火鲤鱼丨(三十九)小满

2016-09-14 10:42:51 [来源:新湖南客户端] [责编:吴名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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火鲤鱼(长篇小说)

作者丨姜贻斌

 

小  满

 

麻雀子眼鼓鼓,讨个老婆十四五。

叫你莫讨你要讨,讨了回来生烦恼。

还没说上三句话,喊来亲家要分家。

               ——童谣

 

伞把生活在自己的世界里。

每天除了拉二胡,下河捉火鲤鱼,就是吃饭睡觉。说他癫吧,又不像,他不乱说话,更不打人,生活得似乎很有规律,像一个身兼两职的人——二胡演奏家和渔夫。说他没癫吧,又似乎说不过去,谁会天天下河捉火鲤鱼呢?

后来,即使是冬天,寒风刺骨,雪花飘舞,人们都像乌龟般缩在家里烤火,他也要下河捉一阵子。他提着红色的小木桶,下河之前,必定在小木桶里装半桶水,做好捉到火鲤鱼的准备。然后,挺着胸部,像个很有抱负的人,昂然地抬起头,舒展双目,从容地扫视着辽阔的水面,任寒风和雪花抽打着他的脸。他定定地看一阵子,然后,像个老练的冬泳运动员做热身运动,扩胸,踢腿,下蹲,原地急速跑步,浑身发热了,再脱衣服。

如果是夏天或秋天,水温不冷,伞把的家人也不太管他,让他去捉。到冬天或春天,伞把的家人则担心他会冻死,所以,总要派个人守着他,并且不断地催促他快点上来。

伞把却一律不听,走进河里嗬嗬大叫,像是给自己鼓劲,往身上泼着冰冷的河水,拍打着胸部胳膊和大腿,不一下,全身拍打得通红一片。

在河边守着的一般是车把,车把很不情愿,又十分无奈,这毕竟是他哥哥。车把冻得双脚直跳,两手捂着嘴巴不停地哈气,流着鼻涕。他有点不敢看哥哥,你想想,那团热乎乎的肉,突然跳进冰冷的河水,那是什么样的滋味呢?

所以,冷得发抖的车把总是催促,哥哥,快上来,快上来。

伞把要么不齿他,要么大声嘲笑,车把呀车把,你没有卵用嘞,我会怕冷吗?你说。我怕冷,又怎么敢下河呢?你说。

等到他上岸,车把赶紧给伞把穿衣服,催命般地说,哥哥,你快点穿衣服,快点。

他的好意却被伞把拒绝,伞把说,我这么大的人了,还要你穿什么?

他换下湿淋淋的短裤,拿干毛巾快速地在全身擦动,擦得皮肤发红发痛。

他全身发抖,脸色苍白,嘴唇发紫,却不仅没有被冻死,甚至连小病也没有,这真是奇迹。是不是上苍见他很可怜,就不让病痛来折磨他呢?车把看见伞把穿衣服了,终于放了心,自己打起飞脚赶紧往家里跑去。

看见伞把这样固执和可怜,家人和村里人还是劝他不要去捉火鲤鱼。还告诉他,邵水河根本就没有火鲤鱼,你如果不相信,这么多年了,有哪个捉到过呢?

伞把最听不得这样泄气的话,一听,眼睛盯着你,愤怒地质问,你怎么晓得没有呢?你下河捉过没有?我是见过火鲤鱼的。双手握成拳头,像要打你一拳。

当然,他从来也没有打过人,他不会打人。他只是听不得此类的话,除此之外,人们说什么话都没有关系。即使是三妹子无情地背叛了他,他也没有打过人,他是个温和的男人,连细把戏也不欺侮的。所以,你也不用害怕,他只是说话的样子凶狠而已。当然,你如果换一种温和的口气跟他说话,问他是否捉到了,问他是否充满希望,那么,他的态度还是蛮不错的。

哦,你问的是这个问题呀,我可以告诉你,我暂时还没有捉到,暂时,你听懂没有?仅仅是暂时的。当然,请你相信,我一定能够捉到的,我也相信,这是前无古人后无来者的,你耐心点吧,等到我捉到火鲤鱼那天,我会叫你来看的,好不好?还有,你也不是不晓得,一个人一辈子要做好一件事,也是不那么容易的,对不对?

这个时候,他脸上荡漾着微笑,说话轻言细语,一只手还激动地辅以动作。

然后,又说,现在,你是不是想听我拉一盘二胡呢?

不管你是否愿意听他拉二胡,他却立即沉浸到音乐里了,先是给琴弓擦松香,然后,端正身子调琴弦,弓子充满激情地抖动起来。身子一俯一仰,像一把不断摇动的扇子,五个手指头在琴杆上流畅地滑动,像一只振翅飞舞的蝴蝶灵敏而活泼。琴声像河水般地流出来,在夜色的院子里飘荡,然后,朝深邃的天空飞舞,一下子,飞到遥远的月亮和星星的身边去了。

琴声总是给人以无限的忧伤和遐想,人们一听,就沉默下来。这无限忧伤和遐想的琴声,不知远在邵阳的三妹子是否听见?她是否想起这个曾经疯狂爱过的男人?这个如今疯了的孤独的伞把?这个还在坚持要实现自己诺言的男人呢?

有无聊的人也逗他,嘻皮笑脸地问,伞把,你想不想三妹子的奶脯和麻屁呢?你为什么不到邵阳看看她呢?

伞把也不生气,不看对方,似乎害羞地说,我也是个男人,当然想么,至于我为什么不去看她,道理也很简单,我暂时还没有捉到火鲤鱼。等到我捉到,要去邵阳把火鲤鱼送给她,我想,三妹子一定会很高兴的。

然后,他不齿你,望着通向邵阳的那条小路,脸上充满期待和渴望。他仿佛看见自己提着红色的小水桶,桶里有一条火鲤鱼,兴冲冲地朝邵阳方向走去,由于走得太快,桶里不时地溅出几滴水珠。他的背影也是激动的,连衣服也好像在发出微笑。

他还似乎听见自己在唱歌,那都是三妹子熟悉的歌曲,以前她来渔鼓庙时都要唱的,他拉二胡,她唱歌,引来许多人观看。有《采茶调》,有《四季歌》,有《红梅花儿开》,有《松花江上》,还有《莫斯科郊外的晚上》,等等。琴声和歌声交融在一起,让人们听得入迷。

他还似乎听见在自己唱完这些歌曲之后,意犹未尽,又哼起二胡独奏曲,像《赛马》,像《山村变了样》,像《赶集》,等等。总之,都是欢快轻松有趣的曲子,人欢马叫,鸡叫,驴叫,狗叫,鸟叫,闹闹热热熙熙攘攘的景象犹在眼前。

他似乎还看见小路上没有行人,唯有他在高兴地走着。他终于唱累了,哼累了,蹲下来从井里捧水喝。水清凉甜爽,湿润了焦渴的嗓子。他站起来时,有许多的鸟跟着他,那是燕子,是麻雀,是画眉,是金丝鸟,是白鹤,是茅室婆婆,是鹞子,等等。它们好像被他的歌唱吸引了,欢叫着从四面八方飞来追赶着他,比试着嗓子,发出美妙的鸣叫,让阳光也斑斓起来。

伞把癫掉之后,哪里也不去,他的生活轨迹几乎是两点一线,从家里到河里,从河里到家里。他认真做的也就是两件事,拉二胡和捉火鲤鱼,其他事则一概不管。不论是家人吵架,还是村里人打架,抑或是村里发生了大事,比如说,红白喜事,他好像也装着不晓得,好像这个喧哗的世界,已经跟他没有关系。

他只默默地做着自己的事情。

村里有人曾经打过伞把的主意,说伞把拉得一手好琴,有红白喜事可以请他来拉,不然,他这样孤芳自赏也太可惜了。所以,等到办红白喜事时,有人对他说,伞把,我们今天请你亲自出马,帮某家拉琴好不好?

伞把冷漠地说,我不去。

为什么?来人惊讶地说,你拉琴人家要给你包封的,不会亏待你。

那我也不去。伞把的态度坚决。

你不去?你也要讲个道理么。

我只愿意坐在屋门口拉一拉,这就是我的道理,对不起。

请他的人怏怏而去,边走边说,伞把真是蠢,连包封也不要,好像他富得流油样的。

他也不像别的癫子邋遢,脸皮乌黑,头发胡子乱七八糟,身上臭不可闻,地上坡下随地躺下来。他呢,屋子收拾得很有条理,衣着整洁,一点污垢也没有。每早起来,先对着镜子,用刀子把胡子刮干净,然后,再刷牙,站在屋檐下不停地刷,脑壳晃来晃去的,很好看。然后,对着镜子,一下一下地把头发梳得十分整齐,梳的是那种分头。衣服也很讲究,热天穿白衬衣,天气凉爽了,穿蓝色的中山装,无论穿哪样衣服,口袋上还挂一枝黑色的金星钢笔。

那副样子走出来,如果不晓得他是癫子,还以为他是某个乡村教师。的确,他很像个地道的乡村小知识分子,他的打扮和气质跟农民不一样,身上流动着天生的傲气,又彬彬有礼,和蔼可亲。

伞把死于1987年冬天。

伞把的癫和死似乎都跟天灾人祸有关,或者说,他是在天灾人祸的大背景中癫掉和死去的。

他发癫的那年,村里人也像癫了,大炼钢铁,结果呢,炼出一堆废铁。

伞把死去的那年5月下旬,茂盛的色彩斑斓的菜地发生历史上罕见的虫灾,来势不错的瓜菜,突然一夜之间被虫子咬得七零八落。也不知从哪里飞来那样多的虫子,好像关在某个魔盒里饿了三百年,突然放出来,像一群豺狼虎豹把瓜菜糟蹋得不成个样子。菜叶上,落下它们咬噬的无数洞眼,连那些藤蔓也不放过。满世界是一片唧唧喳喳的咬噬声,尖锐而急迫。一旦飞起来,竟然黑了整个天空,连太阳也遮盖了。村里人慌了手脚,喷打农药也不见效,人们的手脚赶不上虫子尖利的嘴巴,它们早已把瓜菜残暴地蹂躏了。它们好像在跟人类比速度,也好像在嘲笑人类,挑衅人类,根本没有把人类放在眼里,它们也似乎对农药产生了抗药性。人们气红了眼睛,欲哭无泪,尽管累得腰酸背痛,一切都太晚了。平常年间,也发生过虫灾的,却也不像那年严重。那场灾害对于渔鼓庙的菜农来说,是空前的毁灭性的打击。

所以,我一直没有问过,渔鼓庙是不是因为那年罕见的虫灾,从而结束了种菜的历史呢?

面对罕见的虫灾,伞把没有像炼钢铁那样嘲讽,虽然没有帮忙打农药,却远远地站着,痛苦地闭上眼睛,似乎不忍心看到这幅惨象,好像仍然在关注村子的大事。在那段令人痛苦的日子里,伞把竟然不拉琴,也不捉火鲤鱼。等到人们把菜地收拾之后,他才恢复一成不变的生活。

在他去世之前,三妹子没有来看过他,她早已嫁人,听说那个男人是会计,婆娘已经病故。那个崽一直跟着三妹子,渔生长大后时常来看伞把,见到父亲这个样子非常伤心,又无能为力,眼里发出忧戚的目光。渔生长得很像伞把,高高瘦瘦,脸色白净。他每次来,跟伞把吃餐饭就回城里。

渔生来看伞把,伞把是最高兴的,喊渔生的名字,抓着崽的手,亲热地摸摸崽的头,拍拍崽的肩膀,问问学习情况,然后,拉琴给崽听。他拉的都是欢乐的曲子,像《赛马》,像《花儿与少年》,像《赶集》,像《山村变了样》。他一定要把这些欢乐的曲子拉一遍,才肯歇息。

这让渔生感到惊讶,他不理解,一个癫掉的人,为什么还拉得如此之动听,如此之美妙,如此之欢乐?所以,渔生怀疑父亲是否真的癫了。他总在观察父亲的举动,企图发现父亲没有真正癫掉,而是跟母亲离婚之后佯装疯癫的。事实上,渔生最终还是归于失望,父亲的确癫了。

在渔生面前,伞把绝对不提三妹子,渔生也不说,父子俩似乎都在回避这个敏感的话题。当然,渔生来了,伞把也没有忘记捉火鲤鱼。到那天,他要渔生提着红色的小水桶,父子俩朝河边走去。伞把脸上充满笑容,非常愉快,一扫忧郁之色。来到沙洲上,渔生坐下来看着父亲。唯有这时候,他才肯定父亲癫了,只有癫子才会做出这种异乎寻常的举动。

看着在河里忽上忽下的父亲,渔生流泪了,哦,这就是我的亲生父亲。

渔生讨厌那个眼睛贼亮的会计,会计每天进屋就疑疑地盯着他,然后,又朝每个角落扫视,好像提防渔生偷了东西。会计尤其要仔细看那个抽屉,抽屉里装着钱,还有许多票证,豆腐票豆豉票肉票肥皂票粮票……他甚至还要当着他的面摸摸那把锁,看是否被人打开,把渔生看成贼样的,无时无刻不在提防他,渔生每天都要遭受这种侮辱。

所以,渔生很少跟他说话。

渔生心里受不了的时候,恨不得跑到渔鼓庙和父亲住在一起。在渔鼓庙,他没有这种侮辱,没有这种令人气愤的事情发生。他也多次跟他母亲说过,我到底是不是贼?他为什么要像防贼样地防我?母亲似乎很害怕会计,抹着泪劝渔生,说他就是这么个人,你千万不要见怪。

若不是读书,他宁愿来渔鼓庙和父亲生活,照顾他。他觉得在这里内心轻松,没有一双防贼似的眼睛盯着他。再者,父亲也太可怜了,需要有人陪伴。

每回伞把都要送渔生,那也是他走得最远的时刻。

渔生也不劝父亲回去,父子俩默默地走着,好像要说的话已经说完,也好像是父子之间的一种默契。此时,渔生看着穿着整洁的父亲,又在怀疑他是否癫了。伞把腰板笔直,眼睛望着前方,步履不急不慢。伞把要把崽送到邵水桥头,才笑笑地说,渔生,爸爸不送你了,你坐车要注意安全,我等你下回来。等到渔生的身影在目光中渐渐地消失,他才慢慢地往回走。

这时,泪水又一次灌满渔生的眼睛。

后来,即使是冬天,伞把下河捉火鲤鱼,也没有家人守在河边了。这么多年过去,也没有出现意外,那么,让他去捉好了。再说,寒风呼呼,冷得发麻,谁也不愿意站在河边等他。这当然是车把提出来的,他不愿意守着哥哥,气呼呼地对父母说,要去你们去守,我再不去了,人都冻蠢了。父母也淡漠地说,不守就不守吧。冬闲的时候,人们都围着火炉,或闲谈,或打牌,或喝酒,让寒风在屋外发出肆无忌惮的声音。

1987年冬季的某一天,伞把再也没有回来。

吃晚饭时,伞把的家人像平时一样喊他吃饭,也不见伞把出来,以为他睡了,推开门一看,屋里没有人。然后,又去院子外面喊,也没有人。伞把哪里去了?家人有一种不祥的预感,这不符合伞把的习惯,平时这个时候,他都是在家里的。

伞把的家人性急地朝河边跑去。

他们在伞把下河的那个位置寻找,在沙洲上发现他的衣服和鞋子,还有红色的小水桶,水桶像平时一样,装着半桶水。

他们意识到伞把出事了,伞把的父母赶紧叫车把回家拿手电筒,然后,沿着河边往下游寻找。他们的呼叫声在冬天的夜空中回响,在河面上凄凉地飘荡。一直寻到天色发白,才在下游十多里的地方发现伞把。

伞把的尸体漂在河边,半浮半沉。伞把穿着短裤,一身青紫,两手紧紧地握着,像是抓到一条梦寐已求的火鲤鱼。眼睛半闭着,似乎还不甘心这样死去,好像还在观察河里的动静。总之,脸色平静,像睡觉了。当然,在那张瘦脸上,还流露出一种永不消失的执著。

伞把的家人大哭。伞把的父亲悲愤地骂车把,就是你这个懒汉,要你守着哥哥,你不肯守,现在你哥哥死了,你心甘了吧?车把哇哇大哭,没有回嘴,满腔的后悔和愧疚,如果守着伞把,伞把是不会死的。

伞把就这样悄悄地死去。村里人莫不感到悲伤,再也听不到动听的琴声了,那让人产生无限忧伤和遐思的曲子。当然,也有人说,伞把走了也好,迟走不如早走,像他这样活着太可怜。

入棺时,家人把二胡和松香放进去,还有那只跟了他多年的红色小水桶。按照风俗,棺材顶上要放一只鸡公,伞把的家人却没有按风俗去办,而是用纸做了一条又大又红的火鲤鱼摆在棺材上,火鲤鱼的眼睛鼓得很大,惊讶而迷茫地看着这个世界。村里人都理解他们的苦心,没有任何微词。

渔生闻讯赶来,戴着长长的白拖头,伏在棺材上失声痛哭。他含糊不清的哭诉,谁也不晓得说些什么,也许只有伞把听得清楚,他毕竟是伞把的骨血。

三妹子没有来,她当然可以不来,她已成为另一个男人的女人。或许,她以后会明白,伞把是为了那个许诺而死的。不知她在沉沉的夜色中,睡在那个会计不太结实的胸脯上时,是否会感到愧疚和悲伤呢?或者说,她是否理所当然地把为她捉了一辈子火鲤鱼而死去的男人忘记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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