中篇小说丨痴呆(五)

2016-09-26 16:16:37 [来源:新湖南客户端] [责编:吴名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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痴  呆(中篇小说

作者丨吴昕孺

 

那个周末,堂妹从学校过来,带了一本红红的证书。她欢快地从包里拎出来给姐姐、姐夫看,上面写着奖给“优秀宿管干部”的字样。

“我说过你是你们学校最优秀的宿舍长吧!”他颇为得意,仿佛这个奖是他而不是学校颁给堂妹的。

“嘿嘿,我就当这个奖是姐姐、姐夫颁给我的。”堂妹这一句精准的对接,似乎看出了他的心思。

“我们要颁给你更大的奖才对。信不信,我在大学时担任过校学生会卫生部长,你这些事情我也管过?”他想趁机拓展一下自己得意的地盘。

“明明是副部长。”妻子在旁边冷不丁冒出一句,就像一根扎中穴位的银针。

“聊天嘛,那么正规干吗?”他还是不好意思地望着堂妹笑了。

“聊天也不能浮夸,假话说惯了以后要有句真话都难。”妻子并没说错,虽然她最喜欢用让别人最不舒服的方式,来坚持自己的真理。好在堂妹置若罔闻,她继续延伸着自己的快乐:

“真的呵,姐夫也管那些鸡毛蒜皮的事。我们管起来有时候好烦呢!”

他决定把妻子晾在一边,便转过身子问堂妹:“如果某寝室的卫生状况极差,你怎么办?”

“当然要批评他们,要求他们在规定时间内整改。”

“如果他们根本不把你放在眼里,等你下次去看,还是那么脏呢?”

“那……我就会进去清理他们的书桌,扫干净地上的瓜壳、纸屑,掀开他们的被子,把脏衣服、臭袜子扔进桶里帮他们洗干净……”

“还帮他们打开水?”

“不,口渴和口臭都不属于我管的范围。”

“哈哈哈,你长进了呀,说明你这个‘优秀’名副其实。”

他笑得有些夸张。这是故意做给妻子看的,他想用他和堂妹之间的一种热度来调和或者是叫板他与妻子之间的那种冷硬。然而,他往往低估了妻子在这方面的智商与韧性。她调转枪头,低沉而有力地,对着自己的堂妹直接就是一枪:

“拿个‘优秀宿管干部’就来显摆,证书还没巴掌大。”

堂妹的脸像泼了一层牛奶,刷地白了。因为脸的底子颇黑,所以那突然呈现的白便显得异常惨烈,仿佛古战场上的尸骨累累。

他连忙打圆场:“不要听你姐的,证书大小与成就感没有必然联系,任何奖项都是通过自己努力取得的了不起的成绩,都是一种认同与鼓励,它会让你更有信心。”

妻子知道自己那一枪的威力,可谓一石两鸟,顿时瓦解了那边的统一战线。哼,堂妹是我的,又不是你的,你还调什么皮?她心里奚落着丈夫,意犹未尽,又换上一副笑脸,露出陶醉之色:

“我们在大学里斩获过多少大奖啊!记得那次我荣膺学校‘优秀团干部’不,你还奴颜婢膝屁颠屁颠地向我献花来着。我以为是什么金枝玉叶,接过来一看,就是路边上一束不知名的野花,不晓得哪个心理变态摘下来丢到那里的,花和叶子都可以做腌菜啦。”

堂妹的脸色瞬间由白转红,这一红就红得很透,像要燃烧起来。但那是羞涩的火焰,她好像是要努力承担本来应该由姐夫承担的全部羞涩,她似乎预计到姐夫会陷入尴尬与不安所以她比姐夫做出了更快更完整的反应,希望藉此来帮助他摆脱困境。她这么做的原因,或许是对自己的获奖证书会引起这种场面深感愧疚;另一个更为隐秘的原因,是一直存在于她心里的,那就是她不自觉地为堂姐对姐夫的刻薄承担着她作为堂姐家族一员的责任,尽管这责任跟她八竿子也打不着。但她自认为,她现在是与堂姐和姐夫最为亲近的人,堂姐身上的一切问题她都责无旁贷。很多时候,尤其是在堂姐与姐夫发生矛盾甚至冲突时,她非常希望能以自己的绵薄之力,构成一个缓冲地带。只是她还年轻,不知道如何把握住缓冲的时机,以及缓冲到什么程度。好比在火灾区建立一条隔离带,如果火太大,或者隔离带没建好,隔离带就有可能变成火灾现场的一部分。

吃过晚饭,妻子心满意足地打麻将去了。他把桌上的碗筷往厨房收,堂妹则在厨房里开水洗碗。以前堂妹喜欢用洗涤剂,他告诉她,在家里吃饭不像在馆子里,油不会太多,尽量少用洗涤剂,最好的办法是将龙头开到适当程度,用自来水直接冲。她说,我看到姐姐总用洗涤剂,以为不用它就洗不干净呢。他说,你姐是图快,三下五除二弄完,干她的正经事去了。她说,姐夫你真幽默。

水龙头开得刚刚好,一股细流从那张小小的铁质镀铬的嘴里掉落下来,一群团结活泼的液体精灵,它们每一个都是同一个,它们是无数可爱的个体又是一个和谐的整体,它们是自己的眼睛自己的手臂自己的脚步自己的乐器,它们的肉体与灵魂完全合而为一。如果你认真看它,它是那么晶莹透明,全身心呈现一种生命的奥秘;如果你熟视无睹,它就会悄然隐蔽,退缩成一件普通物事,源源不断地从你的眼皮底下溜走。

洗碗的时候,注意听一听水的歌声,会是一种享受。他说。

堂妹猛然停下手里的活计,转过身望着他。她长长的睫毛下面,是乌漆般的眼珠,就像一个具有吸附力的黑洞。那个黑洞尽可能地向他敞开,它并不想吸附什么,它唯一的意图是袒露——他看到一个精神上一丝不挂的堂妹。

他扭过头,赶紧离开厨房,去了书房。一本书是最好的,也是最糟糕的掩护。待会,堂妹用他的茶缸泡了一缸热茶送进来。他没有看她,将目光直直地盯在书上。她将茶缸放在他肘边,作了一个极为短暂的停顿,便轻轻走出门,掩上了房门。他这才偏过脸,望着从茶缸里冒出的腾腾热气,仿佛一群豺狼虎豹从那里跑出来。他被它们践踏得一塌糊涂。

 

儿子要他们至少住上一周。她勉勉强强呆了两晚,就带着老沈回乡下了。城里实在是住不惯。

房间小,家具多,人可以活动的地方很少,一起身,膝盖、手肘、额角、肩头等都担心碰着东西,自己碰疼了是小事,东西碰坏了就收不得场。门是铁门,窗户用铁丝捆着,像动物园里装猛兽的笼子,人在那样的环境里想没几斤脾气都很难。楼层高,儿子以前住三楼,后来搬到六楼,房子宽敞了,楼层却高得多。特别是,生了豆豆之后,媳妇的架势越来越大,脸色越来越难看,脾气也越来越臭。按理,做母亲会让人更稳重,但在这个孩子身上,总有一种悖逆,将她推向相反的方向。

儿子和她谈恋爱那阵,他们都还在大学里读书。她并不主张他过早去谈恋爱,她觉得男孩恋爱早了格局会小,没出息。儿子把她带回来后,她有了更多的隐忧。女孩长得好,在城里长大,个头比儿子还显得高……这固然是她可以赢得一份爱情的理由,但她显然过于泼辣,无所顾忌,是那种智商很高又擅长恃宠而骄的女生。她,让她想起自己生活中的一个人,一个朋友,也是一个敌人。如果这个孩子在那个年代,说不定有过之而无不及。

有一天,老沈站在窗前,望着外面一片铅灰色的天空,那里突然出现了一只鸟,他兴奋得哼哼唧唧唱起歌来。听着他那不成调的歌声,她浑身充盈着一种幸福的感觉。她觉得,自己是世界上最幸福的人,哪怕再活一百遍,她也不可能比这更幸福了。她鲁莽地打断老沈,大声问:

“要是泽嫁给你,你会这么幸福吗?”

他没唱了,但也没回答他。他继续看着外面那片天空,鸟正在使劲啄拾那里的铅灰色,露出几缕残破的白云,仿佛是深埋在铅灰色里面的古迹。

她不需要回答,他也无法回答。她只需这一问,这一问重重叩击着她的内心,深沉而持续地发出洪钟般的鸣响,那源源不绝的幽杳回音就是最好的回答。他就是那回音的形体,恰如存放蜜蜂的蜂箱。她因此无比感谢那个夏天,她听说老沈和泽没在一起,便毅然决然地去了上杉市。她这只蜜蜂,就在那里找到了存放自己的蜂箱。儿子是他们酿出的蜜。

儿子从没问过父母对女友的看法,他在这方面看上去非常自信。他们也从没在儿子面前说过对那女孩的真实看法,当然,更没违心地说过她的好话。她感觉到儿子在这件事上有一种畏葸,好像生怕他们打破,把事情搅黄了,所以,他矢口不说征求意见之类的话。他那时才刚刚20岁,就把这么大的事,一个人定了。他是他们酿出的蜜,这蜜却注定是由别人去品尝的;如果蜜变味了,他们互相只尝到苦汁,那又有什么办法呢?但愿不是这样。也许不是这样。她骨子里,对自己的独子也有不小的信心,相信他能处理好如此重大的事。

他们一路跌跌撞撞谈了下来,用儿子的话说是“有惊无险”。惊在哪里,险在何处,她没细问。在儿子的婚恋问题上,她早就决定采取他说多少她听多少的策略,她不知道这到底是缘于对儿子早恋的失望呢,还是对他才干的自信,抑或是她禀赋中固有的民主意识,让她不去操这些心。

毕业前夕,有次儿子和女友带了五六个同学回来。他们在前坪摆了一桌扑克,打的打,看的看,热闹得紧。忽地,从外面传来轰隆一响,仿佛发生了爆炸,吓她一大跳。等她从厨房冲到前坪,看到事情真相,哭笑不得。原来是,她未来的媳妇为出错一张牌要反悔,其他牌友不让,她霍然起身,将牌甩到地上,然后用力将牌桌掀翻在地。她在厨房里听到的,便是牌桌轰然倒地的声音。更感到奇怪的是,那些同学丝毫不以为意,在一旁小声嘻嘻哈哈,儿子则搂着女友的腰,在一个劲地哄她。从她这个角度望过去,女友仿佛要把儿子摔在地上似的。她为看到这一场景很是害羞,像是自己做了亏心事一样,连忙悄悄踅了回去。

回到厨房,她心里仍像泥鳅打鼓,乱得很。到了吃饭的时候,这帮同学边吃边闹,儿子一不小心鱼刺卡了喉咙。儿子从小喜欢吃鱼,自称鱼的克星;也从小易被鱼刺卡,反过来鱼刺也是他的克星。这回卡得厉害,儿子弯着腰,两手撑在膝盖上,满脸涨得通红,喉咙里发出阵阵狼嗥般的声音,泪水与涎水混织在一起,形成一道发出某种异味的白色瀑帘。抠、挖、灌、吸、冲、泡、呕,以前用过的各种方式名堂搞尽,都不奏效。这时,女友让儿子直起身子,挥起手掌猛拍他的后背,从颈椎向下移动,移到颈椎下五寸左右,再回来从颈椎拍起,如是十数回合。儿子突然说,好啦。他吐出一口痰,里面夹着血丝,但再也不痛了。

她把这些情景看在眼里。她没有太上去忙活这件事,从儿子六岁那年第一次被鱼刺卡了起,都是她这个做娘的来处理。这次儿子被卡,她同样下意识地跑过去,叫他吞饭团,含醋,用开水冲……她发现她的每一个举动都有那个女孩夹在中间,她甚至认为,儿子的女友恰似卡在她和儿子之间那根拔也拔不掉的刺。但她很知趣地退到一边,把地盘让了出来。或许我才是卡在她和儿子之间的那根刺呢。她不无沮丧地想。不过,女孩在儿子背上猛拍、让刺神奇消失的那几下,她还是服了。她心里也许掠过一丝笑意,但脸上肯定没流露出来。

女孩成为她媳妇以后,让她笑得起来的事情很少,也没有大的冲突。对她而言,就仿佛喉咙里多了根刺,隐隐有些不舒服,并不碍事。她曾寻思,刺在喉咙里,刺舒不舒服呢?她没有得出答案。她多次见过媳妇和儿子吵架,自己也时常热脸贴上媳妇的冷屁股。她不觉得那个时候媳妇舒服,因为她的情绪十分消极;也不觉得她不舒服,因为她似乎久久沉醉在那种消极情绪中。

有了豆豆之后,媳妇的态度便急转直下,好像卡在喉咙里的那根刺变成了一条龙。家只有这么大,哪里容得下一条龙来捣腾!豆豆两岁前,先后请了十来个保姆,长的做了三个月,短的一天还没完就走了,都受不了媳妇的苛刻和火暴脾气。她和老沈没有办法,先是忍气吞声,互相劝慰和鼓励,住到城里来带嫩毛毛,好不容易拉扯到一岁,孩子断奶了,也能走了,他们就把豆豆带到乡下。乡下是乡下的带法,豆豆一身泥一身水的,媳妇回来看了,大怒,说不把她的孩子当人带。老沈说,怎不当人带,他是我们的宝贝孙子呢!媳妇压低声音对儿子说,宝贝孙子带成……像个龟孙子。

她听到的半截让她意识到那是一句侮辱性的话,她装作没听到。她多希望儿子反过手去扇媳妇一巴掌,所谓“希望”,是因为她知道儿子不可能那么做,这个“希望”的内在含义其实和失望没有两样。儿子当时勃然变色,看上去接下来就应是那一巴掌,然而,他接下来低着头出门买菜去了。儿子绝大多数时候都在息事宁人,她能理解,却还是失望。自始至终,她没把媳妇那句话告诉过老沈,但她似乎一直用自己的心血养着它,养得它壮壮的,生龙活虎,好几次差点蹦出了嘴,好在她还有力量将它制伏。

难得在城里住几天。儿子说,等过了端午再走。她愿意听儿子的,也很想在这里多带几天孙子,虽然对究竟能住多久,她心里没一点底。第一天尚好,媳妇不过是脸色不好看,那张阴沉的脸他们也见惯不怪,何况只要面向豆豆,它就会晴朗许多。晚上她打麻将去了,小小房子里仿佛移走一座大山,顿时变得空敞而清爽了。她和儿子、孙子的交流多了起来。把豆豆弄上床睡觉后,她问儿子,她天天这样去打牌?儿子说,你们来了,有人照顾豆豆,她才去的。平时她料理豆豆那摊子,我要看书。她没再问,怕打扰儿子看书。

第二天她到菜市场买了一只土鸡,熬汤。儿子和孙子都瘦,他们和媳妇看上去像一只饭碗配着一双长短不齐的筷子。傍晚,儿子刚进门就喊道,真香啊!随后媳妇进门,瓮声瓮气说,饭菜还没做好?我约了人家七点的牌局呢。她回答说,马上好啦。赶紧把准备好的饭菜端上桌子,儿子也来帮忙,拿碗,盛饭,摆筷子,舀汤……媳妇喝了一大口鸡汤,拧着眉头说,没盐。她拿出盐罐子加了一勺盐。媳妇喊道,要不得,没煮开的。儿子快一步,端了汤碗去厨房,重新打开液化气灶,将鸡汤煮开。待会,媳妇用生气的口吻说,韭菜老了,黄瓜没炒熟,这菜怎么吃!儿子插一句,黄瓜生的也能吃呵。

“那不干脆凉拌算了,何必下锅呢!没一样菜吃得下去,肯定是文革时候打打闹闹去了,连菜都没学会做!”

说完,饭碗筷子往桌上一撂,人蹬蹬蹬出了门。

她的心里有一团烈火在燃烧,那团烈火冲了出来,将她团团裹住,她都看不到自己了。但她将自己牢牢钉在桌子边、椅子上,像邱少云那样,一动也不动,任那烈火将自己烧得干干净净。火差不多熄了,她从那灰烬中缓缓爬起来,只对儿子说了一句话:

“她有什么资格谈文革!”

她一晚没睡,像被火烧得浑身伤痛不已的患者,她在心里呻吟着,她抿紧嘴唇不让那呻吟发出声来。与此相应和的是,老沈敞开嘴巴打出的鼾声,节奏均匀,声气统一,仿佛他是一架专门用来打鼾的机器。

她怔怔地看着他,忽然骂道:“龟孙子!”泪水立时盈满了眼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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