散文丨属于天空和大地的

2016-09-28 10:14:37 [来源:新湖南客户端] [责编:吴名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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属于天空和大地的

文丨毛云尔

 

鹞  子

鹞子一动不动地停留在天空中。它似乎是属于天空的。如果把天空比作一张纸的话,那么鹞子,就好像某个粗心大意的人不小心洒下的一滴墨水。那种具有浪漫气质的浅蓝色纸张,没有一丝一毫皱褶,平展展地铺在头顶上;而墨水,是凝固的黑色,尽管很小,却触目惊心。有时,我们又会产生这样的错觉,那是一枚钉子,死死地钉在那里。恐怕没有什么力量可以把它从天空中拔出来,除非它慢慢锈蚀,然后脱落。

鹞子是突然从天空朝大地扑来的。那是一个很短的瞬间,应该用秒来计算时间。仿佛一道闪电。其实,更准确的形容应该是百发百中的一颗炮弹。这颗炮弹落在地上,溅起的不是呼啸的弹片,而是此起彼伏的惊恐与手忙脚乱。一只鸡成了鹞子的牺牲品。更多的鸡抱头鼠窜,喉咙里发出含混不清的叫声。有时,鹞子盯住的是一群麻雀。这些麻雀在山坡的草丛里捡拾种子,打打闹闹,沉浸在莫可名状的喜悦中,浑然不觉来自远方的危险。麻雀不像鸡那么呆板笨拙,有着较强的逃生本领。鹞子用的是另一种策略,它从天空急转直下,快接近地面的时候,突然一个拐弯,把整个身子隐没在山坡一侧的茂密树林里。它快速煽动翅膀,灵巧地从树林中穿过,遽然出现在麻雀面前。麻雀身手敏捷,哄的一声四散而逃。但总有一只麻雀难逃劫难,它的身体在鹞子的利爪下徒劳挣扎着。秋后枯黄的山坡上,鲜血盛开成一朵美丽斑斓的花。

对鹞子,几乎整个村子的人都恨之入骨。在他们眼里,一只鹞子简直就是一个强盗。这也难怪他们,确实,喂大一只鸡并不是一件容易的事情。而且,这些辛辛苦苦喂大的鸡是要派上大用场的。秋天结束,当第一场雪降临的时候,福根家就要盖房子了。盖房子是项浩大工程,它需要人们准备很长一段时间,付出难以计数的心血和精力,不少人甚至一辈子都在为房子的事情忙碌不停。就在这个节骨眼上,福根家的鸡被鹞子叼走一只。谁说一只鸡和盖房子就没有关系呢?一只鸡可以换两百片瓦,可以换五十块砖,可以换一根上好的檩子。福根对鹞子的恨自然顺理成章。田婶的女儿这个月底就要生孩子,田婶喂了几只鸡,原想给女儿补补身体,不料,也被鹞子叼走了一只,田婶的心中对鹞子充满了难以言说的愤懑。

在村子里,没有哪一户人家可以幸免这样的损失。我家自然也不例外。有一年,我在离家三百多里的学校读书。学校坐落在一座湖边。冬天,北风从湖面上刮来,特别冰冷刺骨。那年,家里喂的一只母鸡已经长大了,提在手里沉甸甸的,可母亲想把母鸡再喂大一点,好给我添一件御寒的冬衣。结果,鹞子没有手下留情。母亲在信里把事情一五一十告诉了我。那是一种十分无奈的语气。从信的字里行间,我可以想象,丢了一只鸡的母亲是何等伤心绝望。

不过,也有对鹞子的强盗行径无动于衷或怀着同情心理的。譬如村子里的一头牛。当鹞子出现在天空的时候,一头牛正在秋天正午的阳光下吃草。秋天的草没有春夏时节那样鲜嫩,但似乎更有咀嚼的余地。牛低着头,把舌头一转,一大把蓬松的草就含在嘴里了。接下来,它慢慢地咀嚼着。表面看来,这是一个多么宁静悠闲的正午。亘古如斯的时光,像一头牛咀嚼的速度那样缓慢地流逝。但一只鹞子把这种近乎宁静的节奏打破了。它俯冲而下,又腾空而起,在行云流水般的一连串动作里,一只鸡销声匿迹了。紧接着,有人从家里猛冲出来,手里挥舞着一把铁铲;更多的人拍着手,于事无补地破口大骂。沐浴着秋阳的慵懒的村子,一下子变得沸沸扬扬。

这一切,都发生在牛的眼皮底下。一头牛却无动于衷。在一头牛看来,鹞子捕鸡是天经地义的事情。唯独让它纳闷的是,村子里的人们为何如此大惊小怪呢?人们把目光聚集在远去的鹞子身上,沉溺在仇恨和愤懑之中,自始至终都没有谁觉察到,一头牛漠然的眼神里正掠过一丝迷茫。

我和村子里其他人一样,对鹞子并没有好感。但,渐渐地,这种情感潜移默化地变化着。当我从三百里之外的学校毕业回家,没有多少悬念地成了一名乡村教师。那一年,我仅仅十七岁。学校远离喧嚣与繁华,坐落在树木和群山环绕之中,有一种与世隔绝之感。年纪轻轻的我,在寂寞中打发着青春时光。那一年,我对诗歌有了狂热的喜爱。不知多少个正午,我独自一人来到学校后面的山坡上,把自己躺倒在暖和的草地上,口中念念有词,一遍遍诵读着泰戈尔和叶芝的诗句。

当我抬起头来,在我的身体上方,是一望无垠的浅蓝色的天空。有一次,我的目光被瑕疵一样的一个黑点攫住了。那是鹞子。一动不动地停留在天空深处。一碧如洗的天空中除了鹞子的身影,连一朵浮云都没有。不知为什么,我怦然心动,竟然对鹞子产生了前所未有的好感。被一无所有的浅蓝色的天空衬托着,鹞子看上去显得格外孤独。莫非是这种相似的孤独拉近了我和它之间遥不可及的距离呢?我无法肯定。但从此之后,我一次次抬头,下意识地在空旷的天穹中寻找鹞子的身影。

有时我也觉得,鹞子就是天空中一个黑点,抑或钉死的一枚钉子。但有时,我觉得它似乎是谁留在天空中的诗句。很短很短的诗歌句子。这个句子甚至只由一个孤伶伶的词语所构成。我默读着。这个短短的句子,似乎在诠释着青春与孤独,诠释着时光与空旷,诠释着心与心之间的距离……也许,它什么也不诠释。仅仅告诉我们:它是一只鹞子,一只属于天空的雀鸟。我发现,正是因为它的存在,天空才有了广袤而又深邃的意境。

 

麻  雀

冬天,是鸟最难熬的时候。除了鹰之类的猛禽可以自己捕猎,其他的鸟,几乎都属于不劳而获。麻雀就是其中之一。这种个头很小、浑身长满褐色羽毛的鸟儿,总是活跃在人类的四周,捡拾人们遗落的庄稼果实,甚至明偷暗抢。对麻雀,人们总是恨得牙痒痒的。尤其是秋天,庄稼好不容易成熟了,人们在盘算着丰收的同时,还要将很大一部分精力用来和麻雀斗智斗勇。最好的办法,就是朝天空放上一鸟铳。鸟铳的杀伤力不大,嘭的一声闷响,硝烟弥漫,却有着很强的震慑力,麻雀吓得惊慌失措,逃之夭夭,几天甚至半个月都不敢回来。但是,在乡间,拥有鸟铳的人家毕竟少之又少,而且这种驱赶麻雀的办法也不划算,买火药不能不说是一份昂贵的开支。最常见的便是吆喝几声,抑或,扎一个装模装样的稻草人。

麻雀胆小,草木皆兵。一声吆喝,就把它们从藏匿的地方驱赶出来。即便是一个稻草人,也会让它们变得小心谨慎。这种日子对麻雀来说,难免没有如履薄冰之感。直到秋收过后,麻雀才算过上了衣食无忧的日子。这个时候天气尚未变凉,太阳是暖和的,风是轻柔的,只有几丝不易觉察的凉意掺杂在空气中。更主要的是,人们在收割过后,把大地让给了麻雀。

收割过后的大地,看上去无遮无拦,有些空荡,有些落寞。但在麻雀眼里,却天堂一样具有不可抗拒的诱惑力。在土地的某些角落,静静地横躺着人们粗心遗落的果实,以及人们不屑一顾的其它植物的种子。譬如狗尾巴草的种子。譬如旋复花的种子。在这段时光里,人们的身影很少在这里出现。不远处,是一群卸下了轭的牛,正悠闲地散着步,对麻雀构不成任何危险。因为无所顾及,麻雀们在土地上蹦来跳去,一副自由快活的样子。

其实,麻雀的食量很小。它们真正用来寻找种子的时间微乎其微,大部分时光就在打闹中度过。从这一点可以看出,麻雀是没有多少心机的很单纯的一种鸟,更准确的说法应该是目光短浅。寒鸦就不同了。寒鸦有长远打算。这个长远打算就是如何度过即将到来的冬天。所以,寒鸦没有尽享这份秋天的美好时光,它忙忙碌碌,到处寻找种子,然后将成千上万粒种子藏起来。当冬天来临,到处白雪皑皑和一无所有。寒鸦就凭超群的记忆将早先储藏的种子从积雪下扒拉出来。麻雀没有越冬的思想准备,麻雀的冬天是那样难熬自然在所难免。

几乎是一夜之间,冬天就来临了。气温下降。风,像刀子一样从大地上刮过,把大地上面那层薄薄的浮土刮走了,仿佛皮肤被揭去了,裸露出来的新土像骨头一样硬梆梆的。雪,接踵而至,到处白雪皑皑。这个时候的麻雀,傻眼了。它们傻傻地看着这个一无所有的世界。在袭骨的寒冷和饥饿面前,它们一个个瑟缩着身子,羽毛凌乱地支楞着,脚爪冻得通红,那样狼狈不堪和失魂落魄。

整个冬天,麻雀都在饥肠辘辘中煎熬着。也许是饥不择食,它们开始啄食苦栎树的果实。从麻雀平时的视而不见揣测,这种果实的味道一定差强人意。苦栎树的果实高高地悬挂在枝头,包裹着厚厚的一层冰,玻璃球一样硬梆梆的。麻雀的喙一下接一下地用力啄着,好不容易才将外面裹着的冰敲开一个小孔。每当看见麻雀争先啄食这种果实的情景,心里就会感慨起来。最多的感慨自然是机会总是属于有准备的人或者鸟。除此之外,就是对麻雀目光短浅的鄙夷与不屑。

饥饿驱使麻雀铤而走险,这个时候,人们用金灿灿的玉米粒做诱饵,常常可以让麻雀自投罗网。记得一年冬天,我们一家人围坐在一起吃饭。突然,窗户上的玻璃响了一下,接着又响了一下,仿佛有人用手指轻轻地叩着。我回头一看,原来是一只浑身褐色的麻雀。它一定是想进来和我们共进晚餐。仿佛一个流落异乡的乞丐,那种近乎乞求的眼神让人动了恻隐之心。当我打开窗户,它却一下子飞走了。我并没有伤害它的意思,我是诚心实意邀请它到我暖和的屋子里吃点什么。可是,它毅然决然飞走了。也许是同类的遭遇让它遽然恢复了警醒。也许,是它不愿接受我的施舍。一只鸟。一只卑微得像麻雀一样的鸟。谁能够说它就没有一颗敏感与尊严的心呢?

开春的时候,积雪渐渐融化。土地裸露出来。常常可以看见麻雀的尸体横陈在泥泞之中。这个时候,我就想,其中有没有那只叩过我窗户的麻雀呢?大多数麻雀安然无恙,它们从藏身的草丛和屋檐下面飞出来,成群结队地在早春的天空中拍打着翅膀,划过一道道弧线,它们用这些凌乱的褐色线条,来表达内心深处劫后余生的种种快乐。

麻雀们很快就从痛苦的深渊中走了出来。或许可以这样说,刚刚过去的冬天,并没有给它们留下阴影和灰色的记忆。它们继续活跃在人类的周围,给我们制造着源源不断的烦恼。可是,若干年后,有一天,麻雀们集体消失了,随便大地的哪一个角落都寻觅不到它们的影子。于是,大家纷纷猜测。可能是人类的歧视和捕杀,也可能是农药之类的化学药剂污染了环境,使麻雀们从此销声匿迹。但,可不可以做这样的揣测和设想呢?譬如,麻雀们厌倦了这样的生活方式,于是,集体搬到了一个无人知晓的地方去了,就像那么多人离开村庄,到遥远的城市去寻找缥缈的幸福一样。

当麻雀们消失之后,村庄就有了空荡荡的感觉。当越来越多的人离开了村庄,村庄就变成了一个空荡荡的鸟巢,和大地一起在时光中荒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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