散文丨撒落的花瓣:一只鸟和两首诗

2016-09-28 09:56:08 [来源:新湖南客户端] [责编:吴名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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撒落的花瓣:一只鸟和两首诗

文丨毛云尔

 

房间里仍有尚未褪尽的秋天的闷热。坐在电视机前,听天气预报说,一场雪将在明天降临北方的某些城市。这是一年的第一场雪,来得似乎太突然了,对于还在被秋天的燥热所困扰的你,是一点思想准备也没有啊。恰好有雁阵从头顶飞过,声声雁唳在空旷无边的夜空荡漾,在提醒你天气已悄然变化。

雁唳声声,其中,也许还有别的更深长的意味,你却无法听懂。

一串空中迎风撒落的花瓣,关于雁唳,你在脑海中突然浮现出这样一个比喻。

仿佛被电流击中,你端坐着的身体掠过一阵颤栗。雁唳和花瓣,多少有些牵强,为什么在第一反应中竟然将雁唳比作撒落的花瓣呢?现在想起来了,无非是花瓣那与生俱来的轻盈与剔透的品质吧。

也许就是从这个秋天的夜晚开始,每当将聆听到的鸟声作一番描述与修饰时,总是不自觉地联想到花瓣。燕子的叫声,杜鹃的叫声,麻雀的叫声,等等,无一例外地都是听觉的枝梢上绽放的花瓣——人的听觉果真是一棵枝繁叶茂的大树吗?但是,这些鸟声,这些花瓣一样的鸟声,当避开它们的轻盈与剔透,之外还能听到一些什么呢?

你告诉我,在燕子的叫声中,听到了笼罩着一树桃花的如烟细雨。在杜鹃的叫声里,听到了映山红无法承受的似血的疑重。在声声雁唳中,听到菊舒展开来的流苏一样的寒意。有什么样的鸟鸣也许就有什么样的花与之对应,这是造物的苦心孤诣。当然,有什么样性格的花朵便有什么样志趣的鸟儿了。

你告诉亦提醒我,在南方的田埂边,如果稍不留意,有一种花便会视而不见。那是没有名字的细小如米粒的淡白小花,星星点点,隐身在一如普通生活的草丛中。偶尔,当莽撞的风撩开草丛,它们才将身子一现,随即消失在重又合拢的草丛的茂密里,这是一种性格恬淡、不事张扬的花朵。

我知道你要告诉我一种什么样的鸟或鸟鸣了。是安于宁静与淡泊的那种吧。

你在一个小城里生活,偶尔写诗,写诗有一种如释重负的感觉,真的如此吗?你的老家在距离小城百余里的偏远山村,房屋一律烟砖青瓦,有给人沧桑与沉重的感觉,也不乏淡淡的古典与朴素之美。在低矮的屋檐下,有殷勤人家依时令种上扁豆或丝瓜,扁豆和丝瓜柔柔的藤蔓随着春天往上爬,不停地往上爬,到春末的时候,仿佛一团蓬松的绿云自天而降,在炎炎夏日里,带给人清凉与惬意。它们就在其中生活,筑巢,觅食,生儿育女和歌唱。

你不知道它们的名字。它们的体形玲珑小巧,像织布的梭子。见过织布的梭子吗?你双手比划着。两头尖中间略鼓的那种。织出来的布,粗糙耐用但不能登大雅之堂的那种。

花是没有名字的花。鸟是叫不出名字的鸟。

这种无名小花逢春天萌动,在夏天绽放,到秋天结出繁衍的种子。这种叫不出名字的鸟在藤蔓深处或翔或栖,在觅食和歌唱中将时光打发。这便是它们简单的生命历程,便是它们普通的生活,却乐此不疲,不求变异,更不奢望关怜与赞美。对它们而言,关怜与赞美纯粹是多余,有时还将演绎成一种无奈。

你在老家朽旧的屋檐下若有所思,是关于意义与价值之类的形而上的思考吧,已记不甚清楚了。你五岁懵懂的儿子在地上玩耍。突然,从藤蔓深处传来脆嫩的声音——鸟叫声,像米粒大小的花瓣一样的叫声。对鸟而言,歌唱本来是它生活的一部分,理所当然,应该相安无事。是啊,一只鸟在歌唱,和你的思考、儿子的嬉戏有什么关系呢?但儿子尖叫起来,你也趋步向前,内心波涛般陡然涌起一阵阵好奇与喜悦。拨开藤蔓,只见稻秸与草根编织的简陋巢穴里,蜷伏着一只鸟——刚孵出不久,还不知道飞翔、不知道觅食、更不知道胆怯与躲避,只一味歌唱的一只雏鸟。

如获至宝。你把它捧在掌心,带到百余里外的小城。是想也让它一起享受现代繁华的文明吗?还是希望花瓣一样的鸟声点缀虚空的生活呢?你一时说不清。那个夜晚太难熬了,对鸟和对你而言,都是如此。鸟叫着,恐惧,焦虑,以及眷恋,声音撕心裂肺,全然失去了花瓣的赏心悦耳。早晨起来,发现鸟嫩黄的嘴角结着血痂,让你一夜未眠的心紧缩并隐隐疼痛起来。

放了它吧,你央求儿子。放了它吧,儿子也在央求你。

窗外,林立的水泥楼房在早晨的雾霭中透着拒绝与冷漠的神情,你伸出窗外的手缩回来。你后悔当初的冲动,却又不忍心把它放之于诡黠的自然。

 

它的叫声,那么清脆

像一片花瓣在风中舒展

但它的嘴巴是嫩黄色的

敲不开坚硬的果壳

它的翅膀那么小

承受不了一滴雨的重量

 

它不会觅食,不会飞

不会躲避风雨。这是我把它关在笼中

唯一的理由。

 

一首诗在不经意间诞生了。早晨的阳光正好穿过雾霭,洒落在阳台上,你唏嘘着,心中有一种如释重负的感觉。

以后的几天里,鸟不吃也不喝,不分白天黑夜,拼命地嘶叫着,仿佛一架永不停歇的发声的机器。在房间的每一个角落,甚至墙壁逼仄的缝隙中,鸟声弥漫,充盈,渗透其中。一屋子的鸟声,一屋子凋零的凄美的花瓣啊。

最后它在叫声中恹恹死去。身边是你精心为它准备的清水,米粒,还有鸟笼。

你被深深的负罪感压迫着。撕下一张洁白如雪的纸,将羽毛凌乱的尸体包裹起来,你在夜幕的遮掩下来到城郊一条小河边。河水在悄然流逝,厚实如毡的草地闲适而静美,一如昨日。一个漫长的白昼过去了,一个喧躁的夏天过去了,却似乎什么也没有发生。你小心地把它放进草地并掩盖起来。

 

这是多么令人沮丧的事情

一只关在笼中的鸟

在丰衣足食中死去。

 

这是多么令人欣慰的事情

一个简单的仪式

一张纸将它包裹并且运送

一只鸟重新回到流水和青草中间

 

要过多久,它才呈现出泥土的面容

要过多久,它将裸露出砺石的骨骼

它小小的胸腔像一座空阔的树林

风,在其中自由穿梭

 

冥思苦想。最后,你套用一句佛语作为诗的结尾:一只鸟将无处不在。

为诗找到了结尾,似乎为鸟觅到了归宿,也似乎弥补了过错,你如释重负,紧缩的心舒展开来,疼痛消弭。你抬头眺望窗外,夜黑沉沉的,微微颤动着寒意。

你猛然惊觉。又是秋天了,又该听到花瓣般撒落的雁唳了。你无理由地觉得,今年的第一场雪将首先降临你居住的这座小城,和你的身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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