酒歌丨17-20

2016-09-19 11:10:47 [来源:新湖南客户端] [责编:吴名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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酒  歌(长篇小说

作者丨姜贻斌

 

17

对于公公高方天的极力拒绝跟回避,那天晚上,桂葶的确受到很大的刺激。

从第二天开始,桂葶变了一个人。每天茶饭不思,呆呆地坐着不动,也不言语,像头脑不清白却也安静的疯子。而且,一坐就是半天,像山上一块千年不化的石头。她不再像以前那样不厌其烦地打扮自己了,披头散发,衣冠不整,好像已经忘记了自己曾是那样的喜欢打扮。

那些惹人喜爱的花草,桂葶也不去欣赏了,它们的多彩多姿,它们的鲜艳无比,一点也引不起她的注意力。有时脾气来了,冲到院落里,竟然莫明其妙地把那些花盆踢个稀巴烂,踢得乒乒乓乓地乱响,好像是土匪来洗劫样的。或是,咬牙切齿地把那些花朵狠狠地扯下来,扯得满地上一片零碎的鲜艳,一片可怜的鲜艳。好像那些鲜嫩的花草,跟她有着深仇大恨。好像她见不得它们是那样无比的生动多彩。

她把院子里弄得乱七八糟,而且,下人们还不能够马上去收拾,如果让她看到了,还会遭到一顿臭骂。只有等到她回到自己的睡屋,下人们才敢小心地收拾狼狈的残局。

当然,桂葶连街景也不看了,如果看到那些说说笑笑的夫妻从大门经过,她就要咬牙切齿暗暗地骂道,你们这是做给谁看的呢?只不过是些色鬼跟骚货而已。当然,也不再去高方天的睡屋边守候了,也不再给高方天煮莲子羹了,以前那些主动的行为,好像已经跟她再也没有关系了。

下人们见桂葶变成这个样子,很是看不过眼,暗暗地恼怒她,又很怜惜她,小心地说要帮她梳妆打扮,谁知她竟然大发脾气,你滚下去,给我快滚吧。把下人们骂得个狗血淋头。

所以,下人们看到她,都躲避不及,生怕挨骂。

两个婶婶来劝她,她便不说话,呆呆地坐着,弄得婶婶们都很尴尬,也不再劝了,明白劝也是白劝,不如找个借口,带上礼品,去看知冬知夏她们去了。

嫂嫂芳香看到她这副样子,很是于心不忍。芳香不计前嫌,挺着大肚子,要帮她梳妆,说,妹妹你打扮出来,不知有多好看,就像以前那样的。桂葶的态度倒也好了许多,不像对待那些下人,也不像对待婶婶们,只是不让芳香帮忙梳妆。她低着脸,冷漠地说,嫂嫂,我不要你管。芳香想说服她,若是说多了,桂葶再也不说话,不与理睬。

芳香也很无奈。

芳香当然明白桂葶内心的苦处,却也帮不上忙,自己跟高明平十分恩爱,肚子里也有了,马上就要生了,心里充满着巨大的幸福,哪像桂葶这样的孤独跟忧郁呢?哪像她那样的烦躁跟恼怒呢?芳香心里,只有一股温暖的溪流在流淌着。所以,芳香平时也是很收敛的,只把幸福的溪流藏在心里,脸上倒是看不出来的,为的是不给桂葶更多的刺激。看着桂葶这副样子,人也渐渐地憔悴许多,芳香心里也很难过,就把此事告诉高明平,说桂葶现在变得真是令人不可思议了,每天就是神神怪怪的,你给爹说说吧。

高明平急忙说给高方天听,说,爹,桂葶莫不是脑子有了毛病?

高方天自然明白桂葶为什么变成了这个样子,又不便说出来,淡淡地说,也许是明生总不归家,她心情不好罢。

高明平说,是否请郎中来看看?

高方天说,人的心情不好,哪里是郎中看得好呢?

桂葶再也不走出高家大院,每天更多的是躲在自己屋里。如果她在院落碰到高方天,也不来纠缠他,远远地站着,恨恨地看着他,好像在看着一个不共戴天的仇人。

如果周围没有人,她就要咬牙切齿地说,我晓得你那天早上去了哪里。说完,扭身调头而走,似乎害怕高方天骂她。高方天还是担心她说出来,却也感到奇怪,她每次说完这句话,就再也不往下面说了。

即使是高明生回家,桂葶也不跟他缠绵,和衣静静地睡着,甚至还有一丝警惕,好像是跟一个陌生男人在睡觉,时时担心他会动粗。

高明生大为惊讶,恼火地说,喂,你平时不是骂我不回家么?我回来了,你怎么像个尼姑了?说罢,要去搂抱她,再想脱下她的衣服,却被桂葶狠狠地推开了。他没有想到,像桂葶这般娇气的女人,居然有了这等力气?

桂葶哀叹地说,我跟尼姑又有什么区别呢?

高明生本来想发脾气的,一想,桂葶嫁给他,的确嫁错人了,嫁给他一个不归家的男人,等于守活寡,守着那个名份而已。如果嫁给一个老实的男人,能够好好地跟她过日子,她就不会这样唉声叹气了,她早就像蛇一般缠在男人身上了。而这也怪不得他高明生,高明生当时哪里想讨老婆?是父母硬要给他找的。

高明生已经玩耍得十分疲累,所以,也不跟她计较什么,只是自嘲地说,那我是跟尼姑睡一床嘞,好吧,我就把自己看成和尚算了。说罢,呼呼地睡去。

高明生近来的心情十分不错,大哥高明平到底还是被他拉下了水,而且,人不知鬼不觉。虽然还远远不够,离他所需要的东西,还有很长的路要走,而事情总是慢慢来么,你一口哪能吃下一个大胖子呢?

其实,他被土匪绑架的真实内幕,只有他自己清楚。刚被绑架时,他吓坏了,以为这条小命保不住了,被抓到山上,当土匪把他塞在嘴里的布团扯出来时,高明生竟然哇哇大哭起来,浑身发抖,像打秋摆子一样,他哭得是那样伤心,那样绝望。好像是再也回不到高庙镇了,再也回不到可以让他醉生梦死的茶馆酒店粉楼赌馆了。高明生空前的哭泣,让那些土匪都感到吃惊跟可笑。他娘的肠子,又不是要他的小命,何至于这样大哭呢?看来,他只是一个可怜的胆小鬼。其实,后来的事情也让明生暗暗吃惊,因为高青虽然看起来十分吓人,也并没有把他怎么样,更没有打他,连一根毫毛也没动他的。高青只是拍拍他的肩膀,叫他不要哭了,这般大哭,哪像男子汉呢?说得高明生很不好意思,这才停止了哭泣。高青居然还好酒好饭地招待他,他发现那下酒菜很不错,有野猪肉,野兔肉,还有野鸡。

这让高明生感到非常奇怪。

等到高明生酒醉饭饱,高青才把话说明,问,喂,你是否明白我把你抓到大山来做什么?

高明生摇摇头,抹抹发亮的嘴巴,说,不清楚,莫不是叫我来尝尝这些野味的吧?

高青哈哈大笑,说,对了,是叫你来尝野味的,野味的味道还不错吧?

高明生连忙点头,说,的确不错。

这时,高青说,我问你一件事,你要如实说来。

高明生眨着眼睛,说,什么事?

高青说,你是否晓得你高家酿酒的秘方?

高明生坦然地说,我哪里晓得?我从来也没有听说过有秘方,大哥,酿酒还有秘方吗?

高青一口咬定,说,当然有,你家肯定有秘方的,不然的话,你家酿的酒为什么那样好喝呢?别人为什么就酿不出来呢?

高明生发誓说,我真晓得,如果我晓得,遭雷打火烧。

高青盯着高明生,心想,看来他真是不晓得。高青没有对他说,他父亲曾经也来过大山,一口也否认没有秘方。如果说给高明生听,高明生就不会给他去偷秘方了。

高青说,你不晓得,我也不会怪你,也许你大哥晓得,所以,你一定要给我搞到秘方,不然,我随时就会要了你的小命,你信不信?高青手里把玩着一把锋利的刀子,时而向天上一甩,又唰地落在手里。

我信我信。高明生看到这情形,吓得浑身颤抖。他舍不得小命掉在土匪手中,他还要喝酒哪,还要赌博哪,还要玩女人哪。总之,这辈子还远远没有玩够。

高明生惊恐万状,说,大哥,如果有秘方的话,我一定想法把它搞来。

高青气势汹汹地说,什么如果有?秘方肯定有的。

高明生说,大哥,你一定要给我一点时间,容我从长计议。

高青倒也宽容,心想,只要拿到秘方,慢点就慢点。他也明白,这个秘方也不是那么容易到手的,老话说,欲速则不达。再说,他也料得到,高家的五公子是个贪生怕死的家伙,对于他来说,性命肯定比秘方重要得多。

最后,高青威胁说,你不要一下了山,就把事情忘记了,我告诉你,我的兄弟们时时都盯着你的,希望你不要视为儿戏,听到没有?

高明生连连点头,大哥,我听到了。

高青见已经谈得差不多了,然后,叫人把高明生送下山去。

的确,连高明生也不晓得父亲手里有没有秘方,他也是从来没有听说过的,既然高青断定有秘方,他也只能去搞。不去搞的话,高青肯定不会放过他的。他却不晓得秘方到底是写在纸上的,还是记在父亲心里的,秘方就像一团含糊不清的云彩,让他捉摸不定。如果是写在纸上的,那么,可以去偷。如果是记在父亲心里的,他只能够慢慢地去套出来。他本来想去父亲睡屋偷的,看是否能够偷得到手,又害怕被父亲发现。如果被父亲发现,那么,他肯定是没有好果子吃的。他虽然不晓得这个秘方,从高青那迫不及待的心情,就可以看出来,秘方非同小可。他也似乎才明白,原来我家酿的酒,比别人酿的酒好喝,就是有这个秘方哦。

高明生去酿酒坊看了看,看是否有什么意外的收获。而酿酒坊又能够看出什么名堂呢?无非是有那些伙计,还有那些酿酒的器具罢了。酿酒坊的伙计尤其可恨,居然还不准他进去。他哪能会被他们挡住呢?他气势汹汹地说,本少爷来自家的酿酒坊看看,难道都不可以么?

他多年不曾来酿酒坊了,仔细想想,还是小时候去过酿酒坊的,还跟哥哥们在里面玩谜藏,他们可以躲藏在那许多的酒坛后面,还可以躲藏在那巨大的用来发酵的大木桶下面,甚至,还躲藏在那长方形的晾堂下面。凡是能够躲藏的地方,他们都躲藏过。那咯咯咯的情不自禁的欢笑声,一阵阵地响亮在香气扑鼻的酿酒坊里。缕缕蒸气,让他们好像仙人一样,飘浮在云雾之中。大人们都在忙碌,来回地走动,汗水如雨。而他跟哥哥们,却在这充满着酒香味的地方,寻找着儿时的快乐。

后来呢,他再没有去过了,那是他觉得酿酒坊实在不好玩耍了,相对而言,街上就要好玩得多。大街上,他可以跟别的小孩子玩老鹰叼鸡,玩打官司,玩跳拱。另外,还可以去街边上的草地逮油蚱蚂,还可以用长竹杆去粘蝉子,还可以去河边抓鱼虾小螃蟹,那真是有乐趣多了。后来,四个哥哥跟那些堂兄弟也很少跟他玩耍了,他们读书都很认真,而他经常逃学,所以,他们就很少在一起玩耍了。后来,大哥跟明海跟随父亲在酿酒坊忙碌着,三个哥哥跟那些堂兄弟跟着大叔二叔外出销酒。他跟兄弟们的情谊,随着年龄的增长,渐渐地淡薄了,像一团浓云终于被风吹开了。

当父亲说不准他再进入酿酒坊的那天起,高明生心里暗暗发笑,我只要有酒喝就行了,为什么要去酿酒坊呢?那里面热气烘烘,莫不是发疯了么?

去酿酒坊,高明生自然是一无所获。虽然被父亲大骂一通,他却不晓得自己这不正常的举动,是否引起了父亲的警惕。他虽然若无其事地敷衍了过去,却觉得还是要小心行事才是,不能够过于鲁莽。如果鲁莽行事,只能把事情搞糟,一旦把事情搞糟了,高青就绝对不会饶过他的。

他想来想去,只能够在大哥身上打主意了,他觉得,在大哥身上打开突破口,是再也合适不过的了。多年来,大哥一直跟着父亲的,而且,又十分听话,父亲不可能不会把秘方告诉他吧?因为只有大哥能够接这个班,明海只不过是个帮手,其他的兄弟只管销酒,而他呢,早已不在父亲的视线之内了。难道说,父亲还会把秘方告诉他这个游手好闲的人么?所以,他就盯上大哥明平。看来,第一次就轻易地拉拢了大哥,这说明,事情有了好的苗头,高明生心中不由窃喜。他却并不性急,事情得慢慢地来,说不定,哪天大哥就会把秘方告诉他的。高明生也动了脑筋的,上次叫大哥去玩时,就没有让高小结跟张痞子来,他了解大哥,他担心大哥看到另外还有人在,脸上就会挂不住的。所以,他那天早早就叫高小结跟张痞子一起喝酒,拼命地灌他们,把两人灌得酩酊大醉。然后,高明生叫人把他们背到各自家里呼呼大睡,再然后,高明生就开始实施第一步计划。

高明生还是忐忑不安,如果真的有秘方,最后被他搞去拱手送给土匪,那么,他就等于把高家给彻底败掉,就会真正成为高家的败家子了,那是永远也抹不去的骂名。他不是不明白这件事情的严重性,而不去搞秘方,土匪就会要他的小命。

 

18

夏天到来的时候,高明平的女人芳香分娩了,生了个胖崽。高方天喜出望外,派人四处报讯,煮了许多红鸡蛋,分发给客人或过路的行人。孙子生下来的第三天,高方天又在家里大摆酒席,地方上叫“洗三”。那几天,下人们忙碌,主人们也忙碌,大院里只见人来人往,贺喜声不绝于耳。

高方天呢,不一阵就要去看看孙子,不一阵又要去看看,好像他的任务就是看孙子样的。他伸出手指头,在孙子的脸上轻轻地抚摸着,一边抚摸,一边笑哈哈地说,嘿,长得丑嘞。他反来复去地说着,高兴得有点晕头转向了,也像个小孩子样的。

要晓得,高家三兄弟,九个儿子,这是他高家的头一个孙子,他哪能不高兴呢?他简直是欣喜若狂。高明平说,要给儿子取个名字。取了好几个,比如欣子,比如牛儿,还比如水儿,然后,征求高方天的意见,高方天都不满意,说,这些名字不行,这个事你就不要管了,由我来吧。其实,两个婶婶也取了好几个名字的,由高方天定夺,也被他否定了。

高方天要亲自给孙子取名。

他手里握着酒杯,满面春风,抿一口又想,再抿一口又想,想半天,一拍大腿,说孙子就叫喜儿好了。他认为这个喜字极好,很吉利,然后,又在纸上写出来。

然后,高方天问高明平,你以为怎么样?

高明平高兴地说,爹取的名字,自然是好。

高方天又问铁算盘,老王,你看呢?

铁算盘说,老爷精心琢磨出来的,哪里还会差呢?

高方天哈哈大笑,说,既然你们都说好,那就这么定下来吧。

孙子喜儿的出生,让诸多烦恼缠身的高方天,暂时解脱出来,他甚至忘记了一切烦恼,那几天,连香草那里也没有去了。其实,他很想去告诉香草的,说他添了个孙子,一个胖胖的孙子哩。告诉了香草,也等于告诉了玉媚。而那几天,家里人来来往往,道喜的人连绵不断,他一时也脱不了身,即使暂时脱了身,也担心被人发现。

在芳香生儿子的当天,高方天叫下人带着香火,先是去了祖宗的坟墓,他百感交集地告诉他们,明平今天生了儿子,是一个白白胖胖的儿子,你们就放心吧。然后,又来到父母跟玉媚的坟墓前,说,你们如果都在世的话,看到这一切,那该是多么好啊。

夏天的阳光,像火一般照在他激动而兴奋的脸上,泪水也在激动地缓缓流淌。香烟袅袅,在阳光下变成了纯粹的蓝色。他坐在父母跟玉媚的坟墓前,微眯眼睛,望着远方,久久也没有起身。

他好像在想着什么。

高方天结婚很晚,这在那个时候,说起来也不合常理。那时候,男人一般在十七八岁就成家了,高方天却一拖再拖。看起来,好像是他的父母不关心样的,让他迟迟不能成婚。其实,这不能怪他的父母。从他十七岁开始,父母就陆续地给他挑了多个女子,那些媒人也接踵而来,“醍醐轩”酿酒坊的高老板就是这么三个儿子,而且,他是长子,谁家的女儿不想来呢?在这其间,甚至还发生了媒人跟媒人之间的争吵,媒人们都想自己做成这桩大事。而无论是说了哪家的女子,他怎么也看不上。

开始,父母以为他的身体有毛病,因为他对那些女子一点都不感兴趣。父母也悄悄地问过他,方天,你是否有病?如果有病,就要早说,就要治病。高方天拍拍结实的胸部,说,我哪有病呢?我身体不是好好的么。父母这才放下心来,继续给他挑选。其实,父母也说过他的,你还是要快点才好,你下面还有两个弟弟在等着嘞,你不结婚,他们如何办?高方天爽快地说,弟弟们如果看上了合适的女子,可以先结婚么。父母却不答应,说非得要他先结了婚再说。

后来,一直到碰到了玉媚,他才答应下来。

为他的婚事伤透脑筋的父母,当见了玉媚之后,才不由暗暗大喜。他们这才理解了儿子,觉得儿子是对的。玉媚的长像以及性格,是那些女子不可比的。她就像大山一朵鲜嫩的红花,亭亭玉立,是那样的引人注目。所以,父母都惊讶高方天的眼光。看来,是他们并不了解儿子,这个跟随着父亲在酿酒坊忙碌着的儿子,眼光是第一流的。虽然时间拖长了一点,年龄也拖大了一点,对于这一点,高方天却并不后悔,他总是觉得,挑一个中意的女子为伴,是男人一辈子的大事,绝对不可轻率了事。在人生的这件大事上面,草率只能够带来痛苦跟后悔。后来,玉媚虽然去世了,高方天仍然不肯轻易地答应续弦,这的确是有他的道理。

俗话说,讨坏一堂亲,害了九代人。到时候,家里只会搞得鸡犬不宁。

芳香生了儿子,对于高家人来说,谁不欣喜呢?每个人的脸上喜形于色,谈论着喜儿每一个细小的动作,每一个细微的变化,说得津津有味。即使是那个神神怪怪的桂葶,那几天也忽然变得比较清醒,不吵不闹,也把自己好一番打扮,一脸喜气地帮着家人迎来送往,表现得很有礼节,一点也看不出她此前的狂躁跟不事打扮。这使得高家人跟下人们都暗暗地感到惊讶。哎呀,真是不错呀,这个桂葶也是通情达理的,明白家丑不外扬。

看到这一切,高方天自然十分高兴,如果桂葶改过来了,不再像以前那样狂躁,疯疯癫癫,也真是好事。所以,高方天不仅给了芳香赏银,也给了桂葶赏银。当然,高明海跟铁算盘以及下人们也是有的,甚至,还包括酿酒坊的伙计们。虽然,仅赏银这一项就花费了不少,高方天却一点也不觉得可惜,这赏银给得痛快呀。

给孙子“洗三”的那天,喜酒摆在高家院子的大坪里,走廊上,客厅里,满满当当地摆了三百一十八桌,人头攒动,笑声一片。来吃喜酒的人,实在是太多,所以,高方天早已叫铁算盘计划好了,除了家中的厨师跟下人赤膊上阵,另外,还请了二十五个厨师,五十个打杂的。

另外,还在后院垒起十个大炉灶,火焰熊熊,若多的厨师大显身手,卷袖挥勺,好像在举行一场烹调比赛。菜的花样繁多,煮,烧,炒,炸,煎,蒸,炖,色香味俱全,只听得噼哩啪啦一片响亮之声,浓烈的香气扑鼻而来。

高家共杀肥猪三十头,山羊五十只,肥鸡三百一十八只,肥鸭三百一十八只,壮牛三头,河鱼五百斤,蔬菜以及佐料忽略不计。另外,备酒一百大坛。这一切都由铁算盘指挥,好在他早几天就订了货的,却也累得浑身大汗,气喘吁吁。

高家大院人来人往,来去匆匆,似乎繁杂混乱,其实,只要仔细一看,又是有条不紊的,各自都在忙着各自的。那些屠宰的,那些择菜洗菜拔毛的,那些挑水的,那些烧水的,那些切菜的,那些炒菜的,那些摆桌椅碗筷的,那些司酒上茶的,都忙得不亦乐乎。人人脸上充满着一种紧张,又不断地流露出许多的喜色来。至于那些猪叫声,羊叫声,牛叫声,鸡鸭的叫声,不断地充斥着高家大院子。场面之热闹,之壮观,之庞大,轰动了整个高庙镇,令人羡慕跟惊叹。

虽然高方天的两个兄弟没有赶回来,还有自己的三个儿子跟三个侄子也没有赶回来,高方天却十分理解,丝毫也不怪他们。一是路途实在是太远,一时也赶不回来,二是况且有两个弟媳在家,这都是可以代表的。再说,也不必为这事就影响他们在外销酒。那几天,外人的贺礼就不必赘述了,只要到高明平的房里看一眼,谁都会感到万分惊喜,那些红包以及衣物,简直堆成了一座小山,

现在,仅列出高家人自己的贺礼,就足以可见一斑了。

他们的贺礼如下:高方地送银子一百二十两,高方山送银子一百二十两。本来按照风俗,他们的儿子都没有成家,原来是不需要另外送礼,他们却也送了礼,因为这是高家的头孙子。高明海,高明亮,高明清,高明朗,四位堂叔叔,各自送了八十两银子。喜儿的亲叔叔高明知,高明晓,高明经,以及高明平夫妇各送九十两银子。高方天的女儿高知春高知秋也来了,两个侄女高知冬高知夏也带着小孩回来了。她们各送五十两银子,以及赶制的衣物。高知春高知秋还有高知冬高知夏,都嫁在洪雅县城,她们的男人家里都是生意人,有开药铺的,有开染坊的,也有开米店的,也有开茶馆的,总之,生活都很富裕,来去也很方便。

鞭炮从早上开始就响个不停。街上站满了人,有人曾担心鞭炮会吓着喜儿,又有人立即不同意这种看法,说,那绝对吓不到的,你想想,高家大院子多大多深,鞭炮声传不到里面的。

喜宴开始之后,高方天说了些感谢的话,他那天真是破例了,一连喝了三杯,喝得众人发出一片叫好声来。平时,高方天哪像这样喝过酒呢?最多也不过是一杯而已。他历来是习惯抿酒的。高方天笑得连眼睛也是眯的,总是不时地劝客人喝酒。

高方天大声说,各位,请不必担心我高家没有酒喝,尽管放开喝。他指着摆在墙角下的一排排大酒坛,高兴地说,请看看那里是什么?都是酒哦。

每个桌上摆十八道菜,有清炖整鸡,里面每人一个鸡蛋,有霉菜扣肉,有豆瓣鸭块,有溜猪肝,有小炒山羊肉,有红烧整鱼,有葱辣牛肉丝,有酸辣毛肚,有麻辣羊蹄筋,有油爆生猪肠,有麻婆豆腐,有油焖大虾,有猪蹄炖莲藕,有红焖肘子,有软炸腰花,有四喜丸子,另有小菜两碗。

客人们一边喝着喜酒,一边品尝跟惊叹菜的味道,一边说着话。高家大院人声鼎沸,喜色盈盈。

让人感到惊异的是,高明生那天居然也回来了,而且换了新衣裳,高兴地跟桂葶坐在一起,尽情地畅饮。只有在此刻,高明生跟桂葶才显得像恩爱夫妻,你敬我让。

坐在上座的是高方天,还有高明生的两个婶婶,铁算盘,以及镇上德高望重的老人。坐在偏座的,是高明生夫妻跟高明平夫妻,还有高明海,以及高知春高知秋高知冬高知夏九兄妹。兄妹间谈笑风生,你敬我的酒,我敬你的酒。高知春姐妹的小孩,四处奔跑,咯咯咯地笑个不断。他们不一阵就跑到高方天身边,轻轻地拍他一下,叫的叫外公,叫的叫叔外公,然后,又赶紧躲开,惹得高方天咧开嘴巴笑,连连说,这些小家伙。他想,现在只有高明平生了小孩,如果自己另外几个儿子跟四个侄子,今后都生了小孩,这个家庭就够热闹了。当然,他没有忘记给知春她们的小孩串喜钱。

喝了一阵,高明平起身向客人敬酒。想想吧,这三百多桌,哪是他一下子能够敬完的?况且,芳香在坐月子,又不能喝酒。高明平十分为难,敬了一桌酒,就往父亲那张桌子上望去,希望父亲能有个权宜之计。高方天当然接着了高明平为难的眼色,便喜滋滋地低声跟铁算盘商量。铁算盘脑子灵活,马上出主意,叫坐在这一桌的兄妹,除了芳香,其他八兄妹分别去敬酒。八兄妹立即分散敬酒,每人敬三十多桌,这才把酒敬完。桂葶跟高知春几个女人,个个喝得脸色发红,煞是好看。敬完酒,兄妹们又坐在一起,你指着我笑,我指着你笑,笑得前仰后合。

这场喜宴,一直喝到半下午才散场,个个打着饱嗝,醉意微微,拿着高家回送的礼物,向高家人辞别,无人不说这场喜酒喝得痛快淋漓。

高知春四个姐妹,带着她们的小孩,只在家里住一晚上,便回洪雅了。高方天叫她们多住几日再走,她们说,家里也正热闹着,况且,她们又帮不上什么忙,加之她的小孩调皮得很,反而在这里碍手碍脚,不如先回去,以后再来。高方天想想也是,这个不清静的场面,至少要清理几天才能够清完,便不再挽留她们。

高知春四个女人带着小孩走时,高方天的两个弟媳以及高明平跟高明生夫妻,也一并送到镇外,说了些叫她们常回来的话,然后,就分手了。

高明生那几天也没有出去,整天陪着桂葶,这让桂葶高兴极了。两人还守在高明平夫妻的房里,看那个侄子。

高明生说,哈哈,我当叔叔了。

又指着桂葶说,你也当婶婶了。

高明平笑着说,喂,那我多久做伯伯?

高明生说,快了,这个你问问桂葶就晓得。

桂葶捶着高明生,说,你乱说,哪里快了,我怎么一点也不晓得?

大家嗬嗬地笑起来。若不是喜儿在睡觉,担心惊扰了他,那他们会闹笑个不停。

高方天见此,更是高兴,说不定这孙子一出世,就会给他高家带来一番新气象。他坐在睡屋,精神抖搂地提起笔来,一口气写了数封信给外地的两个弟弟、三个儿子跟三个侄子,详细地记述了办喜宴的情况,让身在外地的他们一起分享。

灯光照着他兴奋而喜悦的脸。

 

19

忙完喜事,高方天才腾出空来,悄悄地去看香草,他喜滋滋地告诉香草,自己添了长孙。香草也很高兴,她说她早已晓得,她看到他家所处的那条街上,贺喜的人来人往,就晓得高家添了孙子,只是她不便前来道喜。

说罢,香草拿来一件精致的红抱肚,抱肚上面绣着蓝天白云,绿色的大地,巍峨的大山,在天地之间,在大山边上,有条河流,河里跳跃起一条金色的大鲤鱼。她笑着说,我听说高老板添了长孙,就赶紧缝了这件抱肚,只是缝得不好,却也是我的一点心意。说罢,把抱肚摆在桌子上。

高方天开先没有注意,后来看到上面居然绣了那么多画案,就觉得香草真是聪明,连一件抱肚也带有寓意,他高兴地说,谢谢你,你的心意我领了。

香草照例端来一壶酒,说,高老板,我在这里向你道喜了。

说着,两人端起酒杯碰一下,高方天很兴奋,说,喝喝。

那天,他已经给睡在地下的玉媚说了家里的大喜事,现在,又给活在世上的玉媚说了,所以,他也感到心满意足了。

高方天想,高家应该平静了,到孙子满月那天,他还要办满月酒,热闹一场。

等到“洗三”一过,让高方天烦恼的事情,居然又接二连三地出现。高明生就不说他了,只是在家里过了几天安稳日子,忽然又窜出去,很少回家。这倒是不怎么让高方天烦恼,高明生早就是这样的人了。主要是桂葶,好端端的人,又突然变了回去,竟然又像以往那样疯疯癫癫的,既不事打扮,也不思茶饭,要么呆坐在屋里不吱声,要么仍是把那些花盆踢得乒乒乓乓乱响。高方天若是单独看到她,桂葶还是咬牙切齿地说,我晓得你那天早上去了哪里。

高方天不明白这人怎么会是这样,就像天上的云彩,刚才还是绚丽夺目,一阵狂风吹来,就变成了黑鸦鸦的乌云,然后,雷雨大作。

尤其让他更为惊讶的是,有一次,他去香草那里,坐了一阵子,等到他走出香草的屋子,走出那条狭窄的小巷,来到大街上不久,居然看到有个人站在前面一动不动,看那样子,好像是个女人。他也没有注意是谁,只管自己走路。走到那个女人面前时,借着街边黯淡的灯光一看,天哪,竟然是桂葶。

她像个鬼样地站在原地。

她站到这里做什么?难道说,她又跟踪自己吗?她怎么像个幽灵样地跟着自己呢?她又发现自己的秘密了吗?

高方天不由得恼怒起来,又不便发作。

桂葶却冷冷地看着他,也不说话,眼里发出幽幽的光芒。

高方天不想理睬这个行为怪异的女人,提起脚,准备绕过她往家里走去,却不料,桂葶身子一横,偏偏挡住他的去路。高方天往左走,她也往左走,高方天往右走,她也往右走,明明在故意为难他。

幸亏这不是热闹的街道,到了晚上十分寂静,少有人过往。不然,叫人看到真是令人难堪,别人不明白他们间发生了什么事情。

高方天有些生气,伸出一只手,重重地把桂葶往边上一拨,桂葶趔趄一下,高方天便趁机匆忙而过。他走得很快,脚下生风,像是家里有十万火急的事情,在等着他处理,他以为桂葶会追赶上来,继续阻拦他。他回头一看,奇怪的是,桂葶并没有追上来,好像还是呆呆地站在原地。

高方天有些担心,她会不会寻到香草家里?更重要的是,她是否晓得自己的这个秘密?

高方天回到睡屋,躺在床铺上,才发现出了一身大汗,等到汗水渐渐息了,刚想吹灯,只听到窗口有一道黑影闪过,从窗外低低地传来一句话,我晓得你今晚去了哪里。

是桂葶的声音。

那声音,像从黑沉沉的夜晚刺进来的尖锐的刀子,闪耀着寒光,从窗外向他刺杀过来。

高方天恨死了桂葶,想爬起床冲出去,一顿大骂。而这样的事情能够骂么?闹出去了,还不是丢了他高方天的脸?他只好默默忍受。就像桂葶说他那天早上的事情一样,她仅仅只说那么一句,而且,都是在没有他人的时候说的,并没有把这事情掀出来。她如果要把这事掀出来,不是早就说了出来?哪里还会等到现在呢?高方天想,如果仅仅如此,那么,就让她说去好了。他并不想去求她,叫她不要说了,他明白,一旦去求她,她那苛刻的要求跟伤风败俗的目的就会达到。

这些,只是他晓得的事情,另外,还有他高方天并不晓得的。

那是更让他没有想到的感到震憾的事情。

高明生趁着嫂嫂坐月子,竟然又引着高明平去喝花酒。高明平好像也鬼迷心窍了,或是被喜事冲昏了头脑,居然经不起高明生的一番劝说,又乖乖地跟着去了酒店。

高明生亲热地说,大哥,你生了儿子,是我高家的大喜事,在家里喝了喜酒,我们还要去酒店喝,以示庆贺,去去去。

那晚上到了酒店,高明平居然不像以往那样拘谨,稍稍地放开了些,脸上也有了笑容,不时还说几句淫秽的话。看着大哥浑身放松了,这让高明生感到特别高兴,心想,只要大哥顺着他设下的圈套,一步一步地走下去,那件事情就没有办不到的。

在高明生的极力耸恿下,高明平先是让小姐喂酒——他现在喝得非常自然大方——后来,干脆让小姐坐在他大腿上搂抱他,还让小姐一口一口地亲着,发出啵啵的响声。高明平再没有觉得小姐身上的粉脂气难闻,他甚至迅速地接受这种粉脂气。两兄弟各抱一个小姐,调笑着,亲热着,抚摸着。高明平彻底地放开了,所以,气氛也空前地好起来,屋里嬉笑声一片。

由于极度兴奋,高明平已经忘记自己喝酒的习惯了,不再是一口一口地抿了,不是喝得那样小心了,而是像小弟一样,大口大口地干杯。由于有小姐的催促跟助兴,他也不再推辞,竟然一杯接着一杯,不知喝了多少。高明生也不劝他,还催促大哥连连干杯。

那晚上,高明平喝得实在太多,他从来也没有像今晚这样喝过酒,他喝酒历来是有节制的,所以,头脑昏昏沉沉,说话也颠三倒四的,舌头也变大了,他甚至迷迷糊糊地指着小弟说,哎,你怎么有两个小姐陪呀?我怎么连一个也没有呀?这太不公平了吧?

其实,他大腿上就坐着小姐的。看着高明平这副醉态,高明生跟两个小姐笑得前仰后合。然后,高明生让坐自己大腿上的小姐,也坐到大哥腿上,笑着说,免得他说不公平,这样一来,他不会再说不公平了。

这时,头脑清醒的高明生见机会终于来了,就不再喝酒,把小姐们打发走,然后,扶着东倒西歪的大哥走出酒店。

这条街是高庙最热闹的街道,酒店赌馆茶馆粉楼,一家接着一家。空气中,混合着酒味胭脂味汗臭味,叫喊声连绵不断地从楼馆里传出来,在夏日的夜空中飘荡。四周的大山是沉默的,黑夜却企图一点点地侵入这个山区的镇子,而闪闪烁烁的灯火,以及时高时低的嘈杂声,却没有给黑夜可趁之机,顽强地抵抗着夜色的侵蚀。

高明生带着高明平来到隔壁一家粉楼。然后,他叫来一个好看的女子,叫她一定要好好地服侍高明平。并警告说,没有服侍好,他是没有银子给的。那个女子点着头,扶着走路摇摇晃晃的高明平去房间。

进了房间,女子把高明平扶到床铺上躺着。然后,女子也是尽力的,先把高明平的衣裳脱掉,见他一身臭汗,又端来水给他擦拭,擦拭过后,又摇起扇子给高明平扇风。一直等到高明平感到舒服了,她才躺在床铺上。女子不断地挑逗跟抚摸,加上浪声浪语,既显得温柔无限,又显得风骚迷人。此时,高明平已经由不得自己了,即使是想控制住自己,也是不可能的了。酒精已经冲垮了他理智的大坝,他让自己像一落千丈的瀑布,任意地呼啸而去。他迷迷糊糊地晓得自己进了粉楼,脑子里也有过返回的念头,只是那个念头像闪电般倏然一闪,就飞快地闪过去了。

借着酒精的发挥,又加上那个女子的挑逗,高明平终于忘记了一切,大胆地骑在那个女子的身上,然后,像疯狂的骑手,驾驭着大声叫唤的马匹。高明平觉得那一刻简直痛快极了,好像从来也没有过这种感觉,甚至在芳香身上也没有过。他好像飞腾了起来,上上下下地一起一伏地颠簸着。他没有想到,自己居然还有这么厉害,这么强劲。他一直认为,自己是个中规中矩的人,身上的力气也没有多大,而在今晚上,一直潜伏在身体内的那只猛虎却突然惊醒了,它咆哮着,它吼叫着,它疯狂着,它彻底地爆发了,像山洪般的爆发,冲刷着大堆的石头跟泥沙,让它们滚滚而下,甚至冲断了千年的古树,让它们连根拔起。他惊讶着,兴奋着,激动着。然后,终于疲惫了,虚空了,平静了,就像没有发生过任何事情一样。

他不晓得高明生此时在那里,其实,高明生就坐在他的隔壁,他并没有睡妓女,他明白今晚上不同于一般,睡妓女的机会,对于他来说,简直太多了,想什么时候睡,就可以在什么时候睡,他却没有必要在这个晚上享受。而且,他在跟大哥喝酒之前,早就把高小结跟张痞子打发开了,给了他们一些银子,让他们自己快活去。他只是推脱说,他回家去了。

此刻,高明生的头脑太清醒了,他根本就没有喝醉。他任何时候都可以烂醉如泥,而今晚上却不能够醉。他当然听到了隔壁疯狂的响动,跟时高时低的呻吟声,不由窃喜。看来,事态已经悄悄地向着他的目标靠近了。本来,他还有些担心 ,担心大哥突然清醒过来,不跟那个女子睡觉了,其实,这种担心看来是完全不必要的。

高明生坐在隔壁房里,轻松地跟一个女子喝酒,一点也没有要睡她的意思。那个女子迷惑地望着他,不明白像他这样喜欢骑马的人,今晚上为什么按兵不动?莫不是身体不舒服?既然是身体不舒服,那么,来这里做什么?或是心里存着事情?那又是什么事情呢?那个女子试图靠拢来,想给予他一点温柔,并说,五公子,你今晚怎么不跟我来了?你不跟我上床,我是挣不到银子的。高明生毫不客气地推开她,客气地说,银子少不了你的,你就好好地给我坐着吧。

那个女子才安下心来。

高明生悠然地喝着酒,眼睛看着那面墙壁。突然,他发现那面墙壁裂开了一个不大的洞,他似乎看到那个秘方从洞里出现了,先是模糊的,黑黑的,渐渐的,光线就开始明亮起来,它就变得清晰起来。他看见它的周围闪耀着金光,像太阳一样明晃晃地亮着,甚至有些耀眼。高明生咧开嘴巴,嘿嘿地笑着,高兴地把杯中酒一饮而尽。

那天晚上,高明生显得非常有耐心,一点也不焦急,一直等到隔壁不再有了响动,高明生觉得时间也差不多了,就去隔壁叫高明平起来。他看到高明平呆呆地望着天花板,那眼神里,既有一种空虚,又有一种满足。他仍是一身不挂地躺在床铺上,高明生把衣裳盖在他身上,轻轻地说,大哥,怎么样?舒服吧?

高明平好像突然才清醒过来,吓得一跳而起,慌张地说,老弟,我们快回家。就匆匆地穿衣裳。

两人走出来,让晚风一吹,高明平的头脑这清醒许多,他明白自己做了什么事情,所以,立即紧张起来,小声地说,老弟,这件事情千万说不得嘞。

高明生一笑,安慰道,我不说,谁又晓得?

高明平还是不放心,又说,那个女子会不会说?

高明生说,不会说的,大哥,你就一万个放心吧,她们怎么会说呢?她们难道不想吃这碗饭了?这是行规。这些女人,只要客人走出门,她们就不认人的。

你不会骗我吧?高明平还是有些担心。

高明生说,我怎么会骗你?你是谁?你是我大哥嘞。

 

20

就在高家为高明平的儿子办过“洗三”的第八天,那天上午,高方天准备去酿酒坊,突然听到街上鸣锣开道,把行人赶得像鸭子般地纷纷逃避,有些慌张的小贩,把摊子也碰翻了,有的小孩吓得哇哇大哭,大人赶紧抱着离开。

高方天想,这肯定是知县张之林来了,不然,谁又有这个做派?

高方天刚迈出院门,只见一行人威武地朝自己家门走来,一顶官轿在颤悠着。灰尘在空中悠然地弥漫。哎呀,看来是知县张之林来他家了,这叫他有点措手不及,惊慌不已,他不晓得,这个酒桶知县来他家做什么。以前,张之林从来也没有到过高庙镇,他没有酒喝了,只叫人传信过来,让高方天派人送酒去。

今天他来,又是为何?

高方天觉得凶多吉少,看来不是一件妙事。

这时,一行人很快在高家院子门前停下来,知县张之林从轿子里走出来。

高方天急忙下跪,说,知县大人,我高方天不知大人的到来,没有到官道上来迎接,该死该死。

张之林好像也不太计较繁文缛节,瞟一眼跪下的高方天,说,高老板,起来起来,何必讲这么多客套?我们到屋里去说话。

高方天请张之林进院子,走到厅堂,叫下人看茶。然后,又安排衙役们到后院喝茶休息。

张之林坐下来,摇晃着头,看一眼茶杯,说,高老板,上什么茶?你晓得我喜欢喝酒,不如上酒好了。

高方天马上叫人把酒菜摆上。酒是用不着说的,下酒菜却是绝了的,一碟腊猪耳朵,一碟香干,一碟炒猪肝,一碟煎茄子。

高方天问张之林,是否还需要什么酒菜?张之林却好像迫不及待,也许是口渴了,酒刚筛好,就端起来一口喝了,连连说,菜就不要了,唉,真是好酒嘞。

然后,感慨地说,高庙这地方真是不错,我也是公务缠身,一直都走不开,本来也应该早就来看看的,这里风水好嘞。高老板,你说呢?

高方天说,风水的确不错。

高方天也想举酒杯表示一下客气,张之林却一边说,一边喝酒,根本不顾高方天,所以,连高方天敬酒的机会也没有。高方天也晓得张之林是个酒鬼,不如让他一人喝罢。

张之林喝着喝着,突然想起说,哎,高老板,你还没有敬我的酒。

高方天有些哭笑不得,举起酒杯,说,知县大人,我敬你一杯。其实,他只是抿一口而已。

张之林感叹地说,你看,这里有山,有水,真是青山绿水。在这里过日子,真是神仙一般。

高方天嘴上应着,心里却想,这哪里是神仙般呢?这里既有土匪的骚扰,又有你官府的敲榨,神仙哪有这个烦恼呢?高方天却在认真地听他说话,琢磨着他来这里的真正用意,他猜测,张之林绝对不是只来高庙看看的。

看样子,张之林没有把自己喝醉的意思,再说,他一般也很难喝醉,他的酒量实在是太大。他觉得喝得差不多了,就叫铁算盘跟那些下人通通下去,去招呼他手下的人。

厅堂里只剩下他两人。

这时,张之林看高方天一眼,说,高老板,你晓得我这次为什么专程来你家吗?

高方天摇摇头,如实地说,知县大人,我不晓得。

张之林说,那我告诉你吧,首先我要祝贺你高老板,你家酿的酒名声大得很,不仅在洪雅县里有名气,而且,在成都也是美名远扬,哈哈哈。

高方天说,哪里哪里,其实是名不符实。心里却想,我家的酒,岂止是在洪雅跟成都有名?我高家有八个人在上海广东山西江西等地销酒,哪里只是这点名气?

张之林说,高老板谦虚什么?这是明摆着的。白的就是白的,我难道能够把它说成是黑的吗?

两人哈哈地笑起来。

其实,只有张之林心里清楚,成都的那些达官贵人,之所以也晓得高方天家酿的美酒,就是因为他为了讨好成都的王大人,不仅自己白白地喝了高家的美酒,还把一坛坛美酒送给王大人,正所谓投其所好。因为王大人也是大酒鬼,对酒的好坏,一尝便知。所以,当张之林第一次把高家的酒送给他时,王大人一尝,就哎呀哎呀兴奋地叫起来,赞不绝口地说,这酒真是他娘的太好喝了,我以前喝的那些酒,跟这种酒比起来,根本不算是什么酒了,我是白喝了许多年。紧接着,王大人放下酒杯,大骂张之林,你为什么不早早地给我送来?你只顾自己喝好酒,忘记了本大人,该当何罪?张之林吓得要命,连连陪罪说,王大人,我也是第一次才晓得,所以,我马上就给大人送来了,你不相信,可以问问我手下的人,我如果欺骗大人,你可以治我的罪。王大人当然没有治张之林的罪,他相信,张之林也没有这个狗胆欺骗他。当然,只要有这样的美酒喝,满足了自己的嗜好,他都是可以原谅的。所以,他要求张之林源源不断地给他送酒来。并说,你不给我送这样的好酒来,我绝对饶不了你。所以,张之林不断地叫高方天送酒去,一是自己要喝,二是成都的王大人要喝。

成都的王大人,看来比张之林的酒量还要厉害十倍,他每天十二个时辰,起码有六个时辰在喝酒,况且,家里又有一大帮食客,人来人往,都说这酒的种种好处,一个劲地夸王大人,说跟着王大人喝到这样的美酒,真是一世不冤。这样一来,酒的需求量就更大了。久而久之,王大人也不满足了,他想,如果在成都搞个酿酒坊,不是更加方便了么?哪里还需要远远地送酒来呢?所以,王大人命令张之林,一定要他说服高方天到成都酿酒,并且说,如果高家不愿意来成都,那也可以,却必定要把秘方拿来。王大人坚信高家有秘方,不然,哪会酿出这样好的酒呢?当然,王大人也用官职诱惑张之林,说,你把这件事情办好了,我可以提拔你。张之林也明白,王大人是成都巡抚的亲戚,他只要跟巡抚大人说句好话,还怕不会提拔吗?张之林暗暗高兴,他当知县已经多年,也不见提拔,心里也十分郁闷,谁知这美酒之事,让他多年来难以解决的问题迎刃而解。所以,他要尽力把事办好,让王大人高兴。

高方天稳稳地坐着,仍然不明白张之林此行的目的,只是谨慎地跟他说话。

这时,张之林说,我一路看来,风景虽然不错,又觉得这高庙地处大山之中,交通不便,离县城又远,离成都就更远了,况且,土匪多如牛毛,又常来敲诈抢劫,不是个安生之地。所以,我劝高老板搬到成都酿酒,那里既安全,土匪又不敢生事,人口又多,生意会更加兴隆的,岂不是一举两得?怎么样?

高方天听罢,暗暗地抽口冷气,觉得有股冷气从尾椎骨迅速地爬上来,一身都凉透了,虽然天气十分炎热。他想,张之林莫不是想来打我酿酒坊的主意?这一手真是太毒辣了。

高方天笑了笑,说,知县大人,其实,我也想搬到县城或成都去的,也正如你刚才所说的,不论是在交通上,还是在生意上,都会比在高庙镇好。以前,我也曾经对我父亲提出过这件事情的,我父亲却不愿意对我说为什么不搬迁。所以,我也感到十分纳闷。当然,我父亲临去世前,还是告诉了我,他说,我们高家选择在高庙,是祖宗以前在庙里抽过签的,那签上说,我高家酿酒,非高庙莫属,离开此地,酒就会变质变味,再也酿造不出这样的好酒来了。我问我父亲,这是为什么?父亲说,这还不容易理解?这是高庙的水质好嘞。

张之林大大咧咧地说,这个好办,叫人来高庙拖水就是了。

高方天赶紧说,大人,如果是这样的话,一来,我酿酒的成本就太大了,二来,拖高庙的水到成都去,路途这么遥远,水就不那么新鲜了,对酿酒是不利的,也会变味的,这个我有经验。我这里都是自己挖的井水,用起来十分方便。

张之林张了张嘴巴,觉得这话无法继续谈下去了,如此看来,叫高方天搬迁是搬不成了的,就干脆地说,高老板,你也是个聪明人,明白我为什么大老远的来到高庙,再说,这天气热得像火炉,难道我是吃多了饭没事做吗?我坐在县衙里不是舒服得多了么?那好,你既然不肯去成都,那么,你不如痛快一点,把那个秘方交出来。我告诉你,这并不是本官的意思,是成都王大人的意思,你晓得王大人是谁吗?是巡抚大人的亲戚,谁敢得罪?

高方天一听,心里暗暗叫苦,他娘的肠子,这是什么世道?土匪高青也逼他交出秘方,这些狗官也逼他交出秘方,这真是两面夹击,不是想把他高方天逼上一条绝路么?

高方天装着爽朗地一笑,说,张大人,你莫不是在说笑话吧?我高家酿酒,哪来的秘方?我是从来也没有听说过的,我记得我父亲临终前,说过一句话,是这里的水质好。他只能用对付高青的话来对付张之林。

张之林本来还有点耐心,以为高方天会乖乖地交出秘方的,谁知他说没有秘方,所以,他连一点耐心也没有了,生气地说,不要说你父亲父亲的了,现在,我们就到你的酿酒坊看看。

他想到酿酒坊看个究竟,或许,能够看出名堂来,到时候,看你高方天还有什么话可说。

高方天嘴上虽是哎哎地应着,心里却是绝对拒绝的。高家的酿酒坊,早就定了规矩的,不准别人进去。因为酒是入口之物,须要谨防有人在井里或是什么地方撒下毒药,让人随便进入酿酒坊,谁能够保证不会发生意外之事呢?他认为,今天如果让他们进去,这就破坏了自家的规矩,而不让他们进去吧,又可能是行不通的。

他一定要想方设法阻止他们进酿酒坊。

别看高方天脸上若无其事,脑子里却在飞速地转动,各式各样的办法,都一齐涌上他的头脑,简直像雨后春笋般,却又一一迅速地被自己否定。他明白,时不我待,再想不出其它的办法,一切就无法挽回。他不能够眼睁睁地看着坏了自家的规矩,哪怕是知县大人,哪怕他们不会撒毒药之类,而规矩就是规矩,没有任何道理可讲。

这时,高方天忽然看到高小结从院门口匆匆经过,脑子里一闪,突然计上心来。就在张之林催促高方天去酿酒坊时,高方天不好意思地说,大人,我去解个手,请大人稍等。

张之林骂,懒人屎尿多。

高方天走到后院,赶紧找到铁算盘,急忙耳语一阵,铁算盘点点头,飞快地从侧门奔了出去。

高方天故意在后院捱了些时间,然后,才走到厅堂,无奈地带着张之林一行人往酿酒坊走去,才走几步,高方天就停滞不前,脸上似有为难之色,说,张大人,我有几句话不知该说不该说?

张之林说,有话就说,有屁就放。

高方天说,我家的酿酒坊,历来就有个规矩,除了酿酒的人可以进去,外人跟自家的女人都不准进去的。

哦?如果我要进去呢?张之林斜着眼睛看着高方天,硬梆梆地说。

高方天犹豫一下,好像下了很大的决心才说,硬是要进去的话,坏了事情,我担当不起呀。

哦?张之林怔了一下,说,坏了事情?进去看看,能坏什么事情?居然还有这种事情么?我就不相信。难道说里面有鬼?即使有鬼,也不害怕呀,我身边还有这么多人手嘞。

接着,张之林又问,你说会坏了什么事情呢?

高方天故意吞吞吐吐地说,这……这我就不好说了。

你说,本官不怪罪于你。张之林摇着扇子。

高方天好像是被张之林所逼样的,脸上有些无奈,小声地说,有人硬要进去,那么,有的人可能会瞎掉眼睛,而有的人呢,双腿会变成拐子,或变成聋子。

张之林眼睛一瞪,惊讶地说,出过这样的事情没有?

出过的。高方天毫不犹豫地回答。

张之林听罢,心里便有些犹豫,又不肯就这么死了心,所以,还是往前走着,只不过脚步不再那么快了,明显地缓慢起来,嘴上却装着很硬气地说,我不信这个邪,本官倒是要去见识见识。

当一行人快走到酿酒坊时,只听到通往仓库的侧门里,隐隐地传出来阵阵哭声,是一个男人痛苦的声音。

张之林一怔,问,是什么人在哭?难道不晓得本官来了么?他娘的肠子 ,是不是在哭丧?

高方天心里暗喜,说,大人过去看看就晓得了。

张之林走到酿酒坊大门口,抬头看了看金匾上“醍醐轩”三个字,说,高老板,这字写得不错,是出自哪家的手笔?

高方天说,这是我祖上早就挂上去的,也不知出自谁的手笔。

张之林嘴上在说着横匾上的字,眼睛却在快速地瞟着店里。他看见店里有人在喝酒,在猜拳,在说话,恨不得一脚跨进去,再从店里径直走进酿酒坊。他却没有挪动脚步,实在是不敢冒失地跨进去,担心真的像高方天所说的那样,那这辈子就完蛋了。其实,他也曾经听说过,民间一些行当中的名堂,比如说砌匠吧,如果主家对他不太客气,粗菜淡饭地招待他,他就要暗暗地玩些手段,让新屋子一到夜晚闹鬼,搞得人心惶惶。还有,打兵器的铁匠,也是有名堂的,如果你对他态度不好,他就让你兵器杀不死对手,而你一点也看不出来,那刀子依然是雪亮的,好像很锋利。想起这些,张之林也不得不相信高方天的话了。

其实,张之林要去前面的店子看看,也没有什么,那里面有卖酒的,还有喝酒的,只是不能走进酿酒坊。

此时,高方天的心脏已经冲到喉咙。他担心张酒桶会从店子里走过去,冲进酿酒坊。

其实,张之林心里已经悄悄地起了变化,他暗暗地权衡了利弊,终于放弃进酿酒坊的想法,他甚至连去店里看看的兴趣也没有了,跟随高方天从通向仓库的侧门进去,他想晓得究竟是什么人在哭,为什么哭,他娘的肠子,弄得他一点情绪也没有了。

高方天这才放下心来,看来,吓唬还是起了作用的。

通向仓库的过道,大约一丈宽,铺着一色青石板,发出幽幽的光泽。此时,没有人进出,那个过道上,只有一个穿着破烂的男人趴在地上,痛哭流涕,可怜兮兮。

那就是高小结。

张之林走过去,问道,喂,你这小子哭什么?是不是你爹娘死了?

高小结抬起头来,一看这个阵势,怔了怔,紧接着又大哭起来,说,知县大人,我的命好苦嘞,倒不是我爹妈死了,是因为我贪酒,又不听高老板的劝告,在两年前,趁他们不备,硬是闯入酿酒坊,其实,我是想看看里面的热闹,不料,热闹没看到什么,后来两条腿却站不起来了,从此,我只能够像一条狗在地上爬嘞。而且……老婆也跟着人走了,我是后悔都来不及了……现在,我只想求高老板赏口酒喝。

高小结担心知县大人不相信,竟然艰难地爬了几下,似乎是想去扯知县大人的官袍,张之林厌恶地赶紧退开。

张之林说,你要讨酒喝,为什么趴在这里?要趴,也要趴到前面的店门口去。

高小结哭着说,大人有所不知,我这人虽然两条腿残废了,却也是通情达理的,人家店子要做生意,我去店门前哭,就会影响人家的生意,影响了人家的生意,哪里还讨得到酒喝?

张之林不再理睬高小结,他已经被高小结这副可怕的样子吓住了,所以,从侧门出来之后,再也没说要进酿酒坊了,他似乎害怕自己也会变得像条狗,在地上爬来爬去,那么,活着还有什么味道呢?更重要的是,这官肯定也做不成了,两条腿都站不起来,谁还会让他当官?谁又看到过连站也站不起来的官呢?当然,张之林也想叫手下人进去试试,看着那些手下人也惊惶地盯着趴在地上的张小结,也就放弃了,闷闷地跟着高方天返回高家院子。

高方天终于松了口气。

他却明白,虽然今天骗过了张之林,不晓得张之林还会给他出怎样的难题。既然张之林提出叫他交出秘方,已经动了这个恶念,以后肯定也不会放过他的。

洪雅县城离高庙太远,张之林一行人也回不去了,当夜就在高庙镇歇下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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