火鲤鱼丨(四十二)清明

2016-09-14 10:53:06 [来源:新湖南客户端] [责编:吴名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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火鲤鱼(长篇小说)

作者丨姜贻斌

 

清  明

 

伙计伙,卖洋火。卖了钱,不给我。

养了崽,不像我,拿起棒棒来打我。

               ——童谣

 

队长克山家的鸡仍在意外地死去,陆陆续续,这个谜像不散的黑云,继续笼罩着渔鼓庙,笼罩着银白色的沙洲,以及绿色的菜地。除了队长克山家的人,人们都庆幸自家的鸡安然无恙,惊叹地议论着那个神秘的人物,也很感谢他有眼有珠。

后来,以至于有人吵架,如果队长克山不在跟前,双方就拿这个神秘人物来咒对方,盼他来闹死你家的鸡。其实,咒归咒,那个神秘的人不会帮任何人的忙,双方家的鸡照样生动活泼。

还有大人吓唬崽女,你哭什么?哭死啊?你再哭,那个人就要闹死你的。崽女果真不敢哭了,吓得往娘怀里钻,讨好地说,娘,我不哭了。

苦宝呢,仍然有无法言说的苦恼,队长克山还是跟他的娘睡觉,他没有因为鸡被闹死,就放弃跟他的娘睡觉。他那不可一世的脚步,仍然频频地跨进苦宝家的门槛,像示威的战鼓,敲在苦宝的心脏上。苦宝十分气愤,却无法阻止那个老流氓的步伐。

所以,苦宝报复的目的仍然没有达到。

有一天,苦宝突然想起这件事情,心中的那种快乐忽然消散,又变得郁郁不乐,眉头像大人一样皱起来,看上去很出老相。

他那个闹鸡的秘密行动,竟然也变得三心二意起来,闹一回,不闹一回,三天打鱼两天晒网,那种神秘刺激而愉快的过程竟然再也没有了。

看见自家的鸡没有以前死得频繁,队长克山又高兴起来,得意地吹嘘说,怎么样?那个短命的还是斗不过我吧?在渔鼓庙谁想斗赢我,也不是那么容易的。他的脸色也好看起来,眼里那种阴沉沉的神光也少了。

队长克山命令婆娘继续抱鸡崽崽,要大养特养,似乎要跟那个神秘人物一决高低。他在跟那个神秘人物比耐心,比韧性,比心理承受力。他说,谁想跟我比?那就试试看吧。娘的脚,他闹死我一只鸡,我重新喂一只,他闹死我一群,我就喂一群,看哪个狠些?

队长克山在自家门口又垒起两个鸡窝,可说是渔鼓庙最大的鸡窝。鸡窝用土砖垒成,贴着墙脚垒的,这样既节省土砖,又便于打招呼。

有时,苦宝火来了,真想把队长家的鸡全部闹死,把老鼠药撒在两个鸡窝里,活活地气死他,那么,自己也就达到了目的。又一想,那个家伙会被气死吗?如果气不死他,又有什么用呢?他仍然可以养一大群鸡,仍然可以继续跟他的娘睡觉。

让苦宝感到耻辱的是,在我们面前他总是做不起人。其实,我们也不是故意拿他家的事情来臭他,是我们有时不自觉地说出了这句话,不经意地伤害苦宝,所以,连我们都觉得愧疚和可鄙。

举个例子吧。

我们用石片朝河里打水漂,看谁打得远,谁的水漂打得好看,这个游戏很。苦宝打水漂算个高手,几乎每次都令人惊奇,力度和角度恰到好处,只听得水面上滋滋滋的声音,薄薄的石片一路往对岸响去,像音乐。如果偶尔有人说,我刚才打了好远,比苦宝的还远。而这个水漂又无人证实,苦宝就说,那不可能,你难道比我还打得远么?那人发毒誓,说,苦宝,我刚才这个水漂如果没有你打得远,我娘偷人好不?显然,发这个毒誓是无意识的,苦宝却很敏感,脸一沉,不说话,也不打水漂了,孤独地朝村里走去。

再举个例子吧。

我们到雷公山摘菌子,或捡雷公屎,突然,有人从松树林中急忙跑出来,脸色惨白,神情慌张,气喘吁吁地说,我……我刚才看见一条好大的蛇,起码有松树这么粗……我们当然不相信,都没有看见过这么粗的蛇,就说他是哄人的。那人发毒誓说,如果我讲假话,我娘偷人好不?我们就相信了,唯有苦宝不吱声,栽下脑壳,好像做错了什么事。

诸如此类的例子太多了。我现在也搞不清楚,那时候我们为什么发誓就要说这句话呢?这句话是最毒最狠的。这句话很容易伤害可怜的苦宝。也正因为如此,苦宝对队长克山的仇恨就不是一般了,后来,他甚至连他的娘也不太齿了。

现在想起来,那时我们是多么愚蠢,我们应该要体谅他的苦处,可以换个发毒誓的话,比如说,你们如果不相信,我的鸡鸡被狗咬掉。比如说,你们如果不相信,我就是猪,就是牛,就是狗,就是鸡,就是鸭,就是畜牲,这都是可以的,而我们却是那样的愚顽和无知。

所以,苦宝经常出现一些意想不到的举动,有时候,他跟我们玩耍得很高兴,似乎忘记一切。突然,又停下来,脸上的笑容消失,也不激动地叫喊,阴沉着脸,不声不响地走开,蹲下来看着地上,像呆了一般。我们喊,苦宝苦宝,快过来。他却像没有听见。

后来,我们不清楚苦宝终于下了可怕的狠心。如果我们早有觉察,会阻止他,或者告诉他的娘防止悲剧的发生。可惜的是,我们丝毫也不晓得,我们又不是他肚子里的蛔虫。所以,一直到他的计划实施成功,他突然从渔鼓庙消失,不晓得逃到哪里去了。

自此,那个神秘的人物终于暴露于天下,人们惊讶,感慨,说,真是没想到,原来是苦宝。

我们也很惊讶,这个天天跟我们玩耍的人,难道就是那个缠着队长克山不放的神秘人物吗?

我记得,当时村里和派出所到处寻找苦宝,寻了两个多月,也没有找到。大人们寻找的范围很大,县城,省城,还有许多我们没有听说过的地方,却都没有寻到手。

我们也去找了,想把苦宝找回来,不愿意看到他孤单地在外面打流,我们再不会愚蠢地发那样的毒誓,一定会好好地对待他。

我们寻找的范围当然没有大人们的大,只去了水井头,到了三尚,还去了周围的魏家桥,蒋河桥,高头桥,杨柳桥,王家桥,李家桥,姜家桥,刘家桥,短陂桥,黄陂桥,板桥,谢家桥,马家桥……我们到过许多叫桥的地方,好像把世界上的桥都走完了,仍然没有找到苦宝。我们虽然没有发现苦宝,却发现除了渔鼓庙,其他地方种的都是水稻,不像我们这里是色彩斑斓的菜地。

在那段时间,我们空前齐心,清早起来,带着吃食满怀信心地出发。然后,在太阳落山时,又失望地回来。我们边走边看边喊,苦宝——,苦宝——,空旷的路上桥上和田野上,响起我们急切的呼喊声。我们多么希望喊声能够传到苦宝的耳朵,也多么希望苦宝突然出现在我们面前。喊着喊着,我们的泪水就流了下来。我们望眼欲穿,我们的嗓子喊哑,我们一点力气也没有了。

如果不是大人们的阻止和气候的变化,我们很有可能继续寻找。一直到冬天,寒风刮起来,风像野牛般地吼叫,冷得我们直打哆嗦,我们才终于停止寻找的脚步。

苦宝,你到底哪里去了呢?

娘,我对你不起嘞娘。

娘,我只有把你和那个畜牲一起闹死,我才心安嘞娘。

娘,你不晓得我心里好苦嘞娘。

娘,你就等于没有我这个崽嘞娘。

娘,我始终不明白,你为什么不改嫁?这里你有什么可留恋的?即使不改嫁,你也可以招个上门男人。村里也不是没有这个先例,刘五娘就招个上门男人,不是也过得蛮好吗?

娘,你如果给我招个后爷,不要担心我跟他和不来,我相信我会跟他和得来的。哪怕他对我不太好,我也会忍受的,他毕竟是我的后爷。最主要的是那个家伙就不会来欺侮你,我也不要受耻辱了。你不晓得,我每天好难受的,尤其是那些伙伴发毒誓时,我真的想死。如果那个后爷很好,那就是我们天大的福气。你不晓得,我看见那些伙伴都有爷,真是羡慕死了,恨不得也跟着叫一声,我有好久没有叫过爷了。

娘,我多么希望我那可怜的爷从坟墓走出来,喊我,摸我的脑壳,亲我的脸,再抱抱我。我想过,如果爷从坟墓爬出来,我一点也不害怕,不管你和村里人害不害怕,反正我不害怕。白天,我要跟着他去耍,到雷公山摘菌子捡雷公屎,去河边打水漂,到沙洲上打滚子。还有,我要他给我捉火鲤鱼。我相信,我爷一定会捉到火鲤鱼的。伞把他们没有卵用,好久也捉不到手,我爷一定会捉到的。如果爷捉到火鲤鱼,我不准你们吃,要把它养起来,放到水缸里,给它喂食,我要伙伴们都来看。

娘,我爷如果出工,我就在离他不远的地方玩耍,不喜欢离他远远的看不见他的身影。我要看他挖土,挑水淋菜,给菜捉虫。晚上我要和爷睡一起,我喜欢他温暖的身体,还喜欢闻他身上的气味,那是劳动的气息,混合着阳光雨水和汗水。

娘,如果爷还在,那个家伙就不敢欺侮你了。如果他欺侮你,我爷就会抓起锄头磕碎他的狗脑壳,或者断他一条腿,让他做个拐子,走路一拐一拐的,看他还怎么威风?或者根本不用锄头,我爷的力气很大,一拳打过去,叫他脸青鼻肿,然后,狼狈地逃跑。

娘,苦宝没有用,我虽然痛恨那个家伙,却打他不赢,我没有卵用嘞娘。不像我爷那样有力气,我没有力气,我还小。所以,我只有来暗的,闹他家的鸡,这个事你不晓得吧?现在我可以告诉你,那些鸡都是我闹死的。

娘,我也明白你怀疑过我,我从你眼神里可以看得出来,当然,你最终还是没有发觉。当时,我很想把这个秘密对你讲,又不敢,担心你打骂。更加让我担心的是,你会把这个秘密告诉那个家伙,那样一来,我的日子就更难过了。

娘,我走到这一步,也实在是没有办法。我发现虽然闹死他家的鸡,那个家伙也着实痛苦了一阵子,我也确实高兴了一阵子。后来呢,他竟然不痛苦,我也不再感到高兴了,所以,我只有走这条路。

娘,我发现那个家伙每回跟你睡了觉,两人喜欢喝碗凉茶,好像嘴里燃起大火,要让凉茶来扑灭样的,凉茶装在粗糙的大陶壶里,喝完茶,他从屋里走出来,得意地哼着花鼓戏,一摇一摆地走出去。

娘,我恨死他这个样子,我们的家好像就是他的家,来去自由。碰见我回来,他也不看我一眼,好像没有我这个人。娘啊娘,我哪怕是一头猪,一只狗,一只鸡,人家也要看我一眼吧。而那个家伙竟然不看我一眼,我真是恨死这个人了。

娘,所以,我下了死狠心,不情愿看着他这样嚣张,也不情愿看到你这样可怜,我趁你们没有注意时,把老鼠药放进了茶壶。

娘,你不晓得,我往大陶壶里放老鼠药时,心里好矛盾,浑身发抖,像打秋摆子。我颤动的手拿着老鼠药,差点把老鼠药撒到地上。当时我想放弃,天底下哪有崽害娘的呢?我也不想背着这个不孝的罪名。当然,最终我心一硬,把老鼠药放了进去。其实,我这时反悔还来得及,把茶水倒掉就没事了。我却呆呆地看着大陶壶,看半天,然后,一转身,飞快地离开了。

娘,当时我害怕有人来抓我,找我算账,也害怕自己把茶水喝下去。所以,我慌张地跑了出来。我明白老鼠药是会要两条人命的,又会轰动渔鼓庙。

娘,我对不起你,你根本想不到,你最终会死在你崽手里。你也不晓得,我放了老鼠药之后,就悄悄地离开渔鼓庙。我沿着菜地疯狂地走,菜地里的南瓜丝瓜冬瓜辣椒都成熟了,淡红色的像锣鼓般的南瓜躺在地上,毛茸茸的水桶般壮硕的冬瓜,以及绿色的长丝瓜吊在藤上,大红色的尖辣椒则挂在矮矮的辣椒树上,它们本来都是很骄傲的,看见我经过时,都张着眼睛望着我,好像都在问,苦宝,你慌慌张张地去哪里?

娘,我没有告诉它们,担心它们大叫,这样会惊动大家的,那么,我就逃不掉了。我慌乱地走过它们,然后,走到水泥桥上,我看一眼远远的银白色的沙洲,沙洲上空无一人,伙伴们都躲到哪里去了?我没有听见他们嘻嘻哈哈吵吵闹闹的声音,我舍不得离开他们,不能对他们说一声再见。其实,他们对我很好,他们平时发的毒誓也不是故意的,我原谅他们,虽然当时我心里并不舒服。我舍不得离开银白色的沙洲,还有结出又酸又甜的羊屎粒粒树。我还看了看郁郁葱葱的雷公山,山上留下我多少的欢乐和笑声。对呀,还有眼下蓝蓝的邵水河,我再也不会在它身上打水漂,再也不会去看火鲤鱼了。哦,河边上好像还站着一个人,那肯定是伞把,此刻,他像一粒米。只有他还在捉火鲤鱼,我愿上苍保佑他捉到火鲤鱼,实现他的诺言。

娘,我什么也没有带,没有一分钱,没有一两粮,连一件衣服也没有带,像我刚从你肚子里出来一样。我打着赤脚,顶着秋天的艳阳,踩着滚烫的灰尘扑扑的马路孤单地走着,地上拖起我长长的影子。我明白,那是我永远的伙伴。现在,我离渔鼓庙越来越远,走一步,就忍不住往后面看一眼。我还看得见我们的屋子,还看见门口那棵老槐树。熟悉的黑瓦和老槐树见我匆促地走着,都沉默不语,好像也很伤心。后来,就渐渐地看不见了。

娘,想起你就要到我爷那里去了,我不禁失声大哭。此刻,路上没有人,他们都到哪里去了?他们是不是晓得我苦宝今天要逃走,就故意让出路来,叫我放心地逃跑呢?所以,我放肆哭泣。我哭,是痛恨我自己,没有人性,害死了娘。我哭,是你终于和我爷睡在一起,你们有人做伴,有人说话了。而我呢?我在这个世上孤孤单单凄凄惨惨。

娘,还有,如果我爷问你怎么也来了,你千万不要说是我闹死你的。如果那样,爷会骂我没有良心,会永远地恨我。你只说你也是病死的,我害怕我爷晓得你是我害死的,他以后就不会认我了。

娘,我大概也不会来坟上给你们烧香磕头。我不可能回渔鼓庙了,害怕人们骂我打我,说我是个忤逆不孝的家伙。我还害怕被抓去一枪毙了,或是坐桶子,我真的很害怕。

娘,我以后每年在清明节夜里,给你和爷烧一堆遥远的纸,透过燃烧的火,我会跪下来朝着渔鼓庙这个方向,给你和爷叩三个头,我会摆上酒杯筷子和三牲,让你和爷好好地吃一餐。

娘,这一点,你一定要对爷说清楚,我以前还常常去坟山看爷,以后就不会再去。我想,爷也会原谅我的,一定不会见怪的。其实,我多么想以后来坟上看你们,当然,也不晓得有没有那么一天。现在,我也不晓得到哪里去,一走出渔鼓庙,我就茫然无措了。

娘,我对不起你娘。

娘,我走了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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