散文丨颤栗将持续多久

2016-09-28 09:22:47 [来源:新湖南客户端] [责编:吴名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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文丨毛云尔


 

说来也许没人相信,像我这样一个三十好几的人,竟然只坐过一次火车。况且,那还是十七年前的事情。从长沙到岳阳。我是中途上的火车,没有座位,只能站着。狭窄的过道里挤满了人,人与人浊重的呼吸使空气变得闷热,十分难受。下了火车,如释重负地长长舒了一口气。正是六月的一个雨天,淅淅沥沥的雨打在车站外面美人蕉阔大的叶子上,让人想起乡村雨打芭蕉的情景。而此时,我发现自己的身体也仿佛一片芭蕉的叶子,浑身湿漉漉的,一摸,全是汗水,在慢慢地变凉,在尚未完全发育成熟的、略显坑洼的身体的大地上,恣肆流淌。或许是因为这个原因,对这次坐火车的经历,记忆特别深刻。

我对火车不仅缺乏好感,而且还怀有深深的恐惧。我第一次看见火车,是初中毕业那年,我考起了一所师范学校。学校坐落在一片湖泊旁边。浩淼的湖水日夜不停地舔着堤岸,发出沙沙的一派轻柔声,仿佛时间的喁喁私语。而那个年龄的我们,在时间的面前总是不慌不忙,总是摆出一副优裕的富足姿态。三四里外,是一座火车站。星期天有人提议去看火车,于是欢呼雀跃着丢下书本,一溜烟似的往前跑。

最先看见的是铁轨。在阳光下面,铁轨无限度地朝两端的迷蒙深处延伸,让人产生无限的联想。

至今我仍然觉得,铁轨是世上众多事物中,最让人怦然心动的一种。也许,铁轨的造型过于简单,呈现的姿态也实在单一,但是,正所谓大智若愚,大美无声吧,这种简单却有一种摄人心魄的力量。铁轨让我们产生的联想大都与远方有关,而远方,仿佛一根火柴,往往能将身体最隐秘处的血液瞬间点燃。

我们那时候正处在向往远方的年龄。面对铁轨,我们一个个怔在那里,作沉思状,九月的阳光将满脸的慷慨激昂渲染成一片金黄。过了许久,我们才从各自幽深如谷的思绪中走出来,重新聚首在一起,重新像浮躁的麻雀一样恬噪不止。也许是为了使刚才沉闷的气氛活跃起来,大家开始讲笑话,关于铁轨的一个笑话。说是有一个大山里来的人,少见世面,第一次看见豁亮光滑的铁轨,觉得新奇,便情不自禁用手去抚摩,随后,又抹了一把汗,结果呢,满脸都是细若面粉的铁霄。有一段时间,我觉得那个人就是我自己,因为我也是从大山里来,也是第一次看见铁轨,同样觉得新鲜与新奇。我想像着那张脸,在阳光下面熠熠闪光,说不出是沮丧还是满足。随后,话题转移到火车上。

火车来了,地动山摇。有个家住在铁道旁边的同学,开始炫耀自己谙熟的关于火车的常识。他为了佐证,还叙述了他村子里发生的一幕惨剧。有一次,火车来了,火车掀起的狂飚,将铁道边躲闪不及的踽踽前行的一个人,裹挟而去。他的话音未落,突然,一列火车从前方的拐弯处露出狰狞的面孔,呼啸着开来,我们始料不及,手忙脚乱起来。

大家纷纷作鸟兽散,慌不择路,狼狈不堪。转眼间,只剩下身手不敏捷的我孑然独立在铁道边上。眼看火车近了,实在无计可施,我赶忙趴在地上, 一双手死死地抓住路边仅有的几株草。

火车几乎贴着我的身体呼啸而过,像逶迤的山峰在向前移动。

其实,是虚惊一场。包括我在内,大家都安然无恙。我怀疑那位同学是夸大其辞。只是,从此以后,对火车的恐惧感就像内心深处的一个皱褶,再也无法抹去。

或许有人会这样揣测,在我的生活里,我一定在态度决绝地拒绝着火车吧。按道理,也确实应该如此。可是,事情难料。多年来,我竟然一直渴望着火车在我的生活里出现。想来想去,我也思忖不出更为堂皇、更加贴切的理由。当有一天,漫无目的行走的我来到一条河流边,我蓦然发现,我渴望火车和渴望一条河流其实是一样的。我需要的是一种流淌,或者说流动。因为我觉得,不仅仅是自己形而上的思想,而且包括形而下的日常生活,都像一块因板结而越发贫瘠、了无生机的田畴。

那呼啸着疾速奔走的火车,或许,能带来一些什么。

我常常想像着火车在我的视野里出现的情景。我还为它的出现准备好了时间与地点。那是一条山谷。狭长的山谷,但一点也不局促,容纳一列火车通过绰绰有余。两边的山峰低矮而平缓,对眺望的视线构不成障碍与威胁。而时间是凌晨五点的某一刻,黑暗尚未完全褪去,大部分人还蜷身在睡梦中。一列火车驶过。这刚刚驶过的火车,或多或少,带有一些孤独的意味。这火车的孤独正好对应着一个人的孤独。那是一个早起的人,或者是通宵未眠的人。他睡不着觉的原因或许是被人们称之为思想的东西折磨着,也有可能他是一个生活的赌徒,已经输得两手空空。

我还想像着这是一列运载货物的火车。比如过冬的白菜。一张孔眼粗大的网,松松地罩在码放整齐的白菜上。可以看见,失却水份的菜叶上粘着薄薄的霜迹,菜根上还挂着零星的泥土。这是一些生长在泥土襟怀里的朴素作物。因此,可以想像一幕生离死别的情景,那是催人泪下的白菜与泥土的骨肉分离。缀在白菜根上的泥土颗粒,大概就是临行前泥土的叮咛与嘱咐。一旦泥土变成了语言,那震撼的分贝该有多大多强呢?理所当然,白菜是知道的。比如煤。较之白菜,煤似乎更适合神色匆忙的火车。火车在行驶,黑暗仿佛时间驳杂的锈迹,一点一点地被剥落。火车从黑夜的深处驶来,那些煤,就是黑夜的碎片。可以肯定,煤除了燃烧之外,似乎还用来证明什么。难道是用黑夜来证明白昼吗?抑或,用黑来证明白吗?

而我并不关心这些。我真正关注的是那个目送着火车远去的人。火车几乎擦着他的身体呼啸而过。和狭长的山谷一样,和四周低矮的山峰一样,和脚下的砾石与青草一样,他的身体出现了不易觉察的颤栗。

山谷很快便恢复了空旷与平静。就像一段刻骨铭心的生活草草地结束了。而新的生活在继续。我分明看见,铺展开来的阳光染红了山冈,和一个人瘦削的脸庞。

一列火车从这里呼啸着驶过。它将颤栗留在一个人的身体里,就像将颤栗留在枕木的深处一样。

只是,无人知道,这颤栗将持续多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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