酒歌丨13-16

2016-09-18 16:37:20 [来源:新湖南客户端] [责编:吴名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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酒  歌(长篇小说

作者丨姜贻斌

 

13

让高方天担忧的,除了土匪跟官府的敲榨,还有对高明生的担心。他至今仍然忘记不了当年那个血淋淋的镜头——高明生举起锋利的刀子,突然一刀切下去,咔嚓——,手指头断在桌子上,又从桌子上跳到地上——高方天有时也十分自责,觉得自己的做法是否太过分了?把高明生逼上梁山了?他也清楚,高明生这一辈子最恨的人,就是他这个做爹的。

看来,也许两人之间的缝隙再也无法弥合了?

当他晓得高小结已经跟高明生在一起之后,心里更是高兴,这么一来,高明生的一举一动,都逃不脱他的耳目了。高方天又明白,高小结那个酒鬼,现在跟着高明生有吃有喝,并不在乎他每天送给他那碗酒了——至于这点,高小结也情不自禁地在他面前流露过,他说,高老板,我现在每天都是酒醉饭饱哎。言外之意,就很明白了——所以,高方天决定每月给予他一些银子,让他乐意地继续观察高明生的言行。

高方天也偶尔在高家大院碰到高明生,那都是高明生醉晃晃地回来,看到他,冷冷地含糊不清地叫一声爹,然后,回到自己的睡屋去了。高方天没有跟他说话,甚至连嗯一声的心情也没有,只是冷漠地看着他摇摇晃晃的背影,心里就有一种隐隐的痛楚,好像有刀子猛地在心脏上捅了一刀。

他却暗暗地希望高明生每天晚上能够回家,他如果每晚回来,至少也能够稳住桂葶的心。事实上也是如此,只要高明生回家,桂葶那天晚上就不会守在他睡屋门边了。不然,桂葶如果老是坐在他睡屋门边,让家人跟下人们看到,成何体统?这也是解释不清的。高明生却是很少回家,打个不恰当的比方,就像是百年干旱碰到了一回甘霖。他几次都想跟明生好好地谈谈,一是逐渐消除父子之间的隔阂,二是能够让桂葶安下心来——当然,他不便说出桂葶那些大胆跟暧昧的举动——只是说,明生,你浪荡多年了,年纪也不小了,现在呢,也该收收心了,跟桂葶生几个崽女,我这个做爹的也开心。

而高方天每次看到明生醉醺醺的样子,心里就极其反感,胃就翻腾起来,像要呕吐。像高明生这样整天游手好闲,这哪里还像他高家的人呢?像这种人,看来是不会回心转意的了。

有天夜里,下着大雨,那场雨来势凶猛,简直瓢泼一般,整个世界都是雨的声音。它遮盖了一切的喧嚣,更是遮盖了一切微不足道的声音。

这时,高家大院的门嘣嘣地被人敲响。声音急促,猛烈。高家大院的人谁也没有听到,幸亏铁算盘的耳朵尖,隐约地听到了敲门的声音,他打着伞,开门一看,原来是高小结。

铁算盘一惊,问,这么晚了,你有什么事?

高小结浑身已经湿透,头上脸上掉着雨水。他一脚跨进来,一个劲地往大院里冲,理直气壮地说,我有事要对高老板说。

铁算盘是很恼火这个小混混的,以前,他总是赖在酿酒坊门前,做出可怜巴巴的样子讨酒喝,如果不给酒他喝,他就赖着不走开。铁算盘骂过他许多回,说他这样脏兮兮地站在店子门前,会影响店里的生意。所以,高小结对他也没有什么好印象,觉得他不仅看不起自己,居然还经常骂他。

此刻,铁算盘从高小结焦急的水淋淋的脸上,感到的确出了大事情,所以,也不敢怠慢,领着他朝高方天的睡屋走去,一边走,一边说,你以后来,要轻点敲门,不要像被鬼撞着的一样。

高小结的嘴巴很硬,不客气地说,我就是被鬼撞着了。又说,这么大的雨,我不重敲一点门,你能够听到吗?

铁算盘没有兴致跟他打嘴巴仗,两人来到了高方天的睡屋门前,铁算盘担心高小结会重重地擂门,有意识地抢先一步,轻轻地敲响高方天的睡屋门,说,老爷,高小结找你有事。

高方天已经上床了,马上下床,点燃灯,然后,开门。高小结赶紧一脚伸进去,神色慌张,却没有忘记把门关上,这样就把铁算盘关在了外面。

高方天说,这么晚了,你还有事么?

高小结抹一把脸上的雨水,惊惶地告诉高方天,高老板,不好了,五公子被土匪抓走了。

为什么?高方天惊讶地问。

高小结想坐下来,一看自己全身水淋淋的,就干脆站着说。我也不晓得为什么,今晚上,我跟五公子一直在喝酒猜拳,张痞子不在,他喝醉了酒,回家睡觉去了,只有我跟五公子在。后来,我看到时辰不早了,问,五公子,喝不喝到天亮?我们老是喝到天亮的。五公子忽然说,今晚我要回家。我感到奇怪,五公子很少说要回家的,不知今晚为何忽然说要回家,再说,下这么大的雨,回家做什么?他说要回家,我也不便说什么。我就说,既然你要回家,那我们就不喝了吧?五公子说,好,那就不喝了。我向酒店老板借了一把伞,然后,就跟五公子从酒店走出来。哎呀,雨下得真大,伞都没有多大的用处了,只是做做样子而已。所以,浑身上下马上就被雨水淋湿了。我一直扶着五公子,想送他到家,他走路有点摇摇晃晃了。

高小结歇口气,又说,我们走出那条热闹的街道,到另一条街道就没有人了,一片漆黑,我还开玩笑说,五公子,你害不害怕呀?五公子说,害怕什么呀?我说,土匪呀。五公子说,土匪哪里敢呢?土匪如果把我抓走了,有这么多的酒给我喝吗?他们不是自找麻烦吗?我们有一句没一句地说着,这时,突然从角落里冲出四个人来,捂着五公子的嘴巴,然后,迅速地把他绑起来,匆匆地抓走了。那动作快得简直没有办法形容,就只有一眨眼的工夫。我当时吓得把伞一丢,连叫也叫不出来,呆呆地站着,你说,我哪里看到过这种要命的场合?我的心脏都要跳出来了,浑身发抖。等到他们慌忙地走远,我才清醒过来,心想,坏了,五公子被土匪抓走了。我急忙跟上去,走出镇子一看,朦朦胧胧的什么也看不到,我估计,那些人是往山上走了。

高小结害怕地说,高老板,这件事情跟我无关,你交待我怎么做,我都做了,再说,那土匪绝对不是我引来的,我每天跟着五公子多么痛快,而且衣食无忧,我为什么还要引土匪抓他呢?我又不是疯了。

高方天拍拍他湿透的肩膀,安慰说,小结,谢谢你,我怎么会怪你呢?你还是赶紧回家吧。这件事情,你千万不要对别人说,如果有人问怎么不见明生了,你只说他病了,在家里躺着。

高小结点点头,说,高老板,你放心,我绝对不会对别人说的。

高小结匆匆地走了,高方天叫铁算盘来到睡屋,然后,把高小结说的事情重复一遍,说,你猜一下,高青绑架他去,其用意何在?

铁算盘不假思索地说,是不是五少爷得罪了土匪?

高方天想想说,我看没有这个可能,他一天到晚只晓得吃喝玩乐,怎么会得罪那些人呢?我想,是不是高青仍然在打我的主意呢?那就是一定要拿到我的秘方。那次,他虽然对我没怎么的,从表面上看,好像还很客气,而在我临走时,我从他眼里就可以看出来,他是不会轻易放过我的,他一定在怀疑我有秘方。

高家有秘方的事情,只有铁算盘晓得,他却没有见过,也不晓得到底藏在什么地方。作为管家,他有他的规矩,老爷不对他说,他从来不过问。他明白,这是高方天的一个大秘密,连他的兄弟高方地跟高方山也不晓得,如果主动过问,那就超过管家的职责范围了。

铁算盘点点头,说,老爷,那肯定是这件事情,高青很可能是把五少爷当人质抓去的,然后,再逼你交出秘方,不然,他就要撕票。

高方天唉叹一声,悲愤地说,高青这一手真是毒辣,他晓得,即使杀了我,他也不一定能够拿到秘方,再者,他是个好酒之徒,况且,偏偏要喝我家的酒,所以,他暂时也不会对我怎么样,而现在,他却拿明生来逼我了。

高方天痛苦万分,脸上的皮肉皱了起来,像一条条深刻的沟壑。如果高青的用意果真如此,那么,秘方交还是不交,就真的让他难以选择。一边是亲生的儿子——尽管是个败家子——毕竟也是一条性命。另一边呢,却是传家之宝,是高家人得以立世的秘方。

孰轻孰重,真是难以掂量。

下人们都已经入睡了,大雨也停了,院子沉睡在春夜湿淋淋的怀抱里,只有树上的雨珠,还在叭嗒叭嗒地掉落,发出轻微而清脆的声音。

铁算盘没有叫下人,自己出去了一趟,接着,又回来。他端着一壶酒跟两只酒杯。他晓得高方天这时要喝酒了,把酒壶酒杯摆在桌上,筛满酒。

高方天二话没说,端起酒杯,一饮而尽。

铁算盘一时目瞪口呆,想伸手阻止也来不及了。高方天从来没有这样喝酒的,除非是品酒的那一天,他才出于礼节一口喝的。他历来是习惯于一口口抿的,抿得滋滋作响。

还没有等到他说话,高方天铁青着脸,又指着酒杯,说,再筛。

铁算盘只好再筛,却还是劝道,老爷,慢慢抿吧,来,我陪着你,不用急。

谁知高方天好像生怕铁算盘夺走他的杯子,迅速地端起来,猛地一口喝了。然后,半仰在靠椅上,双眼茫然地望着天花板,久久不语。

铁算盘清楚高方天心里非常痛苦,安慰说,老爷,事已如此,焦急也是没有用的,就看他五少爷的命大不大了。这时,他的口气变得小心起来,说,依我看来,秘方是绝对不能够交出去的,这是高家的命根子。

灯光清凄地亮着,似乎也懂得人世间的苦处,不时地爆出轻微的响声来,然后,又归于寂静。灯光一直亮到天蒙蒙发白。

高方天跟铁算盘都没有眨眼,内心在这茫茫长夜中煎熬,他们在等待土匪那边的消息,如果他们把高明生当做人质,要逼高家交出秘方的话,那么,一定会有信报来的。所以,两人尖着耳朵倾听院门那边,是否响起尖刀戳进大门的声音。除了从树上滴下来的雨珠,没有那种特别的声音响起。

高明平还不晓得这件事情,高方天也不打算告诉他,到时候瞒不住了再说。高方天是担心高明平如果晓得,会乱了心思,酿酒坊还需要他照看呢。虽说还有侄子高明海在酿酒坊,高方天觉得高明平毕竟还是理事一些。所以,一直以来,高方天不想让高明平心里承载着过多的负担,就像上次到大山见土匪的事情,也没有跟高明平说。高方天觉得这样很好,不必把所有的人心搞乱。无论有什么天大的乱子,他一人可以默默地承担。而酿酒坊却千万乱不得,如果一乱,一切都完了。

他们苦苦地等了一个晚上,大山那边还是没有任何消息。这时,天已大亮,晨光从窗口透进来,轻轻地抚摸着两个彻夜不眠的男人。他们坐在椅子上,始终没有动弹,焦虑跟疲惫充满在脸上。两人不停地抽烟,烟雾充斥着整个屋子。这时,铁算盘把一扇窗子打开。

铁算盘说,老爷,你猜猜看,这到底是怎么回事?

高方天无奈地说,再等等吧。

两人一直没有出去。后来,肚子实在有点饿了,铁算盘才叫下人把饭菜端来。高方天吃得索然无味,只是草草地吃了几口。

铁算盘劝道,老爷,饭还是要吃的,你已经熬了一个通宵。

高方天摇摇头,说,唉,哪里还吃得下呢?

等到铁算盘吃罢,下人要进来打扫屋子,高方天挥挥手,下人就知趣地退走了。

那天太阳很大,几乎可以闻到雨水被蒸发的声音。那种声音是咝咝地响着的,非常微弱,温柔而持续不断,不注意听,肯定是无法听到的。街上的喧哗声隐约地传过来,时高时低,他们谁也不晓得,高方天家发生了一件重大的痛苦的事情。

两人又苦苦地等待一个上午,还是没有什么消息。这叫高方天跟铁算盘有点迷茫了,两人的眼睛呆呆地直视着,那眼神里,分明流露出同样的疑惑,怎么回事?难道说,他们已经杀了明生么?当然,这个可能性是没有的。如果要杀要砍,昨晚在街上就可以解决高明生的,哪有必要绑架到山上去呢?再说,他们既然是把高明生作为人质的,而秘方没有到手,他们怎么又可能把高明生杀害呢?

高方天跟铁算盘坐立不安,在忐忑不安中度过这难捱的时光。

到半下午,阳光已经偏到了街屋后面,高小结突然高兴地跑来找高方天,他跨进门,就说,高老板,好消息,好消息,你要尝酒我喝。

高方天站起来,急忙说,是好消息你就快说,酒有你喝的。

高小结说,五公子回来了。

高方天一听,惊喜得几乎跳起来,盯着对方说,真的?

高小结咧着牙齿,说,高老板,我如果哄你,你就让我淹死在酒坛里好了。

铁算盘轻轻地叹一声,说,哦,这就放心了。

高方天担忧地说,他说了什么没有?那些土匪对他如何?他身上有伤吗?

高小结气喘吁吁地说,我问了五公子,五公子说,他没有什么事情,那帮家伙无非是吓唬吓唬他。吓唬他做什么呢?是那些土匪也晓得他天天在外面喝酒,也是很能够喝的,一定是有海量的人,就想试试他到底有没有一点胆量,酒是壮胆的么。五公子说,那些土匪夸他有酒胆,只是连尿水也吓出来了。

高小结耸了耸鼻子,说,高老板,你放心好了,他身上真的没有一点伤,我仔细看了的,好好的一个人呢。

高方天这才彻底地放下心来,喃喃自语,那就好。小结,你叫他赶快回家一趟。

高小结说,我刚才也说了他的,叫他赶紧回家,我说你爹在家里焦急呢,他却说,现在不回家,他正在酒店喝酒。哦,我也要走了,他还在等着我喝酒呢。

高小结刚想拔腿就走,身子又转回来,说,高老板,你答应赏我的酒呢?

高方天说,哎呀,我还会少你的么?你有空了,就到酿酒坊去拿,尝你一坛,怎么样?

高小结拍手称快,说,那谢谢高老板。说罢,兴冲冲地走了。

等到高小结走开,铁算盘对高方天说,老爷,我寻思,高青不会就是试试他的酒胆吧?

高方天点点头,忧郁地说,我也是这样想的,其实,事情并没有这样简单,高青那些人,哪有闲情跟他开这种玩笑?况且,又不是小孩子。是不是?我想,他还是盯着我的秘方来的。

说了一阵话,两人才去睡觉。

 

14

那天,高明生一直没有回家,他跟高小结张痞子在不停地喝酒,高小结和张痞子总是问高明生,那些土匪住的地方是什么样子的?是在山洞里吗?山上有没有女人?高明生一一地给予解答,好像比去了成都回来还要兴奋。说到山上有没有女人时,高明生说,女人么,那就比我们这里差远了,我们这里要多少有多少,山上却没有这么多,我好像只看到两个女人,其中一个还好看得很嘞。

张痞子说,只有两个女人?那他们是怎么过的?会不会因此而打架呢?看来,当土匪没有卵味道,太枯燥无味了,小结,你说是不是?

高小结说,的确没有味道。

张痞子喝口酒,又说,他娘的,只有两个女人,你们说说看,他们是怎样睡觉的?

高明生说,这还不容易?不是拈勾,就是划拳。

张痞子说,那总是有人背时,手气不好的话,勾也拈不到,拳也划不赢,那不是总睡不到女人?

然后,三个人围绕着这个话题,极有兴味地谈起来,甚至争论得面红耳赤,好像都在替土匪们担忧。

等到高方天一觉醒过来,天已断黑,院子里很安静,只有夜虫在放肆叫唤,更是衬托出了这夜的寂静。高方天从床上下来,点燃灯,准备看书,刚拿起书看一阵子,突然听到院子里有吵架的声音,还有断断续续的哭泣声。

仔细一听,原来是芳香在跟桂葶吵闹,似乎还有高明平的两个婶婶在劝说。这是从来也没有过的事情,她们为什么要吵架?他正想走出去看个明白,高明平却气愤地来敲门了。

高方天赶紧打开门,让高明平进来,不高兴地问,什么事?吵得鸡犬不宁。

高明平脸上充满着怒气,说,爹,桂葶也太不像话了,我跟芳香在睡觉,她竟然躲藏在窗子下面偷看,还往屋里丢石头。

高方天脸一沉,说,唉,竟然出这种事情,真是丢人。

两人正说着话,桂葶却恶人先告状,她披头散发,哭哭啼啼地跑进高方天的睡屋,说,爹,我活不下去了……哥哥嫂嫂居然这样欺侮我,明生又不在家,谁来帮我?呜呜呜……

高方天毫不客气,骂道,你做了什么事情,你自己心里明白,像这样的事情说出去,不是丢我们高家的脸吗?你还好意思吵闹?

桂葶还想狡辩,抽泣着说,我哪里会看他们睡觉?我又不是不晓得睡觉是个什么样子,分明是他们看我一个人在家,好欺侮我。

难道是鬼躲在窗子外面吗?你到高家这么久了,明平跟芳香哪里欺侮过你?一个人说话要凭良心。高方天气得浑身发抖。

桂葶本来还想在高方天面前哭辩一番的,以求得公公的撑腰,想来自己平时也待他不错,谁知反而遭到一通怒骂,也就强硬不起来了,胡搅霸蛮地说,院子里是闹鬼了。说罢,哭泣着跑了出去。

高明平站在屋子里,还很气愤。对于这种事情,高方天也不晓得对儿子说些什么才好,不高兴地说,我看这个桂葶,迟早会疯掉的。哦,天色也不早了,你去睡吧。

高明平刚走,高方天的两个弟媳走进来,说,哥哥,你看这个桂葶也太不像话了。

高方地的婆娘叫琼仁,高方山的婆娘叫桃仙,这是两个老实的妇道人家,从来也不多事,虽然两人的丈夫长年在外,也没有过什么怨言。而且,可贵的是,她们间也很是和得来的,心胸大度,所以,两人也没有隔阂。她们最喜欢做的一件事情,就是不断地去走人家,两人经常结伴,去看高方天的两个女儿知春跟知秋,还有琼仁的两个女儿知冬跟知夏,她们一去,总要住个几天才回家。所以,高方天也随她们去,反正在家里也是闲着。其实,高方天心里是很感激她们的,至少不像别的人家那样,妯娌之间像仇人一般,搞得家里鸡犬不宁。这两个女人,还有一件让她们共同高兴的事情,那就是接到高方地跟高方山的来信,她们都要高兴地念着,一起分享着那种幸福。当然,还要拿来给高方天看,说,哥哥,他们来信了嘞。他们在信中自然写了思家之苦,另外,还写了酒的销量跟销路的情况,让他这个做哥哥的心中有底。

高方天说,两位婶婶,这真是让我丢脸,玉媚不在了,你们要替我多说说她才是。

琼仁跟桃仙说,哥哥,她那样的脾气,哪里又会听我们的?当然,我们还是要说她的。

等到两个弟媳走了,高方天叫来下人,交待说,如果明生回家,一定要叫他来一趟。

大约半夜三更时分,下人来到高方天的睡屋,轻轻地推醒他,说,老爷,五少爷回来了。

高方天立即坐起来,抽着烟,让下人去把明生叫来。谁知下人去后又返了回来,并不见高明生进来,高方天问,明生呢?

下人很委屈地说,老爷,五少爷不愿意来。我站在他屋门口叫他出来,却被五少奶奶臭骂一顿,她正缠着他不放呢。

高方天一听,有点哭笑不得,只好说,那你过一阵子再去叫吧。

等了一些时候,高明生才衣冠不整地走进高方天的睡屋,低着头,轻轻地叫声爹。

高方天冷冷地说,回来了?

回来了。高明生规矩地站着说。

他们真的没把你怎么样?高方天盯着高明生,注意他脸上细微的变化。

高明生倒是无所谓的样子,说,他们敢把我怎样?说是要试试我的酒胆,其实,我有什么酒胆?平时连杀只鸡都害怕。说罢,独自嘿嘿地笑起来。

难道他们没有对你说些什么吗?高方天的眼睛严厉地望着高明生。

高明生也看着高方天,然后,摇摇头说,没说什么呀,真的没说什么爹,这连我也感到很奇怪。昨晚被他们抓去,我开始还吓得要命,心想,这条小命救不到了。而且,我后悔死了,如果不回家,睡在酒店,哪会被他们抓走呢?我还痛恨昨晚的那场大雨,大雨一下,街上连个人影子都没有了,他们才敢动手。他们把我捉到大山,土匪头子高青对我竟然非常客气,一点也不像要我小命的样子,甚至还跟我称兄道弟,跟我喝了酒,还让我看了他喂的一只金钱豹,金钱豹很好看,我还是第一回看到,它却凶得很,你一逗它,它就张牙舞爪的,要扑过来咬人。

然后呢?高方天问。心想,上次他上山,没有看到什么金钱豹,也许是高青没有让他看吧。

然后……就让我回来了。他们把我的眼睛用布蒙着,就派人牵着我下山了。高明生神态轻松地说。哦,对了,我临走时,高青还说了,以后呢,很可能还要用这种方式把我叫到山上来,一起喝酒。我说,你只要不杀我,你随时随地都可以叫我来,只是不要叫人来抓我,吓死人哩。他说,那不一定。

就这样?高方天问。

就这样。高明生说,我还会对爹隐瞒什么吗?

高方天沉默一阵子,说,好吧,你去睡。

高明生哎一声,就出去了,把门吱呀地带上。

等到高明生的脚步声渐渐地远去,高方天这才仔细地清理着自己紊乱的思绪,刚才高明生所说的话,他认为没有一句是真的,高明生肯定对他隐瞒了真相,土匪高青能够这样客气地对待他,肯定是大有用意的。就像高青上次叫自己去,不也是非常客气吗?不也是没有伤他一根毫毛吗?而那都是表面上的,后来,他不是提出秘方的事了吗?那么,他这次把明生抓去,是否说了秘方的事情呢?

这时,高方天下床,把门紧紧地闩上,然后,看一眼并排靠着墙壁的四个大柜子,他摸出钥匙,打开其中一个大柜子的锁,又从柜子里拿出一个精致的铁匣子,铁匣子也上了锁的,高方天又拿钥匙打开铁匣子上的锁,然后,从里面捧出一个薄薄的油纸包。他小心地把油纸一层一层掀开,最后露出了叠着的一块黄绸绢。

高方天看着它,顿时激动起来,双手都有点颤抖。他轻轻地抖开它,摊在桌子上,顿时,有一股凉爽之气迎面扑来。这就是高家酿酒的秘方。写在黄绸绢上的小楷,个个漆黑如新,总共才四十八个字,这就是高家的立世之宝。

连高方天也感到奇怪,这不知传了多少代的秘方,黄绸娟一点皱折也没有,墨写上的字,一点也没有显得陈旧。

按说,这秘方只有四十八个字,是可以牢记在心的,不必写在黄绸绢上,以免不慎丢失或被人盗窃,而让主人时时地牵挂着。他清晰地记得,父亲临死前的那一幕。当时,他从父亲颤抖的手里,把铁匣子接过去的时候,就想问问父亲,为什么要把秘方写在黄绸绢上?记在心里不是更好么?不是更保险么?看着快要落气的父亲,他没敢问。他想,也许这就是他高家的规矩吧?

高方天仔细地看了半天,更加感到自己肩上的担子很重。对于高家而言,虽然有三兄弟,自己却是秘方惟一的知情者。铁算盘呢,只不过是晓得有这个秘方,具体内容他也是不晓得的。眼前的这个秘方,总有一天,他要把它慎重地传到明平手里的。这个酿酒的秘方,就是以这样的方式,一代一代秘密地传下去的。而作为高家未来的传人,高明平即使到现在,也不晓得高家酿酒还有这个秘方。这不能够怪高方天,他要按照高家的规矩行事。

其实,高家酿酒的程序跟别人并没有什么不同,无非是先把稻谷碾了——当然,这稻谷要粒粒饱满——然后,再把碎糠筛出来,留下雪白的稻米,再呢,把稻米放进一只只的大缸里面,用井水浸泡,浸泡一天之后,就轮到蒸的阶段。酿酒需要大火,所以,酿酒坊里的灶火很旺,呼呼作响。灶上放着一只巨大的铁锅,锅里放着一个大木桶,木桶大约三尺五高,口径约三尺宽,桶底呢,则是一个用竹片做的类似半球形的架子,上面覆盖白纱布,桶上盖着锅盖。等到锅里的水烧开,热气就从木桶上面的锅盖底下溢出来,这时,就可以揭开它,把早已放在缸上用来滤干稻米的竹笸箩端起来,小心地把稻米倒入木桶中。木桶里是切不可盛满稻米的,只须盛上一半即可,然后,盖上盖子。等到热气再冒一阵子,又可端一笸箩稻米倒进去。不多久,酿酒坊就溢出了稻米的香味,稻米的香气甚至飘到街上。这时候,觉得时辰到了,伙计们便把大木桶奋力地端下来,把煮熟的稻米摊在晾堂上,然后,用冷水浇。当然,也不需让熟了的稻米彻底地冷却,伸手一试,稻米还有些温手时,就把早已碾碎的酒药一一撒入,伙计们用双手就放肆地把酒药跟稻米搅拌起来,直至搅匀。然后,又把它们放入发酵桶里,末了,再把米饭拍实,中间留下一个饭碗般大的圆洞,然后,让它发酵。一个对时之后,又要把它放入大铁锅内,铁锅上置以一只上空下空的大木桶,木桶上再放上天锅,天锅里需注满冷水,灶下再用文火慢慢烧来,天锅内的水需即热即换。渐渐的,充满着香味的烧酒,就会顺着木桶内斜放的酒槽汨汨地流出来。

高家的秘密就在于酒药上面,一般的酒药,外面的店铺都有卖的,不足为奇。高家的酒药则是高方天自己秘密配制的,任何人也无法得到。所以,每每到放酒药时,高方天就要叫高明平站在旁边,然后,慎重地把酒药递给伙计,看着伙计把酒药撒入熟了的稻米里搅匀。按说,如果高家酿的酒,没有秘方,那么,跟别家酿的酒就没有什么两样,而就是因为这个秘方,酒就起了奇异的变化,醇香,味正。当酒水顺着酒槽汨汨地流出来时,满屋子充满着酒的香味,经久不散。

此时,高方天好像已经忘记桂葶哭闹的事情,也忘记高明生被土匪抓去又放回来的事情,眼睛看着那块黄绸绢,后来,终于觉得有些累了,才小心地把那个铁匣子收藏起来。

第二天,是高方天照例邀请镇上各方人士品酒的日子。

在这些品酒的人中,既有大户人家,也有穷人,既有大商人,也有小商贩,他们一律都是品酒的高手,而不是那种滥喝海喝之人。这些人,都是高方天精心挑选出来的。一般地来说,这些人员是比较固定的,而只要高方天听说某某成了胡喝海喝之人,他就要毫不犹豫地把他的名单剔除出去。如果又新发现某某也是品酒高手,高方天就会诚心诚意地邀请他加入品酒的行列。

这就是高方天不同于别人的做法,每过半个月,他就要请这些人来品酒,一是请大家提提意见,二是联络感情,三是更加扩大酒的影响。在高方天的父亲手里,没有这样做过,他也是后来才想出这个办法的。多年了,看来这个办法还是不错的,效果相当好。

这个规矩早已定好的,所以,到那天,这些人几乎是不请自来。

本来,高方天完全可以把品酒的人请到“醍醐轩”去,他又觉得不妥。到那里品酒,一是觉得不够客气,那里毕竟是营业之地,哪比得上在家里请呢?二是也会影响“醍醐轩”正常营业,来店里喝酒的人不少,来挑酒的人也不少,会显得碍手碍脚,倒不如在自家厅堂清静。

下人们早已把厅堂布置好了,整齐的桌椅,摆成长长的长方形,酒壶酒杯一字排开。那些酒壶酒杯,是高方天特意从成都让人带回来的,精致漂亮轻巧,晶莹剔透,是景德镇的正宗货,拿在手中,轻轻巧巧,若无一物。桌上没有下酒菜,这也是高方天定下的规矩,品酒如果吃菜的话,就会窜了味道,根本品不出来,真正的酒味就会被或甜或酸或辣的菜冲淡。再说,他也不是请大家来喝酒吃饭的。

上午时分,人们陆续地来了,高方天站在大院门口,向来人拱手做揖,客气地请大家入座。

张痞子也不请自来,高声说,高老板,我在高庙镇喝酒也是一把好手,你要叫我品酒才是。

高方天脸色一沉,不客气地说,对不起,我这里都是品酒的客人,酗酒的人,我是不欢迎的。

张痞子听罢,脸上很尴尬,抓着脑袋,一时不晓得说什么才好。其实,平时他是不来的,明白这里没有他的份,只是此刻酒瘾发了,又无钱买酒,去找高明生吧,一时也找不到,不晓得他跑到哪里去了。张痞子厚着脸皮,说,高老板,品酒跟酗酒有何不一样?不都是像水一样地往肚子里喝么?

旁边的人笑了起来,说,那你到花溪源去么,管你喝个饱。

高方天这时放松语气,笑了笑,说,你呀,叫我怎么说你呢?喝了多年的酒,还没有喝出品位来。当然,我也不只是在说你,我家的高明生也是一样,你看我哪次叫了他来?

张痞子见高方天没有叫他进屋的意思,也就不敢随便贸然闯入,在门口站了站,也就无趣地走开,匆忙地去寻找高明生。

下人们已经把酒筛好,客人们也已就座。高方天站起来,端着一杯酒,说,今天,又要劳驾各位多多提意见,我高方天一家人酿的酒,之所以醇香纯正的味道,能够保持到今天,是因为有各位的督促,这其中是有各位的功劳,所以,这第一杯酒,我先敬在坐的各位。

前面早就说过,高方天历来喝酒是抿的,而在一些特殊的时候,又另当别论。像在这种场合,他也不能不讲点礼节。

高方天说,现在,请大家慢慢地品尝吧。

也许是成了习惯,所以,每回品酒时,总有人要讲一个关于酒的笑话或故事,而且,是轮流来讲的,以调动起大家的兴致跟情绪。

今天,轮到开染坊的林老板说了个故事。

他说,从前,岳州有家酒店,生意非常兴隆,南来北往的客人,都要在这里喝酒吃面。有个吃白食的人经常在此店出现,不管谁在喝酒,他都要白喝几口。时间一久,客人们都怕在这里喝酒了,结果呢,酒店竟然无人上门,生意也冷落了。老板非常发愁,一气之下,把招牌换掉,写上圣贤愁三个字。有一次,铁拐李跟吕洞宾游玩到此,看见这家酒店的招牌与众不同。铁拐李说,真有意思,连圣人贤人都发愁。吕洞宾说,我们不妨进去喝顿酒看看。他们进门就喊,恭喜老板生意兴隆。老板愁眉苦脸地说,唉,别提这个事了,还讲什么生意兴隆啰?就把那个白吃白喝的人,是如何搞垮他生意的事情说了一遍。铁拐李一听,说,哦?还有这号事?好,那我们今天就在这里喝酒,不要菜,拿个盘子跟一把刀子放在桌子上,然后,再来两壶酒。刚刚斟上酒,那个吃白食的人就来了,老板眼睛一眨,铁拐李跟吕洞宾会意。那个吃白食的人一坐下,就拿起他们的酒自斟一杯。吕洞宾说,喂,今天喝酒都要讲个四言八句的,以什么为题呢?我看就以这块招牌为题吧,每人讲一个字,又要跟本身有关。铁拐李说,那好吧,我先讲这个圣字。耳口王,耳口王,壶中有酒我先尝,盘中无肴难下酒,割下鼻子来尝一尝。说罢,他一刀割下鼻子放在盘中,自斟自饮起来。吕洞宾接着说,我讲贤字。臣又贝,臣又贝,壶中有酒我先醉,盘中无肴难下酒,我割只耳朵来作配。说罢,他挥剑割下一只耳朵放在盘里,也自斟自饮起来。那个吃白食的人心想,今天碰到了厉害的人,往日吃白食不费吹灰之力,今日吃白食只怕还是要费点神哩。他就说,剩下的愁字由我来讲吧。禾火心,禾火心,壶中有酒我来斟,盘中无肴难下酒,我拔根眉毛表寸心。说罢,拔了一根眉毛放在盘中。铁拐李跟吕洞宾说,你真是名不虚传,说你吃白食,今天连我们都叫你吃了。那个吃白食的人紧接着说,唉,如果不是碰到你们两个仙家,我是一毛不拔的嘞 。

林老板刚说完,全厅堂的人都笑了起来,连连说,有意思,有意思。

这时,有个开布店的周老板说,我说高老板呀,你也是太客气了,多年来,你一直这样招待大家,我很是感谢的。其实,这酒还要我们来品什么呢?我刚才说了,这是你的客气。我要说的是,这酒是没话说的,真正是玉液琼浆,我哪天不是在喝你家酿的酒呢?

在坐的人都点头说,是呀,一日不喝你家的酒,一日无味。

高方天谦虚地说,哪里哪里,我刚才已经说过,还是靠各位的督促,没有大家的督促,我这里只要一松手,一忽视,恐怕就要出差错了。他指指自己的脑袋说。

周老板又说,高老板,我也想过很久,有句话,也一直不敢说出来,今天说说也无妨,那就是,为什么别人酿的酒就是不行,像喝潲水一样,寡淡而无味,味道极不纯正,至于香味,那根本更是谈不上。而你家酿的酒,就是好喝,喝了还想喝,百喝不厌,是不是有什么秘方?

高方天的脸上轻松地笑了笑,心里却一紧,说,周老板,我家酿酒哪里有什么秘方?还不是高庙这地方的水质好,再就是靠各位及时地提醒,我才勉强酿出来的。

大家都纷纷地说,那是你高老板过谦了。

满屋子的人都在品着酒,正说得兴味十足,这时,只见酿酒坊的一个伙计匆忙走来,看见厅堂有许多人在品酒,又不便冒失地闯进去,焦急地抓着脑袋,不知想什么办法才好,然后,站在大门边上,暗暗地朝高明平使了个眼色。

高明平跟高明海坐在一起,高明平见伙计在招他,又不想惊动品酒聊天的人,担心败了人家的兴致,便不动声色地起身,轻轻地走出来,站在院门外面,问他有什么事。

那个伙计小声地说,大公子,你们都不在时,刚才五公子到了酿酒坊,我们问他有什么事情,他说没事,只是来看看而已。他如果只是在前面的店子里看看,倒也罢了,我们也不会管他的,问题是,他要闯到后面的酿酒坊来,那我们就为难了,我们做伙计的,又不便强硬地赶他走,只好让他四处看看。当然,他也没有做什么,看了一阵子,就走了。

高明平脸上跳了跳,他晓得父亲是有规矩的,而且,规矩非常严格,除了铁算盘跟高明平高明海以及伙计们,谁也不准随便走进酿酒坊,即使是高明生也是如此。至于家里的女人们就更这样了,也不准迈进酿酒坊。不准女人们进去,那很好理解,因为女人不吉利,担心於坏酒。今天高明生突然闯进来,伙计们害怕高方天晓得会骂人的,所以,赶紧来报告。

高明平一听,说,他走了没有?

走了。伙计说。

高明平说,你去吧,我会告诉我爹的。

高明平走进厅堂重新坐下,有些坐立不安,心不在焉的样子。坐在旁边的高明海叫他品酒,他居然也没有听到。他担心父亲晓得之后,会把责任归罪于他的,而他当时也不在呀,他也坐在这里品酒呀。这个情景,被高方天一眼看了出来,他猜测,一定是有什么事情了,刚才明平还是好好的,神态安详,跟人说说笑笑,怎么出去一趟,就变成这个魂不守舍的样子呢?而当着这么多人的面,他又不便细问。

高方天沉住气,一直在跟各位谈笑风生,先是说酒,后来,就说起修风雨桥的事情来。多年了,花溪源上没有一座桥,两岸来往的人很不方便,靠的仅仅是一只渡船。如果是大雨大风天气,风高浪急,有急事想过河的人,也是干焦急,催促划船的老人过河,老人却说,你如果不要命,我就渡你过河。所以,高方天执意要把它修建起来,而且,已经让人设计去了。

周老板说,高老板,我看还是让我们大家共同出资修吧?不然,会让人家笑话,说你看看,人家高老板多大方多慷慨,有些人呢,小气得要命,这话我不愿意听嘞。

那些大户人家也都纷纷说,是的,到时候,有人会说我们一毛不拔,再说,这是积阴德的事情,我们愿意出这个钱。

在座的那些穷人说,高老板,你晓得我们没有钱出,却可以出力呀,力气是用不完的。

高方天听罢,很是感动,笑着说,这风雨桥呢,就让我高家出资来修吧,我也写信跟我的两个兄弟商量了,他们都十分赞成,所以,就不必再麻烦各位了,以后呢,各位要为地方上单独做个什么事情,也是可以做的,到时候,我也会一毛不拔的。

大家都笑起来。那些大户人家见高方天既然这样说了,就说,那也好,我们就暂时一毛不拔吧。也就再不坚持了。

一厅堂的人说说笑笑,时至中午,品酒才告结束。高方天一一把客人送走,马上叫高明平去了自己的睡屋,问他出了什么事情,高明平这才详细地说了出来。

高方天一听,眉头深深地皱了皱,自言自语地说,这就是怪事了,明生只晓得喝酒的,从来也不去酿酒坊的,而且,他也明明晓得不准他去的,怎么今天趁我们不在,他去了呢?

高明平说,爹,他也许是太无聊了吧?

不,事情可能不会这么简单吧?高方天忧郁地说。明平,他如果还来酿酒坊,你就赶他出去,不准他迈进一步,听到没有?

我晓得,爹,你放心吧。高明平说。

 

15

高明生那天晚上回来了,刚走进高家大院,就碰到高方天,他想溜走,却被高方天威严地喝住了。

高方天还没有睡觉,他先是写了一阵子字,觉得有些疲乏,便放下毛笔,到院子里踱步,他有时喜欢在这静静的夜晚,在院落里走一走。其实,他想睡觉,觉得很疲倦,他却睡不着觉。铁算盘也来催促几次,说老爷,时辰已经不早了,快去睡吧。高方天仍然不依,他想起明生擅自闯入酿酒坊的事情来,心里就十分恼怒。

这正巧碰到明生回来,高方天把他叫到自己睡屋,然后,大发雷霆,你说,你为什么要去酿酒坊?那里我是不准你去的,难道你不晓得吗?你说,你去做什么?

高明生劈头盖脑地被父亲骂得狗血淋头,却不生气,只是解释说,爹,我是个闲人嘞,只是去看看而已。

看也不准你看,下次你再去,看我不打断你的腿。高方天简直愤怒起来。

这时,铁算盘走了进来,高明平听见后也来了,见高方天大发脾气,都劝他息怒。

铁算盘和稀泥地说,五少爷也许就是没事了,闲着的,就四处走走罢了,再说,在高庙这个镇子上,他哪个地方不去转转?

高明平说,弟弟,你对爹下个保证,下次不去就是了。

高明生感激地看了铁算盘一眼,又看了大哥一眼,低声地说,我再也不去了。

高方天双手叉着腰,还在呼呼出气,眼睛鼓鼓地盯着高明生,在屋里不停地走动着。高明平担心父亲还会继续发脾气,就推了推明生,说,你去睡觉吧。说罢,看了高方天一眼,见高方天也没有反对的意思,就跟高明生走出去了。

铁算盘说,明生要是有明平这样老实就好了。

高方天叹息地说,人说十个手指头九个不齐,我只有五个儿子,却也不齐。

高明平的确老实,一心一意跟随着高方天酿酒,看来天生是个接班的。而明知明晓跟明经,销酒也是一把好手,这自然高方地跟高方山的功劳。明平呢,也很乐意做这件事情,他闻到酿酒坊的酒香味,便感到浑身非常舒服。老婆芳香的肚子很大了,这更让高明平心里高兴,想来不久,他就要做父亲了。

高明平的生活轨迹几乎就是酿酒坊跟家里,两点一线,像每天太阳落下升起一样,平时哪里也不去,即使有时夜里得了点空闲,也跟芳香一起说说话。后来,觉得说话也终是有些单调,又教会芳香下棋。芳香的悟性好,渐渐地对下棋有了兴趣。所以,一到夜晚,灯光在静静地照耀着,两杯香茶置放一边,夫妻坐在桌子边,在棋盘上你来我往,倒也其乐融融。当然,高明海有时也来下棋。其实,夫妻俩见桂葶一个人过于孤独,也曾叫过她来学下棋。而桂葶哪有这份静心呢?桂葶说,你们下吧,我坐在边上难道不碍事么?所以,他们也就不再劝她,免得讨个没趣。

至于打牌赌博酗酒打架,以及逛窑子的浪荡事情,高明平根本就不沾边。他是个正经人,哪里会像弟弟一样在外面浪呢?芳香也对高明平说过,你如果不好好地跟着爹酿酒,像弟弟那样去做无聊的事,你让我的脸往哪里放呢?其实,她就是一种警告。高明平安慰她说,他是他,我是我,我是不必要让你说的。所以,芳香也就很放心了。

对于高明生的生活方式,高明平一点也不羡慕,一个人,一辈子就是这样游手好闲,一点正经事也不做,哪里还在这世上做得起人呢?还得让人戳背心说闲话。他另外的三个弟弟跟那些堂兄弟,谁也不像高明生这样,都是在为高家的发展出力。他只是为这个小弟弟感到许多遗憾,如果明生学好,跟他和明海一起酿酒,那该是多么有意思。自从高明生变成游手好闲的人,尽管住在一个院子里面,两兄弟也很少说说话,更谈不上在一起玩耍了,如同路人。所以,高明平经常回忆童年时,跟弟弟们玩耍的快乐时光,那些咯咯咯的天真而稚嫩的笑声。而那些弥足珍贵的时光,再也回不来了,它们就像花溪源的流水,一去不复返了。他甚至觉得,小弟弟变得非常陌生,也觉得好像没有了这个小弟弟。

一天夜晚,高明平从酿酒坊出来,已经很疲劳了,只想早早回家睡觉,高明海已经早他一步回家。街上仍然很热闹,灯火辉煌,空气中飘荡着刺鼻的香脂味肉香味以及酒香味,一阵阵的吆喝声,或嬉笑声,从街道两边的屋子里传出来。除了酒香之外,高明平的鼻子跟耳朵,虽然驱逐不了那些混合的味道跟嘈杂的声音,却在心里顽固地抵触它们,它们无法诱惑他。

他想,芳香还在屋子里等着他的,她历来是这样,每晚上都要等到他回家才肯睡觉。如果回家还早,他们就下几盘棋。芳香后来即使是怀了孕,也是这样等候他。高明平劝过她,不必像以往等他回家,你肚子里有了,要多多休息才是。芳香却不依,一定要等到他回来。

高明平的脚步不由加快了。不料才走几步,意外地碰到了高明生。高明平很少在街上碰到他的。

高明生惊讶地说,大哥,才回家?

高明平点点头,没说话,继续往前走。

高明生又说,大哥,何不跟我去喝杯酒呢?那些酒店,你从来也不没有去过的。

高明平摇摇头,说,不去了,要喝,我们回家喝,不是一样么?叫他们炒几个菜,叫上明海,也是很有味道的。

哎,哪里是一样呢?酒店就是酒店,家里就是家里。即使是我家的酒店,也比不上别的酒店。你如不相信,跟我去一趟就晓得了。高明生担心大哥不去,一边搂着高明平的肩膀往酒店走,一边亲热地说,大哥,说句实话,我们兄弟现在也很少说说话了,我明白,这是我的不好,我也想改掉这些毛病的,却改不了嘞。而无论如何,我还是你的弟弟,手足之情么。再说,嫂嫂的肚子里也有了,我呢,也要做叔叔了,我们应该高兴高兴才是。

高明平犹豫起来,他又想了想,也好,父亲为了小弟弟真是伤透脑筋,我何不趁这个机会劝劝他呢?所以,也就半推半就,跟着高明生往酒店走去。

高明生高兴地带着大哥来到一家酒店,酒店的门前,挂着两只红灯笼,很是诱人。高明生上楼要了一个包房,再叫上几样酒菜,跟大哥同饮起来。

旁边是司酒的漂亮小姐。小姐长得很清秀,眼睛亮堂堂的,穿一身红绸缎。她晓得,高明生喝酒需要两个酒杯,所以,就给高明生摆上两个杯子,给高明平摆一个。高明平喝酒,不像明生喝双杯,他喝酒就像父亲高方天,是抿着喝的。而且,他喜欢抿出声音来,滋——一声,然后,又是滋——一声,不慌不忙,像树上的鸟,欢叫一声,停歇一阵,又欢叫一声。

高明生握着酒杯,说,大哥,你真是太累了,每天都是这样,小心累垮了身体。我呢,也帮不上忙,我这个不争气的弟弟,让你伤心了吧?来,我敬你两杯。说着,双杯下肚。高明平呢,还是小小地抿一口。

高明平动情地说,小弟,我们五兄弟,明知明晓明经在外地奔波,我多么希望你也能够跟我在一起,为父亲减轻肩上的担子。你却为什么做不到呢?像你这样游手好闲,又有什么意思呢?

高明生并不生气,认真地听大哥说完,然后说,当然有意思么,大哥,你没注意在这酒店喝酒,就是跟在家里喝酒不一般么?

高明平疑惑地问,有何不同?不就是有司酒的?我们在家喝酒,不是也有下人司酒么?

你是否想见识一下?高明生笑笑地说。

高明平敷衍地说,见识一下又有什么?总不会有人把我吃了吧?

高明生顿时高兴起来,朝司酒的小姐招招手,那个小姐又叫来一个穿着绿绸缎的小姐。进来的这个小姐要丰腴些,白白的皮肤,发出诱人的光泽,让人恨不得咬她一口,咬下一块嫩肉来。

高明生叫她们坐在身边,说,这是我大哥,从来没来过酒店,你们要好好侍候。

两个小姐浑身喷香,香味浓烈,甚至有些刺鼻。高明平似乎有些不习惯,不由地往一边移了移身子。两个小姐觉察到了,也不在乎,装着不晓得,笑盈盈地先后跟高明平碰了一杯,高明平有点拘束,只跟她们各自抿了一口。

高明生哈哈大笑,拍着手,一口一声地叫好。然后,搂住穿红绸缎的小姐,来,给我喂酒。

高明平赶紧劝阻,皱着眉头,说,小弟,你不必这样。你若是这样,那我就走了。说罢,就要起身,却不料被穿绿绸缎的小姐紧紧地抓住,说,大公子也是的,刚来就走什么?太没有意思了么。

高明平一听,碍于面子,只得又坐下来。

高明生兴奋地说,哎,大哥你这就对了,安心地喝酒,比什么都愉快。其实,这又算什么?我们既然来了,就要喝个痛快,你刚才不是说不害怕别人吃掉你吗?谁又会吃掉你呢?然后,叫身边的那个小姐喂酒,小姐就小心地把酒杯伸到高明生嘴边。

一杯喝罢,高明生连连说,好酒,好酒。

然后,高明生又对坐在大哥身边的小姐说,现在该你喂我大哥的酒了。

高明平顿时紧张起来,摆动着手,说,我不要她喂,我还是自己喝吧。

高明生说,大哥,你害怕什么?我实在是不晓得你到底害怕什么,无非是喂你一杯酒么,又不是毒药。然后,又用眼色示意那个小姐。

穿绿绸缎小姐端着酒杯,轻盈地朝高明平的嘴上送去,说,大公子,你也喝了它,不要让他们笑话。高明平忽然转过脸去拒绝。这时,那个小姐娇柔地笑了,对高明生说,五公子,你大哥是怕我吃了他。

三个人大笑起来,高明平的脸色有些尴尬。

高明平见大哥不让小姐喂酒,就对那个小姐说,喂,我丑话先说在前头,你不给我大哥喂下这杯酒,我是不会赏你银子的。

那个小姐脸上的变化也迅速得很,立即嘟着嘴巴,装腔作势地像要哭起来,声音哀哀地说,大公子,你说这怎么办?你不喝下这杯酒,五公子就没有银子赏我。我如果挣不到银子,家里又有多病的爹妈,还有两个年幼的弟妹,怕是会饿死的。说着说着,泪水就晶亮地掉下来,又抽出手绢擦拭。

高明平一听,心里软了下来。他没有想到,这些看起来十分光彩的小姐,心里却有这么多的苦楚,一股同情之心油然而生。他这才把脸慢慢地转过来,看了这个小姐一眼,暗暗地可怜起她来。

那小姐又说,大公子,我杯中的酒又不是毒药,你害怕什么呢?你喝多少听便你,也不勉强你喝完,你难道就不给我一点面子么?说罢,又把杯子送到高明平嘴边,高明平再也不好拒绝了,被动地张开嘴巴,小小地喝了一口。

高明生跟另外那个小姐拍手叫好。高明生说,大哥毕竟还是怜香惜玉的人,不错不错。

给高明平喂酒的那个小姐,脸上也顿时云消雾散,重新露出一张好看的笑脸来,对高明平说了一声谢谢。

然后,四个人又笑闹一阵,这时,高明生果断地那两个小姐打发走,小姐们觉得奇怪,酒还远远没有喝到高潮呢,后面还有许多的花样呢,怎么就急急地让她们走了?就瞪着惊疑的眼睛看着明生。

高明生也不做什么解释,只是说,还迟疑什么?叫你们走就走,往后的机会多得很。

两个小姐便离开了。

其实,这里面的原因,只有高明生一人清楚。他晓得,大哥是头一回来喝花酒的,如果闹得久了,闹得花样更多了,或是更放肆了,大哥的心理上会经受不起的,大哥毕竟是一个爱面子的人。

这时,屋子里安静了下来,高明生嬉皮笑脸地问,大哥,感觉如何?

高明平却有点木讷地说,有什么感觉不感觉的?

他虽然嘴上是这么说,而在他心里,其实是悄悄地起了变化的,只不过是,那种变化很微妙。他不得不承认,自己端着酒杯喝,与小姐喂他的酒,感觉的确不一样。当小姐把酒杯送到他嘴边时,当小姐的嫩手有意无意地接触到他脸跟肩膀时,浑身竟然有一阵微微的颤抖,那种颤抖奇异而美妙,居然像一道闪电飞快地在心里划过,转瞬即逝。这种感觉,是他从来也没有过的。他却不愿意把这种奇妙的感觉说出来,担心高明生笑话。

两人喝罢酒走出酒店。此时,街上仍然是灯火通明,两边的茶馆粉楼,或赌馆酒店门上各式各样的灯笼,就像在争奇斗艳,闪烁在黑夜之中。

两人慢慢地走着,高明平没有说话。

这时,高明生说,大哥,你也要一张一弛,如果年年月月天天这样累下去,到时候,只怕会剩下一把骨头。再说吧,你给家里赚了那么多银子,你享受到什么呢?除了累,还是累。你看哪家的富人子弟不在外面玩耍?外面好玩呢,你根本想象不到的。那些穷人,一年到头的累,是他们没有多余的银子用来享受,他们有大把的银子用来赌博吗?他们有大把的银子用来喝酒吗?他们有大把的银子用来逛窑子吗?吃饭穿衣的钱都不够嘞。我们家呢,又不缺银子花,你累什么累呢?哪怕是一匹马,它不仅要睡觉,还要吃料,而且,也要轻轻松松地遛一遛呢。

高明平还是没有吱声。

高明平回到家里,芳香还没有睡觉,仍然在等待着他回来。她靠在床上,见高明平终于回来了,说,你今晚怎么回来得这么晚?

高明平不敢直视芳香,心虚地说,才忙完嘞。

等到高明平上了床铺,躺在芳香的身边时,芳香说,你嘴里有好大的酒气。

高明平解释说,酿酒的人怎么没有酒气呢?天天在酿酒坊呆着,就是不喝酒,那酒味也会沾染上的。

芳香似是很警惕,说,你平时怎么没有?

高明平吞吞吐吐地说,今晚上很疲倦,就在自家的店子喝了几口。

他担心芳香问到底,马上说,时辰不早了,你快睡吧,以后也不要等我,再说,怀孕跟没怀孕是不一样的,你也不是说老是困么?你想睡就睡吧。好了,不说话了。说罢,把灯一口吹熄了。

芳香也好,没有再问他,就静静地睡了,她是相信自己男人的。高明平却无法入睡,心里一直不踏实,虚虚的,五脏六肺像突然被谁抽走了。他担心的是,芳香会闻到他衣裳上残留着小姐的香味。所以,等到芳香睡熟了,他又把那件脱下的衣裳悄悄地放开一些。

然后,高明平双手枕头,回味着弟弟的那番话,觉得也不无道理,心里也有了些震憾。虽然生活在高庙镇这么多年,他却对酒店赌馆甚至粉楼里的事情,简直是一无所知。

想着想着,他突然有些怜惜起自己来。

 

16

桂葶白天除了看看院子里的花草,或去街上转转,就是尽力地打扮自己。今天红一身,明天绿一身,或上午在头发上插一个荷花形的银簪子,下午呢,又换一个桃形的银簪子。看着脚上穿的绿色的绣着花边的鞋子不顺眼,又马上换一双红色鞋面绣了茶花的鞋子。

每天就是这样不厌其烦地折腾自己。

当然,她有时站在楼台上看街景,尤其是注意看那些成双成对的夫妻。这时候,她眼里就会流露出无限的羡慕跟妒忌。她心里希望那些在街上走着的夫妻突然吵架,或像仇人般打架。那么,她就会感到一种快意。她恨他们是那样的和睦跟亲昵。看着看着,她有时就看到自己跟高明生在笑笑地走着,高明生还不时地侧过脸来看她,好像在欣赏一朵鲜花。

她内心里顿时感到美妙极了。

当她从幻觉中猛醒过来,心中的那种惆怅跟失望,便像潮水般涌上来。独自站在这高高的楼台上,她心里曾经产生过无数次的冲动,那就是眼睛一闭,双脚一蹬,两手伸张开来,然后,向楼下飞去,像一只大鸟飞在空中。

桂葶无论怎样打扮自己,或看花草,或上街转悠,或看着那些恩爱的夫妻,心里仍然是极其的烦躁。她无法排遣或是转移内心的那种郁闷。高明生简直像个鬼魂般地来去无踪,仍然是不太回家,即使是回家,大多半也是上了床,便呼呼地大睡起来。她明白,他把过多的精力,已经消耗在那些红红绿绿的楼馆里了,哪里还能够跟她在床上很好地发挥呢?看到高明生精疲力竭或酒醉醺醺地回来,她又不便发脾气,不然的话,高明生连她的身子也不会接触,那就会生生地空了一个晚上。所以,桂葶也只好忍气吞声地将就了。

而公公呢,自己虽然使出了那样多的花样,他却老不上钩,像个正人君子,这让她感到十分的难堪跟沮丧。如果公公能够跟她明来暗往,她也不会把高明生放在心上了,更不会有这么多的怨言。现在呢?她的胸腔里就像堵了一堆稻草,乱七八糟。想把它们从胸腔里扯出来,以便理清楚,又扯不出来。它们就像牢牢地粘在胸腔里了,堵得心里难受。

桂葶又没有任何心思,像高明平芳香夫妻那样的闲情逸致,夜晚下下棋,说说话。她跟谁说话呢?她不愿意跟下人们说话,也不喜欢那个胖子铁算盘。想跟公公说说话,公公又是那样警惕她,拒绝她,远离她。让她感到不可思议的是两个婶婶,叔叔们也不在家,她们却能够平心静气地过日子,这里走走,那里看看。也许是她们年纪大的原因吧?两个婶婶本来也想叫她一起去走走人家,散散心的,她却觉得跟她们在一起,很不合拍。

白天还好说,四处走走看看,倒也可以算是一种排遣。而到晚上,桂葶的心里更烦躁,空守着屋子怎么也睡不着。那天晚上,她实在忍不住了,料到高明平夫妻在床上温存,她突然觉得妒火在胸中焚烧,竟然再也无法控制自己,走出门来,悄悄地站在他们睡屋窗口偷听,不偷听倒也罢了,这一偷听,心里更加烦躁,想让他们停下来,一时又不想起什么办法来,竟然往屋子里丢石头。石头丢进去,那勾魂摄魄的声音就停止了。睡在床上的高明平跟芳香觉得奇怪,这莫非是鬼么?高明平立即走出来,看看到底是个什么样的鬼。桂葶本来也是可以悄悄溜掉的,况且,院子又大,随便一躲,就可以躲避的,却不料脚底绊了一下,就响响地摔倒在地。

事情就这样闹出来了。

桂葶一心想跟公公高方天相好,公公却不领她的情,不仅不让她进睡屋,竟然还把门锁了。锁着也罢,桂葶还是固执得很,想用真情慢慢地打动他。现在看来,却毫无希望,公公让她好几回坐在他门口栽了瞌睡,这真是让她羞愧极了。她却还是如法炮制,心甘情愿地在公公高方天的睡屋门口守着。

那天晚上,桂葶决定不栽瞌睡,她拿来了葵花籽,不断地嗑着,想以此来抵挡瞌睡的袭击。她今晚下了极大的决心,一定要把公公勾引到手。她的眼里,闪耀着一股强烈的欲望。

那是一个年轻女人可怕的。

她的身边放着板凳,板凳上摆着一碗莲子羹。莲子羹是她亲手煮的,下人们要帮她煮,她说不必了,你们煮不好的。下人们觉得这话说得令人感到困惑,莲子羹他们又不是没有煮过,为什么煮不好呢?这里面的意思,当然只有桂葶自己明白,这莲子羹注入了她的一片情意。

院子里已是静悄悄的,高明平芳香夫妻,还有铁算盘高明海婶婶们,以及那些下人,都已进入梦乡。侧耳一听,可以听到院落里有细微的鼾声在起伏,就像花溪河的水波在轻轻荡漾。唯有这条走廊的灯,还在安详地照耀着。

这时,门吱呀地打开,看到高方天回来,桂葶立即高兴地站起来,轻轻地叫一声爹。

高方天嗯一声,明知故问,你怎么还没有睡?

桂葶说,我在等着你回来嘞。弯腰端起那碗莲子羹,爹,你看都凉了呢,我再去热一下。

高方天说,不必了。他手里拿着钥匙不开门,是想让桂葶走了再开。

桂葶却不走开,催促说,爹,你快开门呀。

高方天看着桂葶,这个儿媳妇长得很好看,也晓得体贴人,可惜的是高明生误了她。高天方从桂葶手里拿过那碗莲子羹,说,我吃,你去睡吧。

桂葶娇气地说,不,我要看着你吃。

高方天下决心不让她进自己的睡屋,也不想让她过于失望,说,那好,你看着我吃吧。

说罢,高方天吃了起来,他吃得很快,连吃带喝,好像有个好吃鬼在催促他,三五两下,飞快地把莲子羹吃完了,然后,想把碗递给桂葶,这下好了吧?我也吃了,你快去睡吧。

桂葶却不伸手接碗盏,居然把双手背在后面,她怔怔地望着高方天,好像不认识样的。望着望着,大颗大颗的泪水噗噗地掉下来,嘴唇颤动。

高方天惊讶地说,你怎么啦?

桂葶没有说话,只是不停地摇晃头,眼里流露出深深的失望跟痛苦,那种失望跟痛苦,是非常少见的。高方天担心她做出不雅的举动来,不由小心地退开一步。

然后,他又轻轻地说,你快去睡吧。

高方天觉得自己说话还是不错的,有时候居然口若悬河,而面对这个令人恼火的儿媳妇,他的口舌竟是如此笨拙。

两人就这样默默地对峙着,好像有一场暴风骤雨就要悄悄地来临,把高家大院吹打得七零八落。除了走廊上的灯火,四周的黑暗浓厚地包围着这块天地。高方天预测不到接下去的事情,他更不晓得,桂葶将会做出什么不可思议的举动来。

出人意料的是,桂葶并没有做出大胆的或是疯狂的举动来,或向高方天扑过来,或突然大声哭泣。这一切,都没有发生。桂葶只是呆呆地流泪,泪水在脸上闪烁着哀伤的光泽。

这时,她忽然转过身子,准备默默离开,回到自己屋里去,高方天也终于暗暗地松了口气。

桂葶突然又把身子扭过来,盯着高方天,咬牙切齿,一字一句地说,我晓得你那天早上去了哪里。说罢,愤愤地走开了。

高方天顿时怔住了,张着嘴巴,呆呆地看着已飞快消失的桂葶。而在前方的黑暗中,他忽然看到桂葶又出现了,她那好看的脸上,居然有些变形跟夸张,眼睛阴森森的,嘴巴张得很大,显得十分狰狞,令人感到非常恐怖。突然,她又说话了,爹,你骗得了别人,却骗不了我,我是亲眼看到你那天早上去了哪里的。说罢,哈哈地狂笑起来。她巨大的说话声跟笑声,在宽敞的高家院落里肆无忌惮地回荡着,强烈地冲击着这个寂静的夜晚,也强烈地冲击着高方天的耳鼓跟心脏。

高方天一时显得有些惊惶失措,身子不由地趔趄一下,他死劲地揉揉眼睛,这才明白原来是幻觉,心里才稍稍地静下来。

他打开房门,无力地走进去,坐在椅子上,叹息一声。如此看来,这个女人肯定发现他去了山上,而那座大山是个极其敏感之地,不说平民百姓如果去了那里,也是要令人感到怀疑的,那么,像他这样一个大户人家的老板去了,那么,就更加让人怀疑。而且,穷人去山上还有理由可说,或打柴,或采山货,或采药,而你这个酿酒坊的老板,去做什么呢?

看来,这个女人对他的勾引已是无计无施,就拿出这个杀手锏来威胁他。如果让这样僵持的局面继续下去,说不定,她就会对别人说出来的。如果不想让这种僵持的局面继续下去,就只有乖乖地就范。而他能够那样做吗?一边是关系到名声的问题,另一边也是关系到名声的问题。这毕竟是伤风败俗的事情,他哪里做得出来?高方天硬了心肠,如果桂葶把他去了大山的秘密说出来,那么,他不如向大家说清楚,也没有什么了不得。那个高青,无非是想让他交出秘方来,而他根本就没有秘方。而且,他也可以解释说,他之所以不想让高庙的人都晓得,也是不想让大家为他担忧。

高方天想清楚了,心里也平静许多,不然,这个秘密总是像石头沉沉地压在他心上,让他很不舒服。他在桌子上摊开纸,挥毫写字。高方天的字写得非常不错,他练的是柳体,笔画遒劲,瘦朗。

其实,他刚才又去看了香草。香草的病还是像往常一样,总不见好,也不见坏下去。他希望香草的病能够好起来,像健康的人一样生活。那样一来,他再看到她,心里也是很高兴的,就像身体健康的玉媚端坐在他面前。而在他的心里,却早已有一种不好的预感,那就是,香草的病是根本不会痊愈的,就像玉媚一样,无论怎样治疗,无论叫来名郎中,吃什么样的药,最后还是撒手而去。也许,长相像玉媚一样的女人,难道都是命薄的么?当然,他又觉得自己的这种想法,是极其残酷无情的。

刚才,在香草充满药味的屋里,香草对高方天说,她听说高明生被土匪抓去又放回来的事情,又无伤无痛,她就觉得这里面十分蹊跷,莫不是土匪想打酿酒坊的主意?她要他多加小心才是。

高方天听罢,不晓得这件事情是怎么透露出去的,难道说是高小结?难道说是铁算盘?高方天非常惊讶,说,哦,有这回事情么?你听谁说的?

香草说,我是听粉楼的一个姐妹说的,她说那天五公子喝醉了,睡在她的床铺上,说是土匪把他抓去了,又把他放了回来,没敢把他怎么样。当时,我那个姐妹听到土匪两字,害怕极了,说,五公子,你不是在说醉话吧?五公子说,我说醉话?对对对,我说的是醉话,又不是醉话。搞得我那个姐妹都糊涂了。

高方天不想让香草清楚这件事情,她已是病痛在身,让她晓得也没有什么好处,冷淡地说,那可能是醉话罢,不然,连我为什么也不晓得?

香草见他这么说,也就没有把话往深处说了。她听到那个姐妹说出此事,也只是一个猜测罢了,当然,如果真有这回事情,她也是想给高方天提个醒。谁让高方天对她这么好呢?换了别的人,她才不想管这样的闲事。

她又说,我今天上街,碰到以前的一个小姐妹,她在一家酒店里,她告诉我,你家大公子从来不去酒店的,那天却去了,竟然还喝了花酒。

高方天一听,怔住了,说,不会吧?我家明平是很听话的,他怎么可能去那些酒店?居然还喝花酒?

香草说,我那个小姐妹说,是你家五公子带他去的。

高方天若有所思地哦一声。这可是一个危险的信号,高明生不听话,就也让他去罢,如果高明平也跟着他学坏了,虽然他还有三个听话的儿子,那么,这个高家也会垮掉,因为高明平在五个兄弟中,尤其是对高家的酿酒坊来说,更为显得重要。

高方天说,那我回家问问。

高方天那天晚上回家,就想把高明平叫醒来,问问他到底是什么回事。回来却碰到桂葶的纠缠,弄得他怏怏不乐,也就没有叫高明平来的心思了。

他躺在床铺上,仍然在想着高明平喝花酒的事情,他历来是相信大儿子的,即使是跟着高明生去了一回,也相信他会有所反省的,再也不会继续跟着高明生进入那些花花绿绿的地方。他太了解高明平了,高明平历来谨小慎微,不会轻易做出见不得人的事情来。即使做了,那么,也肯定是高明生极力耸恿的,他还有什么事情做不出来呢?像高明平这样的人,绝不会一犯再犯的。再说,人一生偶尔为之的事情,谁又没有呢?如果他这个做爹的,突然对他明平戳破这件事情,他将会无地自容的,说不定还会起到反作用,然后,他心里就会有一种抵触,一种逆反,如果那样的话,事情会更加复杂化。

高方天决定暂时不说高明平。

他相信,总有一天,高明平自己会主动对他说的。

他相信这个儿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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