中篇小说丨痴呆(七)

2016-09-26 16:22:05 [来源:新湖南客户端] [责编:吴名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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痴  呆(中篇小说

作者丨吴昕孺

 

还有三位领导没发言,会议看来六点都不会结束。他趁上洗手间的机会,溜到办公室,打电话到家里,堂妹接了。每周五,堂妹上完课、吃过晚饭出发,坐公交车过来,一般要晚上七八点钟才能到。上个星期六和星期天,学校开田径运动会,她虽然没有项目,却是后勤服务人员,所以没能来姐姐家。今天下午最后两节课,老师请病假,让他们自习。大学生的“自习课”大家都懂的,她也就得以提前过来。她身上有自己配的一片房门钥匙,不怕姐姐、姐夫不在家里。

他原来指望妻子先到家,请求她去接豆豆,听见是堂妹的声音,大喜过望地说,正好正好,我开会脱不得身,你帮我去接豆豆。

堂妹不会骑单车,她走路快,乡下田头山脚锻炼出来的。她疾步如风地赶到幼儿园,豆豆刚吃完饭,见是满姨来接他,兴奋异常,扑过来用一手油手紧紧攥住满姨的裙子。她牵着他跟老师拜拜,走出教室,到了楼梯间的时候,豆豆突然问道:

“我爸爸写了检讨,满姨你知道不?”

“不知道呀,豆豆说说是怎么回事。”

“柳莎莎打我,被我爸爸看见了。我爸爸为我报仇,打了她。她爸爸又为她报仇,命令我爸爸写检讨。我爸爸就只好写检讨了。”

“哦……”

“来,我带你去看。检讨还贴在公告栏里,老师说,要贴一个学期。”

公告栏就在出楼梯不远的教学楼下面,整个幼儿园最打眼的地方,家长接送孩子的必经之地。三三两两的家长从那里过身,总要停下来瞅瞅上面,看有没有什么新的告示或文章:孩子发脾气怎么办、如何区分风热感冒和伤寒感冒、牛奶的妙用、园服交款截止日期、《学英语从娃娃抓起》磁带价目表、《幼儿画刊》征订通知,等等。

检讨张贴在公告栏的左上角,那个位置并不打眼,如果那里贴着一张广告,一百个家长可能只有五十个看见;但因为那是一封检讨,一百个家长都会看得见。堂妹个头不高,她的前面挡了一个高大的爷爷和一个肥胖的奶奶。他们看完后,还在小声地议论着:

这个人太无聊了,怎么能打别人家孩子,手痒就打自己的崽嘛!

岂止是无聊,明明是无耻,无耻至极!

中国好多家长就是这样,没修养,有严重的暴力倾向!

有的是心理变态。这样的家长一多,社会就没救了……

堂妹听得耳朵生茧,身上冒汗,老两口才恋恋不舍地离开公告栏,小孙女儿在老头后面花枝招展地蹦跳着,像他屁股后面悬着的一只彩色货郎鼓。堂妹好不容易把注意力放到“检讨”上,那两个打印出来的、乌黑的方体字立马像吸铁石一样将她的目光牢牢粘住。她先是觉得这两个字好像写错了,“检讨”应该不是这两个字,想来想去没想到更合适、更准确的;然后,她认为这两个字射出一种奇特的光,一种冷暗而又有吸附力的光。

她无力挣脱那两个字。下面她每看一行,目光都要强力地跳到那两个字上面,她得用力将自己的目光往下拉,才能将那封不算很长的检讨读完。读完之后,她全身汗如雨下,两腿发软,几近虚脱。

“我们走吧。”她对豆豆说。她一步步仿佛踩在海绵里,一踩下去就很难抬起来。她不知道自己是如何走完那段路的,不知道豆豆一路上问了哪些问题,她又是如何回答的。

回到家里,姐姐还没回来,姐夫在厨房洗菜。“你脸色不好,是饿了、累了,还是中暑了?”姐夫问道。她看到姐夫,拼命堵住自己的嘴,不让它哭出来。她又不能不用笑来回应姐夫的关心,因此那一笑便极其难看。把豆豆的书包放好,她的情绪稍微平静,便回到厨房,对着姐夫重新笑过一次,并答道:“没事呢,我来吧,姐夫你去看书。”

“书看不完的,家务也得做。”

“姐还没回来?”

“刚才来了电话,他们单位晚上要去卡拉OK。”

“姐夫也经常唱歌吧?”

“我基本不唱。有时单位搞活动,也去K歌,我就听他们唱。我的特点是,唱不完任何一首,唱不准任何一句。”

“嘿嘿,我不信。你是为了表现幽默感才这么说的。”

“是真的。本来就五音不全,变声期又吃酸枣把嗓子吃坏了,说话都像只鸭公,还唱歌!”

“你说话蛮好听呵!哑哑的,有点磁性,唱低音一定很出色。”

“那下次K歌的时候,你一起去,指导指导我,说不定还赶得上刘德华。”

“好啊!不过,你不需要我指导,姐的歌唱得那么好,她指导你,进步会更快。”

“你姐的歌是不错。读大学时,她在我们年级的文娱晚会上跟另一个男生唱二重唱,唱得全场尖叫声、喝彩声不断。”

“你肯定有点小小的嫉妒吧。”

“我是大大的嫉妒呢,下令不准他们再在一起唱了,活活拆散他们一对。”

“他们后来真没在一起唱过歌了?”

“哪会!一直唱到大学毕业呢。”

“就知道你不会下那样的命令。姐夫是最包容的人。”

“我没下命令,但表达了那样的意见。那个男生平时文文静静的,一唱歌就挤眉鼓眼、搔首弄姿,让人看了心里难受。”

“为什么还有那么多尖叫声、喝彩声呢?”

“天下,总是唯恐不乱的人居多。”

这句话触到了她的某根神经,她把正在切菜的刀放在砧板上,忍不住伏案痛哭。这个情形把姐夫搞懵了。他惊问,你怎么啦?今天是怎么啦?没人欺负你吧?还是身体不舒服?他抛出一连串问题,仿佛钓不到鱼的人胡乱扔食。她怕豆豆听见,拼命忍住不发出声来,以致整个身子抖栗不已,像一堆里面燃得很旺、外面簇拥着无数焰舌的柴火。你怎么啦?今天是怎么啦?她一边抖栗,一边摇头,却说不出一个字来。别哭了,丫头,先让自己平静下来,再好好说。他扯下排气扇的拉线,灶上还没开火呢。这个下意识的举动,是想帮助堂妹平静情绪,还是借助排气扇的声音作掩护,免得他和堂妹在厨房的对话被人听见,虽然家里除了在客厅玩的豆豆外,再无他人。也许兼而有之吧。果然奏效,排气扇轰然一响,堂妹的哭声迅即降低,抖栗的身子也渐渐平复。你去休息吧,脸色又不好啦。她还是摇摇头,慢慢转过身,蒙着泪帘的眼睛直视着姐夫。他本能地回避了,低头望着自己的脚尖。

“我看到了……”

“看到了什么?”

“公告栏里那张检讨。”

“哦,那不算什么,我犯了一个不可饶恕的错误。”

“不,我不是那样看的。”她没有去抹自己的眼眶,没有整自己的头发和衣衫,没有调整自己的姿势,她只是直视着自己的姐夫,“我觉得他们把你挂在那里示众,让你任那些眼光轻薄和凌辱。”

“没那么严重。不要想得那么严重。承担自己犯的错误,这是天经地义的。”

“我不是说不要承担,我相信姐夫你也会承担。但那份贴一个学期的检讨已经超出了承担的范围,跟文革时期的批斗没什么区别。”

“文革你还没出生呢,小妮子懂个啥。”

“没出生不代表我完全不懂。我在学校图书馆看过一些有关文革的书,还有小说,姐夫你不要小看我。”

“姐夫谢谢你刚才说的这些让我吃惊的话,我不得不坦白,我以前可能真小看你了。不过,那样的处罚是姐夫愿意承担的……”

“姐夫!”她用刀一般的目光截断姐夫的话。姐夫停住话头,空气凝滞,像一段无论怎么努力都流不动的水域。她让自己的目光像水草般柔和下来,“姐夫,妹妹在姐夫面前不怕讲错话。”

“你讲吧。”

“我觉得,你所谓愿意接受那样的处罚,其实是一种——自虐。”

仿佛清除了所有障碍,那条凝滞的水域猛然哗哗流动起来。汹涌而清亮的水流,冲进茂密的水草,在水草间缠绕、迂回,积攒更多的力量,然后带着水草一起,向远方快速流去。

注意听一听水的歌声。

 

1991年刚放寒假,泽就来了。她穿一件过膝的淡黄色羽绒服,后面搭着一个像推土车车斗那般大的帽子,帽子里布满寸来长的灰毛,仿佛里面养了一只长毛兔子。肩上挎着一个缀有银色链子的小巧坤包,脚上依然是那双能把自己竖起来的高跟鞋,只不过今天显得特别靓丽,好像是另一双。

她来了,不似以前那样,钻到厨房里帮淑做事,争着替老沈装订学习材料,甚至在淑不空手的时候,把洗衣机里面洗好的衣服掏出来,端到阳台上晾好,而是站到门口,好像有急事马上要走似的,从坤包里拈出一张折叠的纸,这个动作才让淑发现,她的指甲上竟然涂了紫色的油。

“老沈在不?”她问淑。

老沈大约是听到了来客的声音,正从楼上下来。

“老沈啊,这是我要求调动的申请书。我在土岭那山沟沟里呆了这么多年,早该调到镇上来了。我一直不说,是想让你们主动调我,那还算得上你们的功劳。哪晓得给你们台阶,你们不用;给你们军功章,你们不要。我只好自己提出来了,你看看吧。”

“你先坐吧。”老沈把一张椅子搬过去,顺手接过那张申请书。

“我不坐。我裤子早晨刚烫过了的。”

老沈读过她的那张申请书,也站着对她说:“泽老师,调动不由我一个人说了算。你这个申请我收下,联校开会时再研究讨论。”

“你这是推托!前年我评一级,你也是说研究讨论,结果呢?你让我太失望了,沈大千,我大老远从脱甲调到大园来,你一个人能说了算;评个一级,你这个联校校长不能一个人说了算;从土岭调到镇上,你这个联校校长也不能一个人说了算。你这话讲给谁听呢?”

“把你从脱甲调过来,是我的提议,是联校派专人去调查后得出的集体结论。评一级,是因为你的硬指标不达标,加上名额有限……”

“别说得冠冕堂皇了,我还不清白!你收我那么多礼,你砌屋我免费来帮忙,你还要怎样?如果寒假后我调不到大园镇上,就去告你!”

她昂首挺胸,扬长而去。很长时间,那急促而富有节奏的高跟鞋与地面相击发出的噋噋声,都没有在那条铺满石子的土路上空消散。

淑不解地问,她变化这么大?老沈点燃一支烟说,不是变化大,她只是恢复了她的本性。我们指望她,通过我们的爱护,让她变好;她拿了我们的爱护,作为得寸进尺的筹码。淑,很多事我没跟你说。杨海涛又杀回来了,去年他从千龙湖农场调回了星沙县,在农业局当副局长。啊!他文革中坏事做尽,天理难容呵!这些人有他们的本事,据说,他下放到农场后,坚决和他岳老子朱长清划清界限,坚决要求和朱长清的女儿离婚。他每周向场长送一次思想汇报,喜欢上了场长的女儿也被场长的女儿喜欢上了。他不久就调到了农场办公室,后来担任副主任、主任、副场长。调回星沙县,我估计也是他处心积虑、蓄谋已久的结果……你从哪里知道这些的,为什么不早告诉我?上个月,我去土岭调研,土岭完小的方校长跟我说,泽在他们那里根本无心教课,到处交际,她班上的成绩在土岭一直垫底。泽平时总是宣扬和我们两个的关系,大家都敢怒而不敢言。最不能容忍的是,她和农业局一位副局长打得火热,假都不请,两人一起去三亚旅游,还带回他们在海滩上穿着泳装的合影。我去了一趟县里,才打听到那个农业局副局长就是杨海涛。之所以没告诉你,坦率地说,我也不知道如何告诉你。对不起,老沈,我不该怂恿你把她调过来的。这不关你的事,你不怂恿我也会调她,正如你所说的,她曾经是我的得意门生,一度还是我的女朋友,我也希望能尽力挽救她,帮助她,让她过上好日子。那怎么办,她说要去告你,她这种人是什么都做得出来的。淑,不要怕,身正不怕影斜。我准备先给教育局写一份材料,详细汇报泽调来大园的经过以及她在土岭完小的表现,将她历次来联校送给我们的礼物开一个清单附在后面。我相信教育局会公正处理这件事的。

一个星期后,老沈收到了一封“地址内详”的信。他一看信封上的字迹,就知道是谁写的。信潦草地写在一张作业纸上,内容如下:

“沈大千:不要敬酒不吃吃罚酒。说你是披着人皮的狼毫不为过,芝麻官也要耍淫威,欺人太甚!你信吗?你利用老师调动牟取私利,你盖私房侵吞国家财产,你以老师评级为诱饵,欺男霸女,拉帮结派,动不动喊控制谁,给谁颜色看……举不胜举。你休想达到不可告人的目的!我的性格你知道,越逼越反。以前我就想跟你斗,但没把握能赢,现在经过一段准备,我绝不怕你,绝不让步。你是官场见,还是算私账;要文斗,还是动武,悉听尊便。”

老沈悄悄把信收起来,免得淑看见。第二天,他去了县教育局。教育局长姓任,是前年从宣传部调过来的。在任局长面前,沈大千算是高个子了,但任局长身宽体胖,额广发稀,声音洪亮如钟,极有气场。有人说,他一直在县里工作,换了好几个局,马上要当副县长了。还有人说得夸张,说他自小就在县委大院里,没出过那张门。任局长和颜悦色地接待了沈大千,叫他坐下,给他沏了一杯茶,又特地把门关上,才轻轻地说:

“老沈啊,你送上来的材料我认真看了,写得详实、坦诚,体现了一名共产党员光明磊落的精神。泽给你们送的礼,我看那不算什么,衬衣呀、领带呀,值几个钱啊。她是你的学生,给老师送件衬衣,表示感恩,理所当然嘛!你上交材料的第二天,泽送来了所谓检举揭发你的一封信。我看也没什么,她告你以调动为由,调戏她。这个我们不能听她胡说,得有证据。出水才见两腿泥。她又告你,因为调戏她不成怀恨在心,故意不评她一级,我要人调出那年大园镇评上一级的几位老师的材料,没一个不合格,说明她的话也是一面之词。她告你收受礼品,所说的东西还不如你列在清单上的多。”

“局长,我也有错误。我不该怜惜她,提议把她调到大园来。她给我和我妻子的礼物,不该没有及时退还,或者上交组织……”

“礼物的事,我刚说过了,那不是问题,这个你不要自责。问题在哪里呢?问题在于她调动的事,这确实是个问题啊。正如你在材料中所言,泽在脱甲的表现并不好,一个表现不好的老师如何能从脱甲调到大园呢?还不是因为她与你的关系,她是你的学生,曾经还是你的女友。老沈,这个才是你要反思的啊!你是自己搬石头砸了自己的脚啊!从这一点来说,你也辜负了组织对你的信任和期望,你说是不是?”

沈大千无话可说,他看到任局长柔和的目光里掠过一丝狡黠的寒意。局长突然扔了一根烟过来。他接住,准备夹到耳根处。局长揿燃打火机,示意他抽。他就凑到局长伸过来的打火机上,将烟点燃了。

“你和泽,当事人双方都上交了文字材料,一个揭发,一个汇报。局里不能不重视啊!昨天下午,我召集开了党委会,专题讨论你们这件事,主要内容也是我刚才跟你讲的。最后,基于这件事现在闹得这么大,从保护你的角度考虑,我们想调你到县六中担任副校长。六中就在大园镇内,离你家近,工作环境比镇联校单纯很多。你个人意见如何?”

他狠狠地吸了几口烟。任局长提起热水瓶,帮他的杯子里添了热水,然后坐在办公椅上,静静地等待他的答复。

“是征求我的意见,还是告诉我会议决定?”

“既征求意见,也是会议决定。”

“那我服从组织安排。我走了。”

沈大千用一周时间就和继任者办好了移交手续,从此每天骑着单车往返星沙县六中上下班。六中距离大园镇联校六七里地,坐落在浏阳河边,校园内有一群古樟树,原来这里是一座庙。

他这个副校长并没有什么事,分管教学、后勤、人事、办公室的副校长都在任上,最后让他分管科技,他也不清楚具体要做些什么事,看见学校公告栏旁边有一块黑板报,没人管。征得校长同意,他便每周更新一次黑板报,在黑板报上抄录一些名言警句和科普知识。他的字写得一丝不苟,老师同学们评价,像印出来的一样。

流言随之涌进学校。老师们纷纷交头接耳,有的说他有经济问题,有的说他被自己的学生打败了,有的说他因为和女老师有不正当关系,才发配到六中,供个闲职。他发现,所有人看他的眼色都异乎寻常,有的对他不屑一顾,有的则充满好奇,还有的装作关心他的样子,和他套近乎,直想从他这里捞到第一手猛料,以掌握茶余饭后的话语权。他在这里,无法和人交往。不能发言,也不能沉默。不能做事,也不能不做事。不能笑,也不能不笑。他甚至觉得,多年前在高桥学习班挨杨海涛他们的打,都比这种状态要好受些。

不到半年,他听说泽评上了一级。他跑到教育局质问,泽为什么能评上一级。相关部门答复他说,她符合条件。他们拿出评比材料给他看,她确实符合条件了。

又几个月,他听说泽从土岭调到了大园镇小学。他再次跑到教育局质问,相关部门答复他说,是大园镇小学主动要求调她,土岭不得不放。

他知道自己被彻底打败了。这辈子,各种困难挺过来了;但这次,他觉得自己顶不住了。天要塌下来了,地在不断地陷落,在他面前,是一个又一个的大洞、大坑,躲不开,绕不过,更跑不了。除了淑,他没有任何可以抓住的东西,连一根稻草都没有。他想疯狂地工作,以忘掉那些不痛快的事情,可是闲散的工作日让他无所适从,他就像轮船失事后漂浮在浩瀚大海里的遗存者,无论往哪个方向游,都看不到陆地。他想回到家里,回到淑身边,可每天一回来,他就郁郁寡欢,不想说一句话,晚上严重失眠,神情恍惚,有时半夜起来听收音机,又怕吵醒了淑,只得把音量调到最小,仿佛一大群蚂蚁、蚯蚓在收音机里沙沙沙地乱爬……

也许是深秋,也许到了初冬时节,星沙县教育局派专人到六中,宣布同意沈大千同志因病提前退休的申请。在会上,教育局那位干部对沈大千同志的职业生涯做出了高度评价。沈大千坐在那里,平静地听着,像在听一份别人的追悼词。

 

正当焦头烂额的时候,他接到母亲打来的电话,老头子住院了。母亲在电话里说,昨天就有点不对劲,平时他最喜欢吃的八宝粥没吃下两口,水也不喝。下午就坐不住了,像摊烂泥巴直往下垮,她搀着他到床上睡了。今天早晨,她扶他起来穿衣服时,他两只手像筒水一样,捞都捞不起。她匆匆吃过早饭,打电话给120,送到了大园镇上的县立三医院。

他从民政局直接赶往医院。父亲躺在病床上,闭着眼睛,张着嘴巴,大口大口向外喘着粗气。他额头温温的,手却冰凉。他摸着他的手,在他额头上吻了一下,这是他第一次吻父亲。他不知道父亲吻过他没有。他想问问他,但为时已晚。

“爸!”他喊了一声。那声调,仿佛他还能应答似的,仿佛他们还可以有一场推心置腹的谈话。在他印象中,他从未与父亲有过一场推心置腹的谈话,父亲在他面前总是严厉的、苛刻的。他曾经恨过父亲,但他心里明白,父亲是为他好,所以那又是一种恨不起来的恨。也许可以说,父亲恨他,是恨铁不成钢的恨;他恨父亲,是恨钢不把铁当回事的恨。现在他看到了,父亲也不是一块钢,甚至不是一块铁,他即将化成灰,化为泥土,化作另一世界里一个渺茫而空洞的游魂。那些钢铁般的恨,顷刻土崩瓦解,变成一股酸涩的水,从他身体的各个部位向眼眶和鼻尖聚拢。

他想把父亲转到市内湘雅医院去。母亲说,这个样子,转到天上去也回天无力了。住在湘雅,名头好听而已,还不是拖累你们;住在这里,我还可以照顾他。何况,大医院闹腾个不停,让你爸安静些好。母亲说得对,他便打消了转院的主意。他要母亲请个保姆。母亲说,你姨妈这两天会过来帮我,你好好工作吧,有空带豆豆过来看看爷爷。

星期天,他带豆豆下乡。豆豆在车上反复问,爸爸,爷爷是不是要死了?他看着儿子稚气而认真的眼神,答道,爷爷病得很重。豆豆继续问,那爷爷是不是病得快要死了?他反过来问豆豆,如果爷爷死了,你会伤心吗?豆豆点点头,两颗豆大的泪珠就像小鸟般跃上长长的睫毛。他把儿子搂在怀里,问,你为什么伤心呢?豆豆。豆豆说,他是我爷爷呀,我是爷爷奶奶带大的呀。他亲了豆豆的额角一下,说,豆豆真懂事。爷爷即便去世,他也会放心,他会在那个世界保佑豆豆的。豆豆问,爷爷不是死,而是要去那个世界吗?他想了想,说,我们说的死,就是去那个世界。豆豆大声说,那我也要去那个世界,我们一起陪爷爷去那个世界吧!他笑着说,傻孩子,那个世界不是随便可以去的,何况,那个世界可没有冰淇淋,没有变形金刚,没有唐老鸭和米老鼠哦……

豆豆进了医院,看到病床上全身插满管子、一动也不动的爷爷,面目严肃,神情紧张。奶奶对着爷爷的耳朵喊道:“老沈,你孙子来看你了!豆豆来看你啦!”爷爷依然一动也不动。他掀开一角被子,露出爷爷别着输液针的手,要豆豆摸一摸。豆豆不敢上前。他捉着儿子的手,轻轻抚摸了一下爷爷的手背。豆豆像触了电一样,将手缩回去。豆豆始终不做一句声,直到坐上回城的中巴,他突然哭着说:“爸爸,我们不和爷爷一起去,那个世界肯定不好玩。”他拍了拍豆豆的头说,是的,孩子。

十天后,沈大千在持续昏迷中,溘然离开了这个世界。淑没有哭,她觉得离世对老沈来说,未尝不是一件好事。每个人都要离世的。老沈病了这么多年,一直有老婆服侍着他,他离世的时候,老婆也在他身边,他去得多么安详!所以,她觉得老沈比她有福气。我死的时候呢?她想起来有些后怕,不禁握着老沈的手喊道:“老头子,到时候你可要来接我,不要让我迷路!”她感觉到老沈的手也轻轻握了握,算是对她的一种承诺吧。

她通知了所有能通知到的人,包括泽。

在星沙殡仪馆的追悼会上,泽来了。淑没有想到的是,杨海涛也来了。她虽然一眼就认出了他,却还是惊讶于他外形上的变化。他显然是个胖子了,比她记忆中的杨海涛要矮一些;他头发全白了,是一种灰白,好像冬天被弄得脏兮兮的雪地;他似乎还有些瘸,虽然不明显,但每走一步,就像地上有只蜜蜂螫了他一下……这样的形象,她实在无法与和泽在海滩上照泳装合影的杨海涛联系起来。那会是一张怎样的照片呢?她没有看过,也不想看。泽站在杨海涛旁边,穿着一件黑色羊毛外套,戴一副宽边眼镜,不知是近视,还是老花,或者纯粹只是做装饰用的。她时常和杨海涛轻声说笑几句,显得自然,也显得不自然。

她决定,待到最后的遗体告别仪式时,只要他们两位上来,她坚决不和他们握手。她要在他们面前挺直腰杆,以不屑一顾的姿态,鲜明地表示自己的立场。来的人不少,约摸两三百人。有儿子单位的同事,她大多不认识;有她和老沈的师友、学生,她大多认识,有的就像老沈说的,只是“面熟”了。

我喜欢“面熟”这个词,她想,不是说知人知面不知心吗?面熟就好了,何必去探究一个人心里那些乌七八糟的东西呢。老沈现在躺卧在那个玻璃盒子里,他的周围摆放着整齐的鲜花,炮乐齐鸣,亲人洒泪,他统统抛诸脑后了。他把痛苦、悲哀、争斗、得失等一切事物,都留在了人间。

前来吊唁的人们,一一走到老沈的遗体面前,向他鞠躬告别;然后,他们又一一走到老沈的家属面前,与他们握手慰问。杨海涛和泽,一前一后走在队伍中间。他们在老沈遗体前鞠了躬,随着队伍缓缓向她走来。

她正准备挺直腰杆,做出不屑一顾的姿态,当杨海涛的手伸过来时,仿佛一辆疾驰的车在她心里猛地拐了一个180度的弯,她很自然地伸出自己的手,像跟其他人一样,轻轻握了握。泽过来,她照样如此。

告别仪式结束。儿子陪着老沈的灵柩去火化室了。怕她控制不住情绪,儿子托几位同事照看她,先去吊唁大厅旁边的贵宾室休息。在去贵宾室的走廊里,她迎面碰上几名从卫生间出来的客人,她有些面熟。他们的注意力集中在互相交谈上,并没有看到她。她无意中听到他们的几句对话:

“咦,今天怎么没见老沈家媳妇呢?”

“好像孙子也没看到……”

她在贵宾室坐下了。其实,她的内心一直很平静,但她体谅儿子的做法。

媳妇和豆豆都没来,儿子还没来得及跟她解释这些事情。其实,她压根儿不需要解释,不知道儿子心里明白不。


(原载《海外文摘·文学版》2015年第10期头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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