一芳,你有卵用,那你去问个明白好吗?

老婆不服气,说,如果我问个明白呢?

我说,老子给你做崽。

老婆忍不住嘎嘎地笑起来,说,你真是一个蠢宝嘞。

老婆企图在王晓晓的嘴里打开缺口,所以,她比我狡猾,一上手就搬出糖衣炮弹,给王晓晓买了一件很好的粉红色裙子,并且亲自送到楼上。只是没有过多久,老婆就下来了。

她一进屋,我问,有效果吗?

老婆如实地说,晓晓比志刚还是好多了,至少她还说话。我问她到底是为什么,她竟然说她也不晓得。我说那不可能吧?是不是为生育的事情?肯定不是,晓晓说,志刚在这个问题上,一点也没有埋怨过的。可以说,一句气话也没有说过。她说她真的不骗人,而她却不明白志刚现在为什么变成了这个样子。我说一个巴掌拍不响,难道都是志刚的责任吗?她说我可以发誓,绝对是志刚的原因。我问她这个原因在哪里,她说她也搞不清楚,那天下班回来,他突然变了个人,眉毛皱起,阴沉着脸,一言不发,饭也不吃。叫人感到奇怪的是,他竟然每天都是这个样子,你说我受得了吗?昨晚上吵架,的确是我开的头。我说,你有什么心事可以跟我说说,你变成这个样子,我心里很难受。我这话说得没有错吧?而他呢,偏偏不说话。后来,我实在是忍无可忍才摔的东西。娘卖肠子,他不想过日子,老娘也不想过了。

听完老婆的汇报,我还是一头雾水,这个朱志刚到底为什么呢?其中的原因,居然连他老婆也没有搞清楚。

我说,是不是他这里出了问题?我指了指脑壳。

老婆说,不会吧?一个人不可能说癫就癫了吧?

我说,那你说是为什么呢?

老婆无奈地说,我也不明白,现在最恼火的问题是,连晓晓都搞不明白。所以,这个世界上,只有志刚自己明白是怎么回事。

我说,你说得很对。只是我对你保证,不出五天,我就要搞清楚志刚的心事。

老婆哧一声,说,你牛皮。

我说,牛不牛皮,到时候可以看结果,到时候我再向你老人家汇报吧。

 

2

还没有等我搞清楚朱志刚的心事,还在第四天,让我夫妻更没有料到的事情发生了,朱志刚跟王晓晓离婚了。

这真像一个大炸雷,劈天盖地把我夫妻炸懵了。我夫妻死也不相信,他夫妻怎么喊离就离了呢?简直比火箭的速度还要快。

我惊讶地鼓起眼睛,问老婆,他夫妻怎么离了呢?

老婆也鼓起惊讶的眼睛,像一个智商极低的女人问我,他夫妻怎么离了呢?

这个重大的变故还是我第一个发现的。

那天傍晚,我刚出差回来,独自在家喝酒。老婆说,你酒也不知喝到猴年马月,不如先把垃圾丢了吧。在这个时候,我一般是不会跟老婆斗的,我要保持一个良好的心情喝酒。所以,我乖乖地提着一塑料袋垃圾走出去。

往回走时,我看见王晓晓提着皮箱,气冲冲地从门洞里走出来。我看这个阵势不对,急忙拦住她,晓晓,你出差吗?

王晓晓没有好气地说,是呀,是出差,再不回来了。

我说,为什么?

王晓晓的泪水一下子流了出来,说,离了。

这又让我大吃一惊,说,为什么?

她摇摇头,伤心地说,我也不晓得,你还是去问他吧。

王晓晓长得很不错,光滑的脸,白净的皮肤,眼睛像两粒黑葡萄,比我那个马婆子至少强一百倍。说老实话,当年我如果没有结婚,肯定不会愚蠢地把她介绍给朱志刚的,我会把她介绍给自己。

现在,晶莹的泪水在她脸上流淌,这令我心里很难过。我问,那你住哪里?

她说,我今天在宾馆住一晚,明天再租房子。

我清楚她在这个城市无亲无故,单位又没有房子,看来她只有租房子了。

我说,那我送你去吧。说罢,准备提她手中的箱子。

她摇摇头说,不用了。

既然如此,我也不好勉强,说,那我再打电话给你吧。

望着王晓晓的背影,顿时,我心里涌起一种说不出的味道。我这个人别的优点没有,却有一种天生的怜香惜玉。我明白,她这时候是最痛苦的。而在这个特殊的时间和地点,却让我的优点难以发挥出来。

我进屋告诉老婆,他们离了。

老婆一惊,不可思议地摇摇头,说,哎呀,这是怎么搞的呢?

这时,她脸上泛起内疚,似乎没有在这件事上尽到责任。然后,她突然发疯般的大光其火,吼道,刘三民,你不是说去搞清楚吗?你吹牛皮,原因还没有搞清楚,人家就已经离了。老婆双目圆瞪,一副吃人的架势,接着吼道,你,如果还不把事情搞清白,老娘也跟你离。

老婆跟王晓晓算是多了一个脑壳的,两人好得不能再好。有一回,我说,干脆我跟志刚住一起,你俩住一起。谁料两个女人拍手同意,说,好啊好啊,我们住三楼,你们不准随便上来,如果要上来,一定要经过我们的允许。

我下决心说,老子一定要搞个明白。

我立即上楼敲朱家的门,门居然没有关。朱志刚躺在床上,灯光下显得很憔悴,一点精神也没有。衣服凌乱不堪,头发又长又乱,胡子拉杂。他娘卖肠子的,几天不见像变了个人似的。屋里更是一塌胡涂,酒瓶子四处乱丢,充斥着一股冲鼻的酒气。朱志刚喝酒并不厉害,平时喝一点会喊脑壳痛,满脸通红。现在,他简直像个酒鬼。地板上,还胡乱丢着方便面包装袋,榨菜包装袋,以及其它的食品袋子,花花绿绿一片,家具上面布满了灰尘。看样子,这几天他没有开伙,全靠着酒和方便面维持生命。唉,一旦女人撒手不管,家就不成其为家了,男人呢,也不像个男人了。

朱志刚没有说话,有气无力地看我一眼,好像很疲倦。

我坐下来,说,志刚,你们到底为什么?怎么也不说呢?我们兄弟有什么说不得呢?

他仍然不说话,脸上隐隐地泛起一丝痛苦。我再次感觉到,那是一种不可与人言说的痛苦。灯光照着这个乱七八糟的房子,还有这个乱七八糟的人。

是不是生育的事情?我小心翼翼地问道。

这时,朱志刚猛地坐起来,发癫般地大吼,娘卖肠子的,老子告诉你,不是这个原因——不是——他头发散乱,脸色很凶,一股尖锐的目光朝我射来,像完全没有了理智。

我呆住了,半天说不出话来,惊愕地看着他。

他呼呼地出着气,鼓起眼睛盯我,接着,一声大吼,出去——

我又失败了,十分沮丧地回到家里。

老婆问,到底是什么事?

我摇摇头说,他没有说原因。我很不服气地说,老子一定要把内幕弄清楚。

老婆讽刺地说,你不行吧?

我说,我为什么不行?凡事需要一个过程,只要工夫下得深,铁棒磨成针,我不相信搞不清楚。

这时,电话叮铃铃地响起来。不用猜,是牌友的催促令。我今晚迟到了,是要挨骂的。如果不是朱志刚,我会迟到吗?我拿起电话说,叫叫叫,叫死,老子就来。

老婆不满地说,你还有心思搓麻将?

我说,有事归有事,玩耍归玩耍。我总不能因为他们离婚,把麻将也戒了吧?如果照此类推,那我们是不是不吃饭了呢?那我们是不是不穿衣服了呢?那我俩是不是也不在床上那个了呢?其实,一个人越是有事的时候,越是要沉住气。你难道没有听说过有个什么将军,敌人已经打到了山下,他还在下棋,这叫什么?这叫大将风度。说罢,我火急地走掉了。

看来,从朱志刚嘴里很难把事情的真相弄清楚——至少暂时是这样的——那么,我必须要步我老婆的后尘(虽然她没有如愿以偿),先从王晓晓嘴里打开通向内幕之门。所以,第二天我给王晓晓打电话,说我晚上去她那里。王晓晓在一家文化公司上班,她告诉了我地址。那是一条从未听说过的小街,叫小五街,她住在五号楼二门五楼右手。我担心记不住,叫她再说一遍,我赶紧拿笔记下来。

晚上,我去王晓晓那里,顺便买了一袋水果。此次行动我没有告诉老婆,打算把事情全部弄清楚,再给她一个意外的惊喜。当然,我也牺牲了那晚的牌局,我对牌友们说有个急事,叫他们不要打电话催。然后,我打了个的。车子拐来拐去的,拐了很久才停下来。下车一看,小五街原来是一个住宅区。王晓晓租的是两室一厅,没有什么东西,显得空荡荡的。一把椅子也没有,仅有一张桌子,一张床铺。

王晓晓看我来了,指着床铺说,坐吧。

她低着头,靠着墙壁,忽然小声地抽泣起来。

你不要哭,我说,有什么事情跟我说吧,说不定,我会有解决的办法。

王晓晓的话音从哭声中透出来,说,事到如今,还有什么说的呢?

我抽着烟,摸出水果刀,削苹果给她,她不接。我说,你不吃,那我吃。其实,我也没有吃,把它放在桌子上。

突然,我哈哈大笑起来。

这一笑,把王晓晓弄糊涂了。她停止哭泣,问,你笑什么鬼?

我说,我笑有两个原因。一是,你和志刚离婚,你却连个原因都没有搞清楚,如果说出去,别人难道不感到好笑吗?二是,我觉得自己在一天天进步,为了你们的事情,今晚的麻将都放弃了,还不晓得牌友们会怎样骂我。

王晓晓说,那不好意思。又说,你去吧,免得人家说你。

她晓得我是一个好耍的人。

我连忙摇手说,不去了,还是陪陪你吧。

我说,晓晓,这人哪,不就是几十年吗?何必这样呢?况且,你跟志刚并不是那种想不开的人,这些年来没有崽女,你们都没有矛盾,难道还有比这个更大的事吗?

我说,你也不要沉溺在痛苦之中,该耍的照样耍,该享受的照样享受。这样吧,等你冷静下来,过几天请你跳舞,好不?

王晓晓犹豫地嗯一声,感激地看我一眼。

王晓晓站在那里,泪光闪闪,我倒觉得她楚楚动人。不知怎么,我心里居然有点心猿意马起来。诸位也不要指责我的思想意识不好,我是一个感情丰富的男人。我说过,我这个人历来怜香惜玉,尤其是在这个特殊的环境和时机,我应该搂住她,把她抱入怀中,说些安慰的话,说些温柔的话,一只手轻轻地拍着她的背。我却明白,这个事欲速则不达。那晚上,我坐到很晚,王晓晓没有催我走的意思。我明白,在这个时候,她极需要有人给她解闷,以此缓解内心的痛苦和孤独。

我历来说话算数,第三天就约王晓晓跳舞,她竟然爽快地答应了。她的舞跳得不错,当然,在我这个老革命面前,她还是稍逊一筹。她属于那种很好带也很配合的女人,所以,她不需要很会跳,只要男人会跳就行。一旦旋转起来,她简直像一张纸,轻得不可思议,那种感觉好极了。

开始,王晓晓还是有点忧郁,毕竟刚刚离婚,内心的孤苦一时难以消散。所以,我对她说,既然来了,就要好好跳,不愉快的事情通通去他娘的。我的话可能起了作用,她迅速地调整情绪,脸上的忧郁渐渐地散失。跳着跳着,竟然十分地投入,随我怎样带,她都能够跟上,配合得极其默契。我紧紧地抱着她,她一点也没有感到不适应。她贴着我,看着我,脸膛通红,眼睛发亮。当然,我也很冲动。我突然说,晓晓,如果当时我没有结婚,你就是我的。她的眼泪一下子涌了上来,难过地点点头。

那晚上跳完舞,我请她吃夜宵。然后,我把她送到门口,说,好好休息吧,我走了。

她说,你不能坐一下吗?

我说,下次吧。

她眼里流露出一丝留恋和遗憾,并没有急于走进门洞的意思。

我犹豫一下,还是转身走掉了。

你以为我不想留在她这里吗?连太监都想留下来,何况我乎?其实,我这是欲擒故纵,要的是瓜熟蒂落水到渠成的效果。当然,我也想过一个比较严重的问题,王晓晓是我最好的朋友的老婆,我这样勾引她是否合适呢?俗话说,朋友妻,不可欺。当然,我一下子就把这个问题解决掉了。不错,她曾经是朱志刚的老婆,而现在不是了,既然不是,我就可以上。不上白不上,我不上别人会上,别人上不如我上,肥水不流外人田——这就是我的生活原则。

 

3

那几天,我的确很忙。

每晚我都陪着王晓晓,不是跳舞,就是唱歌,不是唱歌,就是喝茶,不是喝茶,就是看电影,不是看电影,就是游公园。我尽可能安排每晚的活动不重复,这样,不至于让王晓晓感到厌烦。

从这点上你们也能够看出来,我对付女人还是很有一套的,我觉得最重要的是需要耐心。我看得出来,她是很高兴的,她每次都准时地到达约会地点。当然,我比她还要早。在这方面我比较有经验,对于女人来说,你哪怕仅仅比她早到一秒钟,那么,你在她心目中的分数起码要高几十分。这个时候的女人,简直像一个苛刻的评委。如果男人迟到一秒钟,无论你如何道歉,或找借口——比如堵车,比如半路上碰到多年不见的男同学,比如刚出门接到长途电话,比如小孩子病了,等等——那都是无效的,她肯定给你打一个最低分。所以,在这方面,我做得天衣无缝。

我的天衣无缝,同时还表现在我老婆和朱志刚面前,好像自从王晓晓离家之后,我再也没有看到过她了,连电话也没有打过。老婆对于我每晚外出已经习惯了,以前,她也跟我一起外出(如果没有跟朱志刚夫妻玩耍的话),自从有了小孩子,她就没有我自由了,而我是真正的自由了。有时,她也说要跟我出去,我说小孩子谁管呢?一句话把她摆平。我清楚她非常痛爱小孩子。小孩子十岁了,她竟然还一口一个心肝宝贝,真是让人好笑。

所以说,我是一个活得比较滋润的人。

即使在单位,我也是如此。看见头头喊领导,撞见男同事喊哥们,碰见女同事喊姐们,而且,我从来也不议论单位的大小琐事。即使同事们在说三道四,指桑骂槐,我也从不插嘴,独自拿着扑克玩魔术。老子才不管谁当头头谁不当头头呢,国家这么大,城市这么大,问题这么多,我管得了吗?我算老几?我刘三民清楚得很。所以,不如自己活得好一点,也不枉来人世间走一遭。

朱志刚跟我的性格不太一样,他不怎么喊人,好像嘴里含了一坨金子,一张嘴,金子就会掉出来似的。所以,他跟领导和同事的关系没有我好,每到年底,评先进什么的,都没有他的份。这一点,他根本当不得我。我的工作虽然做得不如他多,我却评上了。当然,看在朋友的面子上,我曾经数次提过他的名。而采取的是无计名投票,人家不在你的大名上画圈子,我又有什么办法呢?

那一向,虽然和王晓晓耍疯了,我还是没有忘记自己的任务——朱王两人究竟是什么原因离婚的——这个谜,挑起了我的好奇心。再说,老婆也再三催促,要我把事情搞清楚。我说,虽然清官难断家务事,我还是要把这个事断个明白。我数次问过王晓晓,到底是什么原因促成你夫妻离婚的。她说她的确不晓得,她说我晓得难道不对你说吗?她说你对我这么好我怎么也会对你说的。看来,若想在王晓晓这里打开通向内幕之门,已经没有了希望。而这并不影响我跟她的来往,彼此之间,已经有了一种吸引力。

那一天,王晓晓加班,晚上不能出来。我想,这样也好,那我休息一天吧。其实,我也没有休息,吃罢晚饭到了朱志刚家里。朱志刚还是那副样子,一脸痛苦,和衣而躺,眼睛怔怔地望着天花板。屋里更加脏了,沤气刺鼻,食品袋子堆得到处都是。

我叹口气,说,哎呀,你老是这么下去,也不是个办法吧?好人都会被逼疯的嘞。

说罢,我帮着打扫起来。把垃圾装进塑料袋丢出去,又拿抹布四处擦。经过一番努力,屋里明显干净整洁多了。然后,我又烧水,给他泡茶。

我说,志刚,我们是多年的好朋友,你有什么话,难道不能对我说吗?

我没有问是否为生育的事情,上次他为这句话发了脾气,那么,显然不是这个问题。

朱志刚或许是看见我这么关心他,终于被我感动了吧,他忽然说,你还记不记得当年批斗肖老师的事情了?

我怔了怔,不知他为何说起这样的事情来,说,不记得了,哪个肖老师?

这时,他拿起一个相册,打开,翻到一张发黄的相片,指着上面的一个女老师说,就是她。

我仔细一看,原来是我们的初中毕业照。我当然也看到了自己,我像一粒小小的绿豆子。至于那个女老师,我的确没有了任何印象,所以,我如实地说,我真的记不得了。

他说,我记得,这是教数学的肖老师,个子一米六八,一头白发,那副眼镜还用胶布缠的,每到冬天她喜欢系一根红围巾。

我说,记得又如何呢?尽管她教过我的书,而我脑子里根本没有任何印象了。我说过,我的记忆力非常之差。

朱志刚叹息道,唉,她死了。

我说,那也没有什么,人固有一死,或重于泰山,或轻于鸿毛。

你说的不错,人终有一死。这时,朱志刚坐起来看着我,痛苦地说,而她的死跟我们有关,你晓得吗?

我一听,哈哈大笑,在屋里走来走去。然后,来一个潇洒的转身,激动地说,你说跟我们有关?你说跟我们有什么关?难道世界上所有死去的人,都跟我们有关吗?

朱志刚的眼睛没有看我,以一种回忆的目光望着地上,低沉地说,当然跟我们有关,我们批斗她,还打了她。

我仔细想,怎么也想不起来,说,我们在哪里斗她?打她?

朱志刚说,我十分清楚地记得,一九六八年九月十二号下午,全校开批斗大会,有十五个老师挨斗。刚开始,大家还是轮流上台批他们,批着批着,有人开始动手了。这样一来,整个会场大乱,很多人都冲上去打老师。这时,我俩也冲了上去,手里拿着铁棒子,铁棒子是我俩从机械厂捡来的。当时,你还说,志刚,我们这个东西很威风的嘞。我说是的是的。你又说拿这个家伙打人,没有几个人受得了的,除非是孙悟空。我说是的是的。然后,我俩冲上去一看,一堆人围着一个老师打,我俩根本插不进去。你说怎么搞?我想想说,你跟着我吧。这时,我大叫,让开让开,开水来了。这一喊,大家一下子闪开了,害怕被开水烫伤。我俩马上冲进去,挥舞着铁棒说,哈哈,这是比开水还要厉害的金箍棒。当时,人们都兴奋地嗬嗬叫道,打呀打呀。肖老师已经被打在地上,一身灰尘,头发也是灰扑扑的。她在不断地呻吟,流着鼻血。我俩想也没想,举起铁棒狠狠地朝她的背上打,打得她痛苦地大叫。旁边的人一边喊打得好,一边喊口号,我俩打得更起劲了……

朱志刚说着说着,流出了悔恨的泪水,哽咽着,已经说不下去了。

我说,志刚,我不是扯谎,我的确不记得了。你也明白,我的记忆力很差,只要是过去的事情,我就通通地忘记了。我想,是不是我小时候得过脑膜炎的缘故呢?问题是,即使有这么一件事,那也是我们不懂事吧,再说,又没有把她打死。

当时,的确没有把肖老师打死,朱志刚忧伤地说,我们却把她的骨头打断了。听说医院不给她治疗,说她是反动学术权威。她的丈夫十分无奈,请乡下的水师治疗。结果没有治好留下了后患,一直很痛。到后来,听说发展成骨癌……死掉了……

我说,你听谁说的?

他默默地揩着眼泪,说,五月十号我在上班,大约上午十点左右,我接到一个电话,对方是个女人,她问我是朱志刚先生吗?我说是的。请注意,这是一个陌生女人的声音,我问她是谁,她说,你不必问我是谁。我问她有什么事,她说,我告诉你,二十六年前,那个被你和同学们打断骨头的肖老师,当时医院不给她治疗,她丈夫只好请水师治,结果没有治好成了驼背,一直很痛,最后成了骨癌,她于今天凌晨四点五十分去世了。说罢,放下了电话。

我听罢,哈哈大笑,说,哎呀,如今这年头你还相信这个?有一天,我听说某某死了,不到半个月,我在街上又碰见了他,人家明明是一个大活人,我的爷老倌嘞。他娘的肠子,当时我还跟他说了话,你说能相信吗?这个年头,死的可以说成活的,活的可以说成死的,搞不清哪是真的哪是假的。再说吧,打电话的女人到底是谁?她为什么要打这个电话?她是什么用意?为什么连姓名也不敢说呢?难道还要我们负什么责吗?哦,该不是敲诈吧?这个年头敲诈成风,哦,她后来还打电话吗?

朱志刚摇头说,没有。

哦,那可以排除敲诈。我在屋里走来走去,像个严谨的分析家说,当然,这至少说明这个女人心怀鬼胎,或者说心术不正。你问她是谁,她不愿意说,这就说明她心里虚,有什么不可以说的呢?现在,人家常委会上说的事情,不出五分钟全世界都晓得了,难道她说个名字都说不得吗?对不对?老兄,你不要放在心上。说实话,现在有的女人是很可怕的,惹不得嘞。当然,这个女人还算不错,没有继续来电话了。

朱志刚说,我看她并无恶意,所以,我打电话给县里证实这件事情,肖老师的确是患癌症死的。说罢,他黯然神伤,沉默一阵子,又说,我想,如果不是我们打她,她不会成驼背的,更不会得癌症的。现在,我还记得铁棒打在肖老师背上的声音,噗噗直响。当时,我还听见了骨头的断裂声,咔嚓咔嚓,像冰裂一样。肖老师的哭声和呻吟声,至今还在我的耳边响起。那天,我寄了点钱,让县教委转给她的家人。另外,我还写了一副挽联寄去了。

这时,他从床上起来,拿起桌子上的几张稿纸叫我看。那显然是草稿,改得乱七八糟的。我看了半天,才把它们连接起来,挽联的内容如下:

是良师,更若慈亲,有教无类,一身宠辱不惊,岂仅知识能益我?

悔往岁,盲从时势,为虎作伥,此日悲怆何补,空余血泪痛招魂!

我放下草稿,说,志刚,我不是说你,你也太折磨自己了,何必呢?好,就按你所说的,我们打她是不应该,而在当时,我们毕竟不懂事。而且,多年过去了,是不是?如果要说负责,大人们谁勇敢地站出来负过责呢?谁勇敢地站出来忏悔过呢?谁还像你这样痛苦不堪呢?甚至搞得婚也离了呢?有这个必要吗?还有,当时有谁阻止过我们?那时候,四处一片混乱,几个人没有错的呢?你看现在,他们活得不是很好吗?当官的照样当官,有权的照样有权,有钱的照样有钱。你说说看,有谁站出来说过这些事情呢?

那天,我发挥得不错,滔滔不绝,慷慨激昂,极具说服力和感染力。

别说了你——

我刚说完,朱志刚大发雷霆,眼珠子冒火。

他说,别人怎样做我不管,也管不了。我之所以要这样做,是良心上过不去。另外,我还要探究深层次的原因,为什么当年我们都疯了呢?我们的理性和良知躲到哪里去了呢?他一手死死地抓住自己的胸襟,痛苦的泪水又流了出来。

我明白,一时说服不了他。看着他痛心疾首的样子,我心里暗暗好笑,哎呀,你怎么像蠢卵一样呢?为什么偏偏跟自己过不去呢?你痛苦又怎么样呢?人家还不是该耍的耍,该享受的享受,该赚钱的赚钱,该贪污的贪污,该受贿的受贿吗?当然,我没有说,是不想让他更加愤怒。

那天晚上,我有一种特别强烈的感受,我觉得自己有这个本事,能够把这个深陷痛苦回忆和忏悔中的人拯救出来。当然,这需要一点时间,还需要一点耐心。

我说,那你也没有必要离婚吧,你对她说说不就完了吗?

朱志刚说,当我听说肖老师去世的消息,心里痛苦极了,情绪很不好。说实话,我真想去死。你想,一个活生生的人死于我们手下,我们的心肠怎么这样歹毒呢?她不是我们的敌人,是我们的老师,是传授知识的人。当时,我不想对一个人说,我羞于启齿,内疚死了。像你这么好的朋友,我不是也没有说吗?至于离婚,那是她提出来的。

我冷冷地哼道,你如果一天到晚不做痛苦状,她会离吗?她疯了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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