中篇小说丨纸篾蓬莱

2016-09-12 10:57:08 [来源:新湖南客户端] [责编:吴名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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纸篾蓬莱

作者丨邓宏顺

 

1

还是他几年来画虫蛹、稻苗的那块油漆驳落的老黑板斜靠在主席台左边那根松木巨柱上,但今天,黑板上的特殊内容却以巨大的能量猛烈地摇撼着大家的心旌。记票数的"正"字如一匹脱缰的烈马,越来越无法驾驭。台下的代表们心花怒放,台上的领导们却如坐针毡。好在每位领导面前均有茶杯一个,可捧杯喝出威严的音乐,亦可看茶杯盖上的彩色椰树海滨图心潮起伏……但台前唱票的人还在越来越神气,翻腰翘肚地念着陶金的名字:

"陶金。"

"陶金又一票。"

"又是陶金一票。"

陶金名字上顶着的"正"字像一只兴奋的小鸟一蹦一蹦直往上蹿,遥遥领先,把别的候选人名字撂进了深峪。

陶金坐在礼堂的第三排破木椅上,蓬乱的头发下是黄土颜色的脸,山坡一样的胸脯。会场上发生的这一切融进他的意念世界,使他心里有惊涛一般的激动,也有风筝一般的茫然。

唱票结束数正字,陶金果然是得票最多。全体代表掌声雷鸣,如放坝水般欢腾开了。

按往常的选举,此时应宣布陶金当选,但主席台上的领导们却是严肃地沉默着。这太使他们感到意外,陶金根本就不是他们想要的人,他甚至根本就不是候选人!代表大会的红纸横幅悬在会台的大梁上,没有玻璃的破窗子正好让田野的酥风欢快地摆弄着横幅发出哗啦笑声。主席台上的桌布是从床上临时扯起来的方格花床单,但这并不有损会场的威严,话筒照样在灯光里闪烁着银亮,台上的那一排领导的前额照样红亮。

不知是哪位领导清了声噪门,会场立刻鸦雀无声,这都因为代表们等待领导宣布陶金当乡长的心情实在太急切。但高音喇叭没有跟代表们说陶金当乡长,也没有说他不当乡长,而只是如实宣布候选人的得票多少,既不违背选举法也不助长民意,这就是艺术。艺术讲究的是圆熟。

代表们的议论像一阵旋风在礼堂里刮出嗡嗡声来。直到散会,集中的旋风才变成了散散点点的微风,在乡政的院子里四处拂起。

虽然还没有人敢敲定陶金当乡长,但并不影响代表们火辣辣的情绪。以往的代表会有人戏说是"举举手,喝喝酒,往回走",今天总算是作了一回惊人的主。代表们很高兴地去吃饭喝酒了,陶金还一个人坐在礼堂第三排的破椅上。广播员还没有收拾扩音设备,高音喇叭还唱着《国际歌》,不靠神仙皇帝,全靠我们自己……但陶金不知道自己该怎么办了。陶金朝礼堂大门外斜眼出去,看见乡政府院里那几棵香樟树生命繁茂,已冒出一层绿亮的嫩叶。这树是他进乡政府当农科员那年栽下的,如今已长得这么高大了,而他自己觉得这三四年真是一晃就过了。现在独坐礼堂,便对那几棵香樟树感到异样的亲切。髙兴的代表和不高兴的领导都走了,周围一下子就不再是从前的情感。从前他在乡农技站当农科员,从家里担米交食堂吃饭,领一份临时工作人员的工资,一年要做的工作就是在这个礼堂借助那块油漆驳落的老黑板,为农民上好几次农业技术课,然后下村到户辅导农民怎样搞旱育秧,怎样防病治虫, 怎样改良低产田,怎样选育良种等等。在乡领导眼里,他只是一个很有责任感很能干的临时农科员,在农民眼里,他只是一位很懂技术很热心帮助别人的好技术员。而今天, 他成了和乡领导争椅子坐的竞争对手了,他成了农民依靠的父母官了,他将是一个身不由己的人了。其实做一个临时农科员没有什么不好,有份稳定收人不说,尤其是看着自己的技术在农民的田地里变成金黄的稻谷和红亮的硕果,真有一种难以诉说的欣慰,而且忙完了乡里的公事又可以回家去自己的田地种上一片叶绿瓜红的好庄稼。虽然想得这么消极,但现实让他心里仍很激动。他坐在那张破木椅上不停地叉开手指梳理自己那一头越梳越蓬乱的头发。这头发真像自己的心情。信任是一份负担,以后真要他想这一两万人的事情了吗?他长叹一声,从礼堂的大门口走出来,乡干部都去了酒馆参加代表大会会餐,院里只有些娃娃们在早春的冷风里玩鱼眼风筝。娃儿们并不知道陶金选上了乡长,仍然叫他陶伯伯。这时候,陶金最怕那些懂世事的人跟他说奉承的话或者嘲讽他。此时此刻,幼稚真是好东西!陶金一时显得有些茫然,想了想,决定还是回家一趟的好。

妻子在往瓜园里担粪土,红扑扑的脸上滚着晶亮的汗珠。这一堆一堆的粪里将孕育出春天的花和秋天的瓜果。陶金虽然在乡政府呆了三四年,但还是回家来见了这片热土方感到真实和亲切。妻子的双眼是真正的情海,但今天这情海好像故意不向他敞开。要在往日,陶金一进家门,妻子朝他笑着一双亮亮的眼睛,他就如一艘巨船驶进了温馨的港湾。今天妻子的双眼总落在别处。陶金走近妻子,讨好地笑笑,又拿了锄头帮她刨粦土,说:"以后只怕我帮你的时间就更少了。"

妻子那种深刻而独特的爱皱紧在眉头,说:"知道你是大乡长了。"在妻子眼里,选上乡长并不可喜。

陶金看看妻子,明白乡政府的选举情况已经有人跟妻子透露了,就制止妻子:"你别乱说,选是这么选定了,你知道上面批不批呢?我一个农村户口,连个国家干部都不是, 当真一下子就能升天上去了?说出去的话收不回来,以后见了人拿什么蒙脸?"

妻子说:"上面不批才好呢,要是批了,只怕一个脚尖儿都轮不到我了。"

陶金说:"我永远全部属于你!"

妻子说:"哄人!"

在这些话里堆垒起来的粪土已经成了几座小小金字塔。陶金正干得起劲,妻子却夺过他手里的扁担往家里走。黄亮的夕阳后面走来一个缱绻的夜晚迎候他们。这一夜,夫妻俩把当乡长的事说了个枝繁叶茂。屋后的鸡鸣像军营的号角很嘹亮地响过一遍又一遍。

陶金家的木楼是沅水流域那种古老模式的青瓦木楼。陶金起来开门时,独叶门摩擦出来的钝闷的叫声宣布了这家人新一天的开始。儿子陶钟双手揉着眼,好像怕爸爸溜了,从房里急忙跑出来,堵在爸爸的面前说:"爸爸给我做风筝。"女儿陶铃翘着两个羊角辫也堵在爸的面前说:"爸爸, 我也要风筝。"陶金心里很烦,把儿女们推开,骂着说:"去去去,爸莫干正经事儿了?那风筝能结谷子下蛋?"陶金平时是很喜欢娃儿的,陶钟和陶铃就扭扭屁股把陶金拉上了。陶金说:"你们听话不听话?"钟钟和铃铃头上各挨了几栗暴,大人们的烦怒就这么落在不懂事的娃儿头上。妻子用编织袋灌了鼓鼓一袋米从房里拉出来,见娃儿这么任性,也就跟着骂:"是该敲几栗暴!还不快吃饭读书去!"孩子们吃过饭,把书包赌气地重重往肩上一挎,又朝爸爸狠狠地瞪几眼才走。他们不知道爸爸选上了乡长。陶金一边用细麻绳扎着米袋口 ,一边骂娃儿:"一个个都这么个牛脾气!"妻子白他一眼, 说:"还不是种你!"

往日陶金也是这么一个月运一袋米到乡政府去,从来都不是今儿这心情,今儿这心情真是进了南杂铺,甜的酸的辣的苦的样样都有。昨晚上两口子研讨了大半夜,觉得如今还是不当这个乡长的好。当了乡长,日后办亊会有很多难处,在一些具体事情上,维护乡政府利益得罪老百姓,维护老百姓利益要得罪乡政府。靠政府么,他是老百姓选的乡长;靠老百姓么,他是拿乡政府的工资。最后还是决定今儿去乡政府给张书记递个辞呈,说自己能力有限,当不了这一乡之长,还是当他的农科员。但心里又还是不舒坦,总觉得这么做又欠了全乡代表的情,干部里面叫辜负了期望吧。.

陶金坐手扶回到乡政府,从拖斗里拉下那一大袋米蜗牛背壳地往食堂里扛。食堂炊事员一边给陶金称米,一边说:"陶乡长,你昨儿哪去了?酒席上,代表们四处找你呢。" 陶金笑笑,庆幸自己昨儿学了赖皮刘邦。陶金说:"代表们这杯酒不好喝,烫喉咙呀!"炊事员说:"你当农科员不喝酒可以,当了乡长不喝酒那不行!能喝白酒喝啤酒,这样的干部要调走,能喝二两喝半斤,这样的干部要栽培,能喝八两喝一斤,这样的干部才提升呀!"

陶金又笑,说:"你也改行研究干部政策了?我本来就不想提升,我还是当我的农科员,我这就去找张书记退官。"

炊事员恨铁不成钢地把手里汤勺重重地敲了一下,说: "有权就能致富!给你个汤勺你不要,要是人家把汤勺拿走了,你想口汤喝可就没勺了。"

陶金说:"我没有能力喝这口辣汤。"陶金这么说过就悠悠然去找张书记递辞呈。路过乡政府门口遇上种子站里正有人吵架,他过去看看,原来是买种子的农民为种子质量问题和种子站的人吵架。陶金把农民退回来的种子捧在手窝里一看,很明显属于假冒伪劣。陶金很想一句话就把这事情了断,但他还是忍住了。这种子站是老易的内弟在负责,老易就是这次上面指定的乡长候选人。陶金仿佛又坐在礼堂第三排破木椅上看着黑板上自己的选票是那么快地抛下了老易。既然自己是胜者,老易头上的事,或者和老易有点儿牵绊的事,他就应当温和些退让些才是。陶金就把老易的内弟叫出来,说:"李站长,这种子是要斟酌一下。"

李站长额头皱得紧紧的,咬着一支烟问陶金:"这种子站归你管了?"那神情显然是要为老易出口气。

陶金本就不想当这个乡长,于是并不计较这些,还是好心地说:"你先把种子退了 ,其他话我慢慢跟你说。"

李站长把半截烟狠狠地甩在地上,重重地踩了一脚,分明是踩挪陶金的样子,又直着一根食指像枪一样对准陶金说:"你给我滚远点!你有什么资格跟我这么说话?啊?!"

陶金倒先红了脸,有点气也有点羞,深怕自己说话有什么官腔了,更加和善地说:"我这是好心,就是话说得不中听,你也应该原谅我。"

李站长更加动起个弹簧腿,说:"你别在老子面前摆姿式,你以为代表们选了你,你就是乡长了?跟你说,还远得很!上面没有红头文件批下来,代表们选了也没用!"

陶金沉默了一刻,这个李良也太性急了些。他心里慢慢地冷静、清晰起来。自从昨儿选举时起,他心里就升腾着一团道不明白的雾,现在李良这么一说,雾倒渐渐地散了。显然是有人不让他当乡长。他本是想待李站长把种子退了,然后再跟他说说卖这样的种子误了全乡的阳春,这经济损失谁也赔不起,这责任谁也负不起,如今的农民也懂得法律了。李站长根本不僅农业技术,是凭老易的面子来承包这个站的。他不仅不理解这些,反而口口声声带着火药味找他发私怨。他算是已退让到了边沿,再不硬硬腰杆他得下悬崖了。他说:"我们说这种子就说种子,别扯到选举上去,选乡长不在我账里算也不在你账里算。"

陶金这么一硬,李站长就红了眼,说:"不是仗着选举那几票你仗什么?告诉你,你自己想明白,代表是什么?投完票什么也不是!具体办事的权力还没有落到代表手里。你别这么脑壳上戴个绿豆壳不知轻重。代表算个卵!"

陶金只觉得自己心头的火直往上喷,再也压抑不住了,他说:"你怎么骂我就算是我惹了你,可代表们没有惹你,你别这么说脏话往代表们头上泼粪!"陶金话没有说得很恶, 但声音很刚硬。

李站长说:"我泼粪了,你能把我抬出去求雨吗?!"

陶金心里的火山口终于爆发了,全身的力气几乎都涌到了他的右拳上。他一拳砸在办公桌上,说:"李良,我今儿跟你说明白,代表们投完票是什么都不是,但是代表们授权给我了。本来这乡长我不打算当,你今儿要这么呕屎,我就非当这个乡长不可了!你这种子我也管定了 !你认为上面的红头文件不会批准我当乡长?你不相信党和政府我相信!选举有选举法,我相信上级会按法律办事的。我今儿站在这里当天当地说句话,我若管不了你这批假种子,我就从这水泥地上钻下去!"

李良也没有想到这个临时农科员一下子就这么钢筋铁骨了。事情越闹越大,来了好些人把陶金推进了乡政府,劝他少说几句,李站长仍在大门外高声地叫着:"你等着瞧!"

2

陶金因为和李站长赌着那口气,不再去和张书记说不当乡长的事,甚至想如果上面不批,他还要上诉。

那天,全体乡干部和全乡的村干部都坐在会议室等待开会。早春的阳光特别明媚,一个绿亮亮的邮递员从阳光里走过来,递给秘书一些报纸和信件。秘书拆了信,把一份红头文件高高地扬给大家看,说:"陶乡长请客!陶乡长请客! 上面批了!"选举法归选举法,现实归现实,这些日子大家都还疑虑着这地道农民能不能被批准当乡长。这时,红头文件一到,悬着的石头终于落了地。陶金并不髙兴,只是觉得自己终于出了这口气,但大家都说要他请客,心想也不能不请,口里还是说:"算了吧,别让人家说我太张狂。"秘书朝陶金走过来,说:"那不行,要请要请!还记得那天我到河边请你来上课吗?"说着就在陶金的衣袋里摸出一张50元的钞票来。这时,老易离了会场往厕所那边走了,李良出了会场往种子站那边走了。这下秘书拿着钱又犹豫起来,怕得罪了老易和李良,转头问张书记:"买不买?"张书记笑笑,说:"买! 湄湾乡今天出了第一位由代表选举的农民乡长,应该庆贺!"

秘书去了一会儿,就提了一铁桶的苹果梨子和花生回来,在一片嘴巴加工声中,陶金箅是合法合理堂堂正正的湄湾乡乡长了。

散了会,陶金去找李良。他说过如果管不了这批假稻种,他就从水泥地上钻下去!庄稼人锄包谷割豆子,一锄一个坑,一刀一棵树,话不多,说了就得算数。陶金来到种子站却不见李良,问在那里负责卖种子的两个小姑娘,姑娘说, 李站长退假稻种去了。

陶金说:"真去退了?"

姑娘嘻嘻笑,说:"谁还敢戏乡长呢?!"看来刚才请客的事传得很快。

陶金说:"种子全拉走了吗?"

姑娘说:"乡长不准卖,谁还敢卖?李站长怕你呢。"

陶金鼻子里一笑,说:"他怕我一个农民干嘛?只怕他是要换一个地方打枪了。"

炊事员敲响了挂在食堂门口的老铁圈。老铁圈是炊事员挂的,多年来就很尽职地一次次发出吃饭的讯号。陶金走到食堂门口一摸衣袋。刚想起从家里带来的50元钱已被秘书摸去请了客。平时也有赊账吃饭的时候,但不像今儿,今儿是红头文件到乡的第一天,总觉得跟炊事员赊账有些那个。正好张书记在大门口齐人,说扶贫办来人定今年的扶贫项目,叫副书记、副乡长们都去陪陪。陶金虽然不大喜欢评价别人的是非。但对乡里领导的大吃大喝一直在心里恶着。张书记叫陶金,陶金就说自己这几天大便带血,不能沾酒。陶金在乡政府巳工作了这么几年,明白这种场合,说一般困难是推不脱的。陶金鼓足勇气进了食堂,饭菜端在手上之后说:"记账啊!"

炊事员从碗柜顶上拿来一截油腻满身的粉笔,在门背面的陶金名字后那一串"+"号的尾巴上又续上了 "+1.5元"。写完,炊事员又意味深长地叹道:"不久,我又要减少一个顾客了。"

陶金明白炊事员指的是什么,说:"我会永远当你的上帝的!"

炊事员说:"当公仆比当上帝好。当上帝吃饭要拿钱,当公仆可以白吃,你不要思想觉悟太低。"

陶金摆摆头,说:"真是《西游记》里琵琶藤蔓也可以成精啊!"

但是,陶金终于躲不脱陪客这场差事,张书记从酒席那边派人把陶金的饭钵子抢了,说这样的扶贫项目必须乡长到场,乡长是全乡的法人代表,最后的项目、资金落实,都要法人代表签字。边说边把陶金推走了。陶金终于成了这种场合非有不可的人物。

人啊,真是个说不清的东西!陶金本是厌恶这种场合的,但到酒席上和大家见了面,又得做出十分高兴、十分热情的样子来。张书记将扶贫办的领导一一介绍给陶金,陶金一一躬腰拉手,很不像个官样子,然后落座,从桌上的瓷盘里抓几颗瓜子来剥,说:"湄湾穷啊,还请各位领导多支持。" 扶贫领导说:"我们对你这位农民乡长很感兴趣。"张书记就陶金示意这时候该说些铿锵有力的话了。于是陶金说:

"别的我老陶不敢说大话,要说在扶贫方面为农民办点儿实

事,那我是手腕子上的戏一烂熟!"

张书记很髙兴地抢过话说:"那是那是,我们陶乡长在农业学校学过两年农作专业,又在乡政府干了这么多年农科员,他在乡里的威信比我髙啊!这次选举,全是代表们要抬他。"

陶金心里高兴,脸也羞红了,赶紧接话说:"张书记过奖了,张书记过奖了。"

扶贫领导说:"那好那好,陶乡长,你先按照你的想法谈谈项目,看看可行不可行。"

陶金心里想说,但还是见官学官地谦虚了一句:"请张书记说吧。"

张书记说:"你说你说,你现在是一乡之长,我怎能以党代政呢!"

陶金还是不敢大胆地说,又认认管党群政法的张副书记、管农林水的高副乡长、管财贸的雷副乡长(老易对落选不服,据说去组织部跑官了),虽然他们都是副职,但他们都是国家干部,他陶金还是另册的人啊!几位副职在这个问题上也都很慷慨,不慷慨也没有好处。他们很大度地向陶金点了点头之后,陶金这才放心地往下说话:"各位领导,我不是个说漂亮话的人。对于我们脚下这片古老土地的思考,不是近几年的事,而是20年前我就开始了。那时候是工农兵上大学,我被推荐到农校。毕业前父亲患了一场大病,我接到电报回来看他,他已经病危。他拉着我的手,想说什么但又不说,只见眼泪直往下滴。我跪在父亲面前说:"爸,你有什么话你直说,儿子在听着。"父亲蠕动了半天嘴唇才说:"儿啊, 我想鱼吃。"我心里一酸,泪如泉涌,我的父亲啊……那时候村里穷,除了种粮吃饭,根本就没人养鱼,市场已经封锁。为了满足父亲这点儿要求,我就地取材用墨水瓶做了个炸弹去河里炸鱼。毒花花的太阳使我看不清火光,墨水瓶在我手里炸了。"陶金伸出他的左手来,果然,拇指、中指、食指都只剩下半截。陶金拿餐巾纸擦了眼角上的泪继续说:"我最早是在书刊上了解到世界上发达国家的农业情况的,从那时起,我就在思考:同是在这个地球上,为什么人家脚下那片土地诞生富裕,而我们脚下的这片土地只诞生贫穷?如果说是中国人不行,那为什么古代中国总处于世界领先的地位? 如果不是土地问题,不是人的问题,那又是什么问题呢?我也茫然过。后来我在我的老师袁隆平身上找到了自己力所能及的事情。我曾和袁老师在一丘稻田里搞水稻杂交试验, 他并没有在我们学生面前说过什么豪言壮语,但他为整个人类的生存作出了自己的贡献。我想,我为什么不能把自己的知识也用在为农民致富这件事情上呢?所以,那年乡里请我来干农科员,我二话没说,其实工资很少,一个月才几十块钱,后来加过几次,现在也才200多元。"

扶贫领导说:"你是杂交水稻之父的学生?你真荣幸。"

陶金不好意思地摸摸自己那一头蓬乱的头发,说:"应该说有愧。"

餐桌上已经上了好几道菜了,张书记有些急,就催陶金:"今儿不是生产队里开大会诉苦把冤申,你还是谈扶贫项目吧。"

陶金说:"说得太多了,各位领导原谅。这个扶贫项目呢,我们就搞早熟髙产蔬菜。这也是我这几年来一直想干的,我们湄湾乡现在吃饭问题已经基本解决,就是手里没钱,穷!这几年我做过试验,搞一季早熟髙产蔬菜再栽一季杂交稻,亩产稻谷可以过千斤。还可以赚千多元的蔬菜钱。而且这个项目很容易为普通农民接受,关键只要抓两个环节,一是统一换种,现在农民用的种子都是自己一年一年留下来的退化种子,长豆角没有五寸长了 ,所以产量特低;二是抓样板引路,一个自然村办一个样板,各家各户跟着做就行。要农民做的事情不能弄得太复杂,干几年,他们自己就懂了。这个项目见效快,扶贫办只要支持点种子钱就行,投资少。摘别的大项目我看湄湾乡条件还不成熟,别的地方上了很多大项目,结果也都是弄出贷款的多,弄出效益的少。"

扶贫领导很同意陶金这些看法,这几年他们也的确被那些嘴张在天上的领导人弄苦过,他们感到陶金才是个实在人,就说,行,上这个项目。

张书记一下子高兴起来,他最担心的就是怕今天这项目谈泡汤,现在他才意识到陶金前面的诉苦也是必要的铺垫,他觉得陶金并不是不能胜任乡长这个职务。陶金的能力强些,他当书记的自然就会轻松些。张书记说:"在什么地方做官。首先是要想办法把老百姓弄富,老百姓吃好了,我们吃好的他们也不会有意见,老百姓吃差了 ,我们吃好的,他们怎么能不造反呢?如今很多工厂就是这个问题,工人下岗生活没着落,领导们却花天酒地,你说工人怎么能不找政府发脾气闹事呢?陶乡长这想法好。"

一大桌菜全都上齐了 ,平面不够占甩便往上堆放起来,凡乡里能找到的好东西,有血没血的,全都炒了煮了蒸了端上桌来。酒也都满上,只等待着主人发话。

扶贫领导说:"张书记,这太腐败了。"

大家都明白这话是什么意思,只是谁也不愿挑明。张书记开玩笑说:"我们不做个富裕样子,扶贫哪个有目标呢?" 说得大家都轻松地笑了。

张书记端了酒杯说:"来,为我们合作成功,为老百姓尽快致富干杯!"

陶金虽然在乡政府当了这么些年的农科员,但像这种乐融融的场合他还是第一次经历。既然在桌子上坐了,项目已谈定,他又说不出漂亮话,就不能不给各位领导敬一杯。

席还没有散,他眼里的天地就摇晃起来。张书记看陶金实在不行,便动用特殊政策,叫他提前退席回了乡政府。陶金回房躺在床上也实在受不了,只货得胃里边又胀又烫,要呕呕不出,只得大声地呻吟。秘书来看他,很着急地给他捶胸拍背,又面授一诀窍:用手指抠喉咙就会大呕。陶金照做, 果然有效,一肚子酒菜全都倒了出来,然后不知人事地睡了。秘书的学问深啊!

第二天陶金醒来天还很早,虽然四肢软软的,他还是强迫自己尽早起来四处走走,以示咋儿的酒没有把他打倒。人不能丢面子,乡长更得讲面子。

陶金从大门口走出来,沿着一条街道往田畈上走。乡政府在湄湾村,故名湄湾乡。外面一条弯弯的河,一年四季河雾如云,舟船如梭,内面一座翠翠的山,朝朝暮暮鸟歌如乐。这一切对他来说并不生疏,但今天他感到这一切却格外新鲜,是因为这片土地让他走上了乡长岗位吗?是因为自己可以在这片土地上做成一些事情吗?或者是因为别的什么呢?

3

在陶金的催促下,扶贫办很快和湄湾乡签了扶贫项目合同,陶金又去自己的母校调回了蔬菜良种。

如今的农村人,独立意识渐渐地强了,大喊大叫是没人信了,惟有典型引路才行。好在推广农业科技,陶金有很得力的群众基础。陶金在窗前灯下铺纸运笔,将全乡68个自然村每村确定了一个样板户,将户主列于表上,然后叫秘书印举办农业技术培训班的通知,趁湄湾赶集那天发了下去,通知上仍然注明:授课人:陶金。

培训班开课那天,天气好像要故意考考陶金,来了个雨加雪,院子里湿软的泥土上叫雪粒儿砸得一地的麻点。

天气恶劣,但听课的人到得很齐、很早,今天的湄湾农民已经开始懂得科技和信息就是金钱,尤其是陶金的农技课,历来上得很实在,听了用了就增产增收。

课仍然在礼堂里上。陶金拿着一盒粉笔走进礼堂去擦黑板,想起那天选举的情景心里又激动起来,这块油漆驳落的老黑板,对于他的人生来说,真是如长江两岸的古战场遗址,那么值得回忆。陶金说,他今天先是以农科员的身份给大家上农业技术课,然后他还要以乡长的身份安排全乡推广早熟高产蔬菜的扶贫项目。乡里的事情不干则巳,干起来总是靠蛮,陶金一口气上了大半天的课,中途也不休息。上完课,他站在讲台上说:"今天要告诉大家一个好消息,今年县扶贫办和乡政府联手在全乡推广早熟高产蔬菜,今天来听课的都是我认定的科技骨干,你们要在三天内按我刚才所讲的弄出个样板来。你们要负责带动你们所在的自然村,每个农户都要把这项目干起来。种子由扶贫办出钱买,白送给你们;技术由我负责,当然还是白辅导你们啦。五天后,我要逐户检查,样板办得有缺陷我可以纠正完善,但是,无动于衷的人,我就把现场会拉到他家里开,吃饭喝酒就由他负责,你们说好不好?"

大家齐哄一声:好!于是就笑开了。

散了培训班,行政会计叫大家去领工资。陶金正好要钱吃饭,便走进财会室去签字。他拿起笔来,一页一页地翻阅工资表,从张书记看到最后一个退休干部,赵钱孙李几十号人,就是没有他陶金的名字。陶金一时不知道自己的手该怎么收回去,又想起李良的话来:"代表箅什么,投完票什么也不是!"要是代表们知道他陶金现在还没上工资表,不知又会说出些什么来。老易像是故意做给陶金看的,将那沓票子嚓嚓嚓地数了又数,抖给大家看。这让张书记着了急。张书记说:"刘会计,陶乡长的工资是怎么回事?"刘会计说,她问过财政局的领导了,财政局的领导说,要等人事局办了招干手续,财政这边才能按人头拨工资。刘会计又说她到人事局问了,人事局说,全县还没有这类先例,还不知道该怎么办。陶金只好硬着鼻子说:"不急不急,叫花子都饿不死,莫说我陶金还是乡长呢。"

张书记说:"那不行,吃饭钱都没有那怎么工作?刘会计,仍然把农科员那份工资发给陶乡长。"

刘会计说:"那以后乡长工资拨来了就不好做账。"

张书记说:"那就先打借条借,做往来账,工资拨来了再还过去,账不就平了?"

刘会计说,这样也可以。

陶金虽然折腾到了那份农科员工资,但总觉得他和这个乡政府还是有隔膜。论工作,论情感,他都感到自己还是蹲在村里好。

陶金和张书记说下乡了,就一竿子插进村里半个月。这半个月,他从湄湾村开始,一个个自然村去看样板,不合格的又在他的指导下返工,然后按自然村组织农民开现场会, 直到村村都落实了种植面积为止。全乡走遍了,最后一天他又回到了湄湾村。在湄湾工作过的干部都清楚,各项工作最难摘的就是乡政府所在地。因为见的大官多,得政策的好处也多,就滋生了一种惰性,什么工作到政府附近就都无所谓。陶金转回湄湾村的田畈上一看,果然还是这里行动得最慢。湄湾村的情况,陶金是熟悉的,什么事,只要把河边的三块挡水岩搬掉就会顺顺畅畅了。所谓三块挡水岩就是住在河边茅屋里的王氏三兄弟。老大叫钢佬,老二叫铁佬,老三叫铜佬。他们的父亲从解放前穷到解放后,解放了,分得地主的几亩土地,但也还是一直穷到寿终正寝。三兄弟长大成人后,身体五大三粗,脸阔方圆,若看相先生论来,定不是个穷命,但还是穷到今儿不变。好女人不肯进这个茅屋,老大娶个媳妇是跛子,老二娶个媳妇是肇子,老三娶个媳妇是哑巴。湄湾人都说这个家可以选个残联主席了。三兄弟也并不懒,一天忙得脚手不停,但就是赚钱的事儿挨不上边。比如修公路、筑水库,都只能在包头手下死担土硬抬岩;又比如竖屋结婚做好事,他只能帮人家扛桌子、洗菜、淘米,仅能弄得个肚子饱。这些年政府扶贫也帮过他们,先是给他们家兔费送过长毛兔种,后又给他们无偿送过马头羊种,七彩山鸡种,但他们就是不知道如何侍候这些生命,养兔兔死,养羊羊绝,养鸡鸡瘟。人穷了脾气就大,遇了不顺心的事,三句话不对头就拳头抡在人家胸脯上。湄湾人有句话,不怕张不怕李,就怕王氏三兄弟。搞计划生育,他三兄弟是块挡水岩;收粮纳税,他三兄弟也是块挡水岩;推广旱育秧,三兄弟还是块挡水岩。此刻陶金站在他三兄弟的这排土砖茅屋前就如同舵手面对航道上一块巨大的礁石。

先是钢佬回来,一根腰带扎着一身油腻的衣服,见了陶金就说:"陶技术员,这茅屋有什么看头?"

陶金说:"你没在电视里看诸葛亮和杜甫都是住茅屋?"

钢佬说:"我家哪有电视机?"

陶金说:"只要你听我一句话,包你三兄弟今年都要买电视机。"

钢佬紧了紧腰带,拍了拍胸脯,说:"我祖宗葬的是冷水洗鸡巴,一块穷地方,政府给我想尽了办法,就是弄不富,我现在认命了。"

陶金拍拍钢佬的肩膀,说:"你把铁佬、铜佬都叫来,我要跟你们说个当紧事儿。"

钢佬毫不在乎地说:"有什么事儿你说么。" 陶金说:"今天这事儿缺一个兄弟我都不开口。" 钢佬以为是什么神秘东西,回头就叫铁佬和铜佬。今儿湄湾有人嫁女,王氏三兄弟都在那儿扛桌子端饭菜。钢佬把两个弟弟叫来,在屋门口的柚树下围着陶金坐了。陶金先是不言不语,在每个人面前放上一个圆鼓鼓的红尼龙袋,然后说:"你们知道这里面包的是什么种子吗?你们打开来看。" 王氏三兄弟很神秘地把包儿打开来看,原来里面是些辣椒种。这倒也好,王氏三兄弟年年没有留辣椒种的习惯, 每年都是待别人栽完辣椒后,才到人家的辣秧地里找些脚

子辣秧栽上。湄湾人都笑他们兄弟,再好的辣椒在王氏地里也只能结娃儿的鸡鸡。陶金算是弄懂了王氏兄弟,倘若给别的什么,他三兄弟不一定喜欢,这辣椒种,果然是笑纳了。但兄弟仨也并不和陶金想在一处,陶金想他们致富,他们倒想这一年有辣椒吃就是件好事。陶金也没有跟他们说致富不致富的事,只是说,这种辣椒的栽培要听他的话,他叫整地就整地,他叫施肥就施肥,他叫下种就下种,他叫移栽就移栽。陶金以为说得这么武断的话不好接受,王氏三兄弟偏偏听得高兴,说以往他们就是缺这个,如果有人具体叫他们怎么做,就不会死兔子绝羊鸡发瘟了。

在陶金的指导下,不出几天,王氏兄弟的大棚、地膜白亮亮地在湄湾田畈上出现了。这比开会写标语的效果要好得多,湄湾人见王氏兄弟都干起来了 ,谁也没话说,家家户户都跟着干。田畈上不出几天就是晃天耀目的一片银白。王氏三兄弟这块挡水岩总算搬掉了,这个扶贫项目终于在全乡68个自然村大面积推开。

陶金总算松了口气,回到乡政府巳是胡子如棕,对着镜子一照,自己都认不出自己了。但心里特别地愉快。

陶金正刮胡子时,张书记来了,说:"陶乡长,你一个跟斗八百里啊!"

陶金说:"八百里也还在你手指丫儿屙尿。"

张书记说:"有个重要会等你回来开呢。"

陶金说:"只要你不叫我开会喝酒,干什么我都愿意。"

张书记说:"这方面也得适应,当了领导就得使自己适应各种环境,物竞天择,适者生存,你再廉洁,再勤政,不适应这个社会还是不行。今儿晚上开个领导会,你一定要参加,不要又去了村里啊!"

陶金不得不笑笑,说:"端你碗服你管哩。"

原来这的确是个重要会议,会议研究了乡领导和一般干部的到岗以及一年的工作责任制,张书记又表扬了几句陶金,说乡里的领导和干部都应该学陶乡长,抓一项工作就抓到底,抓成功。会上又严肃地宣读了一个重要文件,任命老易为湄湾乡党委副书记,分管政法,也就是说,张副书记以后只管党群,不再管政法了。最后张书记安排工作说,大家这一段主要是协助陶乡长把早熟髙产蔬菜这个扶贫项目进一步抓成功,陶乡长忙不过来,大家都要下村去检查督促。别的领导都表示积极协助,全乡一盘棋,有分工也有合作。但老易说,他没有时间,全乡的政法工作任务还很重。张书记不喜欢老易这样违令,又不是抽你一年半载,突击性地配合个十天半月有什么不可以?湄湾的政法书记又不只你一个人当过,分明是和陶乡长过不去么。这是给陶乡长个人帮忙了?是他老陶家里要种这么多蔬菜了?张书记瞪着老易说:"就是钦差大臣也得听地方官员一句话么。"老易说:"各守一个山头,谁守不住谁自己负责。"张书记正准备发脾气, 陶金把话拦了,说:"张书记,易副书记抽不出来就不要抽了,我多跑跑就是。" 会议几乎是不欢而散。

4

湄湾这块黄土地上,生长过许多许多的故事。河边的码头上曾挖出过新石器时代的骨哨,让你联想到古人打猎谋生的情节;小街上的第一家旅店是辛亥革命胜利那年,外地人来这儿开办的。这个店后来由私而公,又由公而私的变迁,说起来真是有本书;抗战时期国民党军队39旅的伤病员曾经在这里呻吟过一个冬天;"文革"期间,这里出了十几个司令;改革开放后,这里又出了个留美学生;今天又出了这么位由人民代表选举产生的农民乡长,今后湄湾这黄土地上还会生长什么令人难以想象的故事呢?

陶金不喜欢把自己做的事情闹出很大的名声,但这是个信息年代,什么事儿都风传得快。这天,一辆北京213驶进乡政府,挡风玻璃后贴着三个红底白字;新闻车。自从"文革"结束十几位司令解甲归田之后,这么多年来,湄湾就和新闻无缘,今儿为何来了新闻车?真是让人惊奇。车停下,从车上下来两男一女,都是年轻记者,女的拿话简在前,男的一个扛机子摄像,一个背皮箱。三位记者在办公室坐了,问秘书,陶乡长在不在家。秘书把陶金叫来办公室,摄像机的镜头就对着他要拍,陶金赶紧拿报架上的报纸把自己的脸挡了,说:"别拍别拍。"记者不放摄像机,陶金就不拿开报纸。记者无法,只好作罢。陶金心里明白,一个农民乡长在这个乡政府的地位自己应该摆正,他不能和别人去争什么高下,他宁愿让人三分。倘若他占尽了湄湾的风景,他的日子就会更加难过。但新闻宣传对蔬菜外销是大有好处的,于是他想,只有让张书记来享受这份荣誉,最多他跟着张书记背后上上镜头。这样于己无害,对农民也有利。

女记者只好跟陶金说;"陶乡长,你们乡今年大面积推广早熟高产蔬菜,惊动了县里、市里领导,功劳大了,我们准备摘一组连续报道,请你配合一下。主题呢,就是古老土地必须靠科技才能致富。现在你先谈些你当初推广这个项目的想法,待会儿我们再去田间地头拍现场镜头。"女记者把话筒对着陶金,说:"你现在可以谈了。"

陶金哧地一笑,捂着嘴巴跑出了办公室,说:"我给你们找张书记去。"这倒把记者弄得不好意思。女记者说:"农民乡长到底是农民乡长,别的乡长遇不到的好事,他却要溜。" 不一会儿,陶金把张书记叫来了。张书记很礼节地和记

者握手问好。说记者们辛苦了。记者们说,那就开始采访吧。张书记说,这又不是战地采访,还是吃过中饭再说。记者说:"来不及,后天有省领导来我们县里,县领导要我们明天夜里把这个片子送审,以便后天让省领导看片。" 张书记说:"要弄得这么急呀,你们当记者真辛苦。" 女记者又把话筒对着张书记说:"我们现在就开始采访。" .

张书记说:"这样不好,坐在办公室里讲话,领导看了会说我这是假冒伪劣,还是到瓜菜地里去,别人一看就信服。" 记者们想想也是,说张书记还是新闻行家呢。张书记说:"在你们面前,我是小学生。" 于是,三位记者和张书记、陶乡长一起上车往外走。新闻车歪歪斜斜驶向田畈上的机耕道,那丰收景象真是醉人。

往年此时,稻田都还是一丘丘白萝卜和蓝花草子,但今儿站在机耕道上望去,只见黄花金灿灿地一片连一片,辣椒花银亮亮地一垄接一垄,紫蓝蓝的豆角、茄子花一线挨一线。

在那叶丛花海中蹲下,只见一树树辣椒青红亮丽,一根根黄瓜如倒放过来的石林风景,长豆角真是瀑布般泻下。蜂呀蝶呀鸟呀,带着满身的花香飞呀飞呀,实在令人旷神怡。今年这里仿佛一个春意盎然的世纪。机耕道上,有大卡车,有四轮农用车,有三轮生活车,也有屁股上带蔑筐的自行车。它们都是来这里装载蔬菜的,车队排得长长的望不到尽头。这些车,有的是工矿企业的单位派来采购自用蔬菜的,也有宾馆酒店派来采购蔬菜的,但绝大多数车辆都是来做蔬菜贩运生意的。电视台的摄像记者也忙得如花丛中的蜂蝶,只觉得个个镜头都美不胜收。他一会儿跪在地上拍, 一会儿躺在地上拍,滚得一身泥水。然后就跟女记者说:"现场采访就以这里作背景。"

女记者就来采访张书记。张书记说:"陶乡长,还是你先说,这是你的功劳啊!"

陶金说:"乡里面所有的成绩都可以说是你的成绩,没有你的支持,什么人也别想做出成绩。你快说,人家记者扛那么大台机子肩膀还不酸吗?"

陶金的话既说得蛮,也恰到好处,张书记算是接受了, 清了喉咙就准备回记者问话。

女记者问:"你们当初是怎么想起在全乡推广早熟髙产蔬菜这个扶贫项目呢?"

张书记两手叉在腰上说:"改革开放使我们解放了思想,改革开放使我们看到了脚下这片土地的出路,改革开放使我们推广了早熟髙产蔬菜这个扶贫项目。"

陶金笑了笑。

女记者显然感到采访不理想,说:"你能不能再谈得具体详细一点呢?"

张书记也是从来没上过镜的,都怪湄湾这地方多年来工作没有新起色。他想得满头大汗了,想过一肚子的话,现在一句都说不出来,大脑全是关闭的。他一手逮了陶金说: "还是你来说。"

陶金和张书记推让着,说:"我更加说不出话来!就叫他们问农民吧。"张书记说:"行行行,就请农民自己说吧。"

三位记者相视而笑,女记者转身便对着正在采摘瓜果的农民说:"大伯,今年这蔬菜好哩。"

农民嘴巴笑成一朵花,说:"好,好。感谢陶乡长啊!"农民身边的一位姑娘赶紧扯了扯那农民身上装瓜果的小背篓,说:"爸,你录到电视里去了。"

农民说:"进电视就进电视,你还怕?"

女记者为这位农民的勇敢而髙兴,说:"看样子你心情特别好呀?"

农民说:"髙兴,高兴。"

女记者说:"你能具体说说为啥髙兴吗?"

农民凑近女记者,伸出三个指头来,悄声说:"今年赚了三千块瓜菜钱了。"

记者们觉得这个特写镜头和同期画外音特别令人满

意。

女记者说了谢谢又往前边走。正好碰上王氏三兄弟在那儿下瓜菜。陶金最先看到的是钢佬在全神贯注地摘辣椒。陶金叫了声钢佬,钢佬从辣椒地里走出来,往衣服上揩手。

陶金说:"今年辣椒吃不完了吧?"

钢佬说:"就是牛肚子也吃不完了。"

陶金说:"吃不完可以卖呀。"

钢佬说:"卖了一千多块钱了。"又扯扯身上的新衣服说,"这都是辣椒钱买的。"

陶金说:"就买这么套新衣服?"

钢佬说:"你说要我买电视机,我还真买回台电视机。" 钢佬傻笑。

陶金说:"黑白的吧?"

钢佬说:"彩色的还买不起。"

陶金说:"明年还多种些就可以买了。"

钢佬说:"明年我要把田地全部种上。"

陶金说:"对。铁佬和铜佬呢?"

钢佬说,他们都赚了一千多元了,于是,就用手做喇叭对着瓜菜园叫唤起来:"铁佬,铜佬,陶乡长来了——"

顿时,田畈上的农民全都朝这边拥过来。不一会儿,陶乡长周围就如中央电视台心连心艺术团演出现场那般热闹。记者们在和张书记一起醉酒时说,这样的好镜头,他们还从来没有遇到过。

5

湄湾的早熟髙产蔬菜占领了小半个省的市场,加之省电视台和省报都作了大量的报道,于是,来采访的记者,来参观的单位负责人和来检查的领导络绎不绝,应接不暇,乡政府仅这一项工作的接待费就花去了两万多,而且还不知要到何时为止,花多少钱才可以了结。乡里万万料不到一件好亊会带出这么个难割的尾巴来。乡财政十分困难,吃过喝过,嘴巴一抹只能说以后结账。心里着急没有用,客还不断地来,客来了又不能不接待,怕酒馆老板做脸色,就只好换着酒馆坐,这家欠了账又换到那家吃,结果弄巧成拙,酒馆的老板们一勾通联合起来到乡政府闹事逼债,话说得要多难听有多难听,什么"养五保老人"、"吃你的黄泡胀肿"、"腐败分子"……堂堂政府岂能让这些铜臭店主骑在头上屙屎拉尿呢?张书记也是个血气汉子,一咬牙,把乡政府干部工资先拿去付了酒馆的欠账。因此,发工资那天,干部就在院子里闹事,像"文革"中斗争当权派那样,把张书记叫到那棵香樟树下,当着腐败头儿狠狠批斗了一场,骂得他抬不起头来。张书记被骂得无地自容,嘴却又硬不起来,只是说:"同志们哪,我们是一级政府,怎么能让那些开店人的臭口水喷在脸上呢?"

干部们说,你们不去吃不去喝,不欠他们的账,他们敢来骂政府?

张书记说:"领导来了 ,记者来了 ,兄弟单位来了 ,你们说怎么办?"

干部们说:"他们自己拿钱去吃就是。"

张书记说:"同志们,我愿叫你们做爹了,为了把早熟高产蔬菜项目的影响搞得更大一些,为了把我们湄湾的声誉

树起来,打肿脸充胖子我们也得干!"

本来很明白又被搅得很模糊的问题,现在又有人想明白了:一切都是因为陶金搞项目惹起来的。由此论来,陶金要搞这项目,惹出这么多事来,原因是陶金这个农民当了乡长。以前国家干部当乡长,就从没出现过动干部工资的事, 再没有办法也只是在农民头上多摊派。农民富不富这事到底和国家干部工资有多大关系呢?他是农民选的乡长,他当然只考虑农民,甚至怀疑拿干部工资付酒馆的欠账很可能就是陶金给张书记出的馊主意,因为陶金没有工资可领。当然干部们心里这么想,嘴上是不说出来的。当乡干部的个个都聪明,就是也还蠢不到做假象都不会。于是,整个乡政府的院子里如闷着一窑烟子,谁都呛得说不出话来。

张书记站在摄像机前讲话时,他只想到髙兴,他根本没有想到还会有今天这类事情发生。

这时候,显得最轻松的就是老易。老易说:"我看大家都是活人叫尿憋!"

大家一听这话里有路,就都朝着老易看。老易说:"这是件很容易解决的事情,我看羊毛出在羊身上就是。我们在总卡子上设了个收费站,凡是拉蔬菜的车辆,每辆收他二三十元,你还怕招待客人没钱吗?"

张书记眼睛一亮,顿悟开来,说:"老易啊,这么多日子, 你就是今天放了个香屁。"

陶金一直蹲在阶檐下没说话。早熟高产蔬菜已经使农民开始致富了 ,的确是件好事,为什么会使乡干部弄到这个地步呢?这其中又有什么必然联系呢?到底又是谁的错呢? 陶金站起来,说:"张书记,设收费站只怕要认真考虑一下再决定。"

张书记说:"还要考虑什么?我考虑这个考虑那个,干部没有工资发把我弄这儿开批斗会谁来给我考虑?" 陶金急了,说:"张书记,政府要是带了乱收费这个头,

只怕会乱套啊!"

张书记说:"现在还有哪儿不乱套?不乱套会把我们弄到这地步?乱套乱不了天下,你怕什么?"

是的,这年头好像什么都乱了,又好像什么都没有乱, 就看你拿什么眼光去看了。

但陶金还是坚持说:"真要设卡收费用来吃喝,倒不如谢绝参观,或者如干部刚才说的,叫来参观的人自己掏钱吃饭。"

然而,张书记很果决地对陶金摆头说:"陶金呀,你连几千年前的孔夫子都不如,孔夫子都说:'有朋自远方来不亦乐乎'。"张书记的这句玩笑,意思说得很坚定,不容陶金再动摇。张书记是真正支持过陶金的人,但在这个问题上他不能再顺从陶金而得罪事关仕途的上级领导和可以说好也可以说坏的记者。陶金并不比张书记少明白。

陶金像一只打折了翅膀的鸟儿,沉沉地回到自己的房间,在这件事上,他觉得自己没有必要再说什么了 ,但又总是心有悬虚,诚惶诚恐。他百无聊赖地在床上坐了,只觉得鬼使神差地想回去一趟和老婆娃儿说点儿什么。其实,老婆

娃儿又能和他说些什么呢?感情这东西就是怪!第二天,陶金收拾了一下行李就去跟张书记请假。

陶金走到张书记窗下,只听张书记正在和人谈话。张书记说:"李良,叫你来是想交给你一项艰巨任务。"

李良说:"张书记,你指到哪里我就打到哪里!张书记, 你说,要我下火海还是要我落油锅?"

陶金心里一紧,深怕张书记叫李良去负责收费站。他真想跟张书记提醒一句:张书记,用李良这把剑,你可要小心呀!他假稻种都敢卖,他还有什么事会想到农民?想到别人? 他可要乱伤人啊!

房里的茶杯响了一阵之后,张书记才说:"经研究决定, 乡政府要成立一个收费站,准备要你去负责。"

事情偏偏如陶金担心的那样,陶金心灵一阵战栗。

李良说:"张书记,别说去收费站,就是砍头割肉,我老弟又能说什么呢?"

窗口传出张书记髙兴的笑声。张书记说:"对待任何工作,战略上要藐视,战术上要重视。就是说,思想上要相信自己能把这项工作做好,在具体工作上你要尽量把困难想得细些,多一些,准备得充分一些。"

李良说:"你放心。你把具体任务交待清楚就是。"

张书记说:"具体工作呢,就是在狮子口那儿盖一个小砖房子,设一关卡,凡是来我们乡拉蔬菜的车辆一律要收管理费,大卡车每次收50元,四轮农用车每次收30元,手扶拖拉机每次收20元,三轮摩托车每次收10元,带蔑篓的自行车就免了。"张书记又说:"这个标准你不用记录,还专门有个红头文件给你作尚方宝剑。"

李良说:"感谢张书记重用。"

谈完话,李良走后门那条近路去了种子站。陶金就在前门叫张书记。张书记一开门,陶金劈面就问:"张书记,这事儿你怎么不开领导会研究?"

张书记说:"研究了。"

陶金说:"你们什么时候研究的?"

张书记说:"昨儿晚上呀。"

陶金说:"那你们为什么不叫我参加?"

张书记说:"叫了呀。我还正想问你昨儿晚上哪去了呢。"

陶金木然无话了。照说这么重大的事情他不在场就不应该定下来,他们照样定了 ,不就因为他是轻飘飘的农民乡长吗?昨晚他去王氏三兄弟家,看他们家有了电视会是什么样子了。陶金在钢佬家坐坐,又在铁佬家坐坐,最后还在铜佬家坐坐,三家人都在看电视连续剧《篱笆、女人和狗》,说这个电视剧真是把今天农村的人和事写活了。他们一边看电视,一边和陶乡长聊天,说日子都像今年这么好下去,往后就不知还要好到什么程度了。这么一扯,烦闷不见了,心情好起来,听到河里的鱼跃出水面的响声,陶金一看表,12点了,才匆匆回乡政府来。陶金现在本已无话可说,但还是拖一句多余的话:"如果我参加研究,我是不会同意的。"

张书记说:"把你已经计算在反对票内了,还有两位领导也有异议,但少数服从多数,你也不要马后炮了,保留意见,现在的问题是如何把这件事办好,尽快收些钱来把干部工资这个缺口填满。"

陶金说:"我总觉得这么在别人头上敲会闹出什么事儿来的。"

张书记说;"人家一车能赚千儿几百的,三二十元算是牛身上扯根毛。你放心!造不了反!"

陶金说:"你用李良这个人我也觉得不妥,他是最容易和老百姓闹矛盾的。"

张书记很深沉很智窻地笑笑。说:"陶乡长,这已经是最佳人选了。我也不是没想过,正如你担心的,现在别人口袋里的钱也不是那么好出来的,收费站一设,不来硬的会收不到一分钱,来硬的说不定哪天会和谁闹出些麻烦来的,你想,如果不是李良在站里,他老易会积极出面支持吗?"

陶金不再说什么,他只是说想老婆娃儿了,这么多曰子—直忙着没回家,现在想多请几天假。张书记想,陶金这些天是太辛苦了,说心里话,他对陶金当乡长是意外地满意。选举那天,张书记也想:陶金能当乡长?现在看来,他在湄湾工作了这么多年,经历的乡长也有好几届了,还没有一届能像陶金这样把全乡的工作搞得这么轰轰烈烈,没有哪一届乡长能让他这么上电视上报纸出尽了风头。张书记说:"陶乡长,你不请假,我倒要动员你回去休息了,现在外面的钱都往我们湄湾农民的口袋里钻了,你回去十天半月都行。" 陶金心里就一阵松释,一阵纯净。

风和日丽,山峦和田野嫩绿宜人,陶金心净如洗地回到自家门口一看,一把弹子锁挂在门上。选举那天,他回家时和妻子一起担粪土堆垒的瓜园,如今已长得荣荣茂茂,肥大的叶丛里,花开得如天上闪烁的星星,瓜果就如武场上的沙包长的长圆的圆直往上吊。猪听到脚步声在圈里哼哼起来,牛也在栏里哞哞地叫,老母鸡引着小鸡更是围着他的脚边转。回到家里什么都亲热!这些日子,他全部属于早熟高产蔬菜项目,家中里里外外的事就全往妻子身上压了。陶金问邻居,邻居说,妻子在河边的田里摘瓜菜。

陶金沿着河边走。河边有陶金的责任田。这季节,河面像即将出嫁的闺女,打扮得非常的亮丽,又发些春水,更显得饱满可爱,两岸桃红柳绿,青灰屋桷和红白衣衫掩映其中。一群牧童骑着水牯从柳岸中下河,往河中绿洲游去。陶金想:真正好的归宿,还是自己的这片田土。他从小在这儿牧鸭,也骑在水牛背上到河中间的绿洲上偷人家的西瓜吃。那年舂上,他在田里施完肥来到河边洗脚,一个陌生的年轻人来到他面前,问他:"你是不是陶金老师?"

陶金直起腰,湿着两手红着脸,不好意思地笑着说:"我是姓陶,叫陶金,但一身大粪臭。你叫错人了。"

年轻人如释重负地往马鞭草上仰天一躺,又顺手扯了朵花儿来闻,说:"哎呀,找得我两脚发软呀,陶老师。"

陶金感到很蹊跷,说:"你叫我老师我是不敢当啊!"

年轻人懒懒地躺在地上,沐浴祚H的阳光,干脆连眼也闭上,说是乡政府要办农业技术培训班,很多干部都跟乡里领导提建议,要请他去上课。

要是当初就请他去当乡长,他可能不相信,可能不会去,当初是请他去上农业技术课,他二话没说,书不拿一本, 纸不拿一张,就跟着那年轻人进了乡政府。这年轻人就是在他衣袋里摸去50元为当乡长请客的秘书。说不清陶金现在是一种什么样的心情,一个普通农民一下子当了乡长,作为一个有那般坎坷经历的人,他不无髙兴;然而多年来和只结果不说,话的庄稼打交道,使他刚涉足这人与尺的种种明暗关系,就想望而却步,回归他这公道而宁静的田画。

陶金走到自己的责任田边,看见田塍上摆着家里那担熟悉的箩筐,筐里已是满满的蔬菜,但看不见妻子,只见田中间花抖叶动。陶金朝抖动的花叶走去,站在妻子身边说:

"今年蔬菜真好啊!"

妻子抬起满是花粉的头来,给他一个红扑扑的笑脸, 说:"哎哟,我腰都快酸断了,快给我捶捶。"

陶金右手将妻拦腰搂了,左手握了个抓米拳头给妻子轻轻捶起腰来。陶金说:"这么久不回家,又该你批评了。"

妻子说:"你是大乡长,我哪里还敢批评你,听你作报告差不多。"

陶金说:"什么大乡长,我仍然是农民一个,乡里的大事,我不在场他们都照样定,干部工资表上我连名字都没有。报是报上去了,还不知道能批不能批。"

妻子说;"要是不批那倒是鸭子换鸡子——是好事,现在那官当着也没什么意思,好官坏官、大官小官在老百姓眼里都成了贪官。"

陶金说:"你听到有人也骂我贪官了?"

妻子转过脸来朝他一笑,说:"你倒是有农民表扬。我每次去卖蔬菜,熟人都说,今年感谢你陶金呀。"

陶金感到很自豪,说:"我总算没有白读那两年书。这么干几年,全乡农民就会真的有肚板油了。"

妻子说:"搞几年你就回来,还是我们自己致富,两个娃儿读书要的是钱花呢。"

陶金说:"行。那时候我就回来当农民,天天夜里亲你。" 说着就在妻子脸上亲了一口 ,亲得吱吱发叫。妻子轻轻拍了一下陶金的嘴巴,说:"也不论场合。"

陶金说;"这叶茂花深的,谁还看见了?"

妻子说:"这蜂,这蝶都是长了眼睛的。"

陶金说:"我亲我自己妻子,它管得着?你看它们不也正

亲得热闹吗!"

陶金白天和妻子在自己的田地侍弄庄稼,傍晚,陶钟和陶铃放学回来了就一家四口围在桌子上热热闹闹地吃饭, 看着兄妹俩的筷子为争夺一粒豆子故意敲得碗盘响,妻子骂人,陶金却高兴,说:"骂他们干什么,从小就有竞争意识那是好事。如今这社会,没有竞争意识,只怕什么好事都轮不到你。"乐融融,轻松松,一个星期眨眼就过,陶金心里急, 觉得自己该回乡政府了,但又舍不得走。

这天,陶金还在梦乡中飘悠,屋门外已经围了很多村民,嚷着要问陶金的话。陶金起来从窗口一看,都是自己村里的叔伯兄弟。陶金房门一开,他们就围上去问陶金:这三四天外面怎么没有一台车来拉蔬菜了?有的说摘下来的蔬菜巳经开始黄烂了。陶金心里一下子擂起鼓来,他想,不会是乡里成立收费站的原因吧?陶金曾经猜测过这样的后果, 但他没有想到会来得这样迅速,这样真实,这样吓人!真要是外面的车子都不来了 ,那湄湾全乡该有多少蔬菜要烂掉? 巿场经济本来已经使农民对生产周期很长的土地没有多大兴趣,刚刚调动起来的积极性可万万扼杀不得呀!陶金脸也不抹一把,就去各家各户看情况,果然是有的家里大堆蔬菜在堂屋地板上黄了 ,腐了 ,摘得少的也有几担几盆,也都腐得发臭,田地里还有大量的蔬菜急着要摘,摘下来又怎么办?陶金没跟大家说是不是乡里设收费站的原因,就是这个原因,他也只能回乡政府去跟领导说,万万不可先让农民的心浮动起来。陶金跟大家说;"你们别急,我现在就回乡政府去,看看是哪儿出了毛病,我相信这个问题会解决的。"

走近狮子口时,他在山峦上站定,身后拂过花朵的香风把他的目光送得很远很远。狮子口是进入湄湾的总卡子,一边一座髙山,坡面如劈如削,两边山上各有一块巨石如悬如粘地突出山腰,真如一对雄狮相对而守,远远望去,似乎有奏有眼,活灵活现。一条公路从山间穿过,卡子两头都是平旷的田畈。今天这条白亮的公路果然不同电视台记者来的那天,那天的公路上只见车来车往,喇叭声声,而今天车辆稀少,公路寂然。陶金当真看见山脚下多了个小砖房,砖房门口蹲着一堆人,离这堆人不远,又有三五成群的人沿着公路排着。

陶金走下山,来到狮子口新砖房前一看,这里挂着块白底红字的木牌,正是乡领导同意成立的那个收费站。陶金往门里瞧,李良正和人硝烟弥漫,麻将声感染得周围的草木都消磨了意志而垂头丧气。李良不和陶金招呼一声,陶金不让做的,他偏要帮他姐夫老易认真地做。陶金也不和李良打招呼,只是两对目光在空中碰出些火花来。

此时,一辆四轮载着蔬菜从湄湾方向驶过来。李良他们立刻从砖房里出来将车堵住,有人拿着红绿三角小旗,煞是威风地一挥,车停了,就有人递发票收钱。司机熄火,问是哪道阎王殿。李良上前,见陶金在,就做得更加威风,两手叉腰,说:"政府的管理费!"司机自然是不买这个账,说:"没有这回事!"

李良冷笑,两手从腰上松下来挽着袖子说:"你当真要充硬骨头?"

有人立刻从旁给司机吹耳风:"你别惹他,他姐夫是这地方管铐子的,你要在他这儿较劲,那铐子咬在你手上三五十天不松口 ,别说30元,就是300元、3000元都丢了 。"

司机皱眉一想,这倒也是,打得死罗汉,打不死阎王,给了他们30元。

碰到腰杆子硬的司机,他们都是这么互相配合,强要软吓的,居然没有不成功的。其中原因不用多想,谁都明白,如此有威信的政府让他们当着幌子打出去,哪能不心想事成呢?

司机付了 30元准备开车走人,又被堵住,还有三四伙拿发票向他收钱,有的说是收什么车辆使用费,有的说是收交易费,有的说是收什么集资费。司机是跑天下路见千种人的,一看这些人有的穿制服,有的胸戴工作证,有的腕上套个红袖章,就明白只能软说不能硬来。但磨破舌头仍无济于事,最后还得出钱。付完钱,司机把那沓发票捏在一起,把打火机磨燃,让蓝蓝的火苗将那沓发票烧成一堆黑黑的死灰。然后,司机上车发动车子,头伸出车门,对着那伙收钱的人美美地笑着说:"下次让我孙子还到你湄湾来拉蔬菜!"

陶金心里一阵钻痛,又一阵钻痛,亊情终于昭然若揭了,是他猜想的那个原因,也是他猜想的那个结果。陶金赌着气,一路脚板生风,不知自己怎么就那么快地来到了乡政府。他要找张书记汇报紧急情况,他要张书记立刻撤掉那个收费站,不然,全乡农民所受的损失将无法估量。

张书记在酒店里从事那项美好而又痛苦的工作——陪酒。陶金走到酒店听见包厢里正喝得热闹便止步而叹。若论事急,他当立即冲进包厢才是,但一想,自己憋得这么一肚子气,见了面能不把话说得很恶吗?如果他还是农科员,他不会有这些忧虑,而他现在是个乡长;如果他是个国家干部,他也不会有这些忧虑,而他现在是个农民乡长。陶金在心如虫咬的焦急情态下等了又等,客走了 ,终于张书记和老易摇晃出来。张书记一见陶金就亲热得不行,先是握手,接着就搂颈捶肩地说:"我能得你陶金当乡长,实在是犹如刘备得了诸葛亮。不然,我哪敢这么放心地在这儿喝酒啊!"张书记这样说过,见老易脸色大变,就又平衡一句:"我能得老易管政法,也如刘备得了张飞。"

陶金到嘴的话只好暂时忍下,张书记虽有几分醉意,但心里是很明白的,问题是有些话直说出来必须碍及老易。三人六面,指责起老易来,干部能不说他陶金当了乡长如何张狂吗?如果不当乡长,他不会这样委屈自己,如果当了乡长不是农民,他也不会这样委屈自己,而自己现在是个农民乡长!

张书记见自己是左老易右陶金,心里就更加高兴起来, 叹道:"哈,我现在是进县里有说的,回乡里有喝的。乡书记当到我这个境界也就差不多了!"

陶金闷着火默然,老易给张书记点头,说:"那是那是。"

张书记说:"老易呀,当初没有接待费的时候,干部为工资的事儿一闹,我真是项羽出帐听四面楚歌,多亏你给我出了草船借剑之计啊!"

陶金见张书记还这么说话,就再也抑制不住自己,也不管此刻正在大街上就说:"张书记,你还蒙在鼓里呀,你得马上撤掉那个收费站,不然,全乡农民的损失将不可估量,一件造福农民的大好事将变成全乡农民的一场大灾难!"

张书记拿着指头点着陶金的前额笑着说:"危言耸听!"

陶金说:"张书记,我就是为这个紧急情况跑回来向你汇报的。你知道全乡农民的蔬菜现在是个什么情况吗?因为乡政府设了收费站收费,一些部门也都派人守在狮子口卡子上跟着收费,车子都不来乡里拉蔬菜了!现在菜园的蔬菜老了, 摘回家的蔬菜烂了,这样下去,农民那儿我们怎么交待?"

陶金嚷得脸红脖子粗,街上的屠夫、铁匠、银匠、店老板、剃头师傅都站在门口来看热闹。张书记觉得自己有失体面了,就批评陶金说:"陶乡长,什么话回政府说,不要在这儿当髙音喇叭!"

这些日子陶金还有什么不容的?还有什么不让的?当乡长之前他能容让别人,当乡长之后他更能容让别人,他什么都不怕,就怕别人说他一个农民当了乡长就不知天高地厚了。然而,是可忍孰不可忍!他颤抖着脚腕,泪湿着眼眶说: "张书记,你现在就要下令撤掉那个收费站。如果不撤,说不定哪一天农民就会闹到乡政府的,到那时我们就迟了!"说完话,陶金伸着他那残缺的手掌讨张书记一个回答。此时的陶金真正像个伸出了手又讨不来东西的一个尴尬的乞汉。曰光下的影子更把他这可怜相拉得很长很长。张书记感动了 ,陶金何时这样激愤过?何时这样乞求过?然而,他这个财源能断吗?张书记痛苦而激烈地思考着这些。思考的结果仍然惶惑,于是,他用目光在老易身上寻找答案。老易泰然说道:"假若我不是一个国家干部,而纯粹是代表们选举出来的农民乡长,我也会这样说话的,谁没有报恩思想呢?知恩不报非君子么!"

这话都说歪到哪儿去了?怎么这样度君子之腹呢?但张书记听了老易的话,调头批评陶金:"陶乡长,你既然当了乡长,就不能只靠朴素的报恩思想来工作,你迟早会转为国家干部的,目光要放远点,要把国家、集体、个人利益很好地结合起来。看你今天这样子,简直就是个地道农民了!"

士可杀而不可辱。陶金心灵的温度渐渐开始正常,由激动而变了坚定,脚腕不再颤抖,眼眶也不再泪湿,这是气愤到了极点。他不再站出那种乞丐的样子,而是站出了一位乡长的气质,说:"报恩?哼,我是朴素的报恩思想?我倒是因为

一位湄湾乡长的责任!真正一脑子朴素的报恩思想的人是你们!你们靠着大官来给你们封小官,没有官位的时候到上面去跑官,有了官的时候官护官,出了困难不顾百姓只顾官,你们根本就不懂人类社会是什么时候为什么要产生官! 为什么今天需要官!怎么为人处事才真正像个官!你们要这么执迷不悟,官不像官,总有一天农民起来了就会不要你这个官!你们不要以为我是农民乡长,什么事都得由你们,跟你们说,如果不是70年代农村太穷,我如果不是为我父亲去炸鱼炸残了手,说不定我早已是管你们的县长、县委书记了!"陶金活到四十多岁,今天还是第一次把要说的话说得这么彻底这么铿锵!

也就在此时,李良满身泥土一头血污地哭嚷着来了。李良曾经的威风此时已丧失殆尽,见了老易,张嘴就哭着叫姐夫:"姐夫,你可要为我出这口气啊!"

老易很同情地骂李良:"窝囊样子!就是日本鬼子追你来了,你也得向我报告清楚么!"

李良说农民吵闹到他的收费站,不让向车子收费,他坚持要收,农民就揍了他。他求着老易说:"姐夫,你再不抓几个人,这摊子就收拾不了了。"

老易黑了脸说:"我到派出所去弄人来!"老易说着就走。张书记见老易那愤怒的脚步又担心起来,怕他公报私仇,出现执法偏差,就叫道:"老易,老易,你回来!"老易像全速行驶的列车刹不了,不过他身后还是飘出一句话来: "张书记,你放心,我决不是去为李良报私仇的!"张书记还是有些不放心,他叫陶金先去应付一下,他再叫些乡干部过去。

6

该来的事情终于到来了。

远远望去,狮子口已是人山人海,把收费站的砖房围了好几重,有的振臂髙呼要打人,有的舞刀挥锄叫拆房子。这是无可阻挡的滚滚洪流啊!这是天怒啊!面对这样的怒潮, 乡领导算什么?陶金一边在人海里朝收费站那边挤过去,一边看着老易和派出所的人在收费站的房顶上喊话。老易歇斯底里地喊着:"大家解散!解散!有问题你们派代表到乡政'府去谈!"在这旷野,在这人潮怒吼里,老易的喊话真是如蚊蝇一般细微。

农民谁也没有听这号令,形势更加紧急,老易继续喊话:"你们头脑要清醒,不要当出头鸟,谁要带头,最终他是要吃亏的!"

这话不仅对于平息这场事故毫无作用,反而使农民更加来火,他们像海浪一样又朝收费站猛扑而去。他们有足够的势力轻轻抹灭他们眼前的一切障碍!

老易急得没有了退路,说:"你们再逼过来,我就要鸣枪报警了!"

在今天,老百姓都明白,共产党是为绝大多数人谋利益的,政府是人民的政府,党和政府是不允许枪口对准人民的, 老易这话农民根本就不怕,反而更加激起了农民的反感……

张书记是在路途中听到枪响的,他赶到狮子口收费站时,一千多农民已经不再闹事,全都如雕如塑,整个山谷如灵堂般静穆,只有两旁悬崖托出的那一片蓝天上盘旋着一只孤鹰。终于从收费站那边传过准确的话来:陶乡长没救了。农民一个个瞪大着双眼,他们不相信这话是真的,他们和陶乡长在一起几乎从来只有笑声,因而他们仿佛不愿哭。但是,张书记在人群里一骨碌跪了下去,他呼天唤地大哭起来:"天呀地呀,你瞎了眼!你真是瞎了眼啊!陶乡长,你不能走,我不能没有你!全乡农民不能没有你啊!……"此刻,山谷的农民淸醒起来,喊的喊,哭的哭,他们的声音在天地间奏起摇天撼地的哀乐。

当时,农民就要动手打收费站的人了,老易见情况紧急就叫派出所的人鸣枪报警。响了第一枪,农民就朝着枪声冲过去,钢佬、铁佬和铜佬冲在最先,他们喊着:"把枪缴了!送到县公安局去!"只要一抢枪,什么事情都有可能、发生,而此时要镇住王氏三兄弟,陶金心里明白:只有他陶金!持枪人要第二次鸣枪报警时已被王氏三兄弟扭了胳膊。只见陶金赶到老易身边对着王氏三兄弟大喊一声:"不许乱来!"就再也没有声音。报警的枪口因被王氏三兄弟扭歪,没有朝夭而是朝着陶金铸下了一桩罪恶……事情也就这样一下平息了。

老易还跪在陶金身边不知所措。张书记虽然还红着眼眶,但已不再哭,知道是老易叫鸣枪报警之后,他一言不发地走去,照着老易的脸叭叭就是两记耳光。他一手把陶金抱进自己怀里,一手轻轻地将陶金睁着的双眼合上,说:"陶乡长,你放心去吧,我宁愿不升官,我宁愿什么都不考虑,这个收费站我一定撤掉!"

张书记、老易和王氏三兄弟,还有那个鸣枪报警的枪手,手拉手地做成一个担架,抬着陶金从农民中间走过,农民看着这位教他们弄旱育秧,教他们防病治虫,教他们种早熟高产蔬菜的乡长,就这么永远地走了,哭得更加放声。陶金的后事处理没有放在湄湾乡政府,他是民主选举的农民乡长,村里人还是将他抬回到村里。他是湄湾历史上任期最短的乡长,但他所赢得的哭声、泪水和花圈祭幛却是历史上任何一位乡长都无法相比的。特别是农民为他扎的那个精美的蓬莱仙岛的纸蔑棺罩像一份最高的奖赏,百花丛里立着金童玉女,一只髙大的寿鹤伸颈展翅,似如遥望悠悠白云和琼楼玉宇。人们渴望但一时还不能到达的那种佳境,就让他们用纸蔑浓缩起来先送给他们选出的乡长,他们相信自己和别人都会有蓬莱仙岛那样的未来,而不相信美好的向往会永远是纸蔑蓬莱。

灵前的长明灯点了三天三夜,出殡那天,农民不管自己的蔬菜烂了多少,都来送陶乡长上路,与自己选出的陶乡长上路来比,烂了蔬菜又算得什么?妻子站在堂屋门口被婆婆姑嫂们拥着望着贴了五色棱纸的灵柩在一声呵嗬中远去, 直哭得死去活来。陶钟拿着纸条飞飘的引魂旗走最前,陶铃捧着遗像走第二。前来送别的农民绵延数里,他们用白布做了很大的横幅,不知是村里哪位文化人在横幅上写了九个

大黑字:自己的乡长永垂不朽!是的,他是湄湾有史以来第—位由民主选举的乡长,是民主选举把他推上了乡长岗位; 他为了不辜负民意而牺牲了自己,叫他自己的乡长应该没有错!横幅扛在队伍的最前头。只要陶钟和陶铃下跪给父亲作揖,送殡的队伍也都叩首跪地。尽管他们自己选出来的父母官在一种说不清楚的事情中倒下了,但所有送葬的人都为自己选出来的陶金乡长感到自豪,就连奏土哀乐的八仙也把锣钹唢呐奏响得并不悲哀,而是愤激和昂扬,仿佛他们又在酝酿新的一位乡长和新一场较量!


(原载《湖南文学》1999年第11期; 《中篇小说选刊》2001年增刊转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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