中篇小说丨痴呆(六)

2016-09-26 16:17:29 [来源:新湖南客户端] [责编:吴名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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痴呆(中篇小说)

作者丨吴昕孺

 

豆豆这几天回来,总说被人欺负。究竟被谁欺负了,他咕咕隆咙说不出个所以然。孩子之间你戳我、我拤你原是再正常不过的事,他和妻子都没太放在心上。可昨天晚上,他做了一个噩梦。梦中他牵着豆豆的手走在一片旷野上,天低云暗,地平线像从数学课本里跑出来,继续在向前跑去,一边跑还不时一边回头看他们。四周再无其他人,他也不知道他们要到哪里去。忽然,刮风了,风越来越大,他紧紧攥住孩子的手。前面一棵倒下的树,可发现已经来不及了,他和豆豆同时被树干绊倒。这时,不知从哪里冒出一位壮汉,乌目黑面,戟发虬髯,极似梁山泊李逵,他在豆豆额角狠狠敲了一记栗凿,那里迅速长出一只角来。豆豆吓得大哭。他也吓了,吓醒了。

他特意提早些时间去接豆豆。悄悄站到教室外面,透过窗户玻璃偷窥里面的情况。孩子们正在吃晚餐,他很快就发现豆豆坐在靠墙的地方,手里捧着一碗汤,应该是进入尾声了。这时,只见一个他看不到脸的小女孩像风一般飘过去,对着豆豆的脸打了一巴掌,豆豆现出痛苦的表情,想哭,却没有哭出来。那女孩还用手对着他扬了扬,似乎想发动更强的攻势。教室门被一阵更猛烈的风撞开了,教室里没有老师,盥洗室传来老师呵责孩子的声音,他像一头豹子立在那个女孩面前,在她额角狠狠敲了一记栗凿。她想哭,他用手对着她扬了扬,她便用劲将哭憋了进去,小嘴巴抿得像缝着似的。

他牵着豆豆的手走出教室,豆豆利落地爬到自行车后座上,他则手脚发软,几次没踩中踏脚,心里那头豹子急急地向前冲,仿佛要逃离某种现场。他弓着腰,使劲向前踩,好像在一个大雨天里骑行,其实这时夕阳普照,均匀地洒在每个人身上。但他的头、脸、胸、背、腿,他的整个身体都是湿的。他沉重地顶着一片雨的天空,脑子里全是空白。有一会,他甚至感到自行车后座也空了,一阵恐慌像乌云袭上心头。他扭过头大声喊道:“豆豆!”还好,听到了儿子在后面漫不经心的回答。

“豆豆你在想什么?”

“我在想,柳莎莎真是太坏了!”

“柳莎莎就是这几天老欺负你的那个女孩?”

“是的,他爸爸还穿制服,她怎么那么坏?”

他愈加觉得自己犯下了一项愚蠢的罪行。是他对柳莎莎的暴力,加剧了豆豆对柳莎莎“坏”的认识。

“豆豆,爸爸今天做错了。爸爸先向你说对不起,明天爸爸要去向柳莎莎道歉。”

“为什么?”

“柳莎莎是一个可爱的女孩,就像你是个可爱的男孩一样。她根本不坏的。你们打打闹闹,是小孩子之间的好玩。可是,爸爸刚才打了柳莎莎,这是很不应该的。爸爸错啦!”

“我才不想跟柳莎莎玩,她是个大坏蛋。”

“你平时在院子里玩的时候,也打过别的小朋友呵。那你也是大坏蛋呢。今天,爸爸才是大坏蛋。爸爸是大人,怎么能去打柳莎莎呢?爸爸发神经了,你要原谅爸爸。”

“我喜欢爸爸。爸爸是为了保护我才打柳莎莎的。”

……

回到家里,妻子在做晚饭。豆豆还在楼下就跑到另一栋楼的丹丹家去玩了,丹丹是他的“女朋友”,“每天都必须见面聊聊天的”。他把头伸到洗漱间的瓷盆里,拧开水龙头,冲了一把脸。抹干后,他去厨房对妻子说,有件事,想跟你说说。妻子望他一眼:现在没时间,吃饭的时候再说。他退了出去,恰好客厅里电话响了,仿佛是他伸进客厅里的那只脚踩响的。他浑身一抖,扑上去猛地抓起话筒。是豆豆班上的彭老师打过来的,她的声音好听得像一块刚出炉的蛋糕,圆圆的脸和身子,长得亦与蛋糕相若。彭老师要他马上过去,说有十万火急的事。他明白是什么事。跑到厨房门口,不知是对妻子还是对那满室油烟说,豆豆在丹丹家,我有急事得出去一趟,不要等我吃饭,一切回来再说。妻子在后面“嗨”了一声,他用门生生将它截断,疾步下了楼梯。

天渐渐暗下来。幼儿园坪里停着一辆检察院的车子,红色的“检察”二字像刚刚落下的太阳,掉到车门上变成两瓣。他气喘呼呼地上楼,到彭老师班上,里面齐扎扎坐着四个穿检察院制服的汉子,彭老师坐在他们中间,轻轻地说着什么。那个叫柳莎莎的小女孩,紧缩在其中一个面容稍显清秀的年轻检察官怀里,看见他进去,她像见到乌目黑面、戟发虬髯的魔鬼一般,吓得把头使劲往年轻检察官怀里钻。他们是父女无疑了。

“你就是豆豆的爸爸?”年轻检察官冷冷地问。

“是的。”

“那你知道我是谁了?”

“是的。我向您道歉……”

“道歉有什么用!你看我女儿额头上的包,差不多像只角了。你下手真狠啦!”

“我看见莎莎在扇豆豆的耳光,气得像疯子一样。我当时真是疯了,不怪莎莎,全是我的错。”

“你这口气好像还在责怪孩子,”

“我是说全是我的错。”

“刚才你还说莎莎扇了豆豆的耳光。莎莎,你告诉爸爸,你打了豆豆没?”

莎莎把头从爸爸怀里抬起来,看了豆豆爸一眼,赶紧又折回去。她怯怯地说,没有。她爸爸问,那为什么豆豆爸说他看到你扇了豆豆的耳光呢?莎莎把放在嘴里的手指拿出来,答道,我是想摸摸他的脸。

听到没?她只是想对你家公子表示亲热,她回家对我们说幼儿园的几个好朋友,还经常提到豆豆。你凭什么说莎莎会打豆豆?况且,即便出现孩子间的争斗,也应该由老师出面来调停呵。你这一栗凿,敲痛了多少人,你晓不晓得?莎莎这个样子,我不知道如何带回家,带回去给她妈妈看,给她爷爷奶奶看。你帮我想个办法吧。

“您说得对,确实是我的问题,我发了神经,我愿意承担一切责任。”

“你这话说得,好像还有人应该承担责任,你出于大度,都揽在自己身上似的。”坐在年轻检察官身边的另一个年岁稍长的检察官发话了,他的左眼外侧有一道疤痕,眼睛一眨,那疤痕就像条虫子一样跳起来,“我们是小柳的同事,我是他的政治部主任,姓姚。莎莎在院子里活泼可爱,我们看得像自己的女儿一样。听到她被人打了的消息,我们都很震惊,立即赶过来。”

“姚主任您好。辛苦您啦!”

“这点辛苦算什么。你看上去一个文弱书生,怎么下手这么重?你刚才说你愿意承担一切责任,可这个责任你承担得起吗?你对孩子的伤害,你在她幼小心灵留下的阴影,你对孩子家人所带来的精神损害,你对幼儿园教学秩序的破坏,等等,这一切责任,你如何来负?这可不是一句话就了得难的。”

“错误是我犯的,我非常痛悔,也痛恨自己。我愿意接受一切惩处。”

“我们是检察部门的,你知道。如果这件事情,你处理不好,没有让小柳和他的家人满意,我们会考虑发公函到你单位,对你进行调查。我们先走了。”

柳莎莎的爸爸抱着柳莎莎,跟着那三名检察官一起走了。柳莎莎胆子大些了,她从爸爸的肩膀上怔怔地望着豆豆爸,这个因为她而焦头烂额的人,目光里似乎不再有惧意和敌意。莎莎挺漂亮的,个头比豆豆高,怎么看都无法把她和扇豆豆耳光那个女孩联系起来。现在连他自己都怀疑,她或许真的只是想摸摸豆豆的脸,被豆豆和他这个做爸爸的眼光夸张成一种“欺负”。

随后,彭老师带他到园长办公室。园长精瘦,短发,说话干脆利索:“豆豆爸,这事闹大了。不仅是你,我们幼儿园都会有大麻烦。”

“园长,您说该怎么办?”

“一起去柳莎莎家里,他们一家人不消气,我们就不回来。”

他们先到幼儿园外面超市买了营养品和水果,每人两手都不空着。豆豆爸付款后,发现自己钱包里没有一张红票子了。他们招了辆的士,直奔柳家所在的国庆小区。彭老师去家访过一次,她总怀疑自己是不是走错了:好像不是这一栋,应该不是这一楼……事实证明她每次都走对了。门铃按了很久,还没人开门,彭老师又在嘀咕,可能错了边。她话音未落,门开了,是莎莎的爸爸,只不过换上了一身便装。三人鱼贯而入,屋里人全是冷冰冰的,好像到了北极。

“莎莎爸爸好,爷爷、奶奶好!”彭老师好听的声音,在努力融化那些坚冰,“莎莎妈呢?”

“在给莎莎洗澡。”良久,莎莎爸答道。

“这是我们园长。这位是豆豆爸爸。”彭老师在给爷爷、奶奶介绍。两位老人目光尖厉地聚焦在豆豆爸身上。豆豆爸把手上的东西搁到墙角的空地,弯腰点头,拱手作揖,向爷爷、奶奶请罪。莎莎爸没理他们,大概是去告诉莎莎妈,家里来了客,来了什么客。隔着墙和门,隐隐传出他们两口子的声音,男声温厚,似在劝慰;女声激越,似在讨伐。男女声反复交织着,最后都平和下来。

不一会,莎莎的爸爸、妈妈带着莎莎出来了。莎莎已不害怕见他,她按照爸爸的要求,喊了园长和彭老师。她望了豆豆爸一眼,但没有喊他。她额头的那个包还没有消,洗过澡之后,红得更耀眼了。他为自己那不可思议的一击,更加痛悔不已。莎莎像妈妈多一点,但她妈妈只露了一下面,就隐身不见了,莎莎则被爷爷抱在怀里。

他向莎莎的爷爷、奶奶表示深深的歉意。对方冷漠的神态,表明他们拒不接受道歉的态度。他时而看着爷爷,时而看着奶奶,但他们都不看他。渐渐地,他的目光里也一片空洞。他向在对着空虚说话。他说他罪不可赦,完全可以打110把他抓到公安局去;他完全同意检察院去他的单位调查,让他荣誉扫地、永世不得翻身都没关系……只要可爱的莎莎和她的家人能够原谅他。甚至,他们永远不原谅他、记恨他都没关系,只要这次他对莎莎的伤害不会给他们的生活和孩子的成长留下阴影。周围阒寂无声,只有他在说,也只有他在听。当他发现自己完全是在自说自话时,他感到一种前所未有的恐惧和孤独。

必须想办法结束这场噩梦!他“扑通”跪在了抱着莎莎的爷爷跟前。这一招生到奇效,爷爷的座椅惊慌地往后一退,摩擦地面发出刺耳的声音。莎莎爸叫他起来,他没有听。莎莎爸过来强行扶他,他没作太多反抗,由着他扶起来,坐到原来那张椅子上。爷爷这时说话了:

“伤害已经造成,还有什么办法呢?但为了杜绝这种伤害行为,不造成更多和更大的伤害,我只有一条意见,你得写一封检讨书,贴到幼儿园公告栏里。我对幼儿园的意见也只有一条,那就是至少这个学期,这封检讨都要在公告栏里,如果被人为破坏或者被风吹掉,则请重新贴上。”

园长和彭老师的目光一齐望向豆豆爸。他毫不犹豫地答道:“好的!”这时,整个屋内的空气顿然缓和下来,仿佛一阵和风吹散了聚集的乌云。园长和彭老师的脸上绽放出明丽的笑容。莎莎妈也出来了,她叫莎莎准备上床睡觉。莎莎挥手和所有人告了别。

的士先将园长和彭老师送到幼儿园,他一再向她们致歉,为他所带来的麻烦。园长说,解决了就好,我们也放心了。

回到家,快晚上十点了,豆豆已经入睡。妻子坐在沙发上看电视,桌上碗筷都没收。妻子看着他,像看一个闯座的生客。他简要跟妻子说了事情经过,除了下跪这件事他没说。妻子听了暴跳起来,那怎么行,检讨一贴,全幼儿园都知道,豆豆还不受歧视!他说,是豆豆爸犯的错,跟豆豆有什么关系。承认错误,有错就改,别人不会说什么的,要说也只是一阵子。妻子把遥控器一甩,那别想再要我去幼儿园接豆豆了,我丢不起这个脸!你又去接过几次呢?他心里这样说,嘴巴上却说道,好吧,我去。

 

1985年6月,当了四年路口镇联校校长的沈大千接到调令,让他去大园镇担任联校校长。大园镇与城区相邻,面积比路口大很多,地理位置十分优越,想调进城又不能一步到位的人,一般选择大园作为跳板;即使日后进不了城,待在大园也比其他镇好。大园是一个有两千年历史的古镇,浏阳河从镇中心穿过,逶迤西去,流入湘江。镇上有很多企业,经济实力是这个县响当当的带头大哥。因此,虽然只是从一个镇平调到另一个镇,但在旁人眼里,沈大千的这次调动无异于升迁。

回到家里,他叼着一支烟卷,故作平静,实则用按捺不住兴奋的口气,把这个消息告诉淑。淑说,我在上杉市教了十几年书,离开这里,不晓得会适应不。沈大千笑着说,你傻,大园到这里才七八十里地,又不是要你搬到北京上海去。儿子读大学了,他毕业后极有可能留在星沙,我们把家安在大园,他回来也方便些。淑说,每一地的水土不一样,一方水土养一方人。不过你考虑到以后儿子的发展,还是有道理的。那就去吧。

这年10月,国庆节之后的一个周日,老沈去县里开会了,淑在大园镇联校的家里接待了一位客人。这个人还在马路对面拐弯处的时候,她就觉得可能是来找她的。看上去,那是一个完全陌生的人,但那种陌生里,夹杂着一缕说不清、道不明的熟悉,仿佛那个陌生的躯壳里还藏着另一个人。当她走得越来越近,躯壳里面的另一个人越来越大,也越来越明晰,渐渐地覆盖了整个陌生的躯壳。一股阴冷之气,突然从淑的脚底生发,迅速蔓延全身。她不由得惊慌失措,稍作犹豫,便赶紧进屋,掩上门,随手拿起一件老沈的衣服补起来,第一针就戳到了指头上。她恼恨自己真没用,人家不心虚我倒心虚来着,她不来找我,我还要去找她呢!她放下针线活,立起身,打开门,看见泽走进了院子里,因看不到一个人,眼神儿正四处逡巡。她定定地望着她,直到她也看着她。

“淑!终于找到你啦!”

她没有热情地迎她,也没有拒她于门外,而是将她让进了屋。“淑,怕有二十年没见面了。”亏她还记得时间,不过时间也没忘记她,一圈一圈,扎扎实实地在她身上刻下年轮。泽身材倒没变,依然那般小巧玲珑,连腰身都没粗,但面部皱纹层层叠叠,那至少是一张五十岁人的脸。

“你怎么找到这里来的?”她冷淡的话语里添了些客气的味道。泽已经坐下了,她泡杯茶递给她。她接过去,抿了一口,有点烫,就放到椅子旁边的地上。“费了好多周折呢,我没到大园来过,差点还坐错了车。”

“请问,有什么事吗?”她客气的话里又多了些冷淡。这句话像一个按钮,使泽的脸色倏然一变。晴转多云,俄顷雨落如泼。她捏着一条小方巾,一把鼻涕一把泪地向淑忏悔:

“我直想找个机会向沈老师和你道个歉。那年,我鬼迷心窍,在杨海涛的举报信上签了字,害得沈老师关进了学习班。听说老师被红卫兵差点打成残废,我心都裂成了七八瓣……”

“我就没想通,当时杨海涛刚把你甩了,成了别人家的乘龙快婿;沈大千是被你甩掉的,你何苦再在你老师背上插一刀?”淑在追问,那语调似乎不需要得到什么答案,只是想这么多年了,顺便把那把刀子扔回去。

“杨海涛混账,我也跟着他混账。他说虽然做不成夫妻,但革命友谊不能变,这是政治任务,不能和儿女情长绞在一起。他说,何虎生也会签字。而且,我那时听说你和大千好上了,心里一气,就签了。但杨海涛这个王八蛋,自己做了校长,后来当了红卫兵总司令,不仅不关照我,反而想方设法将我调到和平江搭界的脱甲镇脱甲村小学。我去县里找他,几乎跪在他面前,求他把我调回老家,我那时从我哥那里得知,你已经调到上杉市了,我很想回去补你那个缺。”

“老沈在高桥学习班被杨海涛他们打得半死,侥幸留了一条命,康复不久又进了五七干校。我为了照顾生病的婆婆,把几个月大的孩子扔给我妈,自己申请调到上杉市去的。”

“杨海涛心硬如铁,说是革命需要。难道革命就需要我一个人呆在那个穷山沟,他自己则在城里耀武扬威,为所欲为?他叫我不要再去找他,否则会对我不客气。我早知道他心里的小九九,他是怕见我。他一见我就心虚、理亏。他欠我的,就像我欠沈老师的一样多。幸亏世道公平,他后来也没好下场,我听说文革结束后,他和他岳老子都被革了职,发配到望城县的千龙湖农场去了,他老婆得了神经病,儿子栽到湖里淹死了,是不是这样的?”

“不知道,我才不管他的事。那你呢,这些年你是怎么过来的?”

“熬到七二年,眼看调动无望,我和脱甲村的民兵营长结了婚。那哪是结婚,分明是下地狱,一天到晚油煎水煮,到不了头。我在脱甲的光辉形象常常就是鼻青眼肿,没个人样。今年五月,硬是下决心离了。男方不肯给我孩子,我也认了,呜呜呜——”她的哭声里像装了一个扩音器,弄得淑不时望望门外,担心会惊扰到别人。这个周日真安静啊,淑和泽,仿佛在月球上聊天,谈的却又是地球上的事。“淑,我犯了错,你看老天都惩罚我了。你不知道,那些年我不敢回老家,回去也是偷偷摸摸的,住个一天两晚,赶紧走。我怕碰见你和沈老师,我还有什么脸见你们啊!”

这话,把淑的眼圈说红了,她起身准备给泽添水,泽则起身要走。她留泽吃过中饭再走。泽说,她回去远,要转三次车,怕耽误,下次再来看沈老师。她从挎在背上、一直没有放下的布袋里掏出一段绸布,执意送给淑。淑推辞不掉,就收下了。淑送泽到院子门口,泽又从口袋里掏出两页纸,双手捧着,像递交国书一样:

“看在老朋友份上,求你跟沈老师说说,把我从脱甲调到大园来,哪怕去大园最偏僻的村小我也心满意足。再窝在那个鬼地方,我真的会憋死去,会憋死去!呜呜呜……”

她哭声里的扩音器,在外面效果奇佳。淑不由得捉住她的胳膊肘,像往常对其他人那样温存地说:“你放心,等老沈回来,我跟他说。”仿佛眼前压根儿不是那个自己记恨了二十年的人。

老沈傍晚从县里回来,淑跟他说起泽的事,并把那两页纸交给他。老沈眯着眼睛听着、看着,嘴里的烟因为没有抽它,中途熄了,耷拉在他乌紫色的唇上,像一条垂在钓杆上的死鱼。淑讲完后,他将那支烟点燃,重新抽起来。烟雾飘荡,淑呛了两下。奇怪,老沈抽烟,她从没呛过,今天这儿个邪门了。她一边呛一边说,像是对老沈说,又像是对自己说:“泽呵,精明一世,到头来落得个孤家寡人。她是我的发小,是你的学生,曾经还……不看僧面看佛面吧。”

第二年春季的一天,老沈突然对淑说,泽的事,快搞好了。淑惊问,什么事?她调动的事啊!调动?调哪里?我派人去调查了,她教学水平不算高,没评过一次先进,进镇上学校不可能,正好土岭小学有个缺,让她先补上吧。

土岭与浏阳搭界,是大园镇最偏远的一个乡。淑稍稍吁出一口气,但大部分气还留在肚子里。她知道自己没有理由生气,泽调动的事还是她劝老沈的呢,只是这个消息来得太突然,她毫无思想准备。老沈的语气让她觉得,他好像背着她在做一件事,等到她明白的时候,只有结果,她对过程一无所知。所谓过程,她也并不是要了解那些繁琐的工作程序,但她对调动泽这件事的知情权非常在意。老沈是不明白,还是装作不明白?他不明白那就太傻了;装不明白?不太可能,他不是那样的人,这个她心里有底。所以,她只能生生自己的气,过一两天气就消了。

一个月后,泽提着大包小包的东西来了。她跟上次来截然两样。上次,淑和泽二十年没见,但当泽走到马路对面不远处,她就认出她来了。这一回,泽一直走到她面前,她都没认出来,以为是哪位大学毕业生来自荐找工作的。泽不顾春末的凉意,穿一条绿色连衣裙,上面缀着朵朵白花。头发挽成高髻,用钗子拴着。脚上一双白色高跟鞋,鞋跟高得她的脚简直是竖在里面。脸上敷了一层粉,嘴唇涂了口红,像一个即将上台演出的艺人。跟她一比,我真是老太婆了。淑想,她报复性地猛嗅了几下泽身上的脂粉气,跑到厨房想吐。

泽拿来六七样礼物,给沈老师的衬衣、领带,给淑的太阳帽、皮凉鞋,还有春笋、蘑菇、火焙鱼等。老沈要她把东西全部拿回去,她又捏着那条小方巾,一把鼻涕一把泪地向老师忏悔,把自己的脸糟蹋得像被雨水冲刷的一面粉墙。最后,她几乎跪在了老师跟前,老沈才松口,说了句“下不为例”,他以严厉的口吻要她好好工作,改掉坏毛病,在新学校、新岗位表现出以前学生时代的优秀来。泽用力地频频点头,好像通过这种方式,就能回到她优秀的学生时代似的。

淑收到一封信,下面地址写着:脱甲中学。她拆开先看署名,竟是何虎生。沈大千从高桥学习班神秘失踪后,杨海涛怀疑是他干的,从此不再重用他。不久,全国创建“五七干校”,学习班通通解散,杨海涛到县里当红卫兵总司令去了,才没人对沈大千失踪一事穷追猛打。沈大千康复后回到学校,马上又被送进了五七干校。淑请求调到上杉市小学之后,再不知虎生的消息。淑问老沈,你知道何虎生在脱甲中学吗?老沈说,五六年前一起开过一次会,好像在脱甲中学负责后勤,后来没联系过。她把那封信递给老沈。信不长,先是问候,然后说:“刚调到你们那里去的那个人,你们依旧要当心。她在脱甲口碑极差,害过不少人。如果到大园后,有沈老师和你的督促,新环境能让她改过自新,则功莫大焉!”

她的情况,你们真正了解吗?她问老沈。她用“你们”而不是“你”,是想显得公事公办,不带个人色彩。

了解一些,她是有些毛病,不过她为此吃了不少苦头,只要她有向上的愿望,我相信她能改好的。老沈喷出一口烟,答道。他用“我”,而不是“我们”,体现出一种积极而又审慎的态度来。

泽隔三差五来镇联校作客,向老师汇报,和淑聊天。泽虽然穿得还是让淑不太习惯,但她谦和而大方,待人接物挑不出毛病;加上她不把淑和老沈当外人,有什么心病和顾虑,无不坦诚相告,虚心讨教……这一切,在淑眼里,似乎宣告一个新的泽的诞生。儿子从学校回来,遇到过泽两次,也觉得这个阿姨不错,特别是在穿着上追求时尚,不是一般的乡村教师。那时候,她从不对儿子说文革的事情。

 

“你父亲这病,可能不全是脑外伤造成的。”她和儿子聊着,一边在锅里炒黑芝麻。

“芝麻多少钱一斤?”

“七块。去年四块还买得到,这物价涨得啊,真是没比钱更便宜的东西啦。你父亲……”

“炒这个做什么用?”

“你不知道呵?哦,上次回来,我忘了告诉你。一位老中医给我一个偏方:把大蒜头捣烂,把黑芝麻炒熟,再用蜂蜜调和,在阴处放一个星期后,每天早晚两次,用温开水冲服。”

“这么简单!会有效不?”

“上个月做了一次,快吃完了。效果也说不上,这种病哪里能找到特效药,还不是听到什么好,只要没副作用又能做得到,就做给他吃,尽点人事。当然啰,还要他愿意吃。这个是甜的,你爸喜欢吃。有人说,用松针煎水当茶喝,对增强记忆有好处。我煎给他喝,鬼就灌得进!你灌一口他吐一口,灌两口他吐两口,灌到第三口他嘴巴关得像城门一样,撬都撬不开。我试了一口,也确实,是个人都不会喜欢那种味道。他都这个样子了,还折磨他干什么。煎了一大盆水,全倒了。”

“你做得对。快起锅,莫把芝麻炒糊了。唉,可惜父亲得了这个病,不然,我还有件事想请教他呢。”

“什么事?”她把锅端下灶,搁在一个盆子上凉着,停下手脚,关切地看着儿子,仿佛一名消防队员看着火灾现场。

儿子低下头,一只脚站着,另一只脚蹭着地面,好一阵,才说:“如果我想离婚,不知道你和爸爸会持什么样的态度?”

她的确闻到了芝麻的糊味,连忙把锅从盆子上举起,凑到自己鼻子前。

“没炒糊吧?”儿子上来问。

“刚才隔得远,还闻到了一点糊味;凑上来闻,倒闻不到了。”

“我来闻闻。”

儿子也把鼻子凑到锅里,他凑得那么近,几乎把头埋到锅里去了。她忽地鼻子一酸,赶紧使了一把力在手上,否则,那锅子就会掉下去。

“应该没问题。这芝麻蛮香呢。”

儿子把头从锅里抬起来,她下意识地去瞧他的鼻子尖,看上面沾了芝麻没有。她略略失望地移开了自己的目光。

“你特意不带豆豆回来,就是想跟我们讲这件事?”

“豆豆下午要去上书法班。”

“你们之间的事,我们不会插手,你们自己做决定。但豆豆怎么办,你们要想好。”

“就是豆豆不好办啊!”

“我知道你们关系只有那么好,当初这是你们自己的选择,豆豆妈脾气臭又不是一两天的事。两个人毕竟不是一个人,一个人还经常自己跟自己过不去呢。我跟你爸,几十年风风雨雨,他是个书呆子,性格又犟,不也经常吵吵闹闹的。夫妻没有隔夜仇,及时沟通,尽量忍让,多为对方着想,就不会到离婚这样的地步。现在的年轻人啦,一会儿一枝花,一会儿豆腐渣,喊结就结,说离就离……”

“你的意思是,投反对啰。”儿子故作轻松地调侃道。

“做父母的,哪能劝自己儿子离婚哦。我觉得,主要是对豆豆的伤害太大。你们要多为他考虑考虑。我不投票,我弃权。你爸,你看他那样子,他能投吗?”

“为豆豆着想,给他一个完整的家,我也可以耗在里面。就是觉得太憋屈,除了孩子,觉得自己这辈子就这么完了……”

“崽呵,你不要说这样的话。你们的生活,如人饮水,冷暖自知。实在过不下去,离也只有那么大的事。不要说为了谁谁,为了孩子,为了父母,你这样把自己的生活当作一种牺牲,就算把孩子的问题处理好了?就算安慰你年长多病的父母了?”

儿子吃过中饭走了。他的精神状态不好,她看了很是心疼。他是她和老沈的独子啊。

何虎生用单车载着她去石门镇的那天晚上,因为心急,路程又远,她动了胎气。搭帮何虎生的叔叔,将她安置在卫生院,亲自熬中药为她安胎、补气、养血。在那样的年代,也是有好人的啊,还有那个和何虎生一起救出老沈的管理员黄老师,她一直没见过,也不知道他现在在哪里。她时常回想起这些事,脑海里勾勒出那些没见过的人的形象——他们就是这个样子的——然后在心里供着他们。一个星期后,儿子顺利降生在石门镇卫生院。那时,老沈也康复得差不多了。儿子出生后,又是黄痘,又是咳嗽,折腾了半个多月,他们才出院,由虎生借了一辆三轮车,将他们一家三口运回老家。

那年秋天,她专程去了一趟石门镇,身上带着二十块钱,这是她要付给虎生叔叔的治疗、住院费。她在石门街上就碰到了他。他由两个红卫兵揪着,在一条游行队伍的最前面,脸前挂着一块木牌,上面写着“打倒狗特务何晓浒”,“何晓浒”三个字上面打了一个大大的红叉。他抬起头来用手扶自己鼻梁上的眼镜,正好看到路边瞠目结舌的她。他朝着她笑了笑,那是她见过的最无奈、最尴尬、最屈辱的笑,无异于一场恸哭。

后来,她再没有过孩子。一方面,老沈去了五七干校,聚少离多;另一方面,老沈自己认为,杨海涛和他的打手们的皮鞋葬送了他的生育能力。“他们说,要让我这样的人断子绝孙,就往我的档部猛踢。我把自己夹得紧紧的,但还是被他们踢中了要害,有一次痛得昏了过去。”老沈跟她这样说。她安慰老沈道,我们有儿子,我们不会断子绝孙。

可现在,儿子要离婚,儿子离婚她估计媳妇十有八九会带走孙子。难道真要“绝孙”了不成?她想来想去,她没有做错什么,也不能说儿子哪里做错了。这是命。她喃喃自语。命。

老沈坐在大门口的一张椅子上,对着门外发呆。他脑子里在想些什么呢?门外是自家的水泥坪和花坛,都是他亲手砌制的,他还记得吗?1987年暑假,他们决定动手建这个房子,在大园安家。工程队交完房后,他意犹未尽,屋前进身太窄,只有一条土路,路前面是一条水圳。他自己买来红砖、水泥、预制板,在水圳上砌了一个平台,这样就将前坪延伸到了水圳那边的田塍上。坪的三面围以花坛,种上兰草、牡丹、天竺葵,间以大蒜、葱和韭菜,显得生机勃勃。每到夏秋时节,螽斯的清唱、青蛙的轰鸣、蝉的聒噪以及各种鸟的叫声此起彼伏。老沈骄傲地说,每个夜晚都有一场音乐会。这也才十多年前的事。

那时,他矮壮的身体仿佛是一座力气的富矿,喊他歇都歇不下来。她有时强制他休息,顶多抽袋烟工夫,他又奋战在工地上了。儿子本来在家里帮老爸的忙,瞅见这种势头,不禁退却了,找个机会跟老妈打声招呼,溜去同学家玩了。为此,两口子还拌了嘴,老沈怪她娇惯了孩子。她没好气地说,你是老黄牛,不怕苦,不怕累,甚至不怕死,人家是嫩牛崽,累坏了身子怎么办!老沈说,人没得累坏的,只有宠坏的。她寸步不让:真是强盗逻辑,你在高桥学习班被打成那样子,那也是“宠坏的”?这是她的杀手锏。这一招其实够狠毒的,它在暗示;你不是说过被人打坏了身子吗,儿子有个三长两短,你可是再生不出一个了。

果然,老沈不吱声了,但他更加拼命地干活。连四娭毑都啧啧称赞,你家老沈做事,一个顶得三个。她想上去充充下手,老沈坚决不让,他说,不准她的手指头沾一点泥灰。他疼老婆。她知道。有一回,泽来看他们,兴奋地挽起袖子,帮他和水泥。他却没制止她,还乐呵呵地说:“是要多参加劳动,不然会闲坏身子。”她看着他们两个在坪里有说有笑,没来由地生起妒意,觉得自己只是一个旁观者,于是执意也要上去和水泥。老沈索性把她和泽一起请出了工地。她们就进厨房择菜、做饭了。

现在,她非常后悔对老沈说了那样不中听的话。他那么疼她,她却不惜伤害他。想起这些事,她眼眶就有些湿润。老沈继续呆呆地望着窗外。他患病后,她无暇也无心料理花坛,一眼看过去,那里茂草横斜,花容失色,晚上的音乐会也显得杂乱无章了。她搬张椅子,紧挨着他坐下。

“你儿子要离婚,你有什么意见?”

她正要开口问这句话,哪知老沈扭过头,身子后仰,用诧异的眼光盯着她,仿佛她是一个值得怀疑的陌生人。他十分严肃地对她说:“你怎么还在我家里?这么晚了,你要回去了啊!”

“这是我家里呢!我不在这里,谁给你做饭,谁给你穿衣,谁带你上厕所?”

他的脸色缓和了些,甚至带了笑意,眼光里依然充满疑问。

“你认识我不?我是谁,告诉我,我是谁?”

“你呀,有点面熟。”

“看着我,我是淑,我是你老婆!”

“呵呵呵。”他没心没肺地笑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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