中篇小说丨痴呆(一)

2016-09-26 15:52:47 [来源:新湖南客户端] [责编:吴名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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痴  呆(中篇小说

作者丨吴昕孺

 

她站在门外,翘首盼着儿子回来,还要留心老头子发现她的焦虑。好在老头子一直坐在客厅里看报,与其说是看报,不如说是打瞌睡,他的头一下一下往前面砸,好像要把报纸砸穿似的。她故意不去看他,让他看报或者打瞌睡。她没有心思。她在等儿子回来。

站在阶基上,能看到三百米之外的简易公路。在她视野的尽头,有一个两排厂房相夹的大拐弯。她时不时出来,盯着那里。

上周,四娭毑气咻咻地悄悄告诉她:“淑,你家老沈要不得呢!要不得!”她问,怎么回事?“我昨天来井边打水,他硬是不准。我好不容易打了一桶水上来,他抢过去全倒进沟里了。”她马上说,对不起,四娭毑,老沈肯定是生病了,他不是那样的人。四娭毑没好气地说:“我想也是。”

她终于把儿子从大拐弯那里盯出来了。她打电话要儿子回来,带他爸去医院看病,验尿,验血,测心电图,做B超,照CT。“医院恨不得把他翻过来再看一遍。”儿子说。他只要幽默,就总是有些夸张。现在,他正大踏步地往家里走,越靠近家里,走得越快。她走到路上来接他,问他诊断结果。儿子低声答道,脑萎缩,就是老年痴呆症。她沉吟了一会,拉住儿子:“老头子要是问,你就说有点神经衰弱,多休息就好了。跟别人也是这样说。”

儿子疑惑地看了她一眼,旋即心领神会地点点头。

他们一起进了屋。老头子还在看报,儿子和淑联合织成的阴影笼罩着他,好像将他装进了一张网里。他挣扎着要起来。儿子说:“没事。医生说,你有点神经衰弱,注意休息就好了。”

他咕隆道:“我现在休息得还不够吗?”

她赶忙说:“不是休息得不够,是休息的质量不够。”

他疑惑地看了她一眼,似乎不明所以地点点头。

儿子很忙,他吃过中饭就得回城里去。他说,要开这个会那个会,她听不懂,但知道那是他必须去开的会。她了解儿子的性情,却不了解儿子的工作。在她看来,“会”是古时候像“年”那样的怪物,以前要闯年关,现在是闯会关。年关是一年一闯,会则似乎天天要开。难怪,现在的人不累,不累得够呛。她理解儿子的感受——他对会既厌恶又害怕,却不理解儿子的态度——依然奋不顾身地往会里闯,向会里奔。懦夫与勇士,内心的怯懦与外表的莽撞,建构出一个个平庸者。庸常是福。她只希望儿子能够平安、顺利、快乐、健康……这样一想起来,要求还是挺多的,不见得都能求到。她并不信神,但老头子得了这样的病,她不指望儿子还能靠谁?

“豆豆还好不?”吃饭时,她信口问一句。

“越来越调皮了,男孩子嘛。”

她埋头填了一口饭,让沉默变得顺理成章。这个时段她本来想说的话是“怎么不带他回来”,但这句话随那口饭一起被牙齿咬碎,吞进肚子里去了。儿子好像明白了她的意思,接着说道:

“天天和院子里那帮小的闹在一起,不肯下乡来。”

这个她知道,下乡没有伴,只能和爷爷、奶奶泡在一起,附近几家都没有豆豆那个年龄的小孩子。何况……

 

他推开门,一股热气扑面而来。外面浑然不觉,里面各种声浪汇成了交响,但绝无音乐的悦耳,而是不同种类的杂音攥成拳头在互相比拼。客厅里,豆豆和另外两个小朋友在玩变形金刚。他的书房里,妻子和她的牌友们在打麻将。他进门的时候,妻子刚好开中了一个杠上花,笑得像烧沸了的一壶水。

一个牌友说:“是你老公带给你的运气。”

“他呀!他不回来说不定我能中两个呢。”她当然是在开玩笑。

“那他会给我们带来运气。”

牌友话音未落,小七对就自摸了。其他三位都还没听牌。妻子的脸寡了下来,对着客厅那三个孩子叫道:

“你们吵什么吵,要吵到外面吵去!”

孩子们的确太吵,他把他们哄到外面去了。从乡下带回了茄子、豆角、辣椒和韭菜,他把它们整到厨房墙角的菜架子上,回转身差点和堂妹撞了个满怀。堂妹是妻子叔叔的女儿,在一所中专学校读书,礼拜天就到堂姐家来做客,不,应该说是来做事。她个子小,皮肤黑,典型乡下姑娘的样子,手脚勤快得像一架机器,抹桌骑椅,拖地板,做饭菜,洗衣服。这一切做完了,她就从姐夫的书架上随便扯本书来读。她读书的时候,可以让人迅速忘掉她,直到脏、乱和饥饿需要她来一一摆平。她才十九岁,世界在她面前是那么单纯。

“姐夫,我来做饭。”

“就做呵?”

“我吃了饭要早点走,晚上学工部要开宿舍长会议。”

“你肯定是你们学校最优秀的宿舍长。”

“呵呵,姐夫你真逗。”

她没有说是,也没有说不是。这个回答让他摸不着头脑,但心里喜欢。

吃过饭,堂妹走了。妻子再次把口袋里的钱掏出来,崽细清算今天的战果,赢了七十九块钱,还在后悔最后那把因为想自摸没要上手的炮,结果反而放了上手一炮。看她弄得差不多了,他走过去,轻轻说:“老头子是老年痴呆症。”

“啊,这个病可不好治!”她惊讶的神情让他感到宽慰。

“目前还是早期,不过医生说,这种病顶多只能延缓,无法逆转。”

她暧昧地一笑:“怪呀,他哪里像得了老年痴呆症的人,前不久还干那事来着!”

他脸霎时被烧得通红,好像是他而不是他父亲干的那事。说“前不久”也有那么久了,个多月前,爸妈进城来过中秋节,在这里住了两晚。第二个晚上的十一多钟,他里里外外搞完,发现下午洗的衣服还在洗衣机里面,要将它们掏出来拿到阳台上去晾。这时,妻子在外面打牌还没回来,儿子在做梦,爸妈已经睡了。他这套三室一厅居室的奇怪与别扭处在于,去阳台必须经过客房——现在父母睡在那里,以前是保姆住,堂妹来就成了她的根据地——好在爸妈进去了很久,应该早就睡着了。

推开门,他大吃一惊,定在那里,进不是,退也不是。昏暗中,床上爸爸的脊背像一道静止的拱门,却抑制不住自身动荡的气息,依然可以看出静止前那像抓到猎物的老虎那样,有节奏的耸动,陶醉于欲望的波浪……妈妈在底下说,快,快下来。须臾,那座雄伟的山、那壮丽的宫殿、那欲望的神庙,缓慢而无声地轰然倒塌。房间陷入一片死寂。

过了一个漫长的瞬间,他装作没事样地穿过客房,在阳台上晾好衣服,再没事样地折回,将客房的门轻轻关好。

妻子回来,洗过澡,他们躺在床上。他忍不住跟她说了这件事。说的时候心里并无多少愧疚,反而有些戏谑之意,算是润滑夫妻生活的一剂良药。妻子更是笑得没心没肺,输钱的烦恼一扫而空。

她这时候提起这事,可以说像一面哈哈镜,将当时小小的娱乐无限地放大成了愧疚与羞辱。他感到心里堵得慌,怒喝了一句:“你是什么意思!”

“什么意思?你自己揭开的马桶盖,还来问我!”

“真无聊!别人癌症患者都能那个,脑萎缩早期有什么妨碍?每个人都有权利享受自己的生活。”

“我又没让他们不享受。他们好好享受去吧!”

 

他长她七岁。她在他的班上除了身高,也不算出众的学生。她和好友泽在他班上上了一学期课,就成了“回乡知青”。六年后,当他们再相聚,他不记得她是他的学生了,“如果泽不提起的话。”他说。他嘴里叼着一根喇叭筒,说话的时候就用手把它拿下来,说完话再放进嘴里,待说下句时又拿下来。她据此认为,他并不会抽烟,只是做做样子。真正会抽烟的,聊天、吵架,烟都可以拄在嘴上,像一棵树上长出的树枝。

“淑,你发什么呆,像根木头,快叫沈老师啊!”

她喉咙干,嗓子紧,竟没叫得出来,不过露出了笑容。她的门牙略微外凸,乡里叫“暴牙齿”。这个毛病稍稍打乱了她脸上五官的美妙布局,留下了似乎是必要的瑕疵,但好处是它能让每一个笑持续较久,仿佛一座大坝拦截了无数清流,将它们汇成澹荡的平湖。

沈老师望着她。那个学期他从未这样专注地望过她,她也就从未留意过他的眼睛。现在她发觉,老师的眼睛有些问题,要不就是曾经有过问题。

“老师都不叫,你这算哪门子学生?”泽在责备她。

“沈老师。”

这下她叫了,泽又高兴起来,好像这一叫抬高了她的身价。泽个头不高,面目清秀,能写会道,在学校里每次表决心、发倡议之类,大多由她上台打头阵,是公认的好苗子。回乡后,泽以其在学校的优异表现,县教育局安排她去邻村的小学当了一名民办教师,随着几次调动,她离在老家村里当会计的淑越来越远,联系也越来越少。

泽特意回老家找她,是邀请她去参加大串联的。“毛主席接见红卫兵的事你知道吧?”淑当然知道,《人民日报》上全是这类报道。“现在全国各地的红卫兵都要去北京接受毛主席检阅,县二中的杨海涛和沈大千正在组织‘红缨枪战斗队’,县里规定必须有两个女生,沈老师找到我,我想起还可以带上你呵。”

“沈大千老师?就是在路口中学教过我们的?”

“是呵,他前年调到二中去了。”

“我得把工作交接一下呢。”

“还交接什么,赶紧走!毛主席接待了几百批红卫兵,再不去就见不到他老人家了。我们是主席家乡人,人家都去了,我们不去,主席会问,湖南红卫兵的政治觉悟是不是被狗吃了!”

她就跟着泽,先见了沈老师,再见过杨书记。杨海涛当时是二中的团委书记,比沈大千大一岁,被任命为“红缨枪战斗队”负责人。除了他们四个,还有县二中一位年轻老师何虎生,白净得像个女孩。杨海涛开玩笑地对她说,我们队本来有两个女生,泽和虎生,不需要你了;但泽哪里像个女生,所以只好把你请来,现在我们队里的两个女生是,你和虎生。泽听了哈哈大笑。她也是在这个时候,才知道泽和沈老师的关系的,“同学”正走在变成“师母”的路上。她觉得他们挺配的,个头相近,性格相反,泽漂亮许多,不过沈老师的儒雅气质也是很讨喜的。他抽烟抽得那么傻,呵呵。不知怎地,那个场景给她留了很深的印象。他从嘴里把烟筒拿下来,又放进去,好像在玩有趣的游戏。他一个人玩,不需要别的玩伴。不过,她觉得自己成了那游戏的参与者,自从她第一次看到他嘴上那根烟筒之后。她从不记得他当她老师那个学期,他抽过烟。那时他还年轻。

她很开心能加入这支队伍。杨海涛高而瘦,大手掌,能从地上只手抓起一个篮球。他的幽默和活跃是这支队伍的凝化剂,他也是这支队伍当然的领导,县里给每人发60元串联费,是他争取来的,也都放在他那里。沈大千个头不高,话不多,也不少,当你能触发他话头的时候。他说话和上课一样,条理分明,没什么跳跃性。虎生就更不做声了,但他非常勤快、细致,跑腿、背包之类的事他做得最多。

他们决定徒步串联。或者说,是杨海涛的决定,其余人无不赞成,泽举起了两只手。背上行李,打上绑腿,颇有些红军长征的模样,泽兴奋地在马路上跳起了舞蹈。沈大千继续把他嘴里的喇叭筒叼起又放下,眼睛微微眯着,只有这样才能看清楚似的。我以前怎么没发现。她想,她试图回想她坐在教室里,他在讲台上讲课的场景,竟然毫无印象。她只记得有一次,他带学生去水库工地上挖土,泽举着红旗走在最前面,他在旁边指挥。队伍走得很整齐,他也朝后面不停地挥手,好像他不挥手就会乱不成军,不料自己挥得起劲,没看清路,脚踩到一个缺口,整个人像一辆失控的“解放牌”卡车,滚到路边水凼里,把同学们都笑翻了。后面是如何处理的,她记不起,似乎他爬起来就那样让他干了。

泽喊得起劲,走了五十里地,就拖后腿了。她的背包先是被沈大千接了过去,后来因为沈大千要搀着她走,懂事的虎生就把它挪到了自己身上。杨海涛说,你们这样增进感情有点不对,我们怎么办,要我和虎生都打淑的主意呵?虎生一听这话,脸红得像刚挨了打一样,只顾低着头走路,把步子迈得飞快。这话让她也不舒服,其程度恰如一只苍蝇掠过,故意在她鼻子前停下来,叫几声,不过并没叮上她,一下就飞走了。

他们第一天走进了星沙城。找住处颇费了番工夫,政府招待所挤得拍满的,全是各地来的红卫兵,还有不少外省的,他们有的要去北京,有的要去韶山,有的要去井冈山。有一支来自贵州的队伍,也叫“红缨枪战斗队”,他们看到虎生举着的旗帜,跑过来一定要他们改名。虎生大惊失色,旗子都掉到地上了,泽跑上去理直气壮地说:“凭什么要我们改,你们觉得不舒服你们自己改呀!”那边慢条斯理走出来一个五大三粗的汉子,头上裹着一条红布带,胸前别着毛主席像,腰里别着一把砍刀:“我们都是来自五湖四海,为了一个共同的革命目标,走到一起来了。凭什么?就凭我们人比你们多!”他往后一指,有几十个人都上前一步,好像后面有东西在推着他们一样。泽的头仅齐到那人胸口,她踮起脚尖,毫不示弱:“为有牺牲多壮志,敢叫日月换新天。你们人多还是我们人多呵,你去问问看,星沙是湖南人多还是贵州人多?跑到毛主席家乡来撒什么野,我到北京见了毛主席,就告你们一状!”

大汉被小女子唬住了。虎生趁机上去捡了旗子,他们全身而退,在烈士公园对面的顺风旅社住了下来。一进旅社,泽就像瘫了一样倒下来,大家都心甘情愿地围着她转。虎生去打开水,沈大千帮她揉腿,杨海涛蹲下来,小心翼翼地察看她脚上起泡的地方,并要淑用针将它挑开,涂上些清凉油。泽大声叫唤,一点都不配合,好像有人要锯下那只脚,与刚才刘胡兰式的壮举判若两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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