火鲤鱼丨(三十八)芒种

2016-09-14 10:35:09 [来源:新湖南客户端] [责编:吴名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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火鲤鱼(长篇小说)

作者丨姜贻斌

 

芒  种

 

摇摇摆摆,摆到南海。

南海转来,买把扇回。

扇子没起风,骑马到江东。

江东人问我,我是李相公。

          ——童谣

 

自从王老师离开这个世上之后,乐伢子像突然变个人,走路低着头,也不随便说话,满脸的忧郁和内疚,连他的父母老师和伙伴也搞不清究竟是为什么。他父母总是摸摸他的脑壳,说,乐伢子,你是不是有病?乐伢子摇晃着头。在课堂上老师让他发言,他站起来,垂下脑袋,手在桌子上画来画去,不吭声,让老师和同学们惊讶地看着他。他平时不是这样的,发言积极,活蹦乱跳。

他也不跟伙伴们玩耍,身上那些调皮活泼的东西,好像在一夜之间一扫而光。他像个成熟的大人,皱着眉头,终日思考着一个重大的令人困惑的问题。

有时,他也来到沙洲上,却不跟伙伴们追逐和吵闹,甚至不看一眼,好像认为那很无聊。他离我们很远,忧郁的眼睛看着蓝色的邵水河。他希望能够发现火鲤鱼,然后,捉上来,送到王老师坟墓上。

乐伢子记得,在一个火烧天的日子,他跟王老师曾经有过关于火鲤鱼的对话,他问王老师他是否有这个运气,王老师说他会有的。

即使在后来漫长的日子里,乐伢子也常来河边,却没有看见过火鲤鱼。他还想,如果捉到火鲤鱼,要送到王老师坟墓前,对她说,王老师你看吧,我捉到了火鲤鱼。然后,把火鲤鱼埋葬在王老师身边。之后,他不会年年去看王老师了,让火鲤鱼永远地陪伴她。当然,在还没有捉到火鲤鱼之前,清明节夜里,他仍然去看王老师,陪着她坐一坐。

我们问过他,你是不是也像伞把一样想捉火鲤鱼呢?乐伢子不说话,好像没有听见,似乎一开口,就会把秘密泄露出来。所以,我们总是困惑地望着他,并不明白他是,还是不是。

你说他是吧,他又不像伞把跳进河里摸来摸去的,连冬天也跳进河里,是那样的痴迷。你说他不是吧,他又经常站在河边张望,邵水河又有什么看的呢?除了火鲤鱼吸引人,实在没有什么看的,而那神出鬼没的火鲤鱼,又不是那么容易看见的。

乐伢子成亲之后,坚决不让婆娘夜晚外出,像藏宝贝一样把婆娘藏在屋里,婆娘觉得奇怪,我是嫁给你做婆娘的,又不是来你家坐牢的,为什么不准我晚上出去呢?仔细一想,又认为他是为她好,担心她被蛇咬,或是被其他野物吓走魂,所以,也就依了他。村里的进民伢子,就是夜里被野物吓走魂的,医生也看了,迷信也搞了,就是好不起来,胆子小得很,一天到晚也不敢出门,多少年了也毫无起色,人就这样废掉了。

即便生了儿女,乐伢子也不叫崽女夜晚外出。如果有什么事非外出不可,都是他亲自去的,哪怕去菜土摘菜淋水,宁愿自己累一点,也不要他们当帮手。其实,他是不想让婆娘和崽女的胆量大起来,他认为,一个人的胆量大没有什么好处。王老师如果没有胆量,就不会一个人外出,就不会出现那件可怕的惨案。

所以,晚上如果没有事,乐伢子就坐在门口守着家人,不准他们外出,最多让他们在走廊上玩耍。即使他们有事,比如说,婆娘要向人家借鞋样子看看,崽女要去同学家问问作业,他就替代他们去。婆娘说,我又不害怕,不要你替我去。崽女也说,我们也不害怕,不要你替我们去。乐伢子手往院子外面一指,说,进民伢子本来胆量也很大的,现在你看他成了个什么人?婆娘和崽女一听,不吱声了。

只要家人不出去,乐伢子很乐意为他们做这些事,像一个忠于职守的联络员,在各家各户走来走去。夜间的乡村,经常响起他叭啦叭啦的脚步声。

他还非常爱卫生,把家里打扫得干干净净。他希望家里没有老鼠,没有蟋蟀,没有壁虎,没有偷油婆,没有七七八八的虫子。他担心这些东西也会把家人的胆量锻炼大,就像当初他为了锻炼王老师的胆量,也是从这些小东西开始的。村里人说,他家里比城里人还要干净一百倍。却都不晓得他的用意,以为他只是喜欢干净而已。

所以,到下雨天,他就打扫卫生,翻箱倒柜,连密布的蜘蛛网,炉灶上吊着的墨线,都要清扫。他的这种讲究,对于一个农民来说,的确是很不相称的,也过于奢侈。他甚至用泥巴和烂砖头堵塞老鼠洞,还把墙上脱落的尘土打扫干净,一遍又一遍地抹餐柜。总之,尽量不让它们有藏身之处。

在乡村,乐伢子的这种讲究谈何容易,谁也没有像他这样爱卫生,即使是小彩家,也没有像他家一尘不染。再说,居住环境不容乐观,周围都是菜地和肥料,还有臭不可闻的阴沟。所以,老鼠,蟋蟀,壁虎,偷油婆,虫子,仍然不断地从别人家流窜到他家里。乐伢子呢,只有把这种讲究,不屈不挠地进行到底。

也所以,在他的一生中,打扫卫生成了他不可或缺的重要内容之一。他的家人却不断抱怨,不明白他为何这样讲究。他们说,人家如果也这样讲究那还差不多,光是我们家这样做是不行的。

乐伢子从不生气,好像没有听到家人的种种抱怨,他不回答,也不叫家人动手,一个人默默地做着,好像成了一个有洁癖的男人。如果家人说多了,他就说,我又没有叫你们动手。

当然,还有来自村里人的嘲讽,说乐伢子大概天生是城里人吧?不然,为什么这样爱卫生呢?在菜地劳动,大家也笑他,乐伢子,你干脆搬到城里算了,听说城里连蚂蚁也没有。也有人说,乐伢子你干脆不要出工,在家搞卫生,队里照常给你记工分。菜地里响起一阵大笑,乐伢子却从不解释,也不恼怒,低着头让大家嘲笑。

他讨厌老鼠偷油婆蟋蟀壁虎之类,所以,他变得非常敏感。有时上床睡觉,突然听到蟋蟀叫,他马上爬起来亮灯,先是尖着耳朵捕捉蟋蟀的叫声,认定了方向,轻手轻脚地走到墙脚蹲下来,睁大双眼观察。发现之后,伸出手,迅速地把蟋蟀抓获。

当然,有时他非常顺利,很快捕捉到讨厌的蟋蟀。而有时,折腾大半夜也毫无收获。他却不愿意放弃,也不烦躁,一个人轻轻地转来转去,直至把蟋蟀消灭。

后来,他不知从哪里听说一个土办法,把死去的老鼠蟋蟀偷油婆壁虎,放在地上或墙壁上,像标本样的。据说,这样能够吓走其他的活物,它们看见死去的同类,就会明白这里不是久留之地,赶紧逃之夭夭,以免遭受杀生之祸。

对于他这个怪异的行为,家人坚决反对,说,你既然爱卫生,为什么把这些死东西放在家里?好恶心的。乐伢子耐心地把用意告诉他们,家人也不同意,说,如果发臭了呢?还逗蚂蚁嘞。

乐伢子认为他们的意见不错,就做了改进,一是,在那些尸体上撒六六六粉,蚂蚁就不敢爬来了,二是,不等到这些尸体发臭就扔掉,再换上新鲜的标本。乐伢子终于打垮家人的反对意见。当然,通过一段时间的验证,他终于失望了,这个办法似乎没有多大的效果,那些活物照来不误。比如说,他即使用了老鼠药,也闹死不少的老鼠子,而老鼠子仍然是前仆后继,好像没有把他放在眼里。

这让乐伢子有些苦恼。

所以,那个土办法实施一段时间之后,就被乐伢子废除。他仍然坚持打扫卫生,不让那些讨厌的东西有立足之地。他跟那些讨厌的活物,进行着长期的斗争。

想起小时候,他是多么喜欢这些东西,而现在一看见它们,就毫不留情地消灭掉。

多年来,人们无法理解乐伢子这种讲究卫生的习惯,所以,给他取个外号,叫乐相公。只有相公才有这种讲究。他开始并不接受,有人叫他,他不答应,甚至投出鄙夷的目光。而外号像河水一样,既然喊出来了,就不会那么轻易消失。所以,这个外号顽强地在人们嘴里成长,冲击着他的耳膜。

渐渐的,他就认同了。

乐伢子一生有两大特点,一是长期不懈地爱卫生,除此,就是红白喜事或逢年过节写对联。

给人家写对联,他没有笑容,好像在履行某项公务。哭声或笑声,炮仗声或三眼铳,对于他来说,好像没有一丝悲喜的感染。他认真地写字,双脚稍稍叉开,伏着腰身,左手压住纸张,右手一笔一笔写起来。笔下得很重,每一笔似乎用了很大的力气。尽管围观的人议论纷纷,间或跟他说话,他却像个聋子,专心致志地写。渐渐的,对联越写越多,地上摆满了,远远看去,他像一个行走在云彩中的仙人。墨汁未干的对联为防止被风吹动,他拿碎砖瓦压住。墨汁干了,也不说话,向别人招招手,人家就明白可以贴上去了。

乐伢子写完对联,收拾好笔墨回家,不在人家那里休息。回到家里,洗洗手,擦把脸,坐下来想着什么,或打扫卫生,捕捉狡猾的偷油婆和蟋蟀。

乐相公,吃饭了。门口终于有人喊。

他就跟出来,朝主家走去。空气中充斥着呛人的炮仗味,人们唧唧喳喳的声音像山麻雀唱歌。他不喝酒,闷着头扒完饭又往家里走,好像红白喜事跟他没有任何关系,勾不起他的欣喜或悲伤。

在乡下,无论谁家有了红白喜事,人们都要帮忙的,并不遗余力。要明白,一场红白喜事想顺利地办下来,不出纰漏,谈何容易?所以,需要乡亲的支持,每个细节都是不能忽视的。

比如,哪些人煮饭菜,哪些人摆桌凳,哪些人摆碗筷酒杯,哪些人买菜洗菜,哪些人洗碗筷酒杯,哪些人添酒水,哪些人贴对联,哪些人抬棺材,哪些人挖洞眼,哪些人搞主持,哪些人放炮仗,哪些人放三眼铳,哪些人发放礼物,哪些人登记礼钱,哪些人布置新房,哪些人做陪郎陪娘……事无巨细,环环相扣,如稍有差池,势必造成不良影响,会留下闲话让人家说。

那些帮忙的,虽然都有详细的分工,又协力合作,并不拘泥于某项事务,所以,都是相互帮忙,唯恐人家说自己不积极。所以说,乡亲之间的深厚情分,这是一个尽情展示的绝好机会。

你想想,人生一世,哪里还有比红白喜事更为重要的呢?更需要你帮忙的呢?谁若是溜沟子(偷懒),或是占小便宜,或是袖手旁观,都是要遭到非议的,人家眼光里就有鄙视你的意味。这种鄙视的目光在以后的日子里,也会像幽灵般地跟着你。

也所以,像乐伢子这样写罢对联不再帮忙,是极少有的。人家即使想学他,也不敢学。好在人们都了解他的性格,所以,并不见怪于他,也不把他列入非议之类。由此可见,乡亲们还是宽容的,并非把世事一概而论。

乐伢子这辈子写了多少对联,已无法估算,人们只记得他写过对联,如此而已。

而有两副对联,我不能不提。乐伢子写过两副对联,谁也不晓得,婆娘也不晓得,他把对联藏起来了。

对联不是贴出去的么?把它们藏起来又有什么意义?

他婆娘还是在乐伢子去世之后,才偶然从楼上的一个大坛子里发现的,对联是用塑料布包起来的。他婆娘原以为他藏了什么宝贝忘记交待了,激动地打开一看,原来是两副对联,不免感到失望。

两副对联也很奇怪,一副是挽联,另一副是喜联。

喜联是这样写的——

上联:新娘子衾中送暖

下联:大丈夫锦上添花

挽联则写道:

上联:一生献忠贞南山松柏常苍翠

下联:九天含笑意故园桃李又芳菲

乐伢子婆娘眉头皱了皱,不明白这是写给谁的,是什么时候写的,也不明白男人为何要写这样的对联。是不是男人给谁家写的,忘记给人家了呢?那不可能。如果忘记了,也没有必要用塑料布包得严严实实,像藏宝贝一样。她想问人家,终究没有问,即使问了,别人也猜不出来。

他婆娘没有解出这个谜,也就不去想了。总之,她认为男人身上的谜太多,她一辈子也没有解开。

所幸的是,他婆娘没有把两副对联毁掉,把对联作为男人的遗物留下来,算是睹物思人吧。所以,我才有可能看到它们。

这时,乐伢子的婆娘忽然神秘地对我说,我给你看一样东西。说罢,叫我跟她上楼。

宽大的楼梯架在屋角落,楼梯蹬子和两边的扶手是用宽木板子做成的,十分安全。当然,它实在陈旧了,木板子已开裂,脚踩上去发出吱吱呀呀的声音。我小心翼翼的,担心楼梯突然垮下来。

楼上没有住人,堆着许多杂物,旧箩筐,烂篮子,大晒垫,稻草。还有大大小小说不出颜色的坛子,废弃的农具,如镰刀,锄头,耙子,等等,空气中弥漫着刺鼻的陈腐的气味。我想,如果乐伢子还在世,绝对不允许这样马虎的。

这时,乐伢子婆娘从大坛子里拿出一卷纸筒,递给我。

说,你看看吧。

我接过来,把发黄的塑料布解开,对联崭新地展现在我眼前。挽联的字迹显得凝重,痛苦,一笔一捺,似乎寄托着他的哀思。喜联上的字,则呈现出兴奋和欢乐,可以看出喜庆在纸上舞蹈。

我仔细读完对联,心中忽地轰然一响,我明白他是为谁写的,他为什么要这样写。这两副对联,寄托了乐伢子对那个人的两种命运的心情。

我转过脸,望着窗外那一线光亮,心想,乐伢子真是用心良苦。窗外是一片蓝天,阳光在坦荡地照耀着,我却并不坦荡,没有把真相告诉他婆娘。我想,即使告诉她,她也未必能够理解,一定会用迷惑的眼光看着我,不明白世上何以会有这样的事情发生,她也许会为自己一辈子也不了解男人而更加痛苦。

我久久地看着两副对联,心里怆然,小心地把对联包好,说,好好留着罢。

他婆娘的眼睛顿时红起来,点点头。

乐伢子,我晓得这两副红白对联是为谁写的。

你怎么晓得?

我当然晓得。

那你说说看,我是给谁写的?

我不说,你的秘密只有我俩晓得,所以,说出来就显得多余,你说对不对?

这样也好,那就让人家猜吧。

对,让别人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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