火鲤鱼(长篇小说)
作者丨姜贻斌
惊 蛰
远山远路情哥来，泥浆泥水污了鞋。
木盆打水郎洗脚，烧起茅草烤哥鞋。
——情歌
一
你为什么要走呢?为什么悄悄地走了?你害得我找得好苦。我找了一年多，从冬到春，从春到夏，从夏到秋，从秋到冬，连你的影子也没有见到。
我晓得你在找我，我本来想对你说的，又不能说，有些事情说出来也没有什么意思。
说说没有关系么，我们好歹也是夫妻一场，不是说一日夫妻百日恩么，是不是?
我不想说……说出来怕你受不了，这件事情说起来，对你的伤害太大。
嘿嘿，我受得了的嘞，你人都走掉了，我还有什么受不了呢?我眼睛都瞎了，还有什么受不了呢?
三国，既然如此，那我就说吧，你不要痛恨我，我也是没有办法。说出来真是出丑，你不晓得我还在娘家时，就偷偷地跟村里一个后生好上了，他叫要伢子。我们是同姓，同姓是不准结婚的，所以，我们就想出这样一个主意，我先嫁出去，然后，再想办法走人。
我们把这件事情做得很稳妥，谁也不晓得。要伢子在我嫁给你之前，他一个人就先悄悄地走掉，村里人以为他远走高飞了。其实，这个秘密只有我晓得，他在我们约好的地方等着我。如果我们一起出走，那会引起家族的愤怒，他们一定会来寻找我们的，那么，后果会很惨。像现在这样，至少避免家族的愤怒和怀疑，他们会误以为我们不是早已设计好的，只是独自出走。
我嫁给你之前，我肚子里已经有了他的种子，我们好急嘞，有时候想，不如一起死掉算了。所以，你跟我睡觉时，我是多么痛苦，多么不愿意你睡在我身上，所以，我只能在心里念着要伢子的名字。我觉得自己很凄惨，想跟一个相爱的人在一起，却要想出这样一个违心的主意来实现。我又觉得对不起你，觉得自己非常卑鄙，为了我们自己却来伤害你。你是清白的，无辜的，也是一个好男人。我却不能同时爱着两个男人，何况，他还在大山里等着我呢。
说实话，我在你家里的那个月真是度日如年，我白天恨不得把太阳扯下来，夜里又恨不得把它扯上来。同时，我又有一种深深的愧疚，我对你不起，而你又蒙在鼓里。你可能要问，我为什么要等到一个月才出走呢?为什么不是三五天七八天就走掉呢?这个，也是我跟他商量好的，主要是担心你有所觉察，有所提防。所以，我装得很自然，要使你解除警惕性，这样对于我的出走才有利。
三国，你难道一点也没有觉察吗?你真是个大性子男人，如果你觉察到了逼问我，我也许会拗不过你的，也许会把真相说出来，到那个时候，你怎么办呢?如果打我骂我，我不会反抗的，是我不对嘞。如果你宽容我，不打我，不骂我，那就看我们怎么商量和处理，而你，却一点也没有看出来。
三国，如果那晚上我出走被你发现，那么，我可能也会说出来的，你却睡得好死，鼾声像打雷。你或许是太累了，白天要出工，加上那晚又和我唱床上戏，所以，你太累。后来，我偷偷地爬起床，拿了几件衣服就悄悄地出门了。
三国，我临走前站在你跟前流泪，我对不起你，这辈子欠你的。哦不，是我和要伢子都欠你的。我想，这人也是没有办法，一旦做出决定，那颗心就绝得很，硬得很，也毒得很，一点也不去替人家着想。当时，我没有想过你今后怎么办，我站一阵，眼泪一抹，转身就走。
三国，当时我的心情很复杂，在那个寂静的晚上，我沿着菜地朝水泥桥方向跑去，一边奔跑，一边大哭，又一边大笑，像发癫一样。我说三国我对不起你，我说要伢子我今夜就要来了。在黑暗中，我不知摔倒过多少回，裤子摔破了，手脚也摔出血，居然一点也不晓得痛，一个心思地奔跑，向那座大山跑去。
其实，我也不是没有一点感觉，我发现你的眼睛经常怔怔地望着蚊帐顶，像有什么心事。我当时想，你可能是想娘家吧?可能是想村里的伙伴吧?也可能是想栽在你家门边那棵散发出香味的大樟树吧?也可能是在想那条可爱的大灰狗吧?我绝对没有想到，你早就有了打算，你和你那个男人早就有了打算。你说，我哪里又想得到呢?我又不是神仙。其实，你不必这样走，你可以跟我说说你们的苦衷，我虽然也很痛苦，也会原谅你的。是的，慢慢的，我会原谅你们的。或许，我会让你离开。当然，对村里人只说我们是性格不合，这件事不就解决了吗?谁家里没有一本难念的经呢?就说我家吧，我父亲出去当兵再没有回来过，也不知是死是活。我妹妹水仙也走了，至今杳无音信。哦，我要问问你，你怎么晓得我在寻找你呢?
我怎么不晓得呢?你一定记得，有一天，对了，那天是3月6号，我记得很清楚。你找到一座大山，大山上是满天满地的树林，连阳光都难得透过来。山腰上只有一户人家，屋子是用木板树起的。当时，你费力地爬上山腰，问那个男主人，你这里是不是有个叫尹芹玉的女人?男主人说，没有。你向他讨水喝，他很客气，给你喝水，又请你坐，然后，问你是不是在找人，你说，是找人，找婆娘，你说你婆娘不明不白地出走了，你找了好久也没有找到。他哦哦地听着，脸上充满着同情，还拿水烟壶给你抽。
他又问，找了这么久，难道一点影子也没找到吗?你摇摇头，沮丧地说，是呀，一根毛也没有找到。他劝你不要找了，说，你婆娘要走，肯定是有她的原因的，不然的话，哪个刚过门的新娘子会出走呢?你点点头说，也是。又说，只是我要弄个明白，她为什么要走?是不是我对她不好?我没有做什么对不起她的事情。他冷笑说，有些事情也许我们一世也弄不明白的，你就说这天吧，它到底有多大?谁搞得清楚?我看科学家也搞不清楚。你说，她走了就走了，我只是想把我的骨肉带回家，她肚子里肯定有我的骨肉。他说，依我看，如果真是你的骨肉，终究有一天会来认你的。
这时，你装着解手去茅厕，其实，你是想查看我是否藏在茅厕，你从茅厕走出来，经过猪栏，往猪栏看一眼，也没有发现我，然后，才悻悻地下山。临走前，你还是疑疑地问，哎，你女人怎么不在屋里?他说，哦，她回娘家了。
哎呀，你怎么晓得这样清楚呢?你难道……
我也不瞒你三国，那个人就是要伢子。那天，你从山下爬上来时，我坐在门口打鞋底，所以，一眼就看到了你，幸亏你没有发现我，你只顾低头爬山。我慌忙对要伢子说，三国来了。要伢子说，那你躲到后面的树林去。我挺着大肚子躲在树林里面，你和要伢子说的话，我听得一清二楚。你看不见我，我却能够看见你。
你已经不像以前那个三国了，你瘦得不成样子，眼睛陷进去，头发胡子乱七八糟的，像个犯人。说实话，看到你我心里也很疼，是我们把你害成这个样子的。我算了算，我和要伢子到这里半年了，你却还在找我。当时，我真的想走出来，跟你说我不会回去的，又担心局面可能会变得不可收拾。我也想跟你明说，肚子里的血肉也不是你的，你回家吧。
芹妹子，你说的话也太让我伤心，你走也就算了，却连肚子里的骨肉也不是我的，你俩是不是太残酷了?那我这世人也太没有想头了。你也明白，我一个亲人也不在，如果有了崽女，那我还有个想头，而现在，我一点想头也没有了。
三国，这的确对你太不公平，我们又有什么办法呢?当我有了他的种子时，一时毫无办法，甚至想一死了之。后来，冷静一想，才想出这个没有办法的办法，而这个办法又伤害了你，的确是伤害了你。你要原谅我们三国，我们到阴间，一定心甘情愿地给你做牛做马报答你，补偿你。三国，我们实在是没有办法嘞。
你不要说蠢话了，事已如此，说清楚就可以了，反正也过去了是不是?再说，我也不是不讲理的人。依我看，你那个男人还不错，至少比我年轻几岁吧?小几岁?三岁?哦。长相也比我好，你看我这个鬼样子，鬼见了都害怕。什么?我也长得好?哈哈，那是你恭维我，以为我听不出来吗?唉，也好，你们总算在一起了，谁也不会来打扰你们，你们真是幸福。当然，我还是要提醒你们，山上毒蛇多，又有猛兽，你们要注意，不要让那些家伙伤了你们的崽女，不然，到时候你们后悔不赢嘞。
我晓得三国，三国我晓得……
二
爷，你说说看，我怎么没有娘呢?别人怎么都有娘呢?
崽，我跟你说过多少遍，你娘在你几个月的时候就走了。
她走到哪里去了?
我跟你说过，她到一个好远好远的大山里。
她去做什么呢?
嘿嘿，去寻一种草药，听说那味草药非常奇妙，想弄来给你吃，听说吃了你会长得很高，力大无比，谁也不敢欺侮你。谁要欺侮你，你只需动一个小指头，就能把他们打得落花流水。
真的吗爷?
蠢崽，爷还跟你讲假话么?爷几时说过假话?
哦，还有，别人都讲我不是你的崽，说我是那个要伢子的崽，他们都骂我是野崽。
这是哪个蠢猪说的?
他们都是这么说的。
老子要割掉他们的舌头，叫他们做个哑巴。你怎么不是我的崽?你看哪点不像我?嘞，我俩的眼睛眉毛鼻子嘴巴额头，哪点不像?嘞，还有耳朵头发手脚，哪点不像?像死火了。
那他们为什么要乱说呢?爷。
崽，我告诉你，有些人是嚼草长大的，所以，不说人话，你千万不要听，懒得跟他们怄气。
他们天天追着我骂，说我是野崽。
那你少出门，看他们还敢来骂吗?看我不打断他们的脚巴子?哦，还有，如果他们骂你，你就骂他们，不要怕。
我不想跟他们对骂，没有味道。
也好，你只管发狠读书，以后读到县城再读到省城，几多风光。
那我会接你去住，要让你老人家看看世界。
我就不去了，还是在渔鼓庙吧，去县城省城住不习惯。再说，我一个农民去做什么呢?我还要招呼菜地。你看那些菜长得多可爱，嫩嫩的，水淋淋的，红是红，白是白，黄是黄，绿是绿，紫是紫，我舍不得离开它们。当然啰，你每年接我去住个三五天还是可以的，我还要带些新鲜蔬菜给你吃，嘿嘿。
爷，现在你不要瞒我，你看我已经长大，个子比你还高，不再是细把戏，你说说看，为什么娘还不回来呢?
蠢崽，你娘肯定会回来的，她也许遇到困难了吧，一时还回不来。再说，一个人，一世要做好一件事也真不容易。比如说你娘，为了给你找那种神奇的草药，一旦下决心，就要准备吃苦头的，不容易嘞。人啊，要做好哪件事都很不容易嘞，你没有听说过古代的那些人事吗?
没听说过爷。
我说个给你听吧。相传在唐朝天宝年间，有对夫妻结婚十多年才生个崽，取名岚松。夫妻俩爱子如命，把崽当做掌上明珠。那个崽自幼天性聪明，十三岁就熟读不少诗书，还学会刀枪剑棒。他对父母也十分孝顺，一家非常幸福。不料，这一切引起山神爷的嫉恨，下狠心要破坏这个家庭。
后来呢爷?
你莫打岔崽。有一天，山神爷趁岚松上山打猎就施起魔法，倾刻间，乌云密布，狂风怒号，飞沙走石，不见天日。岚松被妖风卷上天空，然后，被抛落在远离家乡的一个孤岛上。孤岛十分荒凉，没有人烟，岚松绝望了，心想，肯定是死路一条了。
后来呢爷?
你莫打岔崽。岚松被妖风卷走之后，他父母急死了，四处寻找，爬过一座又一座大山，涉过一条又一条河流，饿了吃野果，渴了喝泉水。鞋子磨破了，衣服挂烂了，嗓子喊哑了，眼泪哭干了，仍然不见崽的踪影。夫妻俩却没有犹豫过，发誓说，哪怕走遍天涯海角，也要把崽寻回来。你说，他们寻了多久?
多久?三年?五年?还是八年?
你呀你，真是怕说得，人家整整寻了二十五年，天啦，二十五年，最后才在孤岛上找到。唉，不容易嘞。
爷，你怎么哭了?
崽，我哪里哭了?
爷，你不要哭。要不，我跟你去我娘那里，帮我娘找草药，然后，我们一起回来。
那不行，大山无边无际，到哪里找?况且，又有毒蛇猛兽，危险得很。
要不，我不吃那种神奇的草药了，我没有吃那种草药，不也是很高大吗?力气不也有这么大吗?
我也想过把你娘找回来算了，又到哪里找呢?我看还是耐心地等待吧，迟早她会回来的。她肯定也想早点回来，她挂牵我们嘞，尤其是你。
爷，村里有人说我娘恐怕早就死掉了，你看，我连娘是个什么样子都不晓得，你们怎么连个相片也没有呢?
呸，他们放臭屁，你娘不会死的，怎么会死呢?你娘的身体强得很。哦，相片?相片是照过的，不晓得丢到哪里了，我找了好久也没有找出来。也是，你娘自从去找草药，屋里也是乱七八糟的，连相片也不晓得搞到哪里去了，该死，该死。
爷，那你说说看，我娘到底是个什么样子?
你娘呀，嘿嘿，长得非常乖态，这是有口皆碑的。他们都说嫁到渔鼓庙的女人，你娘是最好看的，尤其一笑，眼睛眯眯的，嘴唇抿抿的，脸上甜甜的，迷死个人。要说不足么，有只眼长了一点白云，其实，还好看些，很特别，至少我是这么认为的。
爷，那你再说说看，我娘走的时候说了什么?
哦，你娘走的那天对我说，要我千万带好你，不要让你生病。天冷了，要记着给你穿衣服，天热了，要提醒你脱衣服。她还说了好多好多的话，总之，不准我亏待你。你看看，你娘说了些什么蠢话，难道我做爷的还会亏待你吗?我就是没有吃的，也要让你吃饱，我就是没有穿的，也要让你穿暖，对不对?你是我的崽，对不对?这些还需要你娘说吗?
爷，我娘走之前抱了我吗?
当然抱了。
爷，我娘走之前跟我打啵了吗?
当然打了，一边脸上打一个，响得很。
爷，我娘走之前哭了吗?
流了眼泪，她舍不得你，你还只有一点点大。
爷，我娘走之前，我们送了她吗?
怎么不送?我抱着你送她走的。
爷，我们把她送到哪里才分手呢?
我想想，哦，送到水泥桥还过去一里路。
爷，我想死我娘了，一想起她就睡不着觉，多么想她快点回家。当然，我还是不明白，找草药你为什么不去呢?怎么叫我娘去?一个女人家多么不容易，你说你为什么不去?是不是害怕大山?
蠢崽，你以为我不想你娘吗?我时刻都在担心她，我怕她病了，我怕她饿了，我怕她瘦了，我还怕她被毒蛇猛兽咬了，我天天在求菩萨保佑她平安。唉，蠢崽，你不晓得你娘的脾气多犟，外表上看起来是个温柔的女人，骨子里犟死牛。当时我对她说让我去，我一个男子汉终究要比她强些，她坚决不肯，说还是她去吧，让我在家出工，说我的工分比她高，不挣就太可惜了。唉，当初我去就好了，让你娘留下来陪你。
那……爷，我还是下了决心，现在我长大了，我要去找我娘，一定要把我娘找回来。
崽嘞，还是听我的，最好不要去找，你娘早已打好主意，不找到神奇的草药决不会回来的。
爷，你为什么流泪了?
我哪里流了?蠢崽。
是流了爷。
你乱说，我哪里流泪了崽?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