中篇小说丨痴呆(二)

2016-09-26 16:00:08 [来源:新湖南客户端] [责编:吴名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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痴  呆(中篇小说

作者丨吴昕孺

 

她决定带他出去玩麻将。所谓出去,也就是到隔壁四娭毑家里。他退休之前从没摸过牌,无论是中国自己发明的麻将还是从外国引进的扑克,他都嗤之以鼻,不屑一顾。她会打扑克,也不记得是什么时候学会的了,虽然打得很少,但她总是能抓一手让对方绝望的好牌。运气妨碍了她技艺上的提高,同时让她对这样的活动提不起什么兴趣,她经常打完一轮,对方还在原地踏步。她并不喜欢这种血洗式的胜利。跟老沈结婚后,她就再没打过牌了。对牌的态度,也影响了他们对媳妇的态度。媳妇聪明、能干,模样儿不错,但性情刻薄,急躁易怒,尤其沉溺于麻将,没牌打就像要了命。豆豆刚出生不久,媳妇跟所有保姆都搞不来,儿子只好来请他们。她和老沈去城里住了一段时间,真正见识了媳妇的牌瘾,还在休产假,听到哪里有牌打就跑出去了,有时她得抱着豆豆到楼上楼下或者另一栋家属楼某户人家的牌桌上,让媳妇给孩子喂奶。

老沈退休后,四娭毑怂着他玩麻将,他脸上的表情好像被人泼了粪。四娭毑很生气,说,一个股级干部蛮不得了啊,股级干部退休了还不是一个凡人!她连忙解释说,老沈不是架子大,是心情不好,您老别见怪,我陪你打。她那时还没退休,一坐下去就学会了,而且打得不赖,总赢四娭毑的钱,四娭毑就不主动找她打牌了,宁愿去邀两三里地外的其他婆婆佬佬。后来她退休了,也几乎不玩牌。现在老沈都弄成个脑萎缩了,保健报上说,老年人打打麻将,活活手,动动脑筋,有助于预防老年痴呆。看来,得重新认识以前老沈引以为傲的“好习惯”了。

奇怪的是,那天吃过晚饭,她小心翼翼、旁敲侧击地和老沈谈起打麻将的事,他一反常态,没有表示反对,只是也没表示赞成。他坐在那里,静静地听着,两手插进裤口袋,像一个没有拉动的提线木偶。她不知道他心里怎么想的,索性挑明:“等会就去,我看四娭毑那边缺人手不。”

他竟站了起来,跟着她。难道他知道自己的病了?不可能,我谁都没说。她想,管他呢,他愿意玩就好。他跟着她。

她在隔壁门外喊道:“四娭毑哎,有人打麻将没?”一进门,牌桌已经摆起了,他们都没起身,从麻将堆里抬头看了他俩一眼,好像是闯进来两个外星人。四娭毑说,什么风把你们给吹来了。她改口说,在家里老看电视没味,我带老沈来学打麻将。四娭毑又看了老沈一眼,笑着说,你脑子里长出那根筋了?老沈呵呵回笑了两声。这时,有一个赢了钱的趁机起身,她就让老沈坐下来,她坐在他后面,教他怎么砌牌、拿牌、打牌、吃牌、听牌、和牌。他手气好,一上来就和了三盘。四娭毑说,那要不得,是他打牌还是你打牌?她想了想,没再做声,不让四娭毑占点便宜,这张牌桌上就不会有老沈的位置。

第二天,她去镇上买回一副麻将,在家里手把手教他。吃。碰。清一色。七小对。杠上花。如果不是当了一辈子教师,这个学生她早就放弃了。他几乎无法领会。手上十三张牌的组合,对于他来说,有如一部天书。但好歹在一点点进步,是水滴在石头上的那种进步。有一回,他们两个人玩,他一不留神打到了听牌,只是他两次摸到自己正好要的那张,都打掉了。到第三次,她不得不告诉他,你和牌了。他笑得像一株从不开花的树上突然开出一朵怒放的花来。她也笑了,笑得眼泪都出来了。眼泪出得太多,它们纠集成群,把笑给赶跑了。她忍住,没哭。她知道不能哭,家里只有他们两人。他们要笑着生活。

他总是输。四娭毑很欢迎他们去。他输得连四娭毑都觉得没味的时候,她就能在旁边指导一下。所以,他们天天输,却输得不多。她对这个项目有些纠结,一时又没有其他办法。半个月后,儿子带着孙子豆豆回来了。老头子很高兴,弯着腰像只母鸡似的,一边迎上去一边嚷嚷着:“我的乖孙哎!”

她悄悄跟儿子说了他父亲打麻将的事。儿子说,好呵,天天带他去打吧。

可是天天输钱呢。

输点钱算什么。一辈子就是省着、省着,省到得病了,还省。总比吃药、住院便宜些吧?只要他自己不反感。

他反感什么呀。只要我往哪里走,他就跟着。他连反感的能力都没有了。

你平时要多和他说话,比如激发他的回忆,让他的大脑神经处于亢奋和活跃状态。

我跟他说,还聊起他以前的女朋友呢。

又是那个泽姨吧?聊她干啥!

他以前一听到她的名字就咬牙切齿,我从不提她。到了这份上,我想试试多刺激他,哪怕惹他生气了也是好事。

他还生气吗?

开始还变脸色,黑得像砣铁,但不吱声。现在连脸色都不变了,好像不认识那个人。

别提她,讲点别的。谁知道他的心理活动,可能他心里受折磨我们不知道呢。

 

他回到家里,告诉妻子,老头子打麻将了。妻子刚从麻将桌上下来,满面红光,笑盈盈的,看样子就知道是赢了。这个时候跟她谈一件事情,氛围往往是最好的,不容易吵起来,有时还能给她提些意见,而不惊动她的脾气。她的脾气是一头容易被惊醒的狮子。

他打麻将!老年痴呆症患者怎么可能打麻将?

他还只是早期嘛。

早期也是老年痴呆呀。那不只有输的份!

乡下打得小,还有妈妈指导他呢。再说,输点钱算什么,如果能控制……

那是把钱往水里面丢!如果打牌能控制脑萎缩,还要医院干吗?何况,脑萎缩是不可逆转的,连医院都没辙。不如,把那点钱攒起来,你妈多带他出去走走,再过一两年可能就走不动了。

他本来是想给妻子提个建议,周末经常回去,陪爸妈打打麻将,一来尽尽孝心,二来省得他们在外面打老是输。妻子硬生生地掐断了他的话,他就只好把这个建议咽回肚子里去了。妻子讲得不无道理,何况她也并没发脾气,看来是时机未到。

这一晚他都有意地去亲近妻子。堂妹这周没来,妻子在厨房做饭,他也挤在厨房里,像粒苍蝇样围着她团团转,一会儿递瓢水,一会儿切两根葱,一会儿剥几粒蒜。他知道妻子喜欢这样,把他当作一粒麻将子,一会儿打出去,一会儿吃进来,哪怕一会儿打也不是不打也不是像个鸡肋,她也十分满足于这种手上有牌的感觉。

这是一套老式三居室,厨房不大,两个人便显得人头攒动,再加上炒菜煮饭蒸发、袅绕而起的热气与香味,这种人间烟火气息里反而蕴含着一种别样的意味,有着万物本原的和谐与安定。可惜,家里这种时候并不多。工作日下班后,他还要去幼儿园接豆豆,回来得较晚,到家时饭菜基本端上了桌;休息日妻子不是在自家就是在人家的麻将桌上,堂妹做饭,他很少去厨房,而是把自己关在书房里。他觉得自己也没做好,经常埋怨妻子打麻将,妻子在家里劳累的时候他大多没看到。

妻子每做好一个菜,他就忙不迭地端到餐桌上。待到妻子在炒最后一个菜时,他跑过门外走廊,对着外面的虚空喊道:“豆豆!”豆豆在某个不为人知的角落应了一声。不一会,孩子披着一身泥土脏污进屋,少不得遭到他妈一顿狠狠的数落。

他跟孩子洗了手,说,好好吃饭,今天妈妈做的菜特别香!妻子回他,好像平时我炒的是木棍子,只有今天的才香,今天还不是你切了几根葱,就特别香了!贪功也不是这样贪的。他顿了顿,吞下去一团口水,今天的菜特别香啊。他招呼豆豆坐了,自己也坐下来,夹了一把蒜苗炒肉到孩子碗里,温和地说,快吃,你最喜欢吃的。孩子咬了一口,嚷嚷着,不好吃,咬不烂。他笑了,哪里不好吃,分明香脆可口,你不吃给爸爸。孩子把筷子上夹着的一根甩到他碗里。

蒜苗炒肉,是放了两天的蒜苗,的确有些老。儿子只选肉吃,他就把蒜苗一根一根全消灭了,能吞进去的都吞进去,还是吐了一大把渣在碗边。

妻子像生气又像开玩笑地说,一点小菜被你抢光了,还这么浪费!

他不像生气又不像开玩笑地说,好木材可以做成家具,边角余料总得扔掉呵。她这回不像开玩笑了,我看你只吃了点边角余料,把木材都给扔了。

其实她说的是对的。他吐得多,吃进去的少,甚至只榨出点水就扔出来了。可那真成了木材啊,能吃吗?从食物原理而言,他是对的;从话语逻辑来说,真理在妻子那边。他在夫妻长期以来的争辩中,无不落处下风。他发现,原理、规律总是斗不过话语逻辑。人类的话语体系里,隐藏着一种难以察觉却又无处不在的诡辩基因,它为一切强权鸣锣开道。

这个时候,沉默通常是最好的防守。沉默仿佛暴风骤雨之前黑压压的一大片空地,如果像万物那样沉静面对,风雨可能只是做做样子,便销声匿迹;即便风狂雨骤,那也是单方面肆虐,不会弄得天翻地覆。

半个月前,他们天翻地覆过一次。那天她打牌输了,回来就带了半肚子气,先是奔到阳台上,然后返回到卫生间,揭开洗衣机盖,大声喝道,要你们晒衣服,怎么还溽在洗衣机里?他很惊讶,从没听你说要我们晒衣服呵。

没听说?我出门前明明交代了,你躲在书房里总是一只耳朵进一只耳朵出!

这时,堂妹赶紧从厨房里跑出来,将洗衣机里面的衣服掏到盆子里,端着盆子要去阳台上晒,被堂姐拦住:让他去晒。

本来,他从堂妹手里接过盆子去阳台晒了衣服就没事了。但看到堂妹那备受委屈、手足无措的样子,听到妻子那种冷彻骨髓的语调,他全身也像石头一样发硬了。盆子是接过来了,他将它重重地摔在地上。这下连堂妹的脸都吓得变了形,妻子捡起地上的衣服兜头兜脑朝他掷来,他将她掷过来的衣服又向她掷去,双方短兵相接,像打雪仗似的,难分难解。

最终,他夺门而出。不巧的是,他刚出门到楼下就碰到自己的老领导。他问,你这么急匆匆地干什么去?

呵,您好,去买点菜。

这么晚了才去买菜啊?不要搞得太发狠了哦!

谢谢您关心。不会。

他感觉得到老领导厚厚的镜片后面灼亮的目光,仿佛一只在猎人枪口下落荒而逃的野兔。兔子逃到了森林里。钢筋水泥的森林,有汽车形成的河流与高楼耸立的山脊,各种灯光变换而成的迷幻花朵,还有噪音的石头,纸屑、烟头、包装盒以及各种生活垃圾组成的地面。这样的森林也让兔子逃无可逃。他在外面漫无目的地转了几圈,消磨大约个多小时后,又回到自己的家门口。

堂妹开了门。她看他的眼神,让他不忍直视,好像他们是某一事件的同谋而被发现了一样。他不去看她,是不想做这样的同谋。他不想将无辜的堂妹拖下水。但他不得不承认,如果今天堂妹不在这里,他可能不会发那么大的脾气。要知道他是以脾气好著称啊。这个时候,他终于觉得自己做错了,心里涌起一股对妻子、对堂妹包括对在楼下碰到的老领导的惭愧。

妻子不在家,显然又出去干老本行了。堂妹带着豆豆在客厅玩。他进了书房,翻开刚买不久的一本散文集《自己是谁》,不禁扑哧一笑:是啊,自己是谁呢?这时,堂妹悄悄走了进来。他放下书,表示对她的欢迎。不过,依然不敢直视她那种眼神。堂妹走到他身边,用清晰而又极轻的声音问:

姐夫,我是不是不该来?

这个,不关你的事。只是吓着你了。

没有呢。我姐是这样的脾气,姐夫不要怪她。

我也没做好,一下没控制得住,对不起。

有你,是姐姐的福气呢。我们都这么认为。

呵呵,都这么认为不一定是对的。你去带豆豆吧,我看会书。

第二天,他带着豆豆下乡看爷爷奶奶。妈妈发现他心情不好,问他,吵架了?他点点头。妈妈说,你那媳妇呵,鬼灵精怪,性格又不好,生成一把刀子嘴,这个是没办法的。你呢,要装傻一点,糊涂一点。斗智斗勇,你都不是她的对手。豆豆都这么大了,吵就吵了,不要往心里去。他当然理解妈妈的意思,笑着说,老头子总在你面前装傻,你看,这下弄假成真了。妈妈叹了口气,你爸呀,一辈子就是个呆子。他想起昨晚堂妹的话,说道,老爸有你这样的老婆是他的福气呢。妈妈说,我也没给他多少福,我们就是互相给了对方安稳。你那媳妇性格不好,脾气大,但还是顾家,至少顾小家,绝不会吃里扒外,这样的人也有她的安稳……好啦好啦!他实在忍不住,得打断妈妈的话了,否则,她会念出半部经书来。

总之,半月前的那个晚上,对他的内心冲击非常大。他再三告诫自己以后不能那么冲动。冲动是魔鬼,是扫荡世界的飓风,是破坏家庭和谐和内心平静的罪魁。我不能说不了解她。了解她,又选择和她生活在一起,就应该承受由此带来的一切。好比一棵树结了一个果子,同时也要承担相应的虫害。他郑重跟妻子道歉。妻子不接受,说他有家庭暴力,她要告到妇联去。直到第三次,他打了自己一个耳光,她的心才软下来,哭着接受了他的道歉。

由于他的主动调整,这半个月显得风平浪静许多。父亲都那个样子了,还有什么比家庭和睦更重要呢。豆豆每晚九点睡觉以后,妻子偶尔还出去打打牌。他以前对此很反感,但现在也释然了:一、从来都是妻子弄豆豆上床睡觉,孩子不睡好,她不会出去;二、她即便九点多出去,也从不在零点后回来。每个人有自己的生活方式,夫妻是同林鸟,却不见得是同路人,随她去吧。这晚,妻子没再出去,看了两集韩剧,冲个澡就上床了。时机再好不过。他躺在妻子旁边,寻思着从哪里说起。

“你买副麻将回去吧。”不防,妻子先开口了。

“老妈已经买了。”他答道。

“她倒是手脚快!”

“不快点老头子玩不转了。嗨,星期天我们偶尔下乡陪他们玩玩不,一家子输赢不打紧,他们会很高兴的。”

“那有什么玩头,我玩刺激的搞惯了。”

“就来刺激的,随你打多大,他们输给你还不乐意呀!”

“我还不晓得那些生手,坐在牌桌上半天打不出一张,何况你爸还……不去。”

“那就算了,睡吧。”

妻子扭过头,把一丛蓬松的黑发对着他,弄得他额头、鼻孔、面上到处痒痒的。她在那边闷声闷气地还说了句:“去了也不打。”

语气似乎缓和了些。

 

从星沙直接去北京,还是先去韶山再前往北京,杨海涛、泽与沈大千、何虎生、淑之间产生了较大的分歧。五个人,沈大千这边有三人,看上去是多数,但虎生和淑不参与争论,所以等于是沈大千以一敌二,而那边的“二”,一个是队长,一个是他的女友。

让淑吃惊的是,沈大千争得十分认真。杨海涛和泽迫不及待要见毛主席,他们认为不能老让主席在北京等,不能让主席对家乡的红卫兵失望。沈大千说,主席才不会专门在北京等我们,他也不知道我们要去,我想去韶山是因为我有个姑妈在那里,可以带泽去看看姑妈。虎生则很想去韶山毛主席故居前照张相;淑呢,并没有太坚决的主意,她只是觉得北京远在天边,走到那里不太可能,还不如就近去趟韶山。

泽皱起她那漂亮的小额头,厉声责怪沈大千觉悟太低,“到了韶山我也不会去见你姑妈的!”口气比石头还硬。

沈大千笑眯眯的,不吱声,像是故意显出一副好男不与女斗或者胸有成竹的样子。

杨海涛说,不争了,按党的组织原则,少数服从多数,举手表决吧。

队长一票要算两票。泽噘着嘴说。

沈大千说,毛主席一句顶一万句,队长至少可以一票算四票,那不要表决了。

虎生说,我不参加表决,我跟着你们走。

沈大千看了淑一眼,淑有些慌,正寻思着如何应对这一局面。不料,沈老师突然让步说,我也弃权,跟着你们走。他的目光还扫在淑的身上,不经意地扫着,像落日的余晖扫过万物。

在星沙住了两晚,泽恢复得不错,杨海涛带着何虎生到接待站给每人领一件军用棉衣后,继续北上。泽的脚不再打泡了,倒是淑的脚打起了泡,但她没有声张,自己忍着,晚上住下来后悄悄打开针线包,把泡挑了。

三天后,他们看到一片巨大的水域,像传说中的大海。沈大千说,这应该是洞庭湖了。泽兴奋得像一条从湖里蹿到岸上来的鲤鱼,不停地扑腾。岳阳城同样到处是人,讲着不同的口音,举着大小不一的旗帜,旅店、招待所早已人满为患。他们来到岳阳楼边上的“君山旅社”时,有支株洲的“长征队”正好要走,他们幸运地住进了一个通铺房。

就是在岳阳,就是那个晚上,淑发现了泽和杨海涛之间的蛛丝马迹。他们睡的时候是按这样的顺序:何虎生、杨海涛、淑、泽、沈大千。虽然各人盖着各人的被子,两人之间至少有二三十公分的距离,但淑还是本能地向泽那边靠拢。因为白天走得累,他们一般都睡得很熟。这天晚上,淑却在半夜醒来了,因为窗外一轮惨白的月光射进来,正好落在她脸上,好像一只雪白的狐狸在用爪子轻轻地搔着她。她被惊扰得坐起来,看见通铺上除了她之外,只睡了何虎生和沈大千两个人。她当时没想得太多,只是纳闷怎么少了两个人,床宽了,她另找个位置倒下又睡着了,第二天清早醒来时,五个人都在床上,顺序是这样的:何虎生、淑、杨海涛、泽、沈大千。他们起来,去抢水房里的洗漱位,没有谁注意这个,只有淑多长了个心眼。

正当淑寻思昨晚的谜底时,泽在路上大方地讲述着她和杨海涛如何夜探岳阳楼的故事。听她的语气,好像他们昨晚打死了一只大老虎,或者掘了一座王陵。你们爬到楼顶去没?虎生好奇地问道。没有,爬到二楼就被一道木栅给拦住了。答话的是杨海涛,他的声音比泽的平静得多,那种平静好像刻意要去消解泽的激动似的。怎么不喊我们一起去呢?虎生继续不依不饶地问。泽抢着回答,你们睡得那个死呵,我被一阵狗叫吵醒了,发现外面白亮白亮的,不知是湖水亮还是月光亮,就出门去看看,没几分钟杨海涛也出来了。他问我去不去爬岳阳楼,我就跟着他去了。杨海涛笑着说,我是被尿憋醒的,本来是要到外面找个地方屙西西,不料一出门就看到泽,一点尿意都没有了,只好邀她去爬岳阳楼。那,那泡尿去哪里了呢?虎生问。被狗吃了。泽说完,哈哈大笑,仿佛她就是那只得了便宜的狗。泽一贯没心没肺,看不出任何问题,反而是杨海涛故作镇静的答话,让淑隐约窥探到他内心的微暗之火,那难以压抑的诡秘的浪花。

她觑了觑沈大千,沈老师的步履依然稳定而踏实,脸上亦无丝毫异样。她又觉得自己可能多心了,泽虽然有些变化,不过是她性格的延展,她在家里父母就看得重,很少让她做农活、干家务,不过她成绩好,有这个资本。现在,她似乎更像个城市姑娘,无论腔调、姿态,包括她的发音,比如“去”这个字,星沙乡里话读“切”,星沙城里读“课”。从泽口里发出来的,都是“课”,而不是“切”,有时她一不小心读出“切”,立马会更正过来,让人几无察觉。

此后的日子,让淑感到与泽的距离越来越大。泽活泼、大气,敢说敢干,相比之下,她就真的是个小心眼了。因为,一直到武汉,泽和杨海涛再无单独行动过,平时更没什么见不得人的地方。看来,那次“夜爬岳阳楼”的确只是一次偶然事件。走到第十天,他们进入武汉,谁知武汉突降大雪,一夜之间地上铺了一尺多厚。他们陷在汉口中山公园后面的一家客栈里。杨海涛不知从哪里弄来一副扑克,可以消磨时间。他们五个人中,只有杨海涛、泽和淑三个人会打,规则要求两两捉对,淑和虎生每次被杨海涛和泽打得溃不成军。沈大千瞧都懒得瞧一眼,一个人在旁边看他自带的鲁迅的《彷徨》。

三天后,中央文革下达要求红卫兵返乡的通知。又等了两天,他们才在接待站办好返回星沙的火车票。

“火车站人山人海,比现在电视上春运的画面要壮观得多。那时我们没有经验,其实上车不需要车票,能挤上去就行。列车员一看我们是学生,根本不查票。”若干年后,淑对自己的儿子这样描述他们离开武汉时的场面。

他们一到星沙,碰上县二中派来接他们的小四轮,顺利回家。淑与几位老师别过,一个人回到村里。“红缨枪战斗队”恍如一梦,当时乡亲们尤其是村里的年轻人,好羡慕她参加了串联。她竟不觉得自己到过星沙,到过岳阳,甚至还到过武汉。“武汉好玩吗?”有人问她,她不知如何回答,武汉在她脑海里只有茫茫大雪和挤得水泄不通的火车站。反而越到后来,这次旅程在她的记忆中越加清晰:杨海涛在什么地方蹲下来系松掉了的鞋带子;何虎生在哪里摔一跤额头砸在一堆牛粪上;老沈一边雄赳赳地走路一边朗诵毛主席诗词“独有英雄驱虎豹,更无豪杰怕熊罴”,这时一只狗从树林中蹿出来,从他胯下穿过,吓得他差点尿了裤子……

第二年春天,淑也被请进村小当上了民办教师。她给泽写了一封信,告知这个消息,向她请教备课、开门办学等有关事情,并代问沈老师好。没有收到回信。她本来想再给沈老师写封信,觉得比较冒昧,便作罢了。这年六月下旬,因试爆氢弹成功,全村游行庆祝。淑在游行队伍中见到了泽的大哥。他说,上个月泽带男朋友回了。淑说,他们做得出,都不来看看我,沈大千还是我们两个的老师呢!泽的大哥说,淑的男友不是那个姓沈的了,他姓杨。

啊,他是不是叫杨海涛?

好像是吧。说是二中的团支书,前途无量。他们第二天就走了,要去县里开会。走的时候,像两只要飞上天的鸟,尾巴翘得老高。

淑在这支游行队伍中突然变成一个喑哑的异类,她的脚步机械地移动着,像风吹着草,似乎向前走了,又似乎还在原地;像水流缓慢地推着一根木头,木头行进的方向不是木头的方向而是水流的方向。她的耳朵仿佛不是一个听力器官,而是一种消音装置,她听不到锣鼓声、鞭炮声、口号声乃至所有的声音,一片岑寂有如氢弹爆炸一声巨响之后那无边的荒野。

暑假到了。往年,泽回家双抢总要来淑家里串一两次门的。今年,淑前所未有地期盼泽的到来,但泽没来。淑知道泽不会来。或者说,正因为她知道泽不会来,她才越发期盼她来,期盼泽能亲自交出那个谜底。又或许,泽不来,正是她交出谜底的一种方式。虽然对于淑来说,她显然更希望是前一种方式。

这个,由不得淑。

但她尊重泽选择的告知方式。7月底的一天,家里最忙的时候过去了,她告诉妈妈,要去参加一个为期一周的培训,带了一套换洗衣服和牙刷毛巾,就上路了。她先到位于北山镇的县二中,老师们都放假了,学校里空空如也。她对传达室的老伯说,我是沈大千的远房亲戚,有重要事情找他。老伯说,沈大千呵,他下个学期不来这里,据说调到九中去了。哦,老伯,您能告诉我他家住在哪里吗?我真的有急事!你是他亲戚,不知道他家住哪里,我从没去过,我爸去过,可他得了急病,开不了口,必须找沈大千的妈妈要张方子,是一张神方。您帮帮我吧!老伯崽细打量着她,似乎这样能验证她刚才所说话的真实度。哦,我具体也不清楚,他好像是路口镇上杉市那边的。那谢谢您啦!

事实证明,到上杉市问沈大千家并不是一件难事,只是路真难走,那仿佛是一条去月球的路,晴天都坑洼不平,如果下雨,真不知道如何落脚。不过,她走得兴起,脚步越来越快地丈量着那个人烟稀少的山冲。路边偶尔有几丘田,田里的人停下手中的活计,一边擦汗,一边望着她。她朝他们笑着,怕他们看不见,再挥挥手。田里的人只是纳闷,好像在问,她是谁?从哪里来?要到哪里去?她笑得更欢了,一直到沈家门口,一群小鸡崽不知是表示迎接还是害怕,忽啦啦四处飞散。后面是沈家的阶基,阶基上坐着沈大千。他嘴里叼着一支喇叭筒,愕然的眼神就像看到一只老虎。

“我以为出现了幻觉。因为,那天晚上我刚好梦见你,你在我班上上课。我发现你跟旁边的同学讲小话,狠狠批评了你。”多年后,老沈和她回忆起那天的情形。

“你就是这样子迎接我?”

“呵呵,真奇怪,一个那样的梦。第二天,见到你走近阶基,我以为是只老虎。”老沈羞红着脸,仿佛那个梦是昨晚做的。

“我才不是老虎。我是送到老虎口里的肉。”

她没想到,沈家只有沈大千和他母亲两个人,他父亲去世了,两个姐姐出嫁了。母亲很热情,却木讷讷的,有些惊慌失措。沈大千显然也没有心理准备,淑就自己对他母亲介绍说:“妈,我是沈老师的学生,也是他女朋友!”他母亲高兴得流出了眼泪,一个劲地用围裙搓着手。沈大千站起来后,不知怎么办才好,只好又坐下来,把他嘴里的喇叭筒叼起又放下,眼睛微微眯着,望向虚空。他无意识中选择了最能把她留下来的那个动作,虽然即便没做这个动作,她十有八九也会留下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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