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把锄头被青草削去锋芒
文丨毛云尔
几乎所有的人都这样认为，锄头是铁匠铺里的铁匠打造出来的。
铁匠铺就在村子的尽头，一棵老樟树下面。铁匠操外地口音，背有点驼，却有着似乎使不完的力气。一年四季，不管你哪一天从樟树下经过，总可以闻到那股弥漫在空气里的浓浓的樟树味道，总可以听到那些从粘稠的空气里穿透而来的叮叮当当的打铁的声音。你总是情不自禁地停下脚步，将倾斜的身体往里面探了探，你就会看见背有点驮的铁匠，就会被他满身的汗水惊讶不已。在那一刻你肯定会想起一座湖泊。是啊，如果不是一座湖泊的话，一个人的身体里哪会有这么多的源源不断的汗水呢?
屋子的正中是一座燃烧着的火炉。你看见了从深处窜上来的火苗，仿佛一头狮子猩红的舌头。一块铁被火苗簇拥着，仿佛狮子口里的一根骨头。说不定就是一匹奔马的后腿骨呢。想到这里，你自然会不寒而栗，或许还会产生错觉，好像你正处身于血腥的非洲大草原。但是，只要你将自己的思绪往这个方向拽——这里是铁匠铺，全村的铁器都产生在这里，你就会浑身轻松起来，甚至有说不出的愉悦。
一块铁在火炉里烧得通红。接下来，就会被驼背的铁匠打造成镰刀，剪子，锄头，或者其它什么。所以，全村的人都这样认为，锄头是铁匠铺里的铁匠打造出来的。只有你例外，因为你喜欢刨根究底，喜欢一直追溯到事物的源头。
你认为锄头是从土壤里生长出来的。和一株草一样悄悄地从土壤里生长出来。臂如一株灯芯草，或者一蔸旋伏花。当然，在土壤里悄悄生长的锄头不会是现在这个样子，也不会被人们称呼为锄头，人们只叫它铁矿石。铁矿石在土壤里悄悄生长着，它等待着有朝一日被打造成人们需要的镰刀抑或锄头，就像灯芯草和旋伏花一样，通过炮制，最后变成药，去医治人们身体里那些看得见和看不见的疾病。
几乎所有的人都这样认为，锄头是铁匠铺里的铁匠打造并使之锋利起来的。
铁匠铺里除了操外地口音的驼背师傅外，还有一个，那就是他的徒弟。徒弟是本地人，大家都很羡慕他。因为除了师傅，整个村子里就只有他掌握了这门打铁的手艺。这也是一门活命的手艺。师傅将锄头或镰刀打造出来以后，剩下的事情往往就是徒弟的了。徒弟将这些铁器一一磨口。这是最后一道工序。只有磨了口的铁器才变得锋利，才能够最终派上用场。一把镰刀要用上几乎一个下午的时光，它的刀口才能变薄，像一张纸一样薄，而且开始闪光，那是一种让所有的目光都为之变色的光芒，是一种让所有的心跳都为之加速的光芒。
一把锄头就没有一把镰刀那样备受呵护。一把锄头用来磨口的时间大约三分钟，这种马虎了事的结果，就是一把锄头和刚才并没有两样。依然是厚厚的嘴唇，给人一副不善言辞的木讷样子;依然是煅烧过后冷却下来的青灰色，仿佛一个受了委屈的人，心中的不平全都写在脸上。
你猜想，一把锄头心中肯定有怨气啊，同样是生活中不可或缺的铁器，为什么要厚此薄彼地区别对待?但是，也说不定锄头正高兴着呢!有哪一个人能够揣透一把锄头的内心世界?有关锄头的种种猜想，其实，都是人们一厢情愿的事情，虚妄而且徒劳。
一把锄头。一把样子木讷的锄头。一把脸色铁青似乎有怨气的锄头。在某个有着阳光或者飘着细雨的早晨，从樟树下的铁匠铺里打造出来，一头扎进遍布着砾石、生长着青草的原野。
当一把锄头抬起头来的时候，已经是春末的某个黄昏。
这时，土地已被锄过三遍了。那些疯狂肆虐的青草终于在一把锄头面前妥协了，恋恋不舍地将土地让给了庄稼。这时，人们啧啧称赞着铁匠的手艺，是他打造了一把锋利而且好使的锄头，人们才得以在这个春天取得了暂时性的胜利。
一个短暂的春天，一把锄头就发生了根本性的变化。那青灰色的神情褪去了，那厚厚的嘴唇变薄了。一把锄头已经完全可以和一把镰刀相提并论，相互媲美。一把锄头不论握在哪一个人手里，都是那样称心如意。
你却认为，是整整一个春天的青草使一把锄头从外形到内心发生了变化。一把锄头之所以锋利起来，不是铁匠铺里的铁匠，而是一茬又一茬青草的磨砺。
你想，一个人和一把锄头其实是多么相似啊。一个人的胳膊可以是细细的，一个人的大腿可以是瘦瘦的，一个人刚开始的时候，他的力气也可以是微不足道的，可是，一个春天或者两个至多三个春天之后，他的胳膊就变粗了，他的大腿就变壮了，他的力气大得吓人，仿佛可以将整个春天提在手中。而这些都是青草带来的变化。
青草可以喂牛，可以制药。也可以将整个原野覆盖起来，将活命的庄稼淹没;青草还可以让你居住的村子变得局促起来，让你行走的道路突然中断，所有的方向骤然消失。青草迫使你和它争夺原野，争夺庄稼，争夺村子，以及道路，以及方向。在争夺中让一把锄头发生变化，让一个人发生变化。或许，这就是青草的意义。
你想，一把锄头应该感激这些青草才是。
在以后的日子里，一把锋利的锄头，哪怕它只是发出轻轻的一声咳嗽，那些再疯狂再肆虐的青草都是一副胆颤心惊的样子。曾经你以为有了一把锋利的锄头就可以高枕无忧了。
可是后来，一年或者两年后，突然你发现一把锄头不知什么时候它的锋芒消失了，它的身体只有原来的三分之一了，那种称心如意的重量没有了，握在手里轻飘飘的。这种变化是悄然发生的，你丝毫都没有觉察出来。
当你面对这样一把的锄头的时候，除了黯然神伤，你就在心里翻来覆去地想，到底是什么力量使一把锄头消失了锋芒。你是突然之间意识到，一把锄头是被青草削去了锋芒的。
在一把锄头的命运里，青草扮演着这样的脚色，成千上万的青草，它们一起齐心协力，用一个春天的时间，使一把锄头锋利起来，又用一个或两个春天的时间，将一把锄头的锋芒一点一点地削去。
一把削去了锋芒的锄头，和一把喑哑了的长号没有区别，只能呆在某个不为人注意的角落里。臂如菜园的一个角落。有一次，你偶然瞥见了它，已经面目全非了，上面布满了斑斑锈迹。又有一次，你寻找了好久才找到它，它的一半身体被埋在泥土里，被青草覆盖起来。那些恣肆的青草似乎是从它的身体上生长出来的。再后来，一把锄头就从你的视野里彻底地消失了。
也许，它回到了泥土深处，成了一枚新的铁矿石，悄悄地生长着，等待再次被打造成一把锄头或镰刀。就像秋天枯萎了的旋伏花，当又一个春天降临的时候，绽开着细小如瓷的白花，如期而至地出现在人们的生活里。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