酒歌丨5-8

2016-09-18 16:30:05 [来源:新湖南客户端] [责编:吴名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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酒  歌(长篇小说

作者丨姜贻斌

 

5

那天,高方天没有想到,半上午时,铁算盘就带着几个下人回来了。当时,高方天正在酿酒坊。铁算盘匆忙地走进来,与他耳语几句,高方天脸色突然一变,马上跟着铁算盘走出来。心想,昨天右眼皮跳得厉害,却不晓得是什么事情,看来,果然灵验了。

酿酒坊离高家大院不远,几十米的距离。两人匆匆地来到高方天的睡屋,走进去,铁算盘就神情紧张地把门关了。然后,对高方天说,老爷,我们刚才把东西送到山上,正准备下山时,却被那个土匪头子叫住了。以前我从来也没有见过他,以往都是由他的手下人来接东西的,这次却不同,他手下人对我说,我们大哥有话对你说。并且,他让下人们通通走开,叫我一人过去。我就见到了那个土匪头子。那家伙一身结实,牛高马大,一脸横肉,真是吓死人。他凶凶地看我一眼,说,你带个话给你高老板,就说我有事跟他商量。当时我吓坏了,小心地问,那是你来街上?还是让我家高老爷来山上?那家伙想了想说,还是让你高老板来山上吧,你看这山上的空气多新鲜,兄弟们你们说是不是?说罢,哈哈大笑。我当时是准备下山时,就被他们叫住的……

铁算盘还想往下面说些什么,却被高方天摇摇手阻止了,他觉得,铁算盘大约是受了惊吓,说话变得非常啰嗦,甚至有些前言不搭后语,问,他定下了时间?

明天上午,在山上。还说只准让你一人去,哦,他还说了,这件事情绝对不能说给别人听。铁算盘惶恐地说。

高方天皱皱眉头,猜不透土匪头子要跟他商量什么。而且,为什么单单只找他呢?再说,高庙镇上的大户人家,也不只他一家,当然,论其家产,他的确是算最大的。那些人家,有开布店的,或开染坊的,或开药店的,或开当铺的,或收购山货的,或办赌馆粉楼酒店烟馆之类。还有,做得很大的酿酒生意,也只有他这家。至于那些小小的酿酒坊,不论是规模上,还是酒的质量上,都不足以与他相争。

那么,是不是他曾经找过镇上的富家人商量过组织民团的事情,被走漏风声,让他们晓得了呢?而现在,就要来找他高方天算账了呢?他却马上悄悄地否定了这种猜测,这件事情当时是在很小的范围内说的,况且,来他家商量的人,都是通情达理的,平时都对土匪恨之入骨,哪里会把这件事情透露出去来坑害他呢?

更何况,这事情早已不了了之。

高方天一口口地抽着水烟壶,烟筒发出呼噜呼噜的声音,像有人在酣然大睡。抽了一阵,高方天放下水烟壶,抬头问铁算盘,老王,你说我去得去不得?

铁算盘紧张地说,老爷,我看千万去不得,这一去,肯定是凶多吉少。

高方天说,如果不去,肯定是行不通的,惹怒了这帮歹人,他们一定会杀到高庙镇上来的,街坊们岂不是损失更大了?当然,我也想通了,即使他们要对我个人下手,那也随天意了,我只要求得高庙镇安宁。

铁算盘的眼睛充满了泪水,说,老爷,你这一去,如果有个三长两短,我怎么向二老爷三老爷以及明平他们交待?

那又有什么呢?不是还有你老王吗?不是还有明平他们吗?方地跟方山他们长年在外,你老王就帮着我撑起这个家吧。高方天冷静地说。

高方天说罢,又去酿酒坊一趟。那天,来挑酒的人倒是不少,进进出出。挑夫们见了他,都叫一声高老板。高方天也不停地打招呼,说,你们慢点走。

酿酒坊的大门上面,有一个黑底金字的横匾,横匾长约八尺,宽约四尺,显得很气派,上书狂草“醍醐轩”三个大字,甚是引人注目,好像必定是喝醉酒的人,才能够这般龙飞凤舞。横匾不知挂了多少年,仍然依旧如新。连高方天也不知挂了多少年,他曾经问过他的父亲,父亲也说不晓得,就足以可见这横匾有着悠久的历史了。

进门是店子,有许多人在喝酒,或猜拳,很是热闹。客人们见了高方天,不断地点头,高方天也朝各位点头微笑。穿过店铺,后面就是宽敞的作坊,作坊里充满了阵阵酒香,蒸气缭绕。作坊里坐落着一排巨大的圆形桶子,桶子上,坐着巨大的类似斗笠的盖子,那是用来发酵的容器,另外,还有宽敞的晾堂,以及炉灶跟酒窖。伙计们在忙碌着,高明平跟高明海也在。他们像身陷云雾之中,似神仙般若隐若现。

高明平看到父亲来了,叫一声爹。

高方天点点头,脸色平静,一点也看不出有件大事正在困绕着他。他已经想好了,暂且不把这件事情告诉高明平,免得他替自己担忧。

高方天来到作坊后面,那里也是宽敞的屋子,里面摆满了用竹绳兜起来的酒坛,此地是为酒库。另一侧,是装原料的仓库,堆满了如山般的稻谷。

高方天像平时一样,这里看看,那里看看,并不时地对伙计们交待些什么。其实,只有他自己心里明白,说不定,这是来作坊看最后一眼了。他不清楚自己还回不回得来。所以,他眼里充满了一种少有的深情,一种浓浓的不舍。在这个酿酒坊,他几乎度过一辈子,他的精力,他的时间,以及他的智慧,全部都花在这间充满酒香味的作坊里。那些巨大的发酵桶,平展的晾堂,以及炉灶跟酒窖,吸去了他多少心血。当然,它们也慷慨地给予他丰厚的回报。他甚至觉得,自己已经跟它们有了一种深深的默契,每次出多少酒,能不能够出好酒,它们早就会暗示他的。他跟它们有一种无言的感情,这种感情,是在天长日久中渐渐培养起来的。

高方天一边看着,一边抚摸着它们,想到这里,眼睛不由地湿润起来。

高明海在做事情,并没有注意到伯伯的表情。高明平呢,只要多注意一眼,就会发现父亲今天的行为有些反常。以前父亲也是这样,却没有像今天这样缠绵。而高明平也在忙碌着,所以,也就忽视了这个关键的细节。

大约过了两袋烟的工夫,高方天毅然地离开酿酒坊,临走时,他叫高明平好好地看着,说自己先回家了。他特意地端详高明平一眼,而这个重要的细节,也让高明平给忽视了。

高明平的脸上流着汗珠,明亮的眼睛看着父亲。高方天想伸手替儿子擦汗水,又暗自认为过于做作,担心他会有所发觉,便也罢了。本来,高方天还想把那个一直藏在柜子里的东西交给他,又觉得可能还不是时候吧?难道说,自己的劫期来得这么快迅?此时,他又固执地认为,自己一定能够平安回来的。他认为,高家的酿酒坊,能有明平这样的儿子接班,他也就放心了。

现在,他已经走在街上。街道上人流如梭,本来宽大的街道,显得很是狭窄,他不时地被人无意地碰撞着。所以,他尽可能地朝街边上行走。

这时,高小结突然跑来,把高方天拉到一边,悄悄地说,高老板,你家五公子跟人吵架了。

为什么?高方天问。

高小结说,是为睡窑姐的事。

高方天一听,已无心顾及,只是问道,他说了什么?

高小结说,没说什么,只说他要那个叫秀花的窑姐,别人也要秀花,就吵起来了。

高方天哦哦地应着,说,我晓得了,谢谢你。说罢,继续往屋里走去。

走进屋,高方天让铁算盘叫下人端来一壶酒,却不要下酒菜。然后,就跟铁算盘默默地对饮起来。屋子里,只有轻轻的抿酒声,一时显得十分安静,好像两人坐在花前月下,很有闲情逸致样的。

铁算盘晓得高方天的习惯,每到大事临头,就要叫上他,默默地对饮。在这其间,也极少说话,两人一直要喝到深夜,也不吃饭。高方天喝酒从来也不干杯,只是不动声色地慢慢饮着,好像在仔细地品尝酒,好像要从美酒里品出异味来。多年来,铁算盘已经习惯了这种无言的对饮,所以,他也像高老爷一样,磨练出了这种罕见的耐心跟无比的韧劲。他不能不佩服高方天,每每到了类似这种充满危机的关键时刻,他还能够静下心憋住气,像无事一般。

两人一直喝到深夜,高方天才把酒杯倒放在桌子上,表示不再喝了。

他说,老王,歇吧,我明天走了,有人要找我,你只说我有事去了,马上就回来。

铁算盘不无担心地说,老爷,你要多多注意。

 

6

第二天清早,高方天就悄悄地走出镇子。

高庙镇很大,仅是大街就有四条,纵横各两条,小街小巷三九二十七条。各种店铺一家连着一家,且水路官道十分方便,所以,买卖非常兴隆。此时,寂静一夜的街上,已经醒了过来,有三三两两的人在走动,当然,那些店铺的门板还没有取开。

高方天神态自若,好像是在慢慢散步。眼睛四处打量着,好像是从来也没有观看过这个生活多年的镇子,所以,今天趁着心情不错,来细细打量它那铺着青石板的街道,一幢幢的木板房子,跟那些别致的吊脚楼,还有那些像鱼鳞般的黑瓦,以及那些熟悉或陌生的面孔。

早上的空气是清凉的,也是潮湿的。

走出高庙镇,高方天就朝着那条用青石板铺就的官道走去。田野里,已经插上绿色的禾苗。旁边的花溪源,正在清澈地流淌,捎带着春天的气息。水面上漂着一瓣瓣零碎的桃花,使得花溪河像一匹长长的花布,令人惊叹跟艳羡。他不由想起唐代诗人刘禹锡的《竹枝词》来:山上层层桃李花,云间烟人是人家。银钏金钗来负水,长刀短笠去烧畲。

此时尚早,还没有人来河边洗衣洗菜或挑水,还没有奏起生活的响亮声。渡船静静地靠在河边,似乎还没有从睡梦中醒来。还有许多货船,似乎也十分疲惫了,仍在沉睡之中。若不是要到山上见土匪,高方天是很少来这里看看的。当然,他还看到河边上,有一只巨大的水碾,那是他家酿酒的一部分,是用来碾米的。水碾上那个巨大的石轮,像一面巨大的鼓,静静地立在那里。

不多久,高方天走下官道,然后,向一条狭窄的通向大山的小路走去。那正是春天,满山满岭盛开着鲜花,树叶翠绿得让人感到心痛,鸟们在一阵阵快乐地啾啁。哦,真是一幅美景。

现在,他向那幅美景渐渐靠近。

他在想,这么美丽的大山,如果没有该死的土匪盘踞着,那该是多么的完美。在这美丽的连绵起伏的大山里,竟然隐藏着暴力,隐藏着凶狠的眼睛,充满了血腥跟恐怖。那么,这个世界,是不是也像人生一样?没有什么完美的呢?比如说自己吧,尽管已是家大业大了,而好好的一个女人,就这样撒手离开了自己,好好的一个小儿子,竟然是那样不争气?

别看高方天脸上十分平静,其实,心里还是涌出一丝胆怯的。他只是一个酿酒坊的老板,又不是久经杀场的将士,有何不害怕呢?只不过他还有股勇气,那就是做人的勇气,也是敢于面对困难的勇气罢了。这股勇气,在怂恿在推动他去见杀人不眨眼的土匪。他不晓得,自己这一去的后果是什么,是生?还是死?或者说,是落下一身伤残?说得严重点,或许是他的劫期到了?

右眼皮已不再跳动,不妙的事情已经降临到他头上。即使是到了劫期也罢,这样,也可以跟自己的女人安静地躺在一起。当然,他毕竟还是舍不得马上就离开这个世界,他还有许多的事情没有完成,虽然他的两个女儿跟两个侄女已经出嫁,用不着操心,却还有三个儿子跟四个侄儿尚未成亲,另外,他还要把酿酒坊的规模逐渐扩大,还要在花溪源上修一座风雨桥,积点阴德。哦,还有,他还想看到自己的孙子,还想亲眼听到孙子叫他一声爷爷。

他朝着铁算盘所说的小路一直走着,慢慢地就进入了大山。此时,他闻到鲜花的香味跟树叶的嫩青味,这让他顿时心旷神怡,好像把上山的目的也忘记了,他好像就是来大山领略这春天风光的。

这时,太阳小心地跃出大山,似乎还有点害羞,照着这个孤单而有勇气的男人。

山上的小路十分难走,高方天很不习惯,他不时地踉跄着,两边的树枝跟荆棘,也讨厌地扯着他的衣裳。

又走了一刻,突然从树林中跳出四个汉子,大喝,来人是高老板吗?

他点点头,脸上有点惊吓。

其中的两人就把藏在树林的轿子抬出来,讥讽地说,高老板,你娘的真是享福,还要让我们来抬你。

紧接着,另外一人在他身上飞快地摸索一遍,然后,拿出一条长黑布,不由分说地把他的眼睛蒙起来,再扶他坐在轿子上。

说实话,高方天有点惊讶土匪对他的这种待遇,他却还是想到了这种表面上的客气后面,一定暗藏着杀机。他在轿子的起伏中,尽可能地考虑着各种可能发生的事情。这时,那些响在耳边的叽叽喳喳的鸟叫声,让坐在轿子上的高方天真是羡慕死了,它们是自由的,也是快乐的。自己虽然坐在轿子上,用不着费力劳神,却已是身不由己了。

山路崎岖的程度,高方天可以从土匪们身体的颤抖中跟粗俗的牢骚里体会得出来。坐在轿子上,他忽然想起另一架轿子来。其实,轿子对于他来说,当然不是什么稀罕之物,高家也并不是没有轿子。他想起的是自己成亲的那天,女人坐着轿子到来的那种情形。当时,锁呐声锣鼓声鞭炮声齐鸣,贺喜的人跟观看的人,几乎把一条街都堵塞了。他站在门口,作为新郎,心里紧张而喜悦,细微的汗珠亮在额头跟鼻尖上。突然,鼓乐声更加震耳,人流忽地闪开了,只见一架花轿从人缝中颤颤悠悠地出现在眼前。花轿停在门口,伴娘掀起轿帘,他先是看到一只小脚小心地伸下来,然后,又是另一只。当被人掀起红色的盖头时,女人那种羞怯的样子,面若桃花,真是好看极了。她害羞的眼睛,似乎在众多的人群中大胆地寻找着什么,那毫不犹豫的目光,一眼就捕捉到了他。

一直颠颠簸簸地走了许久,轿子才终于停下来。有几只狗汪汪的叫声。这时,有人才把蒙在他眼睛上的黑布解开。睁开眼睛一看,整个绿色的世界恍惚着,甚至还有点朦胧,包括那些树林以及那些人都是模糊的。他伸手揉了揉眼睛,这下才看清楚这个环境。此刻,他站在土坪里,坪里摆着一张木桌子,两把竹椅子,桌上摆着酒菜。桌子后面,是一个巨大的洞口,像怪兽狰狞的大嘴,似乎一口就可以把他吞噬。

这里地势陡险,三面是悬崖峭壁,仅有一条小路可以通向洞口,真是一夫当关万夫莫来的天然地势。高方天想,即使是官兵杀到大山下,也无法攻打上来。

这时,有人高喊,大哥,人来了。

高方天看到从洞口里走出一个高大的家伙,此人满脸横肉,大约四十来岁,穿着一身黑色长衫,这无疑就是铁算盘说过的那个土匪头子。

这个家伙看高方天一眼,突然哈哈大笑,说,高老板,兄弟我是极为佩服你的,从这一点就可以看出来,你是重承诺的人,来来来,请坐。大手朝椅子一扬。

高方天也不客气,坐下来,一言不语地看着他。周围站着的土匪,眼睛一眨不眨地盯着他,似乎是提防他会做出意外之举,伤害他们的大哥。

土匪头子笑着说,我也姓高,叫高青,我们还是家门。今天小弟请高老板来,就是喝喝酒,看看这春天迷人的山色。我也晓得,你每天在作坊忙累,就想让你出来散散心,怎么样?

哦,这就是土匪头子高青,以前只是听说过,想不到,现在他就站在自己面前。高方天从容地说,家门未必就是叫来我来喝喝酒,看看迷人的山色吧?

高青又是大笑,说,高老板说话,何必这样咄咄逼人?

这时,高青从桌子上端起一杯酒,放在鼻子下面闻了闻,说,高老板,我绝对不是奉承你,你家酿的酒,实在太香了,我很感谢你每回送来这样的好酒。高老板,你可能不晓得吧,我这个人一辈子别无爱好,不喜欢赌博,就是喜欢喝它几杯,而且,自从喝到你家的酒,我不再喝别人酿的酒了,我以为,在这百十里范围内,你高老板酿的酒,真是一绝,简直无人可比。说罢,把酒一饮而尽。

高方天不冷不热地说,那是你过奖了。

其实,高方天心里也是微微高兴,不管怎么样,连土匪也不得不承认他的酒好。而看着高青喝着自家酿的酒,他又感到十分恶心,这么好的酒,居然让这些无恶不作的人喝掉了,真是糟蹋了。正因为如此,有一回土匪又叫他送酒,他就故意耍手脚,让伙计在酒里掺了大量的水。他不想把好酒拿给这些人喝。就是这个坐在眼前的人,这个叫高青的土匪头子,却品出了酒味的不纯正,不醇香,且寡淡寡淡,不像以前的酒了,这才晓得高方天耍弄了他,他大发雷霆,把那些酒通通倒掉,打发手下人又来到镇上,逼高方天补上几坛好酒,这才肯罢休。所以,高方天觉得此人的确是品酒的高手,瞒是瞒不过他的,不像有些味觉迟钝的人,虽然也喝酒,好酒差酒却怎么也喝不出来。后来,高方天就不再往酒里掺水了,明白即便是掺也是白掺。唉,可惜这个人是土匪,不走正道,他不是土匪的话,说不定,自己也是可以用他的。

高青放下酒杯,抹下嘴巴,说,高老板,小弟今天请你来,是想商量一件事情。

高方天一听,心里不由紧张起来,他不晓得对方会说什么事情,脸上却显得十分沉静。

高青看着高方天,坦率地说,高老板,我一直有个问题想不通,我这几十年来,喝过的酒也算是不少了,各家酿的酒也都喝过。当我喝到你酿的酒,相比之下,那些酒就不是什么酒了。所以,我老在想,为什么只有你高老板酿的酒这样出色呢?别人酿的酒就不行呢?我想,这肯定是你高老板有祖传秘方。况且,你家又是酿酒世家,一定有什么奥秘的……

这时,高方天想说话,高青却伸出一只手阻止他,说,高老板,你莫性急,还是先听我把话说完。你看,我也是个喝酒之人,不是自夸,也是对酒深有体会的,绝对不像那些酒疯子,喝了好酒却不晓得,还以为是一般的酒。像这样的人,我是很看不起的。所以,你何不把那个秘方告诉我?我在山里造个作坊,以后呢,就不必像以前那样劳你费神了,不必每过一段时间就要让你家送酒来,那多麻烦。

高方天心里又是一紧,高青这一手果然要命。他今天问自己索要秘方,这不是等于要了他的命根子吗?看来,今天不说出秘方,高青是不会放过他的。高方天的脑子在快速地转动着,在想,怎样才能够把此事敷衍过去呢?

高方天的确是有秘方的。

秘方是从他祖辈手里传下来的,传到高方天手里,已经传了许多代,哪里会轻易示之于人?到现在为止,不论是他的两个弟弟高方地跟高方山,还是儿子们跟侄儿们,都不晓得,就连决定接他班的大儿子高明平,他也没有告诉他。他想,等到自己落气之时,再告诉明平不迟。而他哪里料到,眼前的土匪头子却问他索要了。如果秘方落到他高青手里,那么,他高家的祖传秘方从此就泄露了,哪里还会成为什么秘方呢?而且,高青一旦拿到秘方,必定会毫不留情地把他高方天全家赶离高庙镇,不会让他在高庙镇酿酒了,会把他们赶到天远地远的地方去,那么,高青就独霸一方,其后果不堪设想。而绝对不会像他高青所说的,只是在山上酿酒。

更为重要的是,高方天已经离不开高庙镇了。他已经对这个生活多年的地方,有了深深的情感。这里的每一条别致而潮湿的街巷,每一座散发着桐油气味的木板屋,甚至,每一块闪耀着幽幽光芒的青石板,都留下他稚嫩跟稳健的脚步,都留下他那好奇跟沉静的目光。还有高家大院跟酿酒坊,哪处没有他的心血呢?哪处没有他的汗水呢?哦,还有呢,让他最为牵挂的,还有他那些去世的亲人。他的祖辈,他的父母都埋葬在这里,还有他的女人玉媚,也埋葬在这里,他每年清明都要给他们挂青,陪陪他们,在那些长着杂草的坟墓旁边,静静地坐上一阵。如果他离开这里,谁还来看他们?谁还来陪他们坐一阵子?他们身处黄泉,不是太冷清太寂寞了么?他们难道不会指责自己么?

高方天脸色平静,说,不瞒你说,我酿酒的工艺,也是从我父亲手里得来的,却谈不上有什么秘方,完全是凭着自己的经验跟感觉来酿酒的。今天,我也可以坦率地告诉你,我呢,以前也认为酿酒是要有秘方的,不然,我家酿的酒,为什么跟别人的不一样呢?你应该也晓得,我有三兄弟,我是长子,如果有秘方,一定是传给我的。让我没有料到的是,一直到我父亲落气之前,他也没有说有什么秘方。当时,我三兄弟守在床边,我焦急了,问他,爹,你是否有什么秘方?有的话,就赶紧告诉我,不然,就来不及了。谁知我父亲笑了笑,紧紧地抓着我的手,说,老大,爹现在可以告诉你,那就是这里的水好。

高青说,你说的话当真?

高方天点点头,说,一点也不假。当时在场的还有我女人,只是我女人已经去世,不然,可以叫她来作证。我还有两个弟弟,他们长年都在外面销酒,不然,也可以叫他们来作证。后来,我仔细想,我父亲的话是有道理的,你晓得,我高家是酿酒世家,祖辈们当然明白选址的重要性,不然,我祖辈为何不选择到成都?或是洪雅呢?或是别的什么地方?却偏偏选择到四面环山的高庙来呢?为此事,我曾经问过我父亲,说如果我们选择到成都或洪雅,生意不是好多了?喝酒的人更多了呀,运输也没有这么麻烦呀,我父亲却说,你懂什么?

高青听罢,很失望,皱着眉头,疑惑地说,既然如此,那人家酿的酒,为什么就没有你家的好呢?

高方天一手搭在桌沿上,说,是呀,这个我也说不太清楚,大概还是我刚才说的吧,是凭着经验跟感觉吧?举个例子,高庙镇都是用木板砌的屋子,有的人家的屋子,砌得好看而且结实,有的人家砌的屋子,又为什么那样差呢?简直不可比较。我想,这就说明一个道理,就看你舍不舍得花功夫,当然,更重要的是取决于匠人们的手艺。还有,你大概也晓得,有个地方产香米,那香米却非常奇怪,为什么仅仅只是产在那块水田里呢?周围那么多的水田,为什么就产不出来呢?哪怕只是隔着一条田埂,也产不出香米的。当然啰,后面我所说的这个例子,并不一定妥当,却也能够说明问题的。

哦,这香米之事我倒是听说过的,却没有见过。高老板,关于酿酒之事,你是否可以教我呢?如果你高老板能够答应我,那真是我高青三生有幸,我今天就要拜你为师。高青似乎很不心甘,步步紧逼。

高方天听罢,微微一笑,显得十分诚恳地说,凭你这聪明之人,教你肯定是没有问题的,问题在于,这酿酒之人,也必须像庙里的和尚修练一样,不能够三心二意。你看峨眉山上的和尚,或是高庙镇上的和尚,年年月月日日都在念经,哪敢去逛窑子赌博呢?就是一个道理。另外,酿酒的工艺,也不是三天五月就能够学到手的,它必定需要一个漫长的过程。而这个过程,也不是一般人能够做到的。比如说,我那个大儿子跟我的侄子,跟我学酿酒已经多年,几乎天天都呆在酿酒坊,现在呢,却还是个手生,做不得师傅的。另外,我可以告诉你,我的两个弟弟,还有我的四个儿子以及三个侄子,为什么只在外面销酒呢?就是在酿酒坊呆不住,没有那个耐心。所以,我想,只要你愿意学,我会毫无保留地教你的。

高方天说的这番话有假有真,假的是,他故意把学酿酒的工艺说得非常困难,试图打消高青的念头,免得再来纠缠他。真的是,他倒是希望高青不再当土匪,做个善良之人,跟着他学酿酒,这也是为本地轻易地除掉一个土匪头子,应该是大好事。当然,他也明白,像高青这样的人,你就是砍掉他的脑袋,也是无法做到的。

高青一听,脸上果然有了为难之色,坦率地说,这么困难,又这么漫长,那我怎么能够做到呢?像我一个山野之人,东奔西跑,心是野的,哪有那个静心呢?

高方天说,所以说,我看老天爷都是把人的命运早已安排好的,酿酒的人就酿酒,砌屋的人就砌屋,染布的人就染布,收山货的人就收山货,你说是不是?

他没有说当土匪的人就当土匪,惟恐这话刺激了高青。

那天,高青虽然很失望,没有索要到秘方,倒也没有对高方天怎么样,或大骂,或动粗,他跟高方天品酒吃菜,没有再谈别的事情,只是交流了各自喝酒的心得,说到高兴处,两人还敞怀大笑。

高方天暗暗叹息,如果不把他当做土匪看,高青倒是个不错的男人,对于品酒,还是很有悟性的。可惜的是,他已是敲榨抢劫百姓钱财的土匪,是杀人不眨眼的家伙。

再说了一阵话,时辰已经不早了,更何况,下山还有一截长长的山路。高青说,高老板,我也晓得你是个大忙人,我也不再多留你了,下次有机会,我再请你来山上一坐。说罢,叫人拿轿子送高方天下山。

这时,高方天忽然听到有一阵清脆的笑声从树林中传来,转过脸一看,原来是个年轻好看的女人,穿着一身绿色绸缎,手里拿着一束红艳艳的映山红,慢慢地从树林里远远地走出来,她的身后,跟着一个年纪稍大的女人,两人正在说着什么。

他觉得,那个年轻好看的女人似乎很面熟,好像在哪里见过,一时又想不起来,就把脸又转过来。

临走时,就在土匪把黑布蒙上高方天眼睛的那一刻,高青虽然仍是笑笑的,高方天却还是看出了高青眼里含有一种怀疑跟不甘。

那种眼神,让人隐隐地感到可怕。

 

7

一直到山脚下,高方天紧张的心里才渐渐平静,身上的汗水才慢慢地凉了,居然有些冷。此时,太阳已经偏西,花溪源的水面上,闪烁着金黄色的光芒,破碎的阳光在河水里跳动。大小船只在无声地游动着。码头上,有装卸的人在忙碌。他家的那个大水碾,还在不停地转动着,旁边有伙计在打着招呼。远远的,他似乎听到水碾极有节奏的声音,隐隐地传到他耳里。

然后,高方天悄悄地走进镇子。镇上像往常一样,没有任何变化,热闹处自是热闹,寂静处自是寂静。而在高方天心里,从今天起,却有了一种不安的波浪在不断翻滚。

他想,高青倒是异想天开,企图轻易地把高家的秘方据为己有。虽然他这次没有得手,而他以后一定还会逼着他索要的。虽然自己的一番话,回避了有无秘方的问题,而从高青眼里透露出来的那种怀疑,不正说明了他不相信高家没有秘方吗?

而高方天又怎么可能把秘方告诉高青呢?这难道不是笑话吗?要明白,这是传家之宝。就是他的父亲,也是在落气之前,让守在床铺边的所有人通通走开,然后,才把那个秘方郑重地拿给他的。那是一个精致的铁匣子,里面有油纸包着的薄薄纸包,打开油纸,里面有一块黄绸绢,上面写着酿酒的秘方。父亲还交代他,高家的秘方,历来就有一个铁定的规矩,那就是,必定在落气之前才能传于后人,在此之前,不得告诉任何人,哪怕是兄弟,是妻儿。所以,高方天一直是按照父亲所说的去做,两个弟弟不晓得,儿子们跟侄儿们也不晓得,尽管高明平已经跟他多年,他也没有说过秘方之事,更没有拿出来给他示看。

高方天还要走过一条长街,才能够回到家。这时,他忽然看到铁算盘在跟一个陌生男子说话,他们是站在小巷的口子上。那个男子穿着破烂,年纪四十岁左右,两人正在低低地说着什么,有点鬼鬼祟祟的样子。高方天本来想喊铁算盘的,想了想,也没有惊动他,独自就往家里走去。

没过多久,铁算盘也回来了,看到高方天终于到了家,他深深地透口气,小声地说,老爷,我这一整天心里就在打鼓,连账目都算不准确了,哎,他们没把你怎么样吧?

高方天把自己全身上下看一遍,苦笑着说,你看他们伤了我哪里?然后,把事情的经过跟铁算盘说了。

铁算盘一听,吃惊地说,哎呀,原来高青是想要秘方,真是太狠毒了。老爷,你千万不能够拿给他们。

高方天说,我晓得。然后,又交待说,老王呀,这件事情只你我清楚,不要对别人说。

铁算盘说,你放心,我怎么会说出去呢?

高方天想想,又说,哦,老王,刚才我在街上看到你跟一个陌生男子在说话,那是什么人?

铁算盘说,哦,那是我老家的人,刚才在街上偶然碰到了。

高方天说,你怎么不让他来家里坐坐?我们可以待他一餐饭,再打发他些银子,也不枉跟你同乡一回么。我看他那个样子,很可怜。

铁算盘叹息地说,是呀,我也想过的,本来也想让他来家里歇歇。又想,现在这样人的多得很,正经的事情又不做,四处打流,混一天算一天,如果对他们太好,会给老爷你添很多麻烦的。

听铁算盘这么一说,高方天也就不再说话了。

自从高方天上山见了高青,高青倒也对高方天客气了许多,虽然还是索要高方天的银子跟酒,除了酒之外,银子却不像以前索要得那样多了,比别人交去的钱物要少。高方天担心别的大户人家晓得了,还以为他是通匪,不然的话,为什么土匪偏偏对他高方天客气些呢?如果说出来,实在是让人难以置信,那么,他高方天的名声就会大打折扣。再一个,他不愿意让众人晓得土匪曾经找过他,是因为问他索要秘方。

后来,高方天每当收到高青索要钱物的清单时,总是叫铁算盘带着下人把所交之钱物,趁着天还没有大亮,就赶快送到山上去。他担心让别人看见,会怀疑高家为什么送的东西竟然这么少呢?

这里面的原因,也只有他自己清楚,这并不是他的过错,更谈不上是通匪。第一,这是土匪头子高青喜欢喝酒,且喜欢喝好酒,所以,高青宁愿让他高方天少交些银子。再一个,高方天可以猜测得到,看起来,好像高青对他客气不少,其实,这应当说是高青故意放出来的烟幕弹,让高方天松懈必要的警惕性,因为高青的最后目的,应当是针对高家的秘方来的,不可不说其用意深焉。

高方天一直以为,自己做得天衣无缝,除了铁算盘,上山跟土匪高青见面的事情无人可知。其实,他大大的错了,世界上没有不透风的墙。这件极其秘密的事情,还有一个人晓得。

那是一个女人。

就是高明生的老婆桂葶。

那天早上,桂葶亲眼看到高方天一人悄悄地走出高庙镇,她顿时感到一丝莫名的惊讶,半张着嘴巴,似乎就要叫喊起来。

这在高方天来说,是一件很反常的事情。

他是去看春天的花溪河?或去散散步?或去看那座水碾?或去看停泊的船只?

其实,都不是。

她晓得高方天没有这个闲情逸致。平时,他也不像别的大户人家的老爷打牌看戏,或带着家人去踏青。他除了在空闲之时,看看书,写写字,简直一点情趣也没有。在他的生命中,似乎惟独只有酿酒酿酒酿酒,酿造出最好的酒来,让高家的酿酒传统得以发扬光大。还有,高方天以前即使有事要离开高庙镇,也是坐着轿子去的,并不需要走路。

高家大院的楼房很高,共有三层。桂葶一般起床很早,当时,她就是无聊地站在窗口看寂静的街景时,突然,发现公公出现在街道上,然后,独自地离开镇子。在她的眼光里,她觉得一贯光明磊落的公公,此时竟然显得有些鬼鬼祟祟。

她的眼睛紧紧地追赶着慢慢走着的高方天,她看到他走出镇子,然后,走到官道上,再然后呢,就朝山上的小路走去,一直到他消失在自己的视野里。

实话说,在高家目前讨进来的两个媳妇中,桂葶长得比嫂嫂芳香要好看些,大眼睛,小嘴巴,细皮嫩肉。更主要的是,她的脸上以及全身,散发着一种娇艳,那种娇艳,本来是男人最为感到着迷的,可惜的是,她却碰到了明生那个浪荡子,完全忽视了她的着迷之处。

她如果换了另一个男人,是完全能够让那个男人神魂颠倒的,那个男人,也一定会发誓跟她厮守一辈子的。桂葶走起路来,一袅一袅的,简直像风摆柳,摆动得很有些姿势,让男人怦然心动。

尽管高明生没有好好对待这样一个女人,让她感到痛苦跟空虚,她却是不想压抑自己欲望的人,这也许是高明生的不学好,让她感到生活百般的无聊跟空虚,所以,不免心烦意乱起来,慢慢的,变得好吃懒做不说,看到自己男人总不回家,心里也渐渐地生淫意,企图打公公的主意。

其实,她先是想打高明平的主意,高明平体魄结实,眉目清秀,说话又是那样得体,只需看一眼,就是那种让人放心的男人。她尽管有淫意,而且在高明平跟前,每每想示以主动,却也犹豫不决。高明平每当看到她,总是快快地把眼睛羞怯地低下去,不敢直视。高明平当然看出了她眼里强烈的欲望,那是让老实男人感到害怕的东西,他生怕会惹出什么麻烦来,所以,尽可能地不跟她往来,甚至,连个招呼也很稀少。

桂葶呢,并不计较高明平的谨慎跟小心,想来只要时间一久,他不会不心动的。当然,在这之间,还是有个巨大的障碍——那就是芳香。嫂嫂芳香每天守在家里,只要高明平回家,就贴上去细心地服侍,端水,洗脸,一步也不离的。桂葶很恼火芳香,猜想她是故意而为之,不给机会让她插上一脚。

所以,桂葶放弃了高明平。

至于高明海,她倒是没有动过心思,高明海不像高明平那样英俊,且个子不高。至于那些在外销酒的六个兄弟,她桂葶即使想动心思,又解决什么问题呢?一年到头,他们非得到过小年才回家,出了十五,又跟着大叔二叔奔赴各地。桂葶在打消勾引高明平的念头,才把注意力放在公公身上。她见公公独自一人,婆婆又早早地离他而去,想必他也是很苦闷的,而且,看上去公公的身体不错,平时连病痛也很少。自己如果跟他暗暗相好,那么,既有了床笫之欢,两人各取所需,而且,银子也少不了她的,岂不是一举两得?

所以,在平时,桂葶经常有事无事就去高方天的睡屋,她赶开下人,自己动手清扫公公的睡屋,每回清理公公那宽大的雕花床时,她的内心,就生出一种强烈的难以抑制的冲动,恨不得爬上床铺,脱掉衣服躺下来,然后,等待公公进来。更多的却是,她在打扫公公的睡屋时,就想象起跟公公颠龙倒凤的情景,想着想着,连自己脸上也红了起来,浑身火烧火燎。只是,她这是属于一种自作多情的想象而已。

其实,高方天哪里是这样容易被她勾引的呢?

也所以,桂葶想方设法地接近高方天。即使是清扫完了公公的睡屋,只要高方天在睡屋里面,她就要借口进来,然后,向高方天诉说着内心的苦闷,诉说着明生种种不是。她甚至还向高方天说,她非常嫉妒嫂嫂,说芳香尽管从来也没有得罪过她,而女人就是这样,我经常孤单地守着空房,而芳香到晚上,还有明平的温暖相伴。我呢?我有什么?一盏孤灯相伴,一边空床无人。

她一边说话,一边用潮湿的眼睛大胆地望着公公。这让高方天非常恼怒,又不便声张,她终究还没有做出什么越轨的举动来。只是按她这样发展下去,高家已经出了不争气的高明生,以后看来又将要出一个丢人现脸的儿媳妇。所以,桂葶在跟他说话时,高方天尽可能地不去看她。如果他正在看书,或写字,就放下书或笔,眼睛只看着窗外,任随桂葶嗲声嗲气地说话。作为公公,他不能够去迎合她的心思,给她有可趁之机。

所以,那天桂葶等到铁算盘从公公睡屋里出去,她就像一股烟样从楼上走下来,迅速地溜进高方天的睡屋。

她撒娇地说,爹,怎么一天也不见你的人呢?说罢,给高方天筛杯茶。

高方天一怔,望着桂葶,心想,这么秘密的事情,莫不是让她晓得了?她又是怎么晓得的?莫不是铁算盘告诉她的?或是她缠着铁算盘,逼他说出来的?

高方天冷静地想了想,认为这是不可能的事情,铁算盘的嘴巴是很紧的,绝对不会告诉她的,就是高明平他们也不晓得。所以,她也是不应该晓得的,在高庙镇,只有铁算盘晓得此事。

高方天淡淡地说,哦,讨账去了。

桂葶瞟一眼高方天,故意说,爹,你恐怕不是去讨账吧?

高方天脸色一板,冷漠地说,不是讨账又是什么?你怎么喜欢管大人的事呢?你去帮你嫂嫂或婶婶做点事情不好么?你看你嫂嫂哪里像你?你一天到晚甩着手玩耍,你呀,也要懂点事才好。

桂葶眼睛一红,哀叹地说,爹,你说我做事哪有什么心境呢?嫂嫂她着力做事,是她的心情好,有明平哥哥那样的男人傍着,是她的福气。我如果也嫁给明平哥哥那样的男人,那也是我前世修的福,一辈子也就心甘情愿了。你看看明生,一天到晚也见不到鬼影子,家里也拴不住他的野腿。人家夫妻都是恩恩爱爱的,我呢,比守寡强不了多少。说罢,又抽抽泣泣起来。

高方天也是通情达理之人,他哪里不理解桂葶的苦处呢?高明生那样不听话,他也十分无奈,便说,以后可能就会好些的。

以后?桂葶苦笑着说,以后我就老了。

高方天不想再跟她纠缠下去,他明白,桂葶一旦说起来,就会无休无止,就不快地说,好了,我已经很累了,你出去吧。高方天心里很烦躁,挥了挥手。

桂葶本来还想多逗留一阵子,她盯着高方天,发现他的确一脸疲惫,而且,又叫自己出去,如果惹火他,以后的好事情恐怕也就难说了。尽管她发现了公公的可疑之处,却也不愿意把他逼上梁山,她柔柔地说,爹,那你老人家好生歇着。说罢,忧郁着脸走了出去。

等到桂葶一走,高方天脸上流露出一丝惊慌,这个桂葶,肯定看到了他去山上的秘密。他晓得,她平时喜欢站在楼上看街景的,而且,起床也很早,她肯定看到自己走出了镇子。高方天很后悔,本来以为自己做得很秘密,现在,他觉得自己也太无警惕性,在临走前,没有回头看看楼上是否站着人。现在事情已经很明显了,桂葶企图用此事来要挟自己,勾引他上床。

高方天觉得桂葶非常无耻,简直是无耻透顶的女人。尽管地方上公公扒灰的事情很多,也不时地闹出伤风败俗的绯闻来,让人们好一阵嘲笑,成了人们饭后茶余的谈资。而他高方天绝对不是这样的人。他高方天就是三妻四妾,也不能像这样丢人现脸。

这时,高方天抽着水烟壶,烟雾笼罩着他的脸。睡屋黯淡的光线,使他像一座沉默的雕像。他看着那张宽大的床铺,想起了玉媚在世时跟他说不尽的快乐。那个女人总是在睡觉时,让他搂抱着,像一个可爱的小孩子。而且多年来,她的习惯一直就这样保持的。紧接着,床铺上又出现女人那张苍白的脸,泪水哀哀地从脸上滚了来,她伸出一只枯瘦的手,嘴唇颤动着,似乎要对他说什么话。

玉媚比他小十五岁,对他是多么的好,曾经给了他无穷的快乐,可惜她的命太薄太薄。他跟她之间,有一种极其罕见的默契,无论是谁一个细微的眼神,一个细小的动作,都能够明白对方需要什么。高方天非常喜欢那种夫妻间的默契,而这种默契永远也不可能有了。玉媚生病之后,高方天不惜财力,请许多名医给她治疗,却也无可奈何。

一阵过后,女人的形象突然消失,宽大的床铺上什么也没有,空荡荡的,像一块孤单的门板。

烟雾在他眼前飘舞。这时,高方天又突然想起另外一个女人来。那个女人,总是在他想着玉媚的时候,就突然跳到他眼前,好像要跟他说话。

现在,他很想去见见那个女人,而且,觉得不能再迟疑。他跟这个女人之间的来往,对于别人而言,又是极大的秘密。甚至,连自己的两个弟弟回家来,他也不曾说起过,当然,铁算盘也不晓得。如果他们都晓得了,肯定认为这桩事情是不可思议的。

而高方天就是这样做的。

他站起来,从柜子里拿些银子藏在长衫里,轻轻地走出卧室,看到没有人注意他,然后,装着漫不经心地走出大院,独自朝左边的街上走去。

已是夜晚,天上的星子从街道两边的屋檐间眨下来,似乎还没有疲惫的感觉。灯光从每家每户的窗子里透出来,显得昏黄而温暖。有阵阵婴儿尖锐的哭泣声,在春天的夜空中回荡。高庙的热闹不在这些街道上,而是在高家大院右边的方向,离高家大院也有一段距离。在那些赌馆粉楼酒店以及茶馆里,日夜堆积着许多醉生梦死的人。他们把充沛的精力发泄在牌桌上跟妓女身上,以及一只只清亮的酒杯里。

当然,他的小儿子高明生也在其中。

高方天慢慢地走着,仔细看,他的脚步其实是急促的,也是警惕的。他的眼睛不时地往后面看,好像是在观察是否有人在注意自己。高方天走过一段街道,紧接着,匆匆地拐进另一条潮湿的小巷子,小巷显得更加黑暗,只有墙脚下的夜虫在啾啾地叫着,给寂静的夜晚凭添了一些生气跟热闹。

高方天走着,仍是小心地张望,好像是担心被人看到。

一直走到小巷尽头,来到一间偏僻的小屋门前,高方天这才停下脚步,左右看看,见无人出现,就举起一只手,轻轻地敲门。不一会,那扇门吱呀地打开了,高方天一闪身,迅速地走进去,反手把门关上。

开门的是一个很好看的女人,身材苗条,刘海像细细的梳子,弯曲地镶嵌在额头上。三十来岁的年纪,再仔细看,就会发现女人脸上泛着病态,苍白得吓人,像涂着厚厚的粉脂。

女人叫香草。

高方天问,病好一点么?

香草感激地说,也就是这个样子了。又说,高老板,叫我怎么感谢你呢?香草的声音很微弱,明显的底声不足,又透出甜甜的味道。接着,她拿来一壶酒,两只杯子,再筛上酒。

香草的屋里很简陋,厅堂里只有一张桌子,两把椅子,里屋内也只是一张床铺,一个木柜而已。却收检得非常整洁,让人感到很舒服。许是吃药的缘故,屋里弥漫着淡淡的药气味。

高方天在椅子上坐下来,仔细地看着她,说,这酒,你即使要喝,也要少喝点才好,喝多了,对身体不利,酒是扶强不扶弱的。

香草说,不碍事的,高老板,也不晓得为什么,我一旦心烦意乱之时,只要喝几口你家酿的酒,我的心情就会变得好些,舒坦些。

这时,她把一杯酒送到高方天手里,自己也举起杯子,说,高老板,喝。两只杯子轻轻一碰,在昏黄的灯光中发出清脆的一声。

高方天只是抿一口,就把杯子放在桌子上,然后,侧过脸,静静地看着香草,很专注。他每次来,都是要这样看她一阵,简直像痴了般。香草明白他有这个习惯,也就正着脸,微笑着,让他仔细端详。

两人之间,是有一种默契的。

一时间,屋里迅速地静了下来,只有灯芯爆出一声细微的响声。只有这种响声——尽管它很微弱——才能够使高方天猛然间从痴望中清醒过来,然后,有些不知所措地王顾左右而言他,迅速地掩饰着自己的窘迫跟尴尬。如果不是灯芯细微声音的提醒,他也不清楚自己会怔怔地看她多久。

这一切,香草自然也是晓得的,却从不取笑他。

然后,高方天尽可能地让自己变得自然起来,笑了笑,忽然记起什么,从衣袋里拿出些银子来,放在桌子上,说,香草,你拿着吧,不够了,我再送来。

香草默默地流泪,说,高老板,你这样不断地接济我,我也不晓得你是什么原因,我一个风尘女子,且人老珠黄,加之病疼在身,既不能为你带来安慰,也不能够给你带来什么快乐,我真是有愧得很呀。想想在粉楼时,也是有男人痴情的,跟别的风尘女子有了感情,一旦人老珠黄,退身于粉楼,不再做这门事情了,有时候也会来看看的。而你高老板从来也不逛窑子的,更没有跟我曾经有过一番温存,为什么还要这般对待我?我真是消受不起嘞。

高方天摇摇手,说,香草,你不必说这些,我也是有这个能力,如果没有能力,我哪里能拿出银子接济你呢?

香草一边用手帕擦泪,一边说,高老板,你对我这样好,我一直觉得是个谜,你不说出来这究竟是为什么,我真的再也不会接受你的银子了。你一定要让我明白,这到底是为什么?

其实,像这样的话,香草已经问过许多次了,高方天从来也没有告诉她,好像一旦告诉她,也就把自己心里的一个巨大的秘密透露了出去。所以,高方天也像平时一样,碰到香草问他这个问题,便沉默不语,极力地回避着,静静地望着墙壁上的某一处,很是伤感的样子。

灯光在他脸上悠悠地晃动着。

许久,高方天才说,以后我一定会告诉你的,好吗?以后。

以后?以后是哪天?这样的话,你说过多少次了。香草并不心甘,似乎今晚一定要逼着他把秘密说出来。

高方天淡淡地一笑,说,我也说不清楚,我相信有那么一天的。

他像每回来香草这里一样,仅仅坐上一阵子,把那杯酒一口口地抿完,然后,就离开这间充满着药气味的小屋子。其实,高方天没有任何其它用意,只需看香草一眼,心里就非常满足了,那种惆怅也就悄然消失了,就好像看到死去的玉媚一样。

 

8

其实,高方天也记不得究竟是从哪天认识香草的。

如果仔细一算,恐怕有三年多了吧?反正是女人去世后不久,有一天他走在街上,突然在一家布店门口发现了香草。当时,他认为是自己的眼睛花了,这到底是怎么搞的?难道说玉媚又活了过来么?不可能,不可能。他在心里不停地否定着。

高方天再仔细一看,哎呀,这个女人,多么像自己死去的玉媚,她们简直就是双胞胎。包括那张脸,那双眼睛,那个鼻子,那张嘴巴,那个身段。

当时,他离那个女人并不太远,大概也十来米的距离。高方天一时怔住,简直像个色鬼在痴痴地看着如花似玉的女人。他的眼睛死死地盯着。他并没有意识到,自己这样的举止是失态的,很不像他这个人的性格,也不符合他的身份。他站在街上,呆呆地看着这个女人,看着看着,在他内心里,甚至有一种莫名的冲动,想叫自己女人的名字。

香草是在逛街,开先也没有注意他的,后来,忽然发现有个男人在呆呆地望她,便也感到非常奇怪,哎,这个男人,怎么像蠢了般地看着我呢?是不是曾经也跟我温柔过?正午的阳光,让她的眼睛微眯起来。

在她的印象里,这个男人,从来也没有到过她的窑子里来过。所以,香草很是疑惑,因了这种疑惑,又让她不得多看了那个男人几眼。她发现自己已经走很远了,再反过头来一看,那个男人仍然站在原地一动不动。

所以,香草心里的那种疑惑便更加浓厚了。

她并不认识高方天,高庙镇那么大,人口众多,况且,四面八方都有来此做生意的人,她哪里会认识他呢?她只能从他的装束上,晓得他肯定是个富家人。当时,在粉楼里,虽然香草的年纪也并不小了,却还是很走红的,这是因为她十分好看,又太懂风情,太有女人味了,她能够给男人无比的愉快。殊不料,香草在最走红的时候,却不幸病倒了,一直不见痊愈,粉楼的老板害怕不吉利,叫她搬出粉楼,住在小巷一间破旧的屋里。

后来,高方天才打听到,这个女人竟然是青楼女子,是在一家叫春色楼的粉楼里,高方天听罢,为此叹息不已。如果香草不是青楼女子,他一定要娶她为妻,不必再需要那些媒人为他劳神费力了。当他听说这是个青楼女子,心理上竟有一种巨大的障碍。尽管那时候,男人把相爱的风尘女子赎出来,也是十分常见的事情,而对于高方天来说,是极不愿意的。

他又想经常能够看到香草,看见了香草,就如同看到自己的女人,他需要寻找一种心理上的籍慰。而粉楼那种风流之地,又不是高方天愿意去的。尽管也有大户人家的老爷常去那种场合,高方天却是看不起的。高方天是个什么样的男人呢?是一个爱护自己羽毛的人,在一切问题上,都不想让别人说他的闲话。尽管家中出了明生那个不孝之子,他也要尽可能地维护着自己的声誉。

曾经有段时间,高方天居然觉得自己心烦意乱,坐立不安,这让家人跟铁算盘感到极其困惑,不明白他有了什么心思。若问他,他却说没有什么事情,即使连最了解他的铁算盘,也被搞得莫明其妙。其实,只有他明白心烦意乱的根源,就在于没有看到香草,那个像玉媚的女人。

高方天连自己也感到不可思议,为什么居然生出这种看似荒诞的想法?

不久,高方天又跟香草不期而遇。这次两人是迎面而来的,高方天先是眼睛一亮,紧接着,让他感到大为惊讶的是,这个女人,竟然不像以前看到的那样鲜活了,那种娇艳,那种活泼,像突然从她身上消失了。

这是为什么?

趁着旁边无人,高方天低声地问,你是病了么?他好像是在对一个熟悉的女人说话。

这时,香草也恍惚记起了曾经呆呆地看过她的这个男人,说,是。

高方天说,那你还在那里么?高方天指的是粉楼。

香草伤心地说,不在了。

高方天轻轻地哦一声,没有再问其它的事情。

当他离开香草很远时,又忽然记起自己没有问她的住址。他却没有再打转身问她,他想,不问也罢。只是他此时已经暗暗决定,自己要去寻找她,他相信在镇子的某个角落,一定能够寻找到她的。

现在,香草已是穷困潦倒,无人再来理睬,就是粉楼的那些姊妹们,也不再来看她了,她像一根枯萎的小草,在静静地等待着死亡的到来。这让她感到非常绝望。再说,她用皮肉挣下的那些银子,吃药治病,也花得囊中空空。她想到了死,不如一绳子趁早结束自己的生命。

这时,连香草也没有想到,高方天居然就出现在她眼前,这让她惊讶不已。高方天就是在当晚去寻找香草的,找了很多天,终于找到那间破旧的充满药气味的小屋。

这让香草放弃了死亡的念头。

高方天当然是暗暗寻找到的,像这样的事情,既不便问别人,更不便兴师动众打发人寻找。他在那天晚上,凭着自己的感觉,在大大小小的巷子里固执地寻找着,那片夜色跟闪烁的灯光,使他的身子在忽明忽暗地浮现着。其实,他那天晚上并没有寻找到香草,他却一点也不感到丝毫的焦虑,他好像早已有了把握,一定会寻找到这个女人的。

命运就是这样的玄妙。

某一天,当高方天寻找到这条狭窄的小巷子时,竟然发现香草在屋门口倒药渣。借着屋子里射出来的黯淡灯光,两人都怔住了。香草立即想起来了,这个男人就是那天呆呆地看她的人,也就是前些天在街上莫明其妙问她的人。

高方天兴奋地说,你住在这里么?

香草说,你找我么?

对,找你。高方天肯定地说。

香草疑惑地把他让进屋子,不卑不亢地问道,请问你是什么人?有什么事要找我?

高方天抱歉地说,哦,我是“醍醐轩”酿酒坊的高方天,至于找你么……是因为……也没有什么事,只是来坐坐而已。

香草大吃一惊,她这才明白,这就是大名鼎鼎的“醍醐轩”的高老板。让她生疑的是,她并不明白,高老板为什么要这样寻找她,后来,又是这样地善意地对待她。无论她怎样苦思冥想,却也想不出来。难道说,就是像高老板所说的,他只是到她这里坐坐吗?她又算什么呢?所以,对于这个突如其来的男人,她没有什么警惕了。一个曾经的风尘女子,现在,又是不中用的女子,况且,住在这间破烂的充满着药味的房里,竟然值得他来看望么?

她觉得这是个谜,一个令人不可思议的谜。

其实,有时候,高方天也在剖析自己,认为自己这样做是否自私了呢?仅仅是香草长得像玉媚,因为时常要来看她一眼,经常来打扰她的生活,而且,又不愿意把其中的原因告诉她。他当然想把一切告诉香草,心里便觉得坦荡了。让他担忧的是,如果真的告诉她,她会感到不可思议吗?她会觉得这是对她不公平吗?哦,原来如此,你女人死了,却要在她这个活着的女人这里寻找某些安慰。

高方天害怕看到她的愤怒,何况,她本来就是病魔缠身的女人了。

高方天又想,不管怎么样,自己到底还是没有伤害她,只是来看看而已,并且,还不断暗暗地资助她,这于理于情,还是说得过去的。

至于她想明白这究竟是为什么,高方天想,以后再告诉她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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