酒歌丨37-40

2016-09-19 11:46:02 [来源:新湖南客户端] [责编:吴名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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酒  歌(长篇小说

作者丨姜贻斌

 

37

让人意想不到的是,麻子跟虎子的丧事已经过去了一个月,有一天,高庙镇突然出现两个衣裳褴褛的男子,乱糟糟的胡子,打着赤脚,像鬼。走起路来东倒西歪,好像随时就要倒地。看到他们的人,纷纷犹避不及,以为是两个疯子。那两个人呢,见人就大叫,而且,都能够叫出街坊的名字,这更是让人们感到害怕。两个人看到街坊都不理睬自己,也急了,大叫,我是麻子嘞,我是虎子嘞。

这一叫,让街坊一怔,哎呀,这两个人,莫不是麻子跟虎子的鬼魂吧?他们明明死了很久,丧事也办过了,怎么又出现了呢?人们更是害怕,远远地跑开了。有些女人跟小孩子,还发出声声惊叫,似乎生怕被这两个鬼抓去了。

那时候,太阳已经下山,蒸腾腾的暑热也开始下降,街上炊烟袅袅。这两个人十分无奈,便迫不及待地走进麻子跟虎子的家。他们是隔壁邻居,两个女人坐在门口,头发上还插着白花,正在说着自己莫明其妙死去的男人,说得眼泪巴纱的。突然,看到两个穿破烂衣裳的男人往家里走来,两个女人吓得连魂都飞走了,尖叫起来,鬼来了,鬼来了。急忙往屋子里躲避。

两个男人在各自家门口站住,狠狠骂道,叫死?我们是鬼吗?他娘的肠子,我们是你们的男人嘞,你们再睁开眼睛,看看我们到底是谁?

麻子指着自己的鼻子,对女人说,你眼睛瞎了吗?我是麻子。

虎子也指着自己的鼻子,对女人说,你把眼睛睁大点,我是虎子。

两个女人听到熟悉的声音,相信这是真的,就麻着胆子,上前再仔细看,哦,天啦,他们不是鬼,他们的确是她们的男人。

她们朝前一扑,紧紧地抱着自己的男人,大声痛哭,说,你到底是怎么搞的?你害得我连你的丧事也办过了。

这时,两家的老小也呜呜地哭起来。

两个男人把哭泣的女人推开,不耐烦地说,我们是怎么搞的,晚上再给你们说吧,我们饿坏了,赶紧煮饭菜吧。说罢,两个男人就去洗澡换衣。

街坊们闻讯,也纷纷地涌来,睁大着惊讶的眼睛,要看麻子跟虎子。也有人叫他俩说说,这到底是怎么回事。

麻子跟虎子只说了一句话,你们要问我们是怎么回来的吗?那我们就告诉你们,我们算是死过一次的人了。

两个女人煮好饭菜,把饭菜摆在一起,麻子跟虎子洗了澡,就狼吞虎咽起来。看样子,他们的确饿极了,因为吃得太快,饭菜堵住了喉咙,脖子一耸一耸的,不时地打嗝。两个女人高兴地给自己的男人添饭夹菜,小孩子亲昵地靠在他们背上。老人们微微地笑着,擦着浑浊的泪水,连连说,这下好了,回来就好了。

麻子跟虎子好像早已商量好的,要把这惊险之事的经过,第一个告诉高方天。他们也猜测得到,高老板是何等的焦急。所以,对于他们失踪的事情,无论是谁在问,一律闭口不谈。

两人吃罢饭,麻子拍拍肚子,对虎子说,我们走吧。

虎子说,走。

两个女人惊诧地问,你们去哪里?

麻子跟虎子回答说,高老板家。

当他们出现在高方天面前时,高家人正在吃饭。高方天大吃一惊,举在嘴边的酒杯一动不动,也以为这是绝对不可能的,也以为大约是他们的魂灵来了,便诧异地问,你们是麻子虎子吗?

两人笑笑地叫声高老板,麻子说,高老板,你看我脸上有麻子吗?他把脸凑近高方天,说,有吧?那就对了,那我就是麻子么。

虎子也走近高方天,说,高老板,你看我脸上是不是有伤疤?有吧?那就对了,我就是虎子么。

高方天让他们在厅堂坐下。在后院的那些下人,听说麻子跟虎子突然回来了,都急忙走出来看,人人脸上都充满着莫名的惊讶,甚至,还有几分说不出来的害怕。桂葶也出来了,惊诧着眼睛,靠在门边看着。

果真是麻子跟虎子,高方天心里极其高兴,又叫下人摆上酒菜,说要跟他们好好地喝几杯。

高方天惊喜地说,你们真是让我担心嘞,怎么找也找不到,没办法,就给你们办了丧事,你们不怪我吧?

麻子说,哪能怪高老板?这种事情碰到谁,也会这么做的。

高方天很想听到事情的真相,便催促说,你们赶快说说吧,到底出了什么事情?

铁算盘也说,说吧,说吧,这一向我都睡不落觉,一躺下来,就是你们的家人在哭,哭得我心里慌乱得很。

麻子看了虎子一眼,谦让地说,虎子,你说吧。

虎子胆怯地说,我不敢说,我想起来就浑身发抖,麻子,还是你说吧。

麻子喝了杯酒,说,好吧,还是我来说。高老板,事情是这样的,那天,我们送了酒之后,就在客栈睡觉,一点事也没有。可能是命中注定要出事的,睡之前,我跟虎子商量,第二天赶清早走。虎子说,走那么早做什么?累死人,不如多睡睡觉。我说,我们可以早点回家。虎子见我这样一说,就答应了。往常,我们都是天亮之后才走的。所以,那天鸡叫了头遍,我就叫虎子起来,两人挑着空酒坛子往回走。天色还很黑,虎子埋怨我说,麻子,我们还是走早了,眼前都是一抹黑嘞,人摔着了没关系,不要把酒坛子摔碎了。我说,不要啰嗦好不好?走上一阵,眼睛就会适应的。

麻子说到这里,又喝口酒,接着说,我们走出县城不远,大概就是五里路吧,你们都晓得,那里的路是从山脚下经过的。虎子走着走着,就有些害怕了,说还是要往回转,回到客栈再睡一睡。当时,我如果听了虎子的话,可能也不会出事了。我却说,怕什么怕?难道怕老虫吃了我们吗?而且,我们离开了客栈,人家哪里又会让我们进去睡觉?所以,虎子也就不说话了。我们一边走,一边说,不知怎么,我们越走越害怕。就在这时候,突然有一群人把我们扑到在地,我们大喊,你们是什么人?为什么要抓我们?那些人也不说话,把我们绑的绑,捆的捆,往嘴里塞布,还蒙着我们的眼睛。然后,把我们抓走。走了好一阵,也不晓得他们要把我们抓到哪里去。开始,我们还以为是土匪,他们肯定是把我们抓到山上去,逼着我们当土匪的吧?后来一看,也不对呀,他们把我们抓到一个地方,就把我们的双手又绑在扁担上,然后,就走了。他们也没有打我们,一直也不说话。然后,我们就听到他们垒石头的声音,我们这才明白,这肯定是个山洞,他们用石头把洞口垒死了,是想把我们活活地饿死在这个洞里面。他们垒石头垒了很久,这个我们能够感觉得到的。这时,我跟虎子都哭起来了,嘴巴却是塞着布的,哭又哭不出来,所以,我们只是流泪。我们不晓得这是些什么人,他们为什么要这样对付我们?我们只是卖力气的人。

高方天问,后来呢?

麻子说,我们以为这下没命了,你说,我们哪想死呢?给你高老板送酒,多么好嘞。没想到,这次会把命也送掉。我就在石头上死劲地磨绳子,虎子大约也听到了我在做什么,也像我一样磨绳子,我们就是这样磨呀磨呀,好不容易才把绳子磨断了,然后,我们把蒙着眼睛的布扯掉,把塞在嘴里的布也扯掉,这时,虎子竟然哇哇大哭,我怎么也劝不住。

虎子不高兴地说,我哪里哇哇大哭了?是你嘞。

麻子并不跟虎子计较,说,好,好,是我,是我。

旁边的人都笑起来。

麻子跟虎子也笑了,麻子又继续说,这时我们一看,都呆了,这是一个巨大的山洞,出口不大,却被大石头堵住了,只有从石头缝隙中透进来一丝光亮,这时,我们才晓得天已经大亮了。我们试着把石头搬开,这哪是我们能够搬得开的呢?石头又大又沉,任凭我们怎么用力推,也丝毫不动。我们毕竟还是有些力气的男人,而面对那些巨石也十分无奈,难怪那些人堵了好久。看来,想把这些石头搬开,已是不可能的,只有靠外面的人来救我们了。所以,我们又大声朝外面喊,希望能够有人听到,或是采药的人,或是砍柴的人,或是打猎的人,只要他们从这里经过,他们必然听得到我们的叫喊声。唉,我们还是失望了,无论我们怎么叫喊,嗓子也喊哑了,也没有人听到。这时,虎子又哭了起来……

我哪里哭了?分明是你自己哭了。虎子涨红着脸,愤愤地说。

好,是我哭了,好吗?麻子说。

众人又嘿嘿地笑起来。

麻子喝口酒,说,怎么办呢?我们这样叫喊,也无济于事,所以,我们放弃了叫喊,我们要保持体力。而体力哪是想保持就能够保持的呢?最大的问题,也是最伤脑筋的问题,是没有东西吃。我们就在漆黑的山洞里摸索着,好不容易摸到石壁上渗透的水珠,我们高兴得不得了,赶紧伸出舌头舔,而光靠这些水珠,还是不能够解决肚子的饥饿。我说,虎子,我们还是到处找找吧,看能够找到什么吃的东西。你们不晓得,我们几乎像两个瞎子,在山洞里摸来摸去,后来,我摸到了一只死去的野鸡……

那是我摸到的。虎子立即说。

麻子说,怎么又是你摸到的?哦,好好,就算是你摸到的。

虎子脖子一伸,不服气地说,什么就算?本来就是我摸到的。

麻子看虎子一眼,好像不高兴他总是插嘴,继续说,我闻了闻野鸡,看来是死去不久的,没有发臭,上面还爬了许多山蚂蚁,我们赶紧把毛扒掉,生吃起来。

麻子说到这里,厅堂的人都皱起眉头,发出啧啧的声音,有人担心地说,能吃吗?

麻子不满地看那人一眼,说,这人,到了哪山唱哪山的歌,肚子饿了,什么也顾不得了,一点犹豫也没有,我们就吃了起来,我们吃得多么香嘞。

虎子说,麻子真是自私,他娘的肠子,两个鸡腿都让他吃了。

麻子皱皱眉头,说,虎子,你少插嘴好不好?不然,你来说吧。麻子一生气,脸上的麻子就更加明显起来,一个个的深坑,好像大雨磕在泥地上。

虎子不再吱声,默默地喝酒。

麻子继续往下说,野鸡吃完了,虽然肚子没有饱,毕竟往肚子里塞了一点东西,只是我们都沉默了。我们虽然没有说话,我跟虎子心里想的都是一样,而且,有一种后怕,说不定哪一天,我们也会像野鸡一样死在这山洞里的,然后,让山蚂蚁一口口吃掉。当然,我们还是没有灰心,你们不晓得,人到那个时候,一点也不想死,求生的欲望竟是那样的强烈。我们有了一点力气,就站在洞口叫喊,每人叫一阵,轮流来。

虎子插话说,麻子这个人最狡猾了,轮到他喊时,喊声像蚊子般大小,谁能够听得到呢?其实,他是想保持体力,不像我这么蠢,每回叫的时候,都是撕开嗓子吼的,像杀猪一样。

人群中发出一些笑声。

虎子,你给我闭嘴。麻子沉着脸喝道。

麻子看一眼众人,说,大家不要相信他的,我跟他应该是同病相怜的,我哪里会那样做呢?我也是想活命呀。我们都没有力气的时候,就坐下来,说起自己的老人,老婆和孩子,还有你们这些街坊,至于平时的那些隔阂啦,矛盾啦,意见啦,我们都不说了,只说家人怎么好,只说街坊们怎么好,说着说着,两人就哭了,其实,我们是舍不得就这样离开你们……

麻子说到这里,动了情,嗓子也有些嘶哑了。他停顿一下,喝口酒,借以控制自己的情绪。这时,有许多的人眼里有了泪水,泪水在灯光下闪着光芒。

麻子长长地叹一声,说,尽管们叫了喊了,却还是无人经过。我们不能够等死,只好捉蛤蟆吃,山洞里幸亏有很多蛤蟆,幸亏石壁上还有水珠,如果不是搭帮它们,我们肯定早就饿死了。当然,我们也在猜测,把我们抓进山洞里的人,到底是什么人?我们又没有跟他们有冤仇,而且,都是本分人,他们为什么要这样对付我们呢?我们怎么猜,也猜不出来,索性也就不猜了,即使猜出来,又怎么的?现在,我们只想如何保下这条性命了。就这样,我们每天吃着蛤蟆,然后,又站在洞口叫喊。看来,还是我们的命大,本不该去死的。昨天,就是昨天——

这时,麻子非常激动,一手拍在桌子上,提高声音说,昨天,终于有人听到我们的叫喊声,那人站在外面大声问,喂,你们是人还是鬼?听那声音,肯定是个老人。我们兴奋地说,老人家,我们是人嘞,家住在高庙镇嘞。老人说,你们是怎么到了这山洞里的?我们说,是被人抓来的。老人又问,是什么人抓你们呢?我们说,我们也不晓得。当时,老人好像还很犹豫,似乎有什么顾虑,并不想救我们的。我们担心他会走开,不理睬我们了,我们就苦苦地求他,请他叫人来,把我们救出去,我们一定会感谢他的。虎子这个家伙,甚至还叫了那个老人一声爹。

你放屁,虎子恼怒地骂道。

厅堂里又响起一阵笑声。

麻子说,那个老人,真是天底下最有良心的人了,他终于动了侧隐之心,说,你们就等等吧,我去叫人来。然后,就走了。其实,我跟虎子担心老人不会叫人来的,谁会来管这些闲事?所以,我跟虎子不断地祷告,老人家呀,你一定要叫人来救我们呀,我们今生今世,一定不会忘记你老人家的大恩大德呀。我们就是这样不停地念着。现在想来,这一招还真是蛮灵验的,没过多久,老人果真叫来了许多人,然后,搬动着那些沉重的石头。我们就站在山洞边,激动地等待着。我们甚至哭了起来。当他们搬开几块石头,突然看到我们露出来的脑袋,吓得不得了,竟然一窝蜂地逃走了,一边飞快地跑,一边大叫,鬼来了,鬼来了。其实,是不是鬼,只有我们自己晓得,我们不明白的是,他们的胆量哪里这么小?鬼会说话吗?你们谁看到过鬼开口说过话的?我们既感激他们,又觉得这些人太可笑了。既然他们已经搬开了几块石头,有一个狭窄的口子,我们也就放心了,所以,我们就从洞里爬出来了……

麻子说罢,厅堂的人都深深地透口气,感慨万千,纷纷说,你们真是命大,那些害人的家伙要千刀万剐。说着,有些人的眼里又闪出了泪光。

这时,高明平说,那么,酒坛子怎么丢到河边的沙滩上了呢?

高方天说,这肯定是故意的么,分明是想把我们的目光引开。哎呀,只要人在,什么就都好了。

高方天做出决定,对麻子跟虎子说,你俩为我高家的事情受了惊吓,差点连命也丢了,我高某人痛悔不已,真是无脸面对。他当场叫铁算盘给他们一笔银子,每人还赏一坛酒。

铁算盘应了一声,就去拿银子来,又准备让人把酒送到他们家里。

麻子跟虎子却坚决不收,麻子说,高老板,用不着,哪里还要你破费呢?

虎子也说,算了算了,高老板,我们这不是很好的么?

高方天真诚地说,真是惭愧,你们就收下吧,你们不收下,我心里难受。

这时,众人也劝麻子跟虎子,说,既然是高老板的心意,你们也就不要讲客气了。

麻子跟虎子无法拒绝,这才答应收下。

高方天又对铁算盘说,老王,你明天叫人把那两座坟墓平了。然后,对麻子跟虎子说,唉,真是对不起你们,办丧事也是万不得已……

麻子跟虎子说,高老板,你怎么说这些话呢?是我们让你操心了,说起来,也是怪我们自己不小心,如果天亮再走,哪里又会出这种事情呢?

大家又说了一阵话,麻子跟虎子也想回家了,高方天伸手一挡,说,且慢。

麻子说,高老板,还有事么?

高方天看看他俩头发胡子拉杂的,说,剃个头再回家吧,你们还想扮演鬼来吓人呀?

麻子跟虎子对视一眼,嘿嘿地不好意思地笑起来。这时,其他人也渐渐地散了。

厅堂清静之后,高方天还是感叹不已,说,唉,这真是不幸中之大幸。

铁算盘说,老爷,你看这究竟是何人所为?

高方天愤愤地说,不用说,也晓得是谁人所为。

那么,是谁呢?铁算盘说。

 

38

土匪高青还是像以往那样,不时派人朝大户人家的门上甩刀子,刀子上自然叼着一张清单,或催促这家拿银子拿油盐,或叫那家出粮食或布匹,在大山里倒也活得自由自在。

何况,他又有一个好看的压寨夫人。

压寨夫人叫吴莲花,当年被高青抢上山上时,年仅十六。

女子本是高庙吴姓家的女儿,家境贫寒的吴家,却偏偏生出个好看的女儿,可谓天生丽质。吴家夫妇视为掌上明珠,思想等到女儿长大成人,一定要嫁个好男儿,好生过日子。

吴莲花十五岁时,就出落得更好看了,亭亭如立。媒人们接踵而至,各自摊出了自己的底牌,这个说张家的大少爷看中了她,愿意娶她为妻。那个说周家的老爷,也看中了她,愿意让她做三姨太。这个说是洪雅县城的大布庄老板死了老婆,要续弦,真是机会难得。那个又说成都的“一品茶”茶馆的老板,青春年少,跟你家女儿真是天生一对。总之,吴家的门庭热门非凡,害得吴莲花的娘每天烧水不赢,连连给媒人上茶。

大约是吴莲花的命运所致,她的父母对此事一直非常慎重,不想把这朵花插在牛屎上,一定要插在好端端的花盆里。这样的选择,又只有一次,如果一时不慎,将会后悔无穷。所以,吴莲花的父母一直在选择,对所有的人家,都在细心地比较着。其实,对于家境贫寒的吴家来说,又有什么过多的挑剔呢?那都是些富贵人家,都是好插花的花盆。只是花盆多了,又搞得吴莲花的父母眼花缭乱起来,一时也拿不定主意。

还没有等到吴莲花的父母拿出决定,吴莲花的命运,却出现了意想不到的大转折。

有一天,吴莲花走在街上,却不料被高青手下的人发现了。手下人叫老五。其实,说起来,也是老五无意中发现的。高青经常派人化妆成老百姓,来高庙街上走走。实际上,是来打听哪家又发了财的,以便记在黑名单里,往后好来索要钱财。

所以,当老五看到在街上走着的吴莲花,眼睛顿时发直,心里不禁暗暗高兴起来,赶紧打听这是谁家的女儿,家住在哪条街。当然,老五不是为自己考虑的,他想,他们的大哥身边没有女人,每天除了喝酒,到晚上很是孤单的,如果把这女子说与大哥,岂不是天造地设的一对么?而且,老五这些人平时也跟高青说笑过,说大山上没有压寨夫人,少了许多的味道。高青也说过,那你们下山去,就把眼睛放亮堂点,看到合适的就告诉我。如果事情成功了,老五又可以讨一份赏银,真是一举两得,心中便不由窃喜。

老五赶紧上山,高兴地对高青说,大哥的桃花运来了。

高青说,乱说,哪来的桃花运?你大哥我还没有见着合适的女子。

老五就把吴莲花的事情说了,并说,他看到了这个女子的。老五口若悬河,不断地夸吴莲花,说她像朵花吧,她又像片彩云,说她像片彩云吧,她又像一泓清泉。

高青兴奋地听着,只是他对老五所言还是有所怀疑的,便说,老五,难道这女子真有像你说的那样迷人么?直是摇头不信。

老五对天发誓,说,大哥,如果你见了没有兴趣,小弟宁愿一死。紧接着,伸出右手来,架在自己脖子上,做了一个自刎的动作。

弟兄的话说到了这个地步,高青便也动了心,说,老五,你也不要发誓,就带我去看看罢,看到之后再做打算。

第二天,高青化了妆,跟随老五来到高庙街上。两人装着卖小菜,挑着担子,箩筐里放了茄子辣椒丝瓜之类,一边吆喝着,一边朝吴莲花的家门走去。这时,吴莲花的娘走出来,买了茄子。此时,又恰巧吴莲花坐在门口,怀里放着鞋底,想来是做累了,双手便撑着光滑的下巴看着街景。即便她娘在菜担前谈价买菜,她也不注意,那痴痴的模样,真是人见人爱。

高青顿时眼睛发痴,心里暗暗叫好,连吴莲花的娘给他银子也忘记接了,还是老五赶紧把银子接过来,心想,大哥肯定是看中了。

吴莲花后来才注意到,有个卖小菜的男人总是呆呆地望她,便有了些羞怯,粉嫩的脸上,飞快地红了起来,然后,拿着鞋底赶紧起身,往屋子里躲避。

离开吴家的门口,老五悄悄地问高青,大哥,那女子如何?

高青喜滋滋地说,果然不错。

老五说,那就找个机会,把她抢走好了。

高青却不愿意,说,我们做什么事情,还是要按规矩来,还是先礼后兵,硬是说不通时,再另做打算。

两人来到偏静处,高青叫老五找来笔墨和纸,高青在纸上匆匆地写了几行字,他直言不讳地说,是山上的高青看中了你吴家女子,如果有心答应,请于明天上午在花溪源边的那块褚红色石头底下,压一张纸条,此事不可与别人说,切记。

写罢,高青在那里等着,由老五去吴家,高青还交待说,你最好不要惊动吴家。老五去的时候,吴家人都不在门口,可能到屋里去了。老五也机灵,装着路人,好像是进屋讨口水喝,匆忙把纸条压在桌子上,赶紧走出来。

高青想,吴莲花家境贫寒,如果跟了他高青,不说过锦绣生活,也是有大鱼大肉的,且不必为生计所虑,再说吧,她父母的生活也会安排好的。高青想得非常美好,如果把吴莲花讨到大山,今后就不再孤单了,既有美人陪伴,还有美酒品尝,天下哪里有这等好事?

回到大山之后,那一晚高青居然没有入睡,心里激动得像打鼓,即使他杀人时,心脏都没有像现在跳得这样快。睡不着觉,高青干脆起来,走出山洞,坐在坪里,一边喝酒,一边抬头望着天上的星星。他想,吴莲花究竟是哪颗星子呢?他固执地认为,东南方向的那颗很亮的星子,就是吴莲花。只是这颗星子,马上就要落到大山上来了,就要落到他身边。

还没等到天大亮,高青便迫不及待地叫老五下山,到花溪源边的那块褚红色石头下面,取回吴家的消息。高青想,高庙的大户人家都不敢跟他对抗,想必这吴家更是顺从的。

好不容易等到老五回来,高青急忙问,快快拿信来我看看。

老五两手一摊,说,大哥,石头底下没有信。

高青说,你看清楚了没有?

老五委曲地说,大哥,我差点没把那块石头翻个底朝天。

高青一听,大怒,他娘的肠子,吴家居然不把我高某人放在眼里,这就怪不得我不讲礼性了,那女子我是要定了的,而且,我要叫她爹妈死得不明不白。

高青让老五叫来手下人,让他们天天盯着吴家,有了绝好的机会,就立即下手,绝对不要手软。

其实,吴家自从接到土匪的信,吓得不得了,又恨不得把高青杀了,他们哪愿意让一个好看的女儿去做土匪的压寨夫人呢?平时,那么多的大户人家来提亲,他们都暂且没有答应,谁料到,土匪倒是来威胁他们了。吴莲花的父母后悔不迭,如果早日把女儿说与人家,他们哪里还会像今天这样担惊受怕呢?况且,这样的事情,又不敢向人声张,一是害怕土匪下毒手,要了他们的小命,二是担心别人嘲笑,你吴家把女儿像花样的养在家里,张家不肯,王家也不答应,这下倒是好了,土匪寻上门来了。

吴莲花更是哭哭啼啼,眼睛哭得像两个桃子,直是埋怨父母,说以前那么多的人家,你们这也不答应,那也不答应,现在倒好了,土匪要娶我了。父母就互相埋怨,甚至还吵闹起来,又不敢大声吵闹,担心隔壁邻居听见。

总之,一家人紧张得连门也不敢出了。

谁知不出三天,吴家接到了丧讯,说是吴莲花的外婆病逝了。这怎么办呢?虽说害怕归害怕,这丧一定是要去奔的。吴莲花的父母暂时不再相互埋怨了,冷静商量,觉得呆在家里也是担惊受怕的,倒不如趁这个机会,去外面躲避一下。

一家人就匆匆地奔丧去了。

吴莲花的外婆家住在叫明溪的小山村,离高庙三十多里,他们那天接到丧讯时,已是大阳快落山的时分,所以,一家人说走就走。一路上,吴莲花跟她娘不停地哭着,哭声十分复杂,说是哭死者也可,说是哭土匪的威逼也可。只有她父亲,挑着担子,闷头闷脑地走着。走着走着,天就黑了下来,路上又没有行人,而且,小路又是傍着山脚下蜿蜒着的。

这时,吴莲花突然说,爹,娘,我害怕。

却被她爹凶了一句,说,我在这里,害怕什么?他从来也没有凶过女儿的。

话还没有说完,突然从树林里窜出几条大汉来,一个先把吴莲花紧紧地搂住,另外几个人,把她爹娘抓住往山上拖。一家三人大声叫喊,也是无用,在空荡荡的小路上,又有谁听见呢?那些人把吴莲花一家刚拖上山,什么话也没有说,只见寒光一闪,吴莲花的爹娘便一声惨叫,死了。

就这样,吴莲花终于被带到了高青跟前。

吴莲花受的刺激很大,没有想到,跟自己天天在一起生活的父母,说没命就没命了,心里好不悲伤。她每天不思茶饭,流着眼泪,当然,更不答应跟高青上床。高青的耐心却是出奇地好,尽管吴莲花对他破口大骂,说他丧尽天良无恶不作,反正,所有骂人的语言都使了出来,高青却不打也不骂,只是坐在一边,拿着酒杯,嘿嘿地笑着,像个不谙世事的小孩子。

笑一阵,喝口酒。

高青对吴莲花极好,叫手下人一定要细心地招呼她。他说,如有谁惹火吴莲花,他必定饶不了他的。手下人都口口声声叫她嫂子,一律对她唯唯喏喏。高青见山上只有吴莲花一个女子,又让老五抓来一个女人,一是给吴莲花做伴,二是照料她。

女人三十来岁,叫凤玉。

再说吴莲花,哭也哭了,骂也骂了,渐渐的,也开始接受高青,不接受又怎么办?虽然心中万分悲痛,虽然恨死了眼前这个杀人不眨眼的高青,虽然恨不得杀死这个仇人,而她一个弱女子,又能够怎么样?

其实,吴莲花想到过死的,有几次,想从山崖跳下去,还有几次,想用剪刀自尽。凤玉却一步不离地盯着她,让她无从下手。吴莲花也想到过逃跑,比如说,假借采花,然后,飞快地溜走,逃出这个魔窟。而且,大山上丛丛密林,要想躲藏,也并不是难事,土匪要来寻找,也是不很容易的。而无论她走到哪里,凤玉却步步紧跟。她也恼怒过的,骂过凤玉几次,你不要老跟着我好不好?你让我一个人随便走走。凤玉却不听,执意地跟着。

对于吴莲花的种种打算,高青其实早已也料到,考虑到吴莲花总是不从,心里十分痛恨他,那么,一定有走绝路的念头,或突然于哪天逃走。所以,高青叮嘱凤玉,你一定要给我好好地看着,不然,我不仅会要了你的狗命,还会要了你全家人的狗命。

凤玉是个非常胆小的女人,时常又牵挂家里的男人跟小孩,她哪里想死呢?她还妄想着跟家人团聚呢。所以,凤玉招呼吴莲花,既小心,又细致,弄得吴莲花十分烦躁,即使是骂,也骂不开。

况且,高青的确很喜欢吴莲花,事事也听从她的,可说是说一不二。比如说,高青向大户人家催交钱粮,如果有人没有按时交来,或数量不够,依照高青以前的脾气,那是要刀下见血的。吴莲花便劝他,人家没有按时交来钱粮,或因为一时筹办不起,或因为有事耽搁了,或是一时的疏忽,你却也不必杀人。高青居然也听了她的,没有让刀下见血。

后来,平静了的吴莲花跟高青说起杀她的爹娘之事,吴莲花说,你这人也太狠毒了,连我爹娘也下手,你也不想想,如果有人把你的爹娘杀了,你会怎么样?

高青说,我爹娘用不着别人来杀,我一岁时,他们就双双去世了,所以,我很羡慕你,你至少跟着你爹娘十六年了。再说,我已是先礼后兵了,我不杀你的爹娘,他们愿意让你嫁给我吗?我看这也是他们的劫数到了,我不让他们死,也许,还有别的人叫他们死的。

吴莲花愤愤地说,你这是说的什么屁话?

高青并不生气,笑着说,我说的是真话,这是你实在是长得太好看了。

现在,高青总是一边搂着吴莲花,一边跟她喝酒。吴莲花先是不喝酒的,现在跟着高青,也学会喝酒了。尤其是她喝酒的姿势非常好看,打着兰花指,另一只手则轻轻地抚着,然后,往嘴边一送,只听得微微地滋一声,酒就下去了,脸上呢,顿时就红艳艳的了。

吴莲花说,这酒真是好喝呢。

高青说,莲花,只要你喜欢喝这酒,我保证能够让你喝一辈子。

对于高青来说,他觉得那段日子,是他人生最美好的阶段。他还想,这光是有美酒,没有美人不行,光是有美人,没有美酒也不行,一个男人,有了这两样,那活得就像个男人了,还有什么不满足的呢?

所以,高青在长的时间里,竟然忘记叫高明生搞秘方的事情了,他好像掉进了蜜罐里,只顾喝着蜜,其它的事情都不记得了。

有一天,老五对高青说,大哥,酒不多了。

仅仅是这句话,突然让高青从蜜罐里跳了出来,他拍打着沾在身上的蜜糖,这才想起了高明生来。这个家伙也真是的,这么久的时间了,也不见他把秘方搞来,是不是忘记害怕了?是不是忘记威胁了?他说需要时间,老子给了他时间的,却一直没有他的消息。如果把秘方搞到了,他就要在大山里酿酒,要开一个大作坊,况且,又有美人相守,哪里还要考虑有酒没酒的事情呢?他娘的肠子,想喝多少就喝多少,那真正是滋润了。

高青便叫老五下山去找高明生,看他是否有了进展,不然,为什么这么久了,还不见丝毫的动静?

老五去了镇上一趟,回来禀报说,大哥,高明生天天不是在酒店,就是在茶馆,或在粉楼,据我观察,他身边一直有两个人守着,好像都很警惕,实在是不便接近。

高青恼怒地说,他娘的肠子,他每天花天酒地,是不是不记得这件事情了?老五,你一定要想方设法接近他,至少要搞清楚这件事情的进展,而且,不要惊动任何人,我只要搞到秘方,我这辈子就很好过了,可以让你们的嫂子陪着我,天天坐在酿酒坊喝酒。

老五说,大哥,我一定想办法。

 

39

隔了几天,老五又去高庙镇打听高明生的消息。

当时,时值秋天,老五扮装成做生意的人,好像生意没有谈成,心里非常沮丧,又不想立即离开繁华的高庙样的,便泡过茶馆,去酒店,去了酒店,再去粉楼,像是很有银子样的。

那天晚上,老五去了粉楼,叫一个女子在房里快乐。这时,听到隔壁有个男人的声音非常熟悉,仔细一听,哦,想起来了,这声音像高明生的。

高明生在跟那个女子调情。

老五激动起来,又担心自己的耳朵有毛病,立即推开身上的女子,侧耳细听,不假,的确是高明生在说话。

老五问那个女子,隔壁的男子是谁。女子是刚来这家粉楼的,并不熟悉客人,老实地说,我不晓得。

老五悄悄地下床,开了门,然后,去敲隔壁的门,门倒是开了,是翠芹开的。翠芹问,大哥,请问你找谁?

老五趁机朝床上一看,躺在床铺上的男人竟然不像高明生,高明生的眉毛没有这么粗,还有,高明生脸上没有伤痕,这个男人的脸上,却有一道明显的伤痕,像是被刀子砍的。

老五虽然有些怀疑,却又没有十分的把握,连忙说,哦哦,对不起,找错人了。说罢,把门带上。

其实,对于老五来说,他失去了最好的机会,因为屋子里睡着的就是高明生。

高明生的身边不是有高小结跟张痞子守着的么?像以前一样,粉楼进来陌生的男人,两人就会马上给高明生报信的,那么,为什么今天不见高小结他们报信呢?

这是如今的向明生聪明了许多,如果每时每刻都要高小结跟张痞子守护的话,一是嫌太麻烦,二是也做不到。他们不可能老是时时地守着你吧?久而久之,也会厌烦的。

所以,高明生现在经常化妆,神出鬼没,土匪想要抓他,也不是轻易的事情。

老五继续在镇上打听,也打听不到高明生的下落。老五不心甘,不相信找不到高明生这个家伙,如果找不到,也不好向大哥交差。

高庙虽然人多,毕竟是弹丸之地,老五辛苦地寻找着,几乎找遍所有的楼台馆所,也没有找到高明生的影子。老五愤愤地想,他娘的肠子,这个高明生,难道躲到屁眼里了吗?老五甚至还在码头上,在还未修成的风雨桥上寻找,仍然找不到高明生的影子。

老五也去过高家大院门口走过,却不敢贸然进去,担心惊动高家人。况且,高青也嘱咐过他的,不必惊动任何人。他倒是看到了高方天,高方天正从院子里面出来,然后,朝酿酒坊走去。老五很想把高方天抓到偏僻之地,逼问他,叫他说出高明生的下落来,却担心大哥会骂他,说他把事情搞糟了。

再者,他一人下手,也很莽撞。

另外,他在街边还看到了管家铁算盘,铁算盘他是认识的,大胖子,很容易认出来,每回到山上送东西,都由他带着人来的。铁算盘却没有认出老五来,老五化了妆的。

当时,铁算盘在跟一个男子站在墙脚下悄悄地说话,有点鬼鬼祟祟的样子。一只黑鸡婆在他们脚下悠然地觅食。铁算盘看到老五在注意他,竟然如惊弓之鸟,不再继续说了,立即跟那个男子分手,匆忙回高家大院去了。

那天下午,老五有些沮丧地走着,找高明生找了这么久,也没有找到,回去怎么向大哥交差?走着走着,碰上在铺子里买扇子的翠芹,翠芹一脸光彩。老五觉得这个女子似乎很眼熟,运运神,便想起来了,这不就是昨晚睡在隔壁的女子么?兴许问问她,也许能够问到高明生的下落。

老五便问,请问这位小姐,你是否晓得高家的五公子在哪里?

翠芹的记性极好,一见这个陌生人,就晓得是昨晚敲开房间的那个人,心里也就警惕起来,这是高明生早已叮嘱她的,说土匪肯定要来找他麻烦的。还因为她后来见高明生总是变化着化妆,就疑惑地问过他,这到底是为什么?为什么要这样神秘?高明生也不想对她隐瞒什么,就对她说了,高明生并说,我现在就是跟你在一起,有谁打听我,你就说不晓得。

所以,翠芹说,我怎么晓得?我想,他应该在他家里吧?你晓得他家吗?要不要我带你去?

老五说,那倒不必,他不在家里,我找他有急事。说着,从口袋摸出银子,说,小姐,你如果告诉我,这些银子就给你,怎么样?

翠芹一见这么多银子,惊讶地叫起来,哎呀,这么多呀?那你要我说什么?

老五暗暗高兴,心想,这回该有些眉目了,便说,我问你,昨晚跟你睡觉那个男子,是不是高明生?

翠芹一听,哈哈大笑,哪里是?那个客人是从洪雅来的。

老五说,怎么跟高家五公子的声音相似呢?

翠芹说,声音相似算什么?我以前在那家粉楼有个姐妹,跟我长得一模一样,连说话的声音也是一样,客人来了,总是把我当成她,把她当成我,分不出来嘞。你说,这有什么奇怪的呢?

老五一听,十分失望,又悄悄地把银子放进口袋,转身走了。

翠芹站在后面,说,你这位大哥,银子怎么又不给我了?

老五装着没听到,赶紧走开,心想,这银子是不能白给的。

老五找不到高明生,便做出一个判断,高明生要么是躲起来了,要么是化了妆,总之,是不愿意跟他们合作了。然后,匆忙地上山去了。

其实,就在老五跟翠芹在街上相遇时,高明生就躺在翠芹的房里睡觉。当翠芹推醒他,把刚才发生的事情告诉他,高明生得意地笑了,说,哼,老子昨晚就猜出他是土匪,土匪又怎么样?还是搞不赢我高明生。

翠芹伸手捏高明生的鼻子,说,你这点小聪明,也值得炫耀?看你得意的样子。

高明生嘿嘿地笑起来。

昨晚当老五敲开翠芹的房门时,高明生也是很慌张的,脸上却显得十分镇定,所以,没有让老五产生更多的怀疑。当然,他也考虑好了,如果土匪要对他下手,或威胁他搞秘方,那他就会见机行事,先发制人,抽出藏着刀子,把那人的小命要了,然后,丢到河里。更何况,翠芹也在身边,多少也是可以帮他一把的。

翠芹担忧地说,五公子,你要小心才是。

高明生说,你看我哪里不小心?我一直是小心的嘞。不然,我怎么会变化着化妆呢?我猜测得到,他们不会放过我的,我呢,也不想离开高庙,看他们拿着我有什么办法?

翠芹说,五公子,你千万不要大意了。

高明生感激地说,这我晓得。

高明生现在很感谢翠芹这个师傅,虽然铁算盘断了他的银子,手头上明显没有以前那样宽裕了,而他每次来,翠芹不仅不要银子,反而大方地拿出银子给他花。当然,花女人的银子,花一两回,也没有什么,花得次数多了,高明生当然也有些不好意思,愧疚地说,翠芹,我哪里再能够花你的银子?我一个大男人,总是花你女人家的,哪里像话?

翠芹坦然地说,五公子,你晓得我无爹无娘,无姐妹兄弟,这些年来,倒是挣了些银子的,我却也花不完呀,你不花,难道让我以后带到坟墓里么?

高明生说,咦,你小小的年纪,怎么就说出这般悲观的话来?你看我悲观过吗?再说,你也不可能一辈子在这里混饭吃,今后也是要银子养老的。

翠芹说,我哪里想过这么远?只要你五公子愿意跟我往来,我就心满意足了,花些银子又算什么?

高明生听罢,紧紧地抱着翠芹,说,你真是一个好女人。

 

40

老五立即返回大山,把情况说给高青听。

高青正跟吴莲花喝酒。那天,高青很高兴,手下人打到一只麂子,他让伙夫炒了,两人吃得十分惬意。

吴莲花一边喝酒,一边闻着刚采摘来的金黄色菊花。那束菊花像狮子头,蓬勃而怒放。

高青一听老五的话,不由大怒,忘记了惬意的氛围,也顾不得吴莲花就在身边,把酒杯叭地一摔,大声骂道,他娘的肠子,这个高明生竟敢骗老子?他说需要时间,老子给了他时间的,想不到给老子玩这一套?拖到现在,竟然连人影子也见不到,看老子不要他的狗命?

吴莲花一直不晓得这件事情,便问高青是什么事情,高青也不隐瞒,便来龙去脉地说了。

吴莲花听罢,没有吱声。

高青说,老五,你去几个人,给我把高明生抓上山来,看我怎么治他,我要让他生不得,死不得,叫他晓得老子的厉害。

老五劝道,大哥,看来高明生现在很警惕,我们即使洗劫了高庙,也不一定把他抓到。

怎么抓不到?高庙不就是个鸡巴大的地方吗?看他躲到哪个角落?他娘的肠子,他就是躲到猪栏里,我也要把他找出来。高青满脸怒火。

老五提醒说,大哥,他也是生了两条腿的,他可以逃跑。

高青沉吟一阵,说,好,既然抓高明生不到手,我们总是也要出出这口气吧,他爹高方天不是在修风雨桥吗?我们今晚就去给他个厉害看看,杀他几个人,见见血。

这时,吴莲花把那束金黄色的菊花放下来,听说高青要去风雨桥杀人,马上说,你千万不能去做这种事情,那个高老板修风雨桥,是为了造福百姓,你要做这种事情,那我就不理你了。再说,他高老板也没有欠你的,每次叫他家交东西,也按时交来的,从来没有误过事。至于秘方那件事情,既然是高明生答应你的,你就找他好了,千万不必殃及无辜。

吴莲花脸上流露出一种自信,以为高青一直听她的,甚至说一不二,她完全可以制止他乱来。

她却没有想到,高青在这件事情上根本不听她的,他大声吼道,我一定要给颜色让他们看看。

高青暴跳如雷,气愤地在山洞里走来走去,像一只愤怒的困兽。灯火照着他,在石壁上映出巨大的影子,让人感到十分恐怖。

吴莲花惊讶地睁大眼睛,怔怔地望着来回走动的高青,好像有一种陌生。她在被他抓上山之后,从来也没有见过他发这么大的脾气,不管是在她面前,还是在手下人面前,他的脾气似乎很温和。有一回,高青还对她说,莲花,你晓得我为什么脾气小了很多吗?吴莲花摇摇头,说,我哪里晓得?高青亲着她的脸,说,你真的不晓得吗?这是因为有了你。高青那天还说,莲花,我一直没有师爷,你就当我的师爷好了,我一切都听你的。

现在,看到高青像关在笼子里的老虎般狂躁,吴莲花害怕了,她明白,高青既然说要去,那肯定会去的。她甚至可以想象得出来,如果他们真的杀下山去,那座风雨桥上,那条花溪源中,一定是鲜血淋漓,尸体遍地。

虽然她有些害怕,吴莲花还是没有放弃努力,冷着脸,说,高青,你真不听我的?你曾经杀了我的父母,我没有记你的仇,现在,你又要杀那些无辜的人,你怎么下得手?她把那束菊花从桌子上拿起来,丢到地上。

高青瞪着怒眼,愤愤地说,莲花,我对你直说吧,以前,我什么事情都可以听你的,这个你也看到了。在这件事情上,我绝对不会听你的,我也劝你不必再说了。说罢,他从墙上抽出大砍刀,努着牙齿,猛地一刀,只见寒光一闪,竟然把那张厚重的桌子一劈为二。

吴莲花吓一大跳,惊讶地说,你……

老五也吓一跳。

高青却没有理会吴莲花,铁青着脸,说,老五,你赶快去告诉伙夫,把饭菜尽可能搞好点,另外,把那些剩余的酒通通给我拿出来,让弟兄们好好地吃一顿,然后,歇一阵子,晚上就走。他娘的肠子,我今晚不闹它一个鸡犬不宁,刀子不见血,我就决不姓高。

老五退出去之后,山洞里一片沉默。那种沉默,是他俩之间从来也没有的,空气也凝重起来,让人感到极其窒息。

高青似乎担心吴莲花再来劝说,心里有所动摇,便会取消今晚的行动。他不愿意让吴莲花干扰自己决定的事情。高青便提着砍刀,干脆走出山洞,站到外面去了。

那时,太阳已快落山,秋天的大山上,树叶纷纷掉落,地上铺满了层层黄色的枯叶,鸟在叽叽喳喳地欢叫着,似乎一点忧虑也没有。

高青走到一棵大樟树旁边,又是一声大吼,大刀狠狠地砍进了樟树身上,树叶纷纷地掉落下来,有一皮叶子落在他的头上,他却浑然不知。

山洞里,吴莲花不吱声了,坐在椅子上,眼里闪烁着惊怕的神光。她浑身发抖,就像是墙壁上跳动的灯光。

高青没有再走进山洞了,独自坐在石头上,满面愤怒。若不是喜欢喝高家的酒,他可能会直接杀进高家院子,把高方天生擒上山,逼他交出秘方来。他又明白,如果是这样的话,高方天生死也不会交出秘方的,那么,他高青哪里再去喝这样的美酒呢?

其实,他也并不想这么做的,杀人见血的事情做得多了,让他经常做恶梦,梦到自己到了阎王老子那里,被阎王老子手下的小鬼们,用刀子把他身上的肉一块块割下来,割得那样的残酷,鲜血叭嗒叭嗒地滴在地上。无论他怎样呼天喊地,痛不欲生,阎王老子也不让小鬼们住手。

所以,每次从恶梦中醒来,他也想少做些杀人见血的事情,而今天,他怎么也不能回心转意了,既然主意已定,那颗心就像铁一般的坚硬。

地坪伴着山脚,是用竹篾搭成的棚子,棚子里面架着铁锅,灶膛的大火呼呼燃烧,几个伙夫在忙碌着,饭菜的香味从那里飘出来,钻进高青的肺腑。老五站在边上,不停地催促伙夫们的手脚放快些。其实,这根本用不着老五催促,伙夫们的手脚非常麻利,很快就把饭菜煮好了,然后,把盆盆钵钵摆在地坪里,老五把弟兄们叫出来,让大家赶紧吃。

然后,老五走到高青跟前,说,大哥,你是否说上几句?

高青说,好吧。

他站起来,朝弟兄们走几步,说,弟兄们,今晚上有一场硬仗,希望你们千万不可小视。今晚我们要去风雨桥大闹一场,工地上有许多工匠,他们也都是有力气的,手中也有家伙,所以,你们一定要注意,既要勇猛,又要小心。大哥我在这里先把话说清楚,谁如果胆小,不冲不杀,犹犹豫豫,那么,别怪我做大哥的反眼无情,谁勇敢,我一定要奖赏的。

蹲在地上吃喝的手下人都说,大哥放心吧,我们不会给你丢脸的。

高青点点头,说,那你们就痛痛快快地吃吧。

吴莲花没有出来吃饭,平时她虽然跟高青喝酒吃菜,到吃饭的时候,也会出来跟大家一起吃的,有说有笑。那个时候,她坐在高青身边,高青的兴致也很高,当着众人夹菜到吴莲花嘴里,这样,地坪里就响起阵阵粗犷的欢笑声。

现在,她却呆呆地坐在屋里,那帮喽罗就大呼小叫,说,大哥,赶紧叫嫂嫂出来吃饭呀。

高青铁着脸说,别多嘴,吃你们的吧。

手下人见高青不高兴,猜想他肯定跟嫂嫂怄了气,便不再说,只顾大口大口地吃着。

高青也没有叫她,晓得她不高兴,也更明白自己这次行动没有听她的。也不是说他不愿意听她的,是那个高明生实在太可恨,居然耍到他头上来了。所以,他心里的怒火,哪是轻易就可以平息的呢?高青觉得,怒火在身体里呼呼地燃烧,似乎不去大闹一场,怒火就会从身体里面喷射出来,以至把他毁灭。

其实,高青并没有忘记吴莲花,他似乎很理解她的生气,她的心情。所以,高青叫凤玉给她送饭菜去,吴莲花也不吃。凤玉劝她,她只是呆呆地摇头,好像蠢了一般。

地坪上的土匪们还在大吃大喝,他们谁也不晓得,自己今晚还能不能够返回大山。在以往,他们是很少去直接杀人的,一般都是采取威胁的手段,叫那些大户人家乖乖地把钱财送到指定的地点,不必动刀动枪,更不用杀人见血。今晚上却不同了,必定有场血战,所以,他们都放肆地喝着吃着。虽然还没有出发,还没有把刀枪刺进对方的胸膛,而整个山上,已经充满了浓浓的血腥味,那股血腥味跟酒菜的香味,一起在夜色中飘荡。

灯火,则在风中舞蹈。

喝罢吃罢,他们暂时歇息,大呼小叫的声音也停止了。山上重新归于寂静,只有伙夫们在洗着碗筷,发出叮当的声音。

高青重新回到山洞里,也不理睬吴莲花,就躺在铺上,闭着双眼。他刚刚入睡,那个恶梦又来了,只见阎王老子对小鬼们断喝一声,给我狠狠地割他。然后,几个小鬼就把他绑在柱子上,刀子寒光闪闪地刺进他的皮肤,肉一块块地割下来,鲜血汨汨地流着。高青居然深切地感觉到了那种痛楚,不由吓得大叫,从恶梦中醒了过来。他看到吴莲花还是静坐着,丝纹不动,他有些尴尬地又闭上了眼睛。

吴莲花似乎没有听到高青的大叫,她却明白,他一定做了恶梦。此刻,她的脸平静极了,好像什么事情也没有发生过。她的眼睛呆呆地望着那盏灯火,眼里有如豆的灯火在跳动。吴莲花一点困意也没有,凤玉守在一边,打着瞌睡。

到亥时,老五匆忙地走进来,轻轻地推醒高青,说,大哥,该走了。

高青一跳而起,拿起砍刀,说,走。

这时,外面已是刀光闪闪,手下人都起来了,摩拳擦掌,只等着高青一声令下。高青走出洞口,扫一眼众人,也没有多说话,大声说,走。

队伍匆匆地往山下进发。

高青走在队伍的最后面,他刚走下坡,只听到吴莲花撕声裂肺的哭叫,高青——

高青不由怔住了,刚想转身,只见吴莲花发疯般冲到他身边,紧紧地抱着他,泪水双流,苦苦哀求道,你千万不能够去——,你怎么不听我的话?

高青一腔怒气,狠狠地把吴莲花推开,滚。

吴莲花跌落在地上。

高青又想走,吴莲花趴在地上,又紧紧地抱住他的双腿,她想在最后的一刻,尽最大的努力,阻止高青的血腥行动。

高青哪里会听她的?现在,他身上的血已经在汹涌奔涌了,像涨水的花溪源,不可遏止地向前冲去。

他又凶狠地把吴莲花踢开。

此时,吴莲花已经没有哭泣,慢慢地从地上站起来,冷漠地说,你走吧。

高青冷冷地哼一声,不再说话,转身就迅速地往山下走去。

吴莲花望着树林中闪闪烁烁的灯火,以及那些像鬼样的身影,她看不到高青高大的影子了,也不想再看,似乎已经看够了。

吴莲花慢慢地走到山崖边,久久地站着。面对着漆黑的茫茫世界,面对着荡荡山风,突然,她哭了起来,大叫,爹——,娘——,女儿来了——

远处,响起凤玉急切的呼叫声,莲花——

要闻速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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