彭玉麟杀李鸿章侄子之后

文丨刘绪义

晚清名臣李鸿章素以不怕事、喜打痞子腔著称，但一生中不免碰上个把硬茬。平定江南后，合肥李家势力鼎盛。但这一年，湘军名将、李鸿章昔日的战友彭玉麟奉命巡阅长江水师，到达他的老家安徽，其弟李鹤章的儿子李天钺平素不务正业,慵懒奢纵赌荡,寻花问柳, 时出夺人财物妻女，官不敢问，乡民深恶之。这一次李天钺在合肥讨债殴死人命,官民不敢言，可以理解这么大的后台撑腰，谁都有点怕。

合肥知县检验尸伤,百姓怕县令屈服于豪强,检验不实,数万人前来围观。知县令仵作认真验尸,堪定详状,定下案子，但李家阻挠。

听说彭玉麟来了，乡民诉诸彭公，彭玉麟听说有这种事，二话没有说，叫人传来这位李家公子。

李公子到了彭玉麟水师船上，心想这位彭大帅还是自己伯父的至交，一点没有当作回事。彭玉麟先是轻声询问有无此事?这公子平时霸道傲慢惯了，“某直悍然应曰”，坦率地承认了：“然”，一副敢作敢当的样子。彭玉麟见状，先命人打一顿再说，“公打怒，命笞之无算。”

这件事本来已经闹得很大，成为群体性事件了，加上百姓听说彭玉麟过问此事，素闻此人刚直，于是，看热闹的，说情的，都来了，络绎于途，“府县官皆至，悚息哀求”，打一顿倒没事，就怕这个彭大将军把人打没了。

不久，安徽巡抚也赶来了。巡抚大人早不来晚不来，此时来做什么?

彭玉麟闻报，当即心知肚明，数十年官场摸爬滚打没有训练出他的官气，倒是培养出他老练的从政智慧，“公命延接”，他一边命人好好接待，一边对刽子手说：你赶快去把这家伙的头砍下来，“阴嘱吏曰：‘趣斫之’。”

等到巡抚大人脚刚踏上船来，李公子的脑壳已经被砍下复命。“巡抚足甫登舟，而吏持头复命。”这下倒好，看彭玉麟如何给李鸿章交代?

彭玉麟老到，当即写了一封信派人给李鸿章，“公乃移书合肥相国”，自然免不了叙一叙旧情，对李大人歌功颂德一番，然而交代缘由，“令侄败公家声，想亦公所憾也，吾以为公处置讫矣。”把杀人侄子说成帮他的大忙，引得后世纷纷效仿。李鸿章把信读完，嘴巴楞是合不拢来!事已至此，复复何言?你彭雪琴厉害!无奈只好就坡下驴，谢彭玉麟为国为民除害，“合肥复书谢之。”

难道亲侄子就这么白白给斩了不成?按照旧时官场惯例，李鸿章还不恨死了彭玉麟，以自己的权威，报复一下子?当年(同治元年)自己给老师曾国藩代拟奏折，参掉了翁同书，结果其子翁同龢与他势不两立，处处与他作对。

然而，李鸿章竟就不了了之，事后非但没有报复彭玉麟，彭死后，反而对他大赞褒扬：

不荣官府，不乐室家，百战功高，此身终以江湖老。

无忝史书，无惭庙食，千秋名在，余事犹能诗画传。

那么，李鸿章为什么不报复彭玉麟呢?

难道，位高权重的李鸿章还怕他不成?须知李中堂向来办事不循常理，不怕事，脾气火爆。梁启超说他“接人常带傲慢轻侮之色，俯视一切，揶揄弄之”。那么是李鸿章怕舆论不成?梁氏称他“不畏谤言，是其所长也”。换言之，李鸿章除了在曾国藩面前有所敬畏之外，没有怕过什么?

问题是，你李鸿章不怕事，他彭玉麟也是个不怕事的主。

更关键的是，李鸿章深知彭玉麟之为人，“老彭有许多把戏”，即便想报复，也没有机会。

彭玉麟加盟湘军之初，就许下“不要官，不要钱，不要命”的誓言。

第一，不要命。彭玉麟应曾国藩之请组建湘军水师，刚开始他们试过很多办法来保护士兵，发现作用都不大。于是，彭玉麟干脆决定不要任何遮蔽，每次打仗他都率船冒着炮火冲在最前面。速度赶快，敌人的炮火越没有用武之地。湘军水师有了这样的拼命三郎，水师上下形成了一种崇尚勇敢的风气，胆小怕死的人都会没法呆下去。

第二，不要官。彭玉麟一开始就跟曾国藩打过招呼，不要保举他做官，曾国藩真的不敢保举他。可问题是其他人会保举他，朝中用人也需要他，所以他一生有六次辞官不要：从1850年辞训导算起，1861年辞安徽巡抚，1865年三辞肥缺漕运总督，1872年辞兵部右侍郎，1881年辞两江总督兼南洋通商大臣，1885年辞兵部尚书，还不算最后一次1888年辞兵部尚书兼长江巡阅使。彭玉麟辞官并非以退为进，“臣以寒士始，愿以寒士归”，甘愿做实事。

第三，不要钱。彭玉麟崇俭朴，偶微服出，状如村夫子。巡阅长江时，每赴营官处，营官急将厅事陈设之古玩及华焕之铺陈，一律撤去，始敢迎入。有个副将以千金购了一只玉钟，听闻他来了，捧起就跑，不小心砰然坠地。恰好被彭玉麟看到，微笑道：“惜哉!”副将悚服，不敢仰视。他曾经到友人家吃饭，“见珍馔，辄蹙额，终席不下箸，惟嗜辣椒豆腐”。有人到彭玉麟在西湖的“退省庵”拜谒，看到他穿的是茧绸袍，加羊毛外褂，已经有了几条裂缝，冠缨都变成了黄色。室内除了笔砚外，只有竹簏二事。吃饭时，只有菜园里的蔬菜数种，中间置肉一盘而已。彭玉麟为官30年，所得养廉银数目可观，然而，他却将这笔钱记在公家帐上，自已从不私用，同治六年，他要曾国藩代奏，不要因为他捐献而额外赏赐其子女。

此外，还可加上一条“不逸乐”。彭玉麟向皇帝自陈：“臣素无声色之好家室之乐，性尤不耽安乐。治军十余年，未尝营一瓦之蕧一亩之殖以庇妻子。身受重伤，积劳多疾，未尝请一日之假回籍调治。终年风涛矢石之中，虽其病，未尝一日移居岸上。”要知道，在皇帝面前撒谎可是要冒巨大风险的，彭玉麟说的完全是实情。

一个连命也可以不要，官也不愿做，也不要钱，能抵挡住任何诱惑的人，还能对他怎么样?有道是，打铁还须自身硬。只要过得硬，就不怕别人报复。

再说，虽然李鸿章有不少缺点，但也是有分寸的人。和他老师一样能“受尽天下百官气，养就胸中一段春。”他久居显要，但也懂得知错引咎。有次某县令来拜见他，行半跪礼，他只顾拈须没看他一眼。坐定后，问他何事。县令说：“听说中堂大人最近眼睛有毛病，特来省视。”李鸿章嗤其谬妄。县令说：“下官刚才向中堂行礼，中堂未见，恐目疾已深，只是中堂不自觉罢了。”李鸿章一听马上举手谢过。

(原载《中国纪检监察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