火鲤鱼丨(四十五)雨水

2016-09-14 11:17:49 [来源:新湖南客户端] [责编:吴名慧]
字体:【

 

火鲤鱼(长篇小说)

作者丨姜贻斌

 

雨  水

 

一碗冷水结成冰,两人合成一个心。

不怕六月太阳大,化得冰来不化心。

               ——情歌

 

后来,老八有段时间没有来茶馆。

小姐们问车把,老板,那个老八怎么不来了?

车把冷淡地说,我不晓得。

老八不来,虽说少了一桩生意,车把和王淑芳心里毕竟舒坦一点。不管怎么说吧,他出现在茶馆,两人都不是个滋味,心情也很复杂。

当然,车把有时也憋不住,说,真奇怪,这个家伙怎么不来了呢?

王淑芳淡淡地说,不来才好,我倒希望他永远也不要来。

车把说,那我们至少要少一点收入。

王淑芳不屑地说,不至于饿死吧?

大约过了两个月吧,老八突然又像从地底下冒出来,而且,跟以前很不相同。老八不知怎么发起来的,派头越来越足,不像以前那样邋遢,头发抹得亮亮的,腰间挂着手机,一身光鲜。

现在,他来茶馆时财大气粗,弄得车把和王淑芳更加尴尬。车把想,他娘的脚,这人真是说不清楚,三十年河东,四十年河西。老八以前是个什么卵样子,没想到一下子就发起来了。

车把心里很不平衡,老子累死累活,手头又有多少呢?大概当不得老八的一个零头。他很想打听,老八是怎么发起来的,又不好意思开口。所以,客人一旦说起老八,他就尖起耳朵听。有人说,老八去了一趟远地方,好像是深圳吧,回来就发了。也有人猜测,老八有可能去过云南,贩了一回白粉,不然,像那样的老实人靠什么发起来呢?又有人说,他一个老实人是不敢贩白粉的,那是要掉脑壳的,他敢吗?人们有种种的猜测,到底哪种说法可靠,谁也说不清楚。

总之,他的确发起来了,一天到晚也不做事,除了在家打麻将,就来茶馆打炮。这人一旦有了大钱,精力就格外旺盛,不分昼夜地挥霍着生命。这两样事情都需要钱花,他却从来不愁钱样的。

老八似乎故意气车把和王淑芳,经常来茶馆睡小姐。其实,真正的有钱人,都到县城或邵阳城,城里小姐的档次起码高点吧,在车把这里落脚赚钱的小姐,即使再好,也好不到哪里去。这些小姐都是城里淘汰的,又不心甘回家,将就到这里赚点小钱。所以说,老八是完全有能力到县城或邵阳睡小姐的,他却不去。

对于老八的发达,周围的人开始惊讶不已,过后也就不惊讶了。如今这世道,一夜暴富或一夜跳楼,都不是什么神话,生活中无数次地演译着这些雷同的故事。那么,即使像老八这样的人能够发起来,也不是什么耸人听闻的事情。

渐渐地,车把跟王淑芳的关系出现微妙的变化。

现在,车把不想看见老八耀武扬威地在茶馆进进出出,他很想把他赶走,而这又是生意上的大忌。况且,据小姐反映,她们现在都很喜欢老八,说他不小气,出手大方,还会多给小费,不像有些男人抠得要命,哪怕多给一分钱,好像要了他老命样的。

这使车把十分犹豫,他不能把深受小姐欢迎的客人赶走,又看不惯老八牛皮烘烘的样子。有一天,老八突然把一百块钱丢在桌子上,对车把淡淡地说,那一次,你给我打了十块钱折,还记得不?今天还你一百。说罢,就走了。车把的脸涨得紫红,像蒙受天大的耻辱,把钱撕个粉碎,骂一句娘。

现在,王淑芳是否也有了某种后悔呢?

她绝对没有想到,一个窝囊的男人如今终于挺直了腰板,走起路来脚下发出响亮的声音。那声音像无数的利针刺在她心上。你王淑芳不是跟野男人走吗?那么,让你走吧,你终有一天要后悔的。你看看,现在不是后悔了吗?他在你眼皮下睡小姐,老牛吃嫩草,比睡你这个老猪婆有味道吧?

以前老八来茶馆时,王淑芳总是躲避,不想看到他,现在呢,悄悄地有了变化。老八一来,她也不由自主地朝穿着光鲜的老八扫一眼,还暗暗希望老八也能够看她一眼。当然,她失望了,老八根本不把那张光泽的脸移过来。老八好像是来报复他们样的,而且只是来睡小姐。

为此,王淑芳时常失眠。她总在想一个问题,这人呀,如果像刘伯温一样,能算前五百年,也能算后五百年,那该多好。那么,她也不会跟着车把跑了。在县城受够了气,回来开茶馆,让男人们来睡小姐,作孽嘞。她原想死心塌地跟着车把,以为他能够带来幸福,幸福在哪里呢?连个家都没有。这么多年,跟着车把在世上飘过来飘过去,像水上的浮萍。而且,名不正言不顺,自己竟然还蠢得想跟他生崽女,生了又怎么样?连个家也没有。王淑芳陡然悟出什么,不再把枕头捂在肚子上,觉得那是多么的愚蠢。

车把对王淑芳的变化颇感惊讶,他明白一定是老八的重新出现,给她心理上带来巨大的冲击。所以,两人的眼睛也是躲躲闪闪的,不敢对视,好像一旦对视,就会流露各自的隐秘。所谈的话题没有老八,好像心照不宣,都在回避这个非常敏感的话题。

其实,车把又何尝没有受到巨大的冲击呢?他也开始失眠,当然,不像王淑芳失眠时眼睛睁得大大的,而是闭着眼睛心烦地想。王淑芳还以为他睡熟了。

他在想,怎样才能把老八巧妙地赶走呢?既不刺激小姐们,又不能让茶馆砸牌子,还要让王淑芳能够承受。想来想去,车把咬咬牙,只有除掉他,别无办法。想到杀人,车把不禁颤抖起来,没有料到自己最终竟然想到这一手,而这是要偿命的。如果不来这一手,就不能阻止老八进出茶馆。车把没有胆量杀人,至少暂时还没有这个勇气。突然,他又想起多年前挥斧头杀老八的情景,难道说,最终他也要以这种方式解决他俩间的问题吗?

后来,他想到一个绝妙的计谋,背着王淑芳给老八写一封信。他故意把字写得歪歪扭扭,像细把戏的字。信上只写一句话,你不要去好再来茶馆,那里的妹子有性病。

他当然没有署名,也没有称呼。车把很得意这一招,认为老八接到信就不会再来。老八一定会认为,这是一个好心人在提醒他。作为嫖客,最害怕的就是性病,最不喜欢的就是戴套子,何况,还有艾滋病。

什么是天下最好的办法?这就是。车把满有把握地微笑起来,把信寄出去。他认为这一手应该会有效果的。

出乎车把的意料,老八仍然来茶馆。按理说,他应该收到了那封匿名信,而他为什么仍然来呢?他好像没有收到信,或者说,收到信,对信中所说的置之不理,好像不害怕性病。又似乎是他自认为有钱,即使有性病也不害怕,无非是出钱治疗。难道他不害怕艾滋病么?艾滋病可是要死人的。车把甚至还问过小姐们,问老八是否戴套子,小姐们说,他从来不戴的,我们要他戴,他不愿意。小姐们嘻嘻哈哈地说,老八出手很大方。

车把疑惑不解,看着老八照来不误,他真的痛苦起来。老八有时还带一帮子人来,都由他来埋单,这样,茶馆的人气很旺。那些人车把大都认识,有工商税务的,也有乡镇干部,大家一点顾虑也没有,好像这一切都是十分正常的。当然,他们口头上只说是按按摩,醒醒酒,真正的内容谁不晓得?

老八好像是不惜花钱来捧场的,做生意的人希望的也是这种人气。由老八带来的好生意,却并不让车把高兴。看着钞票哗哗地流进来,他怎么也高兴不起来,反而更痛苦,像受到极大的折磨和耻辱。

王淑芳也不回避老八,看见他带人来高兴地打招呼,倒茶水,递烟。老八倒是要齿不齿的,眼皮子扬一下,一抬脚,径直上楼。

王淑芳的举动惹得车把很不高兴,心想,这个女人恐怕想破镜重圆吧?有一天,他叫王淑芳来到雷公山下,生气地说,你看着老八发了大财,这下高兴了是不是?后悔了是不是?

王淑芳涨红脸,说,他带那么多客人来,我们当然高兴是不是?难道你要我哭吗?我以前就说过我不喜欢他来,你却说做生意要讲人气,你说过没有?

车把想跟女人吵一场,突然,不想吵了,觉得吵架解决不了问题,再说自己的确也没有道理。

他呆呆地望着王淑芳,半天没有说话。

终于,除掉老八的想法重新浮现出来。

当然,车把还是非常犹豫,他不是没有想过后果。同时,又心怀侥幸,希望能有一种奇迹出现。像有些精心策划的家伙,除掉了对手,却没有被查获。当然,车把现在不愿意想到那个杀字,那个可怕的字眼,令人联想到鲜血,联想到惨不忍睹的场面,还联想到刑场上无情的枪声,他只想到一个除字。这个字眼似乎好听得多,也温和得多。县城的那个老家伙睡了王淑芳,他没有动手除掉他,老八没有睡王淑芳,却想到要除掉他了。

如果老八不再来,也许什么事就不会发生。恰恰相反,老八来得越来越频繁,像走马灯一样,脸色也越来越光泽,好像钱多得用不完,好像要用这种方式来报复车把。

这是车把最痛恨老八的原因之一。

车把瞒着王淑芳开始秘密行动,他多次勘察过老八的必经之路。老八家住在雷公山后面的村子,每回来茶馆,为了抄近路,必须从雷公山一侧的小路经过。那一带没有人家,非常荒凉。路边有许多石头,石头有拳头般大小,如果狠狠地朝脑壳打去,足以把人打死。车把经过慎重的考虑,觉得这是除掉老八的理想的地方,可以说,人不知鬼不觉。最为有利的一条是老八有钱,这是大家晓得的。况且,劫财害命的案件不断发生,那么,老八死于非命,就不会令人感到奇怪的。人们一定会认为这是谋财害命,公安也不会把视线转移到他头上……

车把想,这真是老天助他。以前他把王淑芳从窝囊的老八手中夺过来,他胜利了。现在老八虽说不窝囊了,他车把仍然会胜利的。也就是说,他在老八面前永远是个胜者,而老八永远是个败者。

想到这里,车把充满信心,他没有想到过失败。当然,要做得滴水不漏,让公安无法破获,最终让它成为死案。车把在长沙或在县城时,就听说过一些死案,那些闹得轰轰烈烈的案件,到最后,变得无声无息。

所以,那一向车把在周密地思考着行动方案,尽可能地让它完善起来,没有破绽。所以,他没有去注意王淑芳的表情,也没有去发现她有什么想法。其实,王淑芳的想法如果说出来,一定会吓他一跳的,她已经下决心离开他。她不愿意过着这种动荡的生活,过着这种没有家的日子,过着这种夫妻不像夫妻的生活,不愿意过着这种看着老八睡小姐的日子。她曾经跟车把说过,像这类茶馆不要开在渔鼓庙,太现眼。车把却说,像我们这样没有背景的人,在外面开店子太受气——他指的是她在县城那件丢人的事情——所以,王淑芳也不好说什么了。

王淑芳准备放下面子,重新回到老八温暖的怀抱。当时,她为自己的这个念头轰然一震,我这是在做什么?这不是让人家看笑话吗?想想,他们要看笑话就让他们看罢,当初跟着车把出走,一走多年,笑话已经让人们看够了。

当然,她也犹豫过,老八会不会接纳自己呢?会不会接纳这个背叛他的女人呢?她想过,如果老八不接纳她,叫她滚,她就跪下来求他,哪怕让他打,让他骂,她也毫无怨言。

面对老八,她要哭诉,她要忏悔,她要痛骂自己。如果老八叫她滚,她是不会站起来的,要跪到让他松口为止,跪到他原谅她为止。她的脑壳磕地,哪怕磕得头破血流。

她想,一定要让老八重新接纳她,何况,他们是真正的夫妻,更何况,还有他俩的崽。王淑芳之所以有这个把握,是车把将她从老八手里夺走的,老八是个失败者。如今,她又心甘情愿回到老八怀里,老八最终成了胜利者。就凭这点,老八也会留下自己的,他没有理由不留。男人不都喜欢当胜者吗?不都喜欢笑到最后吗?老八是个笑到最后的男人,有什么理由不留下她呢?

那时,车把只在观察老八的行踪,发现老八以前没有钱的时候,一般是白天来茶馆,有钱之后都是晚上来,这恰好给他一个下手的绝好机会,老八一般在晚上十点钟来茶馆。车把为慎重起见,晚上也到过那条山路,发现自己蹲在路边,过路人是很难注意的。那里太黑,黑得一塌糊涂,这是上苍赐给他一个下手的绝好场所。

他要除掉老八,要做最后的胜者。

那天,车把无意地看一眼日历,2月18号。车把嘴角泛起一丝笑纹,对王淑芳说,他要去县城一趟。王淑芳点点头,居然没有问他去县城做什么,她已经没有心思问,决定今晚去老八那里,去那个她多年不去的家,还能够看到多年不见的崽。所以,她显得有些激动,当然,脸上一点也看不出来,十分平静,平静得像一汪湖水。她想,车把去了县城,自己就更方便了,不用偷偷摸摸地出门。

其实,车把去县城只是一个假象。

他准备今晚动手,所以,他必须这样做。

渔鼓庙离县城不远,只有二十几里。他坐车到县城之后,在小旅馆住下来,计划在天黑之后,再悄悄地溜回来,然后,躲在雷公山边的小路上,等候老八的到来。他的打算是,办完事之后迅速地返回县城,第二天再回家,这样,就能够回避作案的嫌疑,他考虑得十分周全。所以,当他悄悄地返回来,躲在雷公山的小路上时,有一种抑制不住的兴奋和激动——为了这个完美的方案。

黑夜中,雷公山像一只巨大的伏卧的猛兽,世界很静,有寒风吹来,还有夜虫在吱吱呀呀幼稚地叫唤,似乎既为这无边的夜色感到心满意足,又为这寂静的世界感到无奈。远近一点微弱的光亮也没有,好像被巨大的黑暗所吞噬。

没多久,老八出现了。他习惯走那条小路,静谧而黑暗的小路,让他充满欲望而来,然后,满足和疲倦而去。他得意地哼着花鼓戏,这在夜色中微微飘舞的沙哑的声音,让车把晓得老八已经走过来了。

他抓着一块石头,屏住慌乱的心跳,尽力地聚积浑身的力量,小心地蹲在路边,尽量不发出声响,担心惊动老八,让老八有充裕的时间逃跑。那么,精心设计的行动就会归于失败。

他想,只要趁其不备突然袭击,击打三五两下,就会结束老八的狗命。他提醒自己,一定要做得干脆利索,不要留下一点痕迹,让公安永远也查不到他头上来。

车把不可谓不细致和小心,为了不让石头上留下指纹,他戴上了手套。为了防止查出脚印,他买了一双黑色的旅游鞋,另一双旧鞋子插在腰间,一旦办完事情,就迅速离开。然后,换上旧鞋子返回县城,把手套和旅游鞋丢到县城浑浊的河里。

老八根本没有想到,今晚死神在等待着他,当然,也根本想不到王淑芳今晚要来见他。世界上最坏和最好的事情一齐向他走来,他居然没有一点预感。

老八哼着走着,现在他很满足这种生活。有人看他发了财,要给他做媒,却一律回绝,他不打算讨婆娘。他认为,现在这种单身日子非常惬意,逍遥自在,没有人管他,惹得许多像他这样年纪的男人眼红和羡慕。当然,也有人问他是怎样发财的,他却闭口不谈。人家若是问得很紧,他一只手指指天上,神秘地笑着说,这是天意。然后,就不说了。至于他到底如何发的财,只有他自己明白,决不会对任何人说,包括他的崽。

老八太得意了,这时,他的嗅觉变得麻木和迟钝,居然没有闻到死亡的气息。其实,死亡的气息已在夜空中弥漫,轻轻地落在他身上,也落在那些石头和杂草上。

老八刚想到这里,觉得脑壳突然被什么东西重重打了几下。那人下手狠毒,凶猛,好像几下就要置他于死地。他来不及还手或逃跑,轻轻地呀一声,就倒了下去。

他听见自己痛苦的声音在夜色中微微颤动,像一根长长的风筝线在颤动。他想,娘的脚,是谁害我?这个人肯定是谋财害命。难道我就这样死了吗?我还有好多的钱没有用完。在身体倒下去的那一刻,他好像看见一个模糊的晃动的黑影子。

车把不放心,紧接着,又在老八脑壳上重重地打几下,然后,慌忙离开。他发疯一样地奔跑着,被夜空中充满的死亡气息吓得万分惊惶,汗水像河水般哗哗地响下来。他慌慌张张,想尽力让自己冷静下来,却怎么也做不到。他大口地喘着气,像快断气了一样。

车把拼命地奔跑。

突然,他听见小路前面的脚步声。脚步声很急促,像一个赶夜路而又害怕的人。他不敢退回去,那样会引起别人的怀疑。所以,他只好硬着头皮往前面奔跑。当他从那个慌张的黑影身边匆忙而过时,似乎闻到一种熟悉的气息。当然,他没有想这到底是谁,他来不及考虑,只顾着逃命。

在车把发疯似的奔跑时,远远地,听见一个女人惊叫声,那极度恐惧的声音在夜空中久久回荡。

要闻速递

专题推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