火鲤鱼丨(三十六)小暑

2016-09-14 10:20:40 [来源:新湖南客户端] [责编:吴名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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火鲤鱼(长篇小说)

作者丨姜贻斌

 

小  暑

 

楼上一块布,地上一只鼓。

老鼠咬烂只鼓,是用布来补鼓,

还是用鼓来补布。

            ——绕口令

 

千万不要忘记雷公山。

那里也是我们尽情玩耍的地方。

村子前面是一片诱人的沙洲,一条蓝色的邵水河,村子后面是长满松林的雷公山。雷公山离村子大约里多路。我们在沙洲上耍厌了,就去雷公山捉迷藏,那是一个天然的捉迷藏的好地方。

在雷公山捉迷藏最有味道。我们用剪子锤子布来决定谁当寻找者,然后,把他眼睛用一块小布蒙起来,其他人一哄而散,各自躲藏。茂密的松树,密不透风的灌木丛,都是极好的躲藏之地,它们把我们小小的身子严严实实地掩蔽起来。

然后,我们大喊,你快来找嘞——

寻找者取下蒙在眼睛上的布,在茂密的树林里寻找起来。一边寻找,一边充满信心地说,我就不相信找你们不到,除非你们躲到屁眼里去。我们屏心静气地蹲着或伏在地上,看到他恍惚的身影出现时,我们像停止了呼吸。

规矩是一成不变的,如果寻到某个人,那个人就没有资格躲藏,乖乖地等待,一直要等到全部的人被找到。

然后,再来第二盘。

也有人躲藏得十分隐蔽,任你怎么找也找不到。你如果运气不好,是无法把他们寻找出来的。他们好像突然消失,好像并没有跟你捉迷藏。寂静的山上,唯有你在一刻不停地寻找。用不了多久,你灰心了,突然会感到孤独,信心也消失了,已没有做胜者的打算,只好认输,用手做成喇叭筒大喊,你们出来——出来——

松林里立即回荡起你无奈的声音,出来——出来——

好像整个松树林,包括空气也在帮你叫喊。你的声音沾染上特有的湿润和松树的气味,它们钻进你的鼻子,痒痒的。

等到你的喊声消失,只有静静的一瞬,满山满岭爆发出大笑来,笑声冲天而起,松树摇晃,雀鸟扇动着双翅扑扑地飞起来。整个山上,顿时显得无比生动。然后,他们像变戏法似的从树林和灌木丛后面钻出来,脸上红扑扑的,泛起胜利的笑容。他们朝你骄傲地走来,嘴里嗬嗬叫喊——那是对败者的嘲笑。

接下来,是惩罚失败的寻找者。至于如何惩罚,那得由躲藏者决定。要么叫你围着松树跑多少个圈子,跑得你天旋地转,站也站不稳。要么叫你撕开嗓子唱几首歌,唱得嗓子像个破沙罐。

我们开怀大笑。

那时,雷公山上时时回响着我们年幼的笑声。

或者,我们在山上摘菌子,扯野胡葱,采野泡,捡雷公屎。那时,我们像骄傲的山民,挽着篾篮子,睁大眼睛,弯着腰身,一小步一小步地走动,一点一滴地收获。那时,山上照样也留下我们儿时的欢乐和笑声,以及丰收的喜悦。

雷公屎也叫地衣,地衣的叫法过于洋气,我们叫雷公屎。我们认为山地上这种黑色的东西,是雷公打雷时屙下来的一皮一皮的屎。

为此,我们还争论过,雷公屙的屎为什么能够吃呢?虽然黑黑的没有什么看相,却既不臭,又好吃,而人屙的屎为什么臭不可闻?

我们得出的结论如下,雷公不吃五谷杂粮,吃的是风雨雪霜,所以,没有臭味。它们是在打雷下雨之后,忽然出现在草地上的,我们一皮一皮地撕起来,放在篮子里。

雷公屎软软的,极有光泽,像黑木耳。我们把它捡回家,洗掉沾着的枯草,拌辣椒和野胡葱炒了吃,也用来打汤吃,味道鲜死了。

还有菌子,菌子的种类就多了。白里透青的叫青鼓菌,全白的叫石灰菌,白中含红的叫红鼓菌,等等。当然,最好的是雁鹅菌,一身黑色,像一个个穿着黑色晚礼服的贵夫人。当然,这种菌子稀有得很,一旦遇见,我们就惊喜地大喊,哎,这里有雁鹅菌。为什么叫雁鹅菌呢?听说这种菌子必是雁鹅飞过的地方才会出现。

当然,牛屎上长出来的细长的小菌子,我们是不要的,牛屎上的菌子怎么能吃呢?想想就觉得恶心。还有一种黄色的菌子我们也不吃,甚至很害怕,那是蛇菌,听说是有毒的。

另外,还有一种菌子是桃红色的,也有粉红色的,颜色有时会变化,时间稍稍一长,就变成淡淡的红白色。它高高的,圆柱形,像一条条狗卵子立在山地上。所以,我们叫它狗卵菌。当然,这个名称很不雅光,那是我们的水平问题,想不出比它更形象的名称。我们把它视为最毒的菌子,甚至比蛇菌还毒,从不敢触摸它,生怕被它毒死了。

现在看来,那时的我们非常可笑和无知。比如,现在叫竹荪的菌子——就是我们以前称为狗卵菌——市面上俏得不得了。据说它还有防癌的作用,几百块一两,一般的餐桌上还吃不到。现在,人们把它们从山上摘来晒干,包装起来,都拿去出口卖给外国佬赚美元去了。

后来,我第一次吃竹荪时竟然不敢伸筷子,小时候所得来的知识还在起作用,我害怕中毒。所以,当场被人嘲笑,我麻起胆子,也就吃了起来。竹荪打汤吃,软软的,从汤中把它捞起,像一条条白纱网,一唆,入了喉咙。汤也鲜死人,好像喝了这种汤,其他的菜都无所谓,觉得吃到了世上最好的菜。所以,这道菜一上桌,调羹筷子像土匪样地伸进来,眨眼工夫,一碗竹荪汤就搞得精打光。

所以,现在想来很后悔,如果小时候晓得竹荪的妙处,那么,我们就能够提早几十年就尝到它的美味。

我们在山上还摘野泡吃,一粒粒野泡鲜红鲜红,奶头般大小,像是雷公山宽阔丰腴的胸部上长出的一粒粒红色的奶头,它们充满诱惑,令人产生冲动和欲望。当时,我们不晓得其学名叫野草莓。我们叫野泡,既精确又形象。现在,我再也没有看见那样充满诱惑的野泡,所以,看见人工培植的草莓就掉头,没有品尝的欲望。

在沙洲上,我们吃羊屎粒粒吃得一口紫黑,在山上,我们吃野泡吃得一嘴浆红,在阳光下闪耀着炫目的光彩。

我们都是相邀去雷公山的,每人挽着篮子去山上收获。我们明白,雷公山是不会亏待我们的,不会让我们空手而归。到山上我们迅速散开,东一个,西一个,眼睛睁得大大的,摘采着大自然给予的馈赠。等到篮子满满的,然后,在山脚下集合。你如果一时没有下来,我们也会等你的,那时,我们很有集体意识。当然,还会相互看看篮子里的收获,然后,心满意足地回家。

那时,我们不存在嫉妒和争吵,只有羡慕和欣赏。丰富的雷公山让我们尽情摘采,那也是我们唯一能够贡献给家里的天然礼物。

当然,还不能不提到蛇。

雷公山上有百截蛇,扁头风,菜花蛇,狗婆蛇,种类虽不是很多,也足以吓倒我们。它们对我们的到来总是不以为然,或散步,或在吃食物,或盘踞在灌木丛上闭眼休息,或两条蛇在激情地交腹。总之,我们把它们放在眼里,而它们从不把我们放在眼里。

这有什么办法呢?我们太害怕它们了,除了狗婆蛇和菜花蛇,它们都是有毒的。

在雷公山上,我们经历过三次惊心动魄的场面,至今想来,也令我难忘。

有一天,我们到山上不久,苦宝就大叫,像吞了苦药,一只手抖抖地指着不远的地方。顺着他所指的方向看去,我们只见灌木丛上卷着一条酒杯粗的蛇,一截白,一截黑,很吓人。

大哥一看,判断说,那是百截蛇。

他又突然意识到什么,马上说,你们赶紧离开,这种蛇很凶。手往后面挥动。我们慌忙跑开,紧着怦怦乱跳的心,战战兢兢远远地看着,离大哥起码三十米远。

二哥不放心,喊道,哥哥,你也快过来,快点。

大哥朝我们扫一眼,老练地笑笑,说,哼,我会跑么?我怕它么?说罢,卷起衣袖,捡起两坨石头朝蛇打去。

蛇一惊,脑壳高高地扬起来,往我们这边看,似乎在想,平时我们相安无事,今天你们为什么要攻击我?那老子就不客气了。蛇凶凶地朝大哥看一眼,长长的身子从灌木丛上滑脱下来,鼓鼓力气,突然像箭一般地冲着大哥而来。

大哥根本来不及还击,转身就跑,却好像并不慌张,脸上甚至还带着一丝不屑的笑容。他跑的路线也很奇怪,不是箭直向前跑,而是拐着弯跑,跑出一条弧线来。百截蛇穷追不舍,见大哥跑弧线,它也跟着跑弧线。而它一跑弧形,速度显然就缓慢起来,那股凶气也随之减去许多。

这时,大哥突然又不跑弧线了,见蛇还在追赶,他立即跑起大圆圈来,一个紧接一个。百截蛇也跟着跑了几个圈子,速度就更缓慢了,简直不是跑,而是在慢慢游动。游着游着,蛇终于停下来,再也不动弹了,呼呼地出气,眼里射出一种无奈的目光,好像很后悔。它大约明白自己中了计。渐渐的,两粒小黄豆般大的眼里,目光变得十分绝望。它肯定明白,自己的生命已将会结束。

这时,大哥从容地捡起石头,瞄一瞄,朝蛇打过去,一坨接着一坨狠狠地打在蛇身上,把蛇打得稀烂,皮肉黑黑白白红红地涂了一地。

我们吓出一身冷汗,不敢走过去。这时,大哥胜利地一笑,拍打着手上的灰尘,自言自语地说,想咬我?嘿嘿,看错了人。然后,朝我们扬手喊道,喂,过来过来,怕什么卵?我们才敢颤抖地走过去。

苦宝问,你怎么是那样跑法呢?

大哥朝我们骄傲地看一眼,说,你们不晓得吧?这种蛇如果箭直跑,是很厉害的,像飞,你们是跑它不赢的。只要拐弯跑,它就奈你不何了,再转几个圈子,就更不行了。蛇骨头是很松的,急急忙忙地弯几弯,就弯散了骨头,所以,只有挨打,晓得不?

苦宝说,晓得。

我们也点点头说,晓得,晓得。

空气中充满蛇的血腥味,有点刺鼻子,久久也不散去。阳光从树林里射下来,照耀在蛇稀烂的身上,我们仍然惊骇不已。刚才紧张恐惧而短暂的场面,最后被一团烂肉和血腥味所替代了。

其实,大哥完全有资格当一个动物学家的,至少他对蛇类有过研究,可惜命运却让他当个工人。我认为,这有点屈才。他太熟悉雷公山了,熟悉这里的一切。

当然,大哥也有看见蛇不奔跑的时候。

那一回,是乐伢子看见的,他突然尖叫,蛇——

我们有了经验,听见有蛇拔腿就往后面跑。这回奇怪,大哥居然不跑,也没有叫我们撤离。他很沉着,看看蛇,像是在欣赏它,说,不用跑,你们这些蠢卵。

我们还是慌张地跑了好远,回头一看,这条黑蛇比百截蛇粗大许多,大约一米五长,脑壳扁扁的,老谋深算地伏在地上,好像有哮喘病,呼呼地出气,毒舌一舔一舔,向我们示威,鼓鼓的眼睛死死地盯着大哥,似乎要把他吞下去。大哥离它仅一米多远,我们非常担心,我大叫,大哥,快跑——

大哥原地不动,好像没有听到我的喊声,也没有逃跑的意思。蛇盯着大哥,大哥也望着它,双方就这样对峙着。这时,我眼前出现一幅悲惨的画面:大哥的腿被毒蛇咬了,倒在地上,伤口迅速红肿,然后,成了黑紫色,紧接着,一条腿也肿了,成了黑紫色,像一根粗大的没有剥皮的树——我们的哭喊声震动了雷公山。

空气骤然紧张起来,我们不晓得将会发生什么可怕的事情,吓得屏住呼吸,山林里静得令人恐怖。双方仍然在死死地盯着,一点松懈都没有。盯着盯着,这时,只见蛇长长的身子朝天上一纵,突然连续不断地直跳起来。这时,大哥也跟着猛跳,双方一下比一下跳得高。大哥穿的是白背心,蓝色的土布短裤。金色的阳光从松林里照射下来,那种世间罕见对峙的直跳惊心动魄。那是一幅怎样的不可思议的景象,一线白,一线黑,一白一黑在上下迅速地跳跃。连树上的雀鸟也停止鸣叫,瞪着眼睛望着。也许它们明白危险就在眼前,说不定会殃及它们的安全吧,所以,雀鸟们夹紧翅膀警惕着,准备随时飞走。

我们看得出来,无论是大哥还是黑蛇,谁也不敢松懈一分,都在尽力地跳跃,双方好像在进行一场亘古未有的人蛇比赛。当然,大哥的每一跳都比蛇跳得高。我们不明白,蛇为什么要跳呢?大哥也为什么要跳呢?难道这样不停顿的跳动,能够决定双方的命运吗?

我们忘记了时间,忘记了世界,忘记了一切。

在我们眼前,唯有一白一黑在紧张地往上跳跃。大约进行到五分钟时,蛇终于不敌大哥,耗去了全身力气,一下比一下矮下去。大哥仍然在高高地跳着,没有停止。脸上既紧张激动,又好像有点快乐,似乎是一个永不疲倦的细妹子在跳绳。没过多久,黑蛇扑一声倒在地上,像吊着它的线已经断掉。它丝毫也不能动弹,闭着失败者的眼睛出着粗气,像一个无赖在睡觉,打响震耳的呼噜。

终于,我们把一颗悬挂的心放下来,哦哦地奔跑过去,对大哥说,打呀打呀。大哥也松了口气,抹着脸上的汗水,说,不用打了。他全身湿透,衣裤紧紧地粘在肉上,像是从河里走出来的。

为什么?我们疑惑地问。

大哥坐在石头上,说,它的骨头全散了,活不成了。这种蛇晓得叫什么吗?叫扁头风,毒得很,咬你一口,不出五步就没有命了。当然,这种蛇还有点骨气,喜欢跟人比高,若是你比不过它,它就冲过来咬你,若是比不过你,它偏偏要比到底,一直比到死去,很蠢。所以,你们以后见到这种蛇不要害怕,放肆跳,你总会赢的。

我想,如果我碰到这种蛇,也像大哥一样死命地跳,我也会赢吗?我在怀疑自己。

总之,我不明白的是,这看似温柔的雷公山为何有许多蛇,尽管它们很毒,时而攻击人类,却不知为什么,当我看见两条蛇死于大哥之手时,看见它们血肉模糊或骨头散掉,我竟然生出同情和怜悯。当然,我不敢把这种感觉说出来,是担心什么呢?害怕他们骂吗?还是害怕他们嘲笑?

有时,它们还游进我家或鸡笼里。

那次父亲起床,脚伸到地上捞鞋子,捞着捞着,感觉冰凉,栽下脑壳一看,天啦,一条大黄蛇竟然盘在鞋子上。

父亲吓坏了,嘶哑地喊道,老大,老大。他一身发抖,精瘦的脚瑟瑟地缩到床上。

大哥闻讯赶来,父亲已完全失去往日的威风,抖抖地喊道,快打快打。

我们也喊,莫让它溜走了。

大哥一看,竟是不紧不慢的样子,然后,拿来扁担,把门打开,往地上一蹲,伸出扁担轻轻地赶蛇,说,吃饱了吧?走吧走吧,下回再来好么?居然很和蔼,好像面对的不是蛇,而是小狗。

那条蛇也很温和,慢慢地抬起头,裂开嘴巴,似乎朝大哥笑了笑,然后,听话地一圈又一圈地牵直身子,黄色的圆盘悠悠地成了一条长黄线,黄线悄声地向屋外移去,向院墙移去,然后,钻进墙角的洞里。

父亲时常板着的脸孔出现微笑,显然很感激大哥,问,老大,你怎么不打呢?它怎么那样听你的话?

大哥像个蛇类专家,说,你不懂吧?这是黄草蛇,又叫家蛇,没有毒的,喜欢钻到屋里吃老鼠子,又不咬人,性情又好,是益蛇,打它做什么?

父亲哦哦地点头,母亲也哦哦地点头。

我和二哥没有哦哦,只是不断地啄脑壳。

不管是益蛇还是毒蛇,我希望大哥都不要对它们动武,它们也是一条命。大哥却有他的原则,哪些蛇打,哪些蛇不打,哪些蛇处于特殊的情况下也不打。我不明白他的这些原则,是从哪里学来的,书本上?还是生活中?即使至今,他也没有对我解释过。

大哥不仅不打黄草蛇,也不打成双成对睡觉的蛇,这让我不太明白。好像人家睡觉了就不值得打,要打也要等人家做好准备,或是趁人不备攻击人家是有失风度吧?

有一回在山上,那两条蛇是我看见的,我在大哥的背上害怕地大叫,两根,两根。

大哥放下我,问,哪里?

我一手指去,那里,那里。

二哥也看见了,说,两根。

苦宝他们也看见了,大喊,是两根。

真的是两根。

这两根蛇也太大意了吧?居然躺在松树下睡觉,光天化日之下,难道不怕被人发现吗?难道不怕人类伤害吗?尤其碰上像大哥这样的蛇类专家,一段时间没有打蛇,手就会发痒的。所以,我想这两根蛇无疑又是他手下的败将。同时,心里也后悔,我如果不叫,或许他们不会发现,也就救了两条可怜的生命。

我却叫喊了。

那两根蛇酒杯般粗细,一身花白地缠绵在一起,绞来翻去的,很亲热。它们一点也不惊惶,好像对我们的到来没有看见,感觉不到危机,继续着它们激动的翻滚。

我没有催促大哥下手,害怕两条生命又会死去。他们却把胜利的希望寄托在大哥身上,眼里冒出紧张而激动的光芒,希望他快点下手。

大哥却一反常态,马上转过身,说,莫看莫看,快走。

二哥说,为什么看不得?打不得?

大哥说,蛇在交腹,看不得,看了人要背时。

二哥说,什么叫交腹?

大哥不满地说,老二,你就是喜欢问,太没有知识了,交腹也不晓得?交腹就是公子蛇和婆子蛇睡觉,蛇交腹,哪怕就是再毒的蛇,也不要打。

为什么?二哥又问。

大哥说,又问又问,人家是在做好事呢,我们要成全人家。

做什么好事呢?二哥竟然又问。

大哥无奈地笑起来,讲不清,讲不清,莫问了。

又朝二哥骂,老二,你好蠢的。

二哥受了委屈,说,哥哥你骂我。

骂你?蠢卵子。大哥说罢,忽然大笑,山上顿时充满了狂笑。笑声在树林里草尖上滚来滚去,像一团团快活的云彩。

我们终于走开了。

我不晓得,大哥这些神秘的说法是从哪里学来的,难道看见蛇交腹就会背时吗?人间倒是有这种说法,说看到男女睡觉要背时的,却没听说过看见蛇交腹也会背时。

不管大哥的话是否可信,那天的确很奇怪,碰见蛇交腹之后,大哥蠢蠢地狂笑一阵,原本艳丽的太阳陡然不见了,好像突然落下山岭。天上阴云重重,凉风嗖嗖,满山的松树猛烈地摇摆起来,雀鸟也慌张地乱飞,有的鸟竟然懵懵懂懂地撞在树杆上,叭地掉落下来。山里原来清新的空气也变得浑浊,浓厚的腥味充满树林间,腥味像泥土的气味,又像河水的气味。总之,那种气味沉重地充塞我们的胸膛,让人透不过气来。

大哥终于停住狂笑,然后,怔怔地看看天上,又看看树林和慌张的雀鸟,惊慌地说,我们今天会背时的。说得我们很害怕,纷纷说,那快下山吧。

第三次惊心动魄的场面出现了。

那天,大哥好像有什么预感,不像以前下山时总是让我们走在前头,这次他抢在前面走。刚到半山腰,我们发现山路上横着一根麻黑色的狗婆蛇,两三寸长,满指头般大。当然,我现在晓得它的洋名叫蜥蜴。山上的狗婆蛇很多,大的小的,长的短的,它们害怕人,且动作利索,经常是一溜,眨眼就不见了。

问题在于,这根狗婆蛇竟然不害怕我们,横在小路上,绿豆般的眼睛盯着我们。

大哥跺了两脚,它也不走。

天色压得很低,风也大起来,山上一片树响,哗哗哗,响得我们慌慌的。大哥说,今天会背时。然后,又重重地跺两脚,蛇仍然不走。大哥来火了,大骂,然后,捡起石头朝蛇打去,把狗婆蛇打成了两截。

我心里突然痛了一下,当然,我也责怪狗婆蛇,大哥本来是无心夺取你生命的,这个我能够作证,而你为什么蠢蠢地不走呢?

我们以为没事了,想移步。这时,怪事出现了。蛇的前半截不动,尾巴那一截却在地上跳动起来,开始是小跳小跳的,然后,竟然一下飞起来。飞到半空中,突然转了方向,向我们猛地冲来。大哥的脸一下子变得惨白,慌忙脱下背心,一手护着我们,一手把背心在空中拂来拂去,驱赶着那截具有攻击力的蛇尾巴。

我们都吓得忘记了叫喊,忘记了逃跑,惊惶地望着那截飞舞的尾巴。

其实,那截麻黑色的蛇尾巴尖,只有细线般大小,一时直直的,一时又挽成一个小圈,无声而凶险地威胁我们。我和二哥吓得掉了魂,死死地抓紧大哥的腰身,苦宝他们就抓紧我们的腰身。那种阵容,好像在耍老鹰抓小鸡的游戏,生怕遭受到可怕的蛇尾巴的攻击。大哥身上的汗如河水般倾泻,我们从未见到这个蛇类专家如此地惊慌过,紧张过,害怕过——他历来是我们眼中的英雄。

那截危险的尾巴在空中盘旋一阵,终于无力地掉进草丛中。

这时,大哥急忙把背心往二哥手里一塞,喊,快跑。然后,背起我疯跑。那真是一次大逃亡,这支在蛇类面前战无不胜的队伍,今天已是溃不成军,喊的喊,哭的哭,扯的扯,摔的摔。

我们终于跑到山脚下,大哥放下我,倒在地上呼呼出气,脸色苍白,嘴唇发紫,一身稀软。

我们慌了,生怕大哥出事,问,你怎么了?

大哥半天也没有做声,此刻,耳朵像聋了,两眼呆呆地望着天空。天空的黑云渐渐地消失,呼呼作响的冷风也慢慢停息,山上的松树又归于寂静。我们望着山上,生怕那根可怕的尾巴又卷土重来,恨不得马上离开这个凶险之地。而大哥不走,我们也不便离开。

我们都陪着他,一直躺到天断黑。

后来,大哥才告诉我们,说这种会飞的狗婆蛇,他也只是听说过,从来没有见到的,听说那尾巴虽然细小,却十分厉害,专钻人的耳朵,左耳朵进,右耳朵出,一钻,人就没有了命。所以,那天他很紧张,生怕死人。大哥说,它无论钻进谁的耳朵,谁就会见阎王。

如此看来,大哥还不能算一个出色的蛇类专家,还有很多蛇类的知识需要他学习。

2001年5月2号,当我和兄弟们来到雷公山时,看到了什么呢?什么也没有。雷公山光秃秃的,水土大量流失,它那种令人嫉羡的丰姿不见了,它的青春和生动也不见了。像一个衰老过快的女人,几十年光阴一晃,乖态的脸就没有了,丰满的胸部和翘翘的屁股也没有了,秀美的长头发也全部脱光,像个秃子。娇艳消失,红润消失,温柔消失,青春消失。展现在我们眼前的,是没有细腻光泽的皮肤和没有肌肉的可怕的骷髅。

忽然,我想起躺在省博物馆里的西汉女尸。

我们感慨不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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