中篇小说丨有儿为官

2016-09-12 10:29:10 [来源:新湖南客户端] [责编:吴名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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有儿为官

作者丨邓宏顺

 

1

村会计德法从乡政府散会回来,将一大捆报纸夹在胳肢窝里,兴冲冲地哼着耿进了村,但不往自己家里走,却过了小石桥往光文这边去报喜,走路时两眼抬得亮亮地瞪着光文屋。光文屋座落在一个竹林湾,下端和人共着道,上方和屋左屋右全是茂林修竹。春有竹鸡夏有鹭,冬天也少不得画眉叫。门前的十几级台阶,光文也用水泥浆砌了,抿得光滑而宜脚。德法从水泥台阶走上去,黄狗就如青蛙亮着颈项坐在门口居高临下地叫。这是丢个棒槌在地上都要生根的时节,春分过了几天,墙边石缝里的嫩草一下子长髙了。春意催人哪!光文在屋后用竹刷子织瓜园,听到狗叫,便出来看是谁来了。 一见是村里会计德法登了门,便停了手出来搞接待,光是骂狗:"眼珠糊了豆渣了?村会计你都不认识你还认识谁?毛火烧的!"把狗骂进了远远的竹林之后,又从屋里搬出个朱漆鼓盘凳放在壁脚里,用手抹了几把落尘说:"江会计,你坐。"

德法在鼓盘凳上坐了,将那一大梱报纸放在膝盖上翻找。如今乡邮递员送报纸不大下村,大都抓住开村干会之机,让村干当二传手,因此,村干部每次开会回来,就少不了这么一大堆报纸。膝盖上地方不够用,翻来翻去,报纸就往地上掉。光文就问:"你是在翻什么呢?话都没说一句就那么忙着翻。"

德法说:"我给你报喜来了。"

光文说:"什么喜?"

德法说:"是关于庆林的喜事。" , 光文一下来了神,脸朝报纸凑得更近,说:"庆林能有什么喜?是来信吧?准是那婊子养的又没有了伙食钱。"庆林是光文的儿子,大学毕业后分到县政府给县官写材料,说起来名堂好,其实工资低,又不能按时发,还常问家里要点伙食钱。

德法说:"庆林有出息哩,乡里干部都说有空还要来看看你老人家。他们叫拜访。"

光文真是被说得云里雾里了,不知庆林有了什么好出息,大不了寄个立功奖状回来吧。说着,德法就把一张大报纸抽抖了出来,又两手展开报纸,用嘴巴指点着告诉光文说:"你看见了吗?中间那篇大文章就是庆林写的,看看。《加快科技推广,加快治山致富》,写得好哪!"光文算不上粗通文墨,但当基层干部时上过扫盲夜校,"文革"中又跟人背诵过毛主席语录,常见字也还记得些,看文章标题下还当真是庆林的名字,额头上的皮肉几扯几拉,就眯眼笑了,说:"这婊子养的!"

说过文章,光文就到屋后的薯窖里取出一篓大红甜橙, 叫德法:"你尝尝,这味道好哩。冰糖橙这时候吃起来少水分,蜜橘这时候吃起来少味道,甜橙放到这日子水分足,甜里带微酸。就剩这几个。原是想等那婊子养的回来吃,可能是开春了忙得很,抽不了身。"

德法把一个大红甜橙掰成W瓣,吃得酸腮帮子滴口水,

果然是回味无穷。心想,光文今天若不十二分高兴,他哪会把这好东西拿来给他吃。于是就更加奉承起来说:"老叔啊, 你这屋场怕是坐对路了嘞。"

光文暗暗一笑,说:"你呢,三天两日开会学文件,还那

老脑筋!哪有什么坟山屋场?"光文口是这么说,心里却在想:住这里的确顺畅得多。早先,他家住在村中间,日子一直过得不亮色,大跃进时他砍树炼钢打伤了脚;食堂化过苦日子那年月,隔壁的庆早一家饿得起了水肿病,他利用职权偷了点粮食给庆早娘,庆早爸发现他们关系不正常,深夜里在村口那棵歪脖子树上把自己的颈脖用绳子挂了。后来庆林娘也两脚一伸去了,到底是什么病也没钱查出来。等到庆早长大,遇事就和光文红眼睛抬杠子,光文心一横,就往这竹林湾搬了,屋场不屋场,他没想过,庆林能有这么个出息,他也没有想到。

德法又抓了个大红甜橙来吃,又得说些好话听:"老叔, 我看你这屋场后靠太师椅,前有拦门山,怕是要出大官呢。"

光文说:"龙生龙,凤生凤,老鼠生儿打地洞。我们祖辈都是使牛拖耙的,能轮个什么大官当?要是战争年代去卖,命,那也还说不定,如今是和平年代,电视里天天放《官场现形记》,当官要什么条件你还不清楚?你说我庆林能有个什么靠山?有什么势力?"

德法说:"那也不一定。庆林是早晨八九点钟的太阳,脑子活。"

光文说:"如今的官靠跑,你没听人家说,又跑又送,提拔重用;只跑不送,原地不动;不跑不送,往下挪动。你说,我们泥巴人家能往哪儿跑?有口皇粮吃就万幸了。"

德法说:"你能肯定庆林就没关系跑?他跟着县官转,这不就是关系!"

光文想想,顿悟开来,这倒也是。德法又感慨:"庆林当官也好啊,我们村里进县城办事也好有个靠山找。"

光文说:"搞个科级干部算什么靠山!"

德法说:"这人呀,你也难说定,运气来了 ,升起来也快呢。"德法不想再吃那大红甜橙,也就用不着再往下说奉承话,就告辞:"老叔,我得回去了。".

光文说:"就在里喝两杯吧。"

德法说:"今天巳经有约了,过天乡领导来拜访你,我再陪他们喝。"

光文说:"那也不多么。"说着就送德法走,狗又在竹林里汪汪地叫。光文又骂狗:"毛火烧的!该叫你不叫,不该叫你这么瞎叫!"

德法走了,光文就独自坐在壁脚,又将那报纸认真看过一遍之后才认真»好放进屋里的箱底。怎么想,心里都高兴,庆林能这么想老百姓的事,将来就是当官了也是个好官,他还图个什么呢?他本是也想吃一个大红甜橙的,织瓜园挖粪土,背心出过毛毛汗,现在也口干,但抓起一个摸摸, 动了动嘴唇又放回蔑篓里。就这么几个了,刚被德法一口气吃掉四个,现在再也不能吃了。于是,又咽了咽嗉子,把甜橙放回薯窖,又念叨:"这婊子养的,你还不回来,东西怕是留不住了。

2

光文刚把薯窖门关好,村里的燕儿、三菊和二兰都齐整整地来到了光文门上,说是三缺一,要他去凑凑。如今阳春各做各的了,人平就那么半亩田,三分地,一年没有几天忙, '庄稼一下种就坐屋里看电视搓麻将。光文两个女儿外出打工嫁在远方,条件好不用操心,儿子庆林又在县里工作,平日,他一人守着火塘也乏味,就常和这些媳妇们凑凑手。光文有两个女儿寄钱,自己还是蔑匠,屋后那么一大片竹林, 砍几根竹子来,手动动就织成筛砻簸箕能卖钱,于是便比一般人把钱看得松,加之他年纪大,眼力差,和那帮年轻媳妇在一起总是输,媳妇们自然就喜欢他来参一脚。只要光文一输,就拿钱去村口小商店买糖姜炒蚕豆来吃。有时光文该出钱却故意不拿,让媳妇们去他身上摸搜,赚得一种说不明白的乐趣。光文根本不在输赢,只在解闷,甚至赢了反觉得没意思,也拿钱买小吃,目的是消除那份孤独和寂寞。因此,平时只要媳妇们一叫,他就跟着走,但今儿却一下子变了。

光文锁好蓽窖门,抬头皱皱额皮,就见了燕儿、三菊、二兰正站在那里嚼姜片,穿得红红绿绿,屁股奶子都箍得圆翅

翘地像歌星影星服装星,哪还像个农村媳妇哟!看着她们又想起庆林他娘所受的苦来。光文两手拍打着土粒儿,从薯窖那边走过来,说:"你们另外去招生,我没空!"

燕儿就把吃剩的姜片朝光文的脸上砸过去,光文用手挡了脸眼说:"别这么没上没下的,你不怕雷公?"媳妇们不明白光文的心事,光文今天是死了心不去赌那个博了 ,金盆洗手,从今以后永远不赌了!德法说庆林会有大出息,想想也是,才工作多久呢,就在报上写了关心老百姓的大文章, 过几年说不定就在电视上作报告了呢。他当爹的没能耐给儿子帮忙已经有愧了 ,如果还给儿子脸上抹黑,拖儿子的后腿,那就太不应该了。如果派出所来桌上插一手,说庆林那爸赌博,庆林的前途能不受影响吗?就为这,光文不搭理她们。

燕儿机灵地眨了眨眼,说:"文叔,怕是村领导刚到给你上政治课了吧?"

光文说:"他算老几?能压我?"光文随手指着路边几棵三月泡树,说:"你看你看,这花苞儿都白亮亮地了 ,多急人哪!我哪比得你们有福气呢!你们家男是男女是女,挡外的是挡外的,主内的是主内的。我呢,一双手要捉几条鱼,哪陪得起你们!"说着就往猪栏那头走,又说:"猪还没喂食,饿得都拱栏门了。"

燕儿把手里的半块姜片往衣袋里放了,说:"文叔,这个算我们的。"说着就去柴屋抱了柴֊在灶上烧火,三菊在门口剁猪草,二兰就把猪食桶提到了灶边。

光文说:"莫把你们那嫩手磨起血泡,夜里挨你屋里男人骂。"

媳妇们嘻哄笑了一阵,燕儿就在一边大声说:"文叔,你别这么没大没小的,天上还有雷公佬呢。"光文爱用雷公吓人,她们也就搬出雷公来。

三人忙了一阵,美美的猪食就在猪栏门口冒着热雾。燕儿正在把猪食往槽里倒,光文赶紧走过来拦了 ,说:"慢!你们只会哄男人,哪里会喂猪哟。"光文躬腰去料理猪食,燕儿就用个抓米拳头在光文腰上打了几下,说:"老不正经的!"光文用两个指头伸进猪食里试温度,说:"这么高的温度哪能就一下子倒进食槽呢,那会烫伤肠胃啊!杀年猪的时候你注意看,有的猪肚里有好多血球,那就是因为猪食的温度太髙烫起的。"燕儿她们听着都有些痴了 ,不知道喂猪食还有这么多讲究。

燕儿说:"难怪你这猪长得油光水溜的。" 光文得了夸奖,心里髙兴,说:"吃稀粥还有嘴巴功夫呢。什么事不要多实践?你们呀,早是梳头发戴项链,晚上呢,天不黑又要看电视,养鸡喂猪的事儿全是老家伙做,哪会懂这学问呢。有朝一日,我们这些老骨头打鼓了,你们呢, 就都当神仙去,不要吃不要喝了。"

燕儿说:"明儿你家庆林取了媳妇别说喂鸡喂猪,只怕说话都让你听不懂。"媳妇们又嘻哄笑了一阵。

说着话,猪就吃得肚子圆溜了,燕儿就又催:"文叔,猪也吃得这么饱了,还请不走你呀?"

和这帮媳妇们在一起真是快乐得没有了早晚,他怎么不想获得这份愉快呢?但他嘿嘿笑着说:"跟你们说了 ,我今儿没得空!"

燕儿说:"你还有什么事,我们都帮你做。" 光文分明是推脱,说:"你们又不是我家媳妇,我哪有那福气使唤呢。"

燕儿一下就扯了光文的胳臂,又使眼色给三菊和二兰, 于是前拉后推,光文两脚往后使劲儿也撑不住。燕儿咬着牙说:"你今儿就是台烂拖拉机,我们也要把你这堆废铁推走!"平时太随便,此刻也实在难变脸。眼见得抵赖不过,光文只好说:"莫这么扯扯拉拉地不好看,我给你们20元去买小吃,这该行了吗?"

媳妇们不依,说,不到桌子上分输赢,拿钱没道理,就又强行推着光文走。

光文说:"我求你们姑奶奶了。年过了这么久,我连被子都还没有洗,春无三日晴,今儿天气好,要是你婶子还在世, 不用我操心这些事,就是跟你们上花果山摘仙桃,我也不说二话。"

听这话燕儿就软心,放了光文说:"我们这就给你洗。" 光文想的是坚决不赌了,怕影响庆林的名声,但不好明说,怕别人说他儿子才芝麻大的官就轻狂。于是拿这些办法来搪塞。媳妇们这么一答应,光文仿佛又理屈辞穷。光文挤挤额皮,眯了眼四处看看,只好把主意往屋门口那棵梨树上打。就说:"哎呀,我算是服你们了 ,去就去,待我先去梨树上将那死枝儿砍下来。"

燕儿说:"那死枝儿碍你什么了?有人请你,你就屁股翘得天髙。"

光文说:"你们知道什么?春天来了要发芽,死枝一扯营养,嫩芽儿就吃不饱奶。"燕儿她们一听,悟出些道理,就催他快去,光文心里一喜,终于有脱身之计了。他搬过长长的木梯在梨树上架了,然后一步一登髙地往树上爬。光文在高髙的梨树丫口上站定,拍拍手,这才很解脱地说:"媳妇们, 我是决心不再赌了,你们去邀别人吧,要等我,怕就辜负你们期望了。"

燕儿她们这才一下子明白是上了大当。缠磨了这么久, 先是弄猪食后又答应洗被子,现在才明白是受了戏弄,气没

地方出,几人就把梯子往旁抽了,说,看你还怎么下来!

光文早就预料这一着,只愁上不去,哪愁下不来呢?再髙的树么,下来时,至多也就两腿擦破一点皮。光文笑了,说:"抽吧抽吧,让我坐得安然些。"

燕儿见光文在树丫上操起悠然二郎腿,就又急又气地在地上抓石往上打,但打不了那么高,她想重新把梯子架了,但上了树又能把他怎样?四处一看,见屋壁上有晾衣服的竹竿,心眼一动,主意来了,叫三菊和二兰把两根竹竿绑接起来,然后三人拿着照准光文的屁股戳。这主意真绝,光文每招架一下,都显得十分狼狈。这使燕儿她们很解恨,就仰脸哈哈笑成一簇花。往上戳一竿子问一句:"你下来不下来?"光文嚷着躲着,摇得满树梨花如雪片往下飘落。

光文显得手足无措,就在树上嚷开了 :"你们再戳,我就撒尿了。"

燕儿她们以为是吓人,说:"你不要脸你就撒!我们拿盆来接!"话还没说完,燕儿脸上就落了热热的水滴,抬头看, 果然是亮亮一线水从光文的裤裆里飞流直下。三人丢了竹竿捂着脸就跑,不知是谁骂:"这老东西吃了什么药,说变心就变得这么铁硬了。"

燕儿她们走了,光文站在树上俯视丢在地上的木梯和竹竿,反倒没有胜利的愉悦,只是怅然若失,但为了庆林的前途,他只能这样,一种很复杂的心情,使他的眼眶潮湿了 。

3

此后,燕儿她们不仅不再扯光文上桌,见了面也不打招呼,脸一偏就过去。她们在一堆闹着玩着,看不出哪儿不快活,倒是光文一天到晚只剩下孤凄,闲着无事就坐在猪栏门口,看着拱动的猪嘴巴发痴,只有想到,这是为儿子能有个大出息,心里才又觉得好受了些。一大把年纪了,为儿子受点儿煎熬还有什么想不顺畅的?

这天,光文正在猪栏里担猪粪,听得远远有人叫:"老叔呀,又在忙什么了?"

光文虽过了六十,但仍身子健,精神旺,耳朵尖,就听出是德法来了。戒了赌,脚手闲下来就没有了放置处,早早晚晚,就只巴望能有人来他门上说说话,说什么内容都无所谓,何况德法每回来都是说些和庆林有关的事儿,光文就更加喜欢。光文把拖猪粪的搭耙往壁上一挂了,弯着腰从矮矮的猪栏里钻出来,赶紧洗手搬凳叫德法坐。

德法手里提着一袋表格,急得挪了挪脚说:"今儿就不坐了,计生工作队进村来了,我要领他们去上门。三月毛毛

不过年哪!就这事儿得罪人。"

光文知道德法来肯定是要说些关于庆林的事儿,但光文不好直问,只好找着话跟他闲聊:"哪时候没有得罪人的事?刚解放那时候,划成份,分田地不得罪人?割资本主义尾巴,扯人家的南瓜不得罪人?没有得罪人的事儿,还要干部搓蛋?"

德法倒听出些趣味来了,说:"老叔你说得倒也是。"

光文又顺着话就把庆林带出来了:"基层干部就这个样子,你要怕得罪人,就要像庆林那样到县里去当干部,坐车下来开开会,拍拍屁股一车又坐回去。"

德法说:"如今县里干部困难也大嘞。"

光文很骄傲地说:"县里干部有个什么困难?比如庆林坐在办公室里写文章,冬天一炉炭火,夏天一把风扇,跟领导下乡去有吃有喝,就愁身子胖得太快。"

德法说:"也不是你说的那么好得流油,听庆林说,他们的工资都不能按月发,有几种钱都是上面开口子,自己找票光文说:"你今儿见到庆林了?" 德法应他:"唔嘞。"

光文说:"他就只跟你说这些?都没问问家里这副老骨头?"

德法说:"他就是要我告诉你,他今年分流出去找钱了 , 叫你若到县里去找他就先带个信,免提扑空找不到人。"

光文想了想,又把头摸了几圈,说:"是领导要他去或是他自己充英雄要去?"

德法说:"各单位都要分人出去。"

光文有些坐立不安了,说:"庆林搞钱去了?"

德法说:"唔嘞。"

光文说:"他到哪搞钱去了?"

德法说:"就在我们乡政府开磷矿。"

光文摸了半天下巴才说:"这个婊子养的是在给我丟脸呢。"

德法说:"老叔啊,你这个观念要改哪,不然跟不上形势了,如今什么事不是围着钱字转?"

光文说:"我是鸡屁眼里抠钱,让他读了一二十年的

书,我倒是培养个开磷矿的来了!开磷矿的要读这么一二十年的书么?能写个阿拉伯数字的都可以到磷矿去当经理。" 光文盯住德法喘着粗气,又想起庆林写的那篇依靠科技治山致富的文章,忍不住又往下说:"江会计,你呢,哪天去乡政府开会给我带个信,说我病重,叫庆林回来一趟。" 德法说:"庆林才开业,忙呢,怕是最近难得回来。" 光文很痛苦地一想,说:"好,他忙,我有空,我自己去乡政府!"

德法见光文话音辣硬了,又怕他真到乡政府去闹得庆林没面子,影响庆林升官(以后村里遇到的事儿还靠庆林帮忙呢),就赶紧转话说:"你就别去了,后天我去乡政府汇报工作进度,顺便跟庆林说说就是,爷老子带了信,他还敢拗令不成?"德法一看表,已过二十多分钟,客气话都不说,扭屁股就走。光文又嘱咐他说:"你莫喝了尿脚子就把我那正

事儿给忘了!"

德法远远地应他:"哪里会呢。"

光文勾着指头等了好几天,天天夜里睡不着,竹林里老鼠过路他都听得脚板踩在竹叶上响,就是听不到村口有喇叭叫。这几年村里的变化谁也不敢说不大,公路通了,电也通了,电视机已经没有几户没有,过去村里来人听狗叫,如今就听汽车喇叭叫了。

这天中午,光文正在往织好的瓜园里上粪土,就听到村口有汽车喇叭叫。光文想:这能不是庆林吗?瓜园是杉树块

子扎成的圆圈,然后用杂树条和竹刷子横着织成,形状就像城市里的小花坛。看起来空间并不大,装起粪土来却十筲二十筲的填不满。听车子喇叭叫,光文抑制着内心的激动,故

意不去接庆林,而是更加忙着在那里刨粪土。这是要做给庆林看,不然,心里那气没法消。

果然是庆林来了,眼镜子对着光文一花就叫:"爸,你织瓜园?"

光文朝庆林斜眼说:"不织瓜园我织锦锻呀!" 庆林听出这话里有火味,就说:"不是说你病了吗?" 光文朝瓜园里狠狠地倒了筲粪土,说:"当农民的,季节

就是药!树叶一青,谁不是没日没夜地忙?我还能躺十天

半月,等你来给我秧南瓜栽辣子?"

庆林一下子套不上情绪,也不敢瞎说些什么反给爸添怒,就把手上的一袋补品放下,想给爸帮手端粪土。光文一看那"三株口服液"、"红桃K补血液"之类,心里又有些过不去,庆林才参加工作,工资又低,遇了个同学、朋友还少得了进馆子?那几张钱有几下抽呢!就对庆林说:"你也听那电视广告哄人?那东西是我吃的?钱花了千儿八百,顶不上我一碗白饭加一个鸡蛋!"父亲痛儿子在心里,说话是不能有一点柔情的,不然,哪里会有这么一代一代的男子汉气概呢!

庆林端了筲箕就使劲往瓜园里倒粪土,光文默默地看了看,儿子还是个能劳动的人,心里的气也就慢慢地消了些,加之又想起庆林娘去世了,两个女儿又都嫁得远,就这么父子俩面对面,父亲不跟儿子心平气和地说句话,儿子有话又和谁去说呢?这么一想,心又软了下来,自己坐在锄头柄上,叫儿子也挨着坐了,跟庆林说:"你写那文章我看到了,靠科技治山致富写得好。"

庆林却说:"那算个什么。"

光文就认真地瞪了一眼庆林,说:"你蚂蚁打哈欠—— 好大的口气,写那么大的文章还不算个什么,那是随便什么人都能写的?德法见你写了那文章,都几次找到我门上套近乎。他是随便看得起人的?我脸上都大有光彩哪!"

庆林笑,说:"那我还发几篇文章,你全身只怕都要发亮嘞。"父子俩曾经相处长了,货得闷,有时也开这么句玩笑调气氛,但今天,庆林总逗不笑父亲。

光文说:"你爸呢,以前闲得爪子发痒,也爱和村里的媳妇们赌个小钱,见你有了出息,爸就戒了。媳妇们缠我恨我哪!唉,你爸一辈子就当个小村干部,儿子出息了,爸是绝不会拖后腿的。你那文章还在写吗?"

庆林说:"写那文章有什么意思,单位要分人出去找钱, 我就出来了。"

庆林果然是分流出来搞钱了 ,德法没有说假。光文心里一痛,说:"我就想不通如今这事儿,国家给你们按月发着工资的,还搞那么多钱裱壁板?"

庆林说:"爸,你明天到机关去看看,不是你想的那么回事。人多为患,财政不够吃饭了。如今,单位交不起电话费, 邮电局把电话也切了 ;发份文件连纸都买不起,有个客人要接待,就四处赊账。"

光文说:"这也就成了怪事了。"嘴上这么说着,心里又同情了庆林,问:"是领导叫你去搞钱或是你自己要去?"

庆林说:"那当然是领导安排的。"光文听这么说才放心些,又说:"照这么说来也是,领导有了困难,你们年轻人也该担担重担,哪还有让领导到外面奔的?"顿了顿又说:"如今有人搞钱真是丧尽天良,你搞钱可是要搞正路钱呀!文章还是要写,不能丢,丢了就荒了。还要照你写的那么去做,老百姓就希望你们当官的想办法让他们致富。"这么说一阵, 又站起来去挖粪土。

庆林看着爸一年比一年老,心里也涌起一股酸楚,说: "爸,儿子也不小了 ,你以后就不要操这份心了 ,有空还是去摸几圈,只是不要坐久,把血脉坐死了不好,一个人在家里守着,连个说话的人都没有。"

光文虽然一下眼眶湿了 ,但仍不希望儿子这么劝他,话一出口仍是硬硬的:"我什么困难没遇过?这就算是受苦了?"于是提了庆林给他的补品,两脚沉沉地往屋里走。

4

那天,该说的话都说了 ,当时也想不出还有什么放不下心的事,但庆林一走,光文又空虚得心里发慌,总觉得有什么事放心不下,于是庆林在外面搞钱的事儿又成他一大心病,觉得那天是见了儿子动了情,还有许多事情没有想明白,该说恶一点的话也没有说到位。越是细想,越是放心不下了;比如庆林常去磷矿上转,是不是就安全呢?眼下婊子、娼妇多,庆林有了钱是不是也和这些人来往?最担心的还是怕他利用职权到处乱搞无法无天的事情。光文想着这些,夜里没法睡,一早起来把牛赶上坡去吃饱了嫩草,回来又把猪喂饱,惟独自己的饭菜很马虎,切几块肥肉拌几颗红长辣辣放在饭上一蒸,就嘻嘻唬唬吃一餐。嘴巴一抹,锁了门,钥匙往裤带上一吊,就上路去乡政府找庆林。

出门皱额望天,天是不打算长晴的样子,又转身去壁上拿了斗笠戴上。走几步,感到双手没有好动处,再在柴堆里抽了个木棒当打狗棍拿在手里。

光文到乡政府,先在大门口站了,定神一看,这哪里还像早先那乡政府呢,几栋大洋房子,宽宽敞敞的操坪里又停满了小轿车。他当干部在这儿开会那时候,不过两栋矮矮的靑瓦木楼。这些年不再当干部,年岁也大了,腿脚懒,就没来过乡政府,变化大呢。全像是换了个新地方。但一看那葱茂的两排梧桐,一阵亲热又顿时涌上心头。那是他们开会时, 公社杨书记带领他们一起栽的,如今都长成合抱粗的树干了,又正是开花时节,叶儿还没长出,只是满树银铃甚是喜人。光文走去抱了抱那树,抬头看树上那银铃般的花朵时,斗笠便从背后掉落了。斗笠一掉,就听庆林在旁叫他:"爸, 你怎么在这儿?"光文先是小吃一惊,接着镇静下来,心想, 要是这斗笠不掉,只怕庆林从身边走过还不注意他呢。他慢慢拾起斗笠来戴好,拾起木棍来拿好,说:"怎么,我就不能来?"

庆林笑,说:"我是说你这么多年都没出远门,今天怎么就来劲了?"

光文认了认庆林,庆林不是那天回家的样子,倒全像了电视里那些冒牌骗人经理,心里就有了苦楚,硬着嘴皮子说:"这也要看有没有当紧的事,事急,就凭我这两根老骨头,爬也爬得几十里路程!"

庆林明白爸那不肯认弱的性子,说:"家里有急事了?"

光文说:"先到你办公室里坐坐。"

庆林把肢窝的大黑提包抖给爸看,说:"我是坐空车子进来,装了磷,吃餐中饭,待几个小时又坐车出去,哪里有个办公室呢?"

光文心里更虚了,说:"那你每回进乡来就是这么站几个小时的?连个歇脚的地方都没有?是只鸟儿也还要在枝子上蹲縛,是飞机大炮也还要个地方放呢。"

庆林想,爸今天口气不对,是要在他身上找出破绽来。哪能没个地方歇脚呢!但今天正好跟他进来了两位小姐,这时又正在管理站的房子里忙着50元一炮呢。偏是这两位小姐说话做事又放得开,时常是笑着就在身上乱摸了。要是这时把爸带去,两位小姐和他扭拧起来,爸还能轻饶了他吗; 庆林这么一犹豫,光文就坚决了,说:"你每天都在哪儿吃中饭?就到你吃中饭那地方坐坐!" 庆林说:"那地方脏。"

光文说:"猪粪人粪我都捧了,我是什么公子少爷穿绫

罗绸缎了?走!"又把打狗棍重重地往地上一戳。

庆林转了话说:"就在乡政府找个办公室坐坐还好些。" 光文说:"我一不是干部,二不是告状,我到乡政府坐着,到底是有哪份光彩?你到底都在哪儿吃中饭?"

庆林又在想着什么主意,来不及回光文的话。光文就火了,说:"你那地方到底是在造原子弹或是在造火箭,连你爸都告诉不得?你爸长到这么六七十岁,就是专门让你蒙的?" 光文一上火,说话的声音就越来越大。乡政府办公楼上有了好些人朝这边看热闹。庆林怕闹着难看,只好把爸引到管理站那边去。

管理站靠一道铁门吃饭,来往车辆一律要交费通行,数额多少因人而异,谁多谁少,只能意会不能言传。来了车也没有几下忙,没来车就更闲得脚手发痒,于是站里一桌麻将不断,谁都可以坐上去旋几圈,到了吃饭时间,有点儿面熟的都招待,吃肉喝酒,反正开发票。庆林是县政府来的,自然就招待得更客气。到了管理站,庆林把光文安排在屋外面坐了,说:"爸,你先这里坐坐,我去倒茶。"光文不坐,蹲着,他是蔑匠,蹲着比坐着更舒服。

庆林一进里屋,光文就听见里屋一阵不正常的慌乱,光文也是老手,一听就明白里面在摘什么。光文虽然也担心庆林卷到那里面去,但如今有几个人不搓那玩艺儿?自己戒了就好,别人也用不着他白操心,即是庆林玩了 ,他也只能轻言轻语地个别说说,当着众人他是不会骂庆林的,何况庆林刚才还没有在场呢?就懒得多言。

庆林从屋里出来,那位姑娘跟他背后扯着,又在庆林的衣袋里抠钱。光文立刻睁大眼,从斗笠下面认真地看过去,那姑娘还不是婊子、娼妇的样儿。婊子、娼妇是要把脸涂得死白,把嘴染得鸡屁股一般红,两道眉毛像两条死蜈蚣的。他最担心的就是怕庆林被婊子、娼妇迷了。这姑娘虽不妖艳,但要做他的儿媳,还是怪不可靠的。又想,年轻人的事也由不得他,人呢,都只养得儿女大,管不得儿女老,只要不是被婊子、娼妇迷了,年轻人的事,他也只好睁一只眼闭一只眼当瞎子。

说是饭菜熟了,叫上桌。光文被一位大汉子推着去坐。庆林就介绍说这大汉子是张站长。光文认一眼张站长,印象很深,五大三粗,的确像个守关的。一看席面,光文就吓了一跳,乡里好吃的东西全都上了桌。光文去年的团年菜也还是做得不少的,但与这席面一比,真是不知道差哪儿去了,要是农民也都天天过上这么好的生活,那肯定一天二十四小时愿喊万岁了。光文只是照着肥肉吃,一来他见大家不吃那肥肉,剩着倒掉太可惜;二来呢,也不是专门请他吃饭,他又不是正客,也不好意思光照着好的吃。正吃饭,几台装磷的车来了。车厢里金黄的磷矿石都堆起了尖顶儿,装得蛮呢, 大卡车力气大得吓人,前一台是庆早的。庆早先是开手扶的,这几年赚了钱,又贷了点款,就买了台大"东风"。他算是悟出了些赚钱的路子,知道光是给人家跑运输赚不了大钱, 于是兼做生意,他连运费带生意赚两份。庆早家日子过得红火,光文也感到安慰。庆早在铁门前熄了火,从驾驶室跳下来,黑着脸朝站里走,一见大家正吃得热闹,就说:"把阎王

门拉开,我要过车!"

光文想叫庆早坐下来吃饭,但庆早从来没有理过他,他怕丢面子就没叫。儿子大了就只记得给父亲报仇啊!庆早和庆林也一直没有和好过。庆早一来,光文吃饭就极不自在,于是端了碗,去老远的地方蹲了,让庆早看不见。

管理站的人说,交钱开票就开门过车。

庆早是要造反的脸色,但铁门修得绝,只要门关着就怎么也过不去。庆早说:"你们也要想想身上的大粦味干净了

没有,不要老在农民头上搾油!"站里人当然明白庆早是针对庆林的。伹庆林是请都请不来的人,哪能还收他仆么费用呢,说不定哪天老百姓要来闹事儿,就得请庆林去找县领导来压。站里人跟庆早说:"你开你的车,你还管得了人家的事?你是纪检会还是监察局?"

庆早咬了咬牙帮骨,说:"今儿没带钱,明儿给你补!"

站里人这方面的经验丰富得很,知道这是糊弄洋鬼子的话,说:"你赶快拿票票来,别想这么磨过去。车放这儿你放心,装的又不是西瓜苹果,还怕人家吃了不成?"

庆早倒一屁股坐在石板上说:"我今儿就这么睁眼坐着等,别人怎么交,我也怎么交!"

站里人说,那你就得先去旅店里买个铺。

双方硬了好一会儿,大家都已吃过饭,庆林准备走了 , 说:"爸,车装了货,不能送你,你就顺车跟我去城里,后天又带你进来。"

光文到龙头上接了勺冷水咽了,抹了把下巴上的水珠, 说:"今儿我还得回去,猪呀牛呀,都一天没人照料了。你过来,我有句话问问你。"光文就把庆林引到避人的一边说: "刚听庆早那话,好像就在说你,你都按规定交了过这道关口的税款、费用了吗?"

庆林低头皱眉说:"爸你嫌头发还白少了?这些闲事你管得完?他提意见你让他提,提了又如何?"

光文说:"这都成了闲事,那什么才是正经事?你爸不当干部了 ,良心还要保持到死那日!你想,你是县政府的干部, 如果你都这也不交那也不交,你叫农民交了能顺心吗?你再这么下去,说不定哪天站里就要闹出事儿来!"

庆林再没有时间哄爸,也就说了真话:"政府的人做生意就靠这里松一点,那里漏一点,都按规定交了,还有个屁钱赚。"那边的司机把喇叭按得嘟嘟急叫,庆林慌了,说:"爸你回去吧,天不早了,不去县里你就走路回去,司机在催我了呢。"

光文感到很无奈,话还没有说完,庆林走了,他也只得转身走,却又不放心庆林,转过脸又看着庆林上车。

庆林一上车,铁门就开,两台车隆隆地过去。庆早也打了马达踩了油门,想趁着机会冲过去,但铁门又关住了庆早的车子。庆早熄了火,跳下车来,对着站里翻腰翘肚地骂: "我操你屋三代祖婆!"骂着又在地上捧起一块大石头砸在铁门上。光文真是吓出一身毛毛汗,他耸耸肩膀,已经觉得衣服粘在身上不舒服。幸好站里人不接话,要不,事儿立刻就会闹大。真要是打起来了怎么办?庆林呀庆林,你们政府的人都这么乱来,下面还能不出乱子吗?光文一路往回走, 更加不放心庆林了,只望他早日回去上班,别做那鬼生意, 把人都变成鬼了。这么一想,自己又悔起来:今儿应该顺车去县里弄明白庆林单位是不是打电话发文件真的都没钱了。牛、猪饿死了才好大的事?庆林的事方是大事。唉,过几天,还是要去县里把一切都跟庆林说个明白。

回到家里巳经腰酸背痛,但猪在拱栏牛在打旋,他还得给它们先弄吃的。一边弄又一边骂着:"要不是惦记你们,我就跟儿子去县城了 ,你们倒还脾气大哩。"心里想:一巴热尿把燕儿和二兰她们也都得罪了,要不得罪,还可以叫她们帮忙给这牲口喂口料,现在真是要个说笑的地方都没有了。明儿要去县城还不知去跟谁说一声照料这四脚生命呢。

5

走了一天的长路,又喂过了猪牛,就觉得特别地累,加之心里烦不过,吃饭时就干脆捧酒瓶猛喝了几口。果然解了忧愁,一觉直到大天亮。这些日子为庆林的事想得太多,一直没有睡过这么好的觉。唉,儿子小,他只是管吃管穿,儿子大了倒要管他做人,惟独做人之事难管。儿子不在自己身边,谁能天天跟他屁股后头转?光文睁开眼,觉得精神好。牛又在栏里哞哞地长叫。春来了,连牛都关不住了。这么想就起了床。

门一开,是个大晴天,太阳把整个村子的屋宇都照得亮丽。光文的厘场站得髙,就看见村口围了很多的人,吵吵嚷嚷地,但欠了眼力,到底认不出是些什么人在那儿干什么。共产党叫老百姓当家作主,开会已成了习惯,如今突然不大开了,村民还是喜欢四处看热闹,谁家有了头发尖儿大的事,立时就会围了很多人,特别是村口那儿,经常就是这场面。光文也就不想去操心那些闲事,心里只是想着:天气好, 土也爽朗,该把红薯种弄地里去了。但村口吵得越来越凶。光文再一听,就听出是庆早母子俩在吵。庆早娘姓麻,同辈人都叫她麻氏,晚辈就叫麻婶或麻奶奶,光文从来都是叫她麻氏的。自从庆早爸吊死之后,就不见麻氏和人说过话,在村里30年,她算半个哑巴,今儿在众人面前这么吵起来,能不为个了不起的大事吗?!他觉得自己应该暗里去关心一下,不能让麻氏家再遭什么大祸了。她可是一辈子都没有伸过腰的人啊!

光文悄悄溜到村口,在远处站了,脸没敢朝村口 ,眼睛却使劲地斜扯到麻氏身上。村口是一块闲地,稀稀地长着几棵古树,古树间突兀地生出几座高尖的顽石,于是便相当于城市的公园,闲了的人都在那里坐,抽烟说鄙话的都有;村里的手扶、汽车也都停那儿过夜。这时庆早和几个年轻人在那顽石尖上坐着,颈脖梗得铁硬,各人手里玩着一把刀,太阳照在刀面上,隔老远也刺得眼睛要流泪。麻氏去抢庆早手里的刀,庆早把刀往背后收,母子俩撕扭了一阵,麻氏抢不

过刀来,就又嚷:"你不怕死,我还要个送终的呢!" 庆早说:"老子受气箅是受够了。"

光文就感到庆早说这句话时朝他认过一眼,这话自然也有光文的份。

麻氏把一双手收在了腹部的衣摆里头,参白的头发被刚才的撕扭弄得有些凌乱。麻氏说:"你和人家比哪样?人家当皇帝,你明儿也去当皇帝?"

庆早说:"共产党不兴皇帝,大家都是平等人。"

麻氏说:"儿啊,这人也有人的不同。"

光文听得出,麻氏的话也把他带了进去。

庆早说:"有什么不同,谁比我多个脑壳?"

麻氏说:"你把刀给我还是不给我?"

庆早说:"刀迟早要给公安局。"

麻氏气得发颤,又嚷开了,说:"哪有做人不受点气的? 你忍一忍就不算个角色了?"

庆早说:"我是想忍,但我这双手不肯忍了!"

麻氏说服不了儿子,很无奈地转过身来,讨大家的口奉:"这么多叔伯都在,你不听娘的你还可以问问他们,看你这做法是蠢不是蠢,人家收的是你该交的,人家不收张三李四的,就碍你吃饭睡觉了?"

庆早说:"佛争一炷香,人争一口气!" 麻氏说:"天底下这么大,什么事儿没有?你还管得了天晴落雨吗?"

庆早说:"我不看见的事儿我不管,眼不见为净,我看见了,知道这事,我就服不了这口气!"

儿子大了,再不是小时候说不服可以用巴掌打屁股。听听,娘说一句他顶几句,哪一句听娘的?麻氏这么一想就有了眼泪。

光文看着心里就发痛,但他又确实不便出这个面,一来庆早句句伤着庆林,二来呢,村里人谁还不知道他和麻氏有过那么回事?倘是换一户人家,光文是早就要出面说话了, 而此刻他得在自己心里忍着,若他多嘴和庆早吵起来,麻氏会更加难堪。

正好燕儿来了 ,一手扶了麻氏,一手指着庆早骂:"庆早啊,你是几斤肉团儿你娘将你捧大的,莫说是享你的福,让你娘少流些眼泪就不可以?"燕儿不诉这往事,麻氏还禁得住自己的哭声,这一诉,麻氏一生的辛酸全都涌在了喉咙, 呜的一声就哭得再也止不下,连个身子也支撑不起,全都靠燕儿搂着。燕儿又劝说起麻氏来:"麻婶,大路不平众人踩哪,他是你儿子,他不听你的他不怕雷公荷闪,难道叔侄弟兄也不给你撑这口气吗?"燕儿说着也就一把鼻涕一把泪地陪着麻氏哭成一堆。女人都是嘴硬。光文见了这场景,双拳捏得骨头响却又不敢有半点显露,要是照脾气他早就要拳头上身了。儿子大了娘无法管,养儿不能没有父亲啊!光文这么一想,又更觉得自己负罪抬不起头来,于是只好踱回村里去找德法。

德法在家门口摆了个吃饭桌,桌上摊一堆表格,他一边填写一边自语道:"这里减3个,这里加3个。"秘书真是顶得半个魔术师。光文叫他江会计,他抬头一看光文老叔来了,就一把拉了光文的臂膀,热情得像个娃儿,把凳推给光文坐,说:"好多日子都没见老叔在村里走动了。"

光文说:"往哪儿走呢?哪儿不是在赌博?倒不如在自家屋里看看电视自在。"

德法说:"今儿你门上那'封条'撕了?"

光文说:"你没听见村口都吵得天翻地覆了?"

德法说:"那事儿你管不得,庆早就是冲着你们家来的,你若参一言进去就是惹火上身,庆早就会抓住你不放,若又把过去那老事儿扯出来,这么大年纪了还让人家看丑呀?" 果然是如此。光文说:"是呀,要不是想着这些,我早就拳头和他说话了。"

德法把表格算盘收了,又端两杯热气腾腾的清茶放桌上,说:"老叔,就在这里坐坐,炒碗香豆来,我两叔侄灌几杯。"

光文看不惯德法这态度,村里出这么大的事,哪能就不去管呢?如今这当干部的和他们当干部那时比,责任心不知差哪去了。因此就不想喝德法的酒,说:"酒就不喝了,喝了这杯茶就还有事儿去。"顿了顿又说:"村口那事你都全清楚?"

德法说:"我不清楚我能在这儿坐得住?"

光文想:如今这干部真是怪了,清楚了倒还坐得住。于是又情真意切地说:"江会计,当干部的可不能把自己混同于一个普通老百姓,要关心群众生活,注意工作方法。庆早是拿了刀子的,年轻人什么事做不出?你应该把他叫到一边做做思想工作,把问题消灭在萌芽状态。"

德法听光文尽说多年前的干部老调,心里就笑,人啊, 成了习惯就难改。德法说:"那问题也不是我能解决的,庆早不好和庆林生风,就和管理站的人结仇。我说话又不是圣旨,你想,我叫管理站的人收庆林的费用他就收了,我叫管理站的免了庆早的费用就能免了?我叫庆早不生气他就不生气了?

光文想,这话倒也是,但明明看着要弄出大事来,当干部的睁着眼一句话都不去劝,这难道就对?光文木然了好一会儿才又说:"问题解决不解决那是另外一回事,你若不去劝阻庆早,那就是你当干部的失职,也不知如今对干部有了什么新要求。"

德法说:"如今讲究法治了,犯哪条治哪条,乡干部、县干部的话还有几个人听?莫说我们是小小村干部哪!"德法嘴上这么说,心里却也巴不得庆早把管理站的人凶一顿,村里面子小,有好几次办事也都在管理站卡壳。正因为这样, 德法才更加看重攀庆林这层关系。

光文一边说话,一边听着村口的动静。先是有了车子发动的声音,接着就听到麻氏哭喊的声音,再以后就是燕儿她们的惊叫。光文知道村口出事了。

光文来到村口 ,果然见麻氏一脸的血污,一边脸全都搓伤了。他问别人才知道,原是庆早开车要走,麻氏拉住他,要抢他手里的刀子,庆早车子一开,麻氏就拉了车后的铁链在地上拖了一段。光文不忍听下去,将脸朝着一边挤泪,心想当时他若在场,就真不知会闹出些什么事来,他能不把庆早拉下来揍他骨头吗?光文看着燕儿她们扶着拖着麻氏回屋去,心里又骂起庆林来:庆林呀,要不是你们把管理站的事儿弄乱了,庆早哪会闹出这些事来?光文这么想着往屋里走。走到瓜园边,见嫩嫩的瓜秧长大起来了,就又记起庆林那天在瓜园边说的话:他们打电话、发文件都没钱了。儿子毕竟是儿子,光文又傍着庆林想了:单位要不是困难到极点,他庆林哪能做这些事呢?但电视上天天说的都是县里形势好,照说是不会困难到这样子,这到底是怎么回事呢?看来县里这一趟省不掉,不去县里看看,他心里还是没个底。于是,这么想不错,那么想也对,但这事情哪有两面都不错的?自己不去县里一趟不行了,猪、牛得托人照料几天。

6

光文不好去求燕儿她们,那天把人家头上撒了热尿,才几天呢,又去求人家?想来想去,还是觉得叫德法比较合适, 德法想攀庆林这层关系,最近又常到他家里来,也不是要帮什么大忙,几天的猪食牛草都备了,到时候往栏里放放就行。

光文把猪、牛托给德法之后,又把自己的身面打扮了一番,不再穿那老中山装,也不穿西服,换了件夹克;临出门又记起晴带雨伞饱带饥粮,去乡里可以戴斗笠,去县里可不行,就将那黑布伞往胳肢窝里夹了。村里人碰着他问话,他就说是上县城儿子那里享几天福去,没跟任何人透漏半句内心世界。

庆林的住处光文到过。庆林住的是政府办公楼附近的那个矮房子,周围全是些老槐树。光文走到庆林门上,门关着。城里人的门和乡里人不同,乡里人锁的是弹子锁,一看便明白屋里人在或不在,城里人用暗锁,在也像不在,不在也像在。光文拍门喊庆林。喊了一阵没人应,过路的人也没告诉他庆林的去处。乡里人进城拘板,不愿问人,拍了一阵门不见庆林应声,就到槐树林子里去等候。槐树上鸟儿多, 一群一群地飞飞落落,翅膀拍打得槐花如雪花一般飞下地来,又好看又清香。他又联想起自己屋后的竹园也是一天到晚鸟儿闹得热闹的。城里的车辆人流总吵得他耳朵眼痛,见了这鸟儿才有几分亲热。一位老头儿扛着把竹扫帚来淸扫槐花,光文一看是上次见过面的郭老头,两人就说上话来。从郭老头口里光文才打听到庆林去宾馆里陪客了。若照光文向来的脾气,那是要在这门口站定,等庆林回来的,绝不愿去那人多的地方找庆林。但这次进城任务特殊,凡是庆林常去的地方,他都得设法去看看,而且不让自己发脾气,遇了看不惯的事也要忍,免得庆林防着他,弄不到真实情况; 上次在管理站,庆林就是防着他的,只叫他在外面坐,里屋到底是个什么玩法,他就没有弄清楚。没有调查就没有发言权,即便是自己的儿子,你情况不弄清楚就瞎说,他也是不会服的。

经郭老头指点,光文找到宾馆门口。光文在那里站住, 先是摸着那一排旗杆,旗杆是铁做的,他想不清怎么就打磨得那般光亮。那么多旗子都在风里飘,他只认得那面五星红旗,其他的旗子他就不知道是哪一国的了。转过脸去又被那一对大石狮子吓了一跳,人站在狮子面前几乎没有狮子一只脚爪髙了;狮子嘴里含着的那石球足有人头那么大;雕得也特别地像,好像就要朝着人扑过来了。这石匠的工夫真是了不得,乡里那打石磨的石匠和这手艺一比,真不是个石匠了。光文从石狮旁边的大理石台阶走上去。依着一对大金柱站有两位披红戴花的姑娘,那真是比画儿上的人还漂亮。光文"到,两姑娘就笑笑地将他面前的那两扇玻璃门推开,让他进去。好客气哟!光文很感激,心想,如果这姑娘秋天到他门上来,他一定要到梨树上去把最大的梨子摘下来给她们吃。

一进门,光文就觉得很舒服,不冷也不热,仿佛就是另外一重天了。那些来来往往的人都南腔北调听不懂,光文不知道吃饭的地方在哪儿,想问问,但又怕自己的老土话让人听不懂,让人见笑,于是只好站在门口暗暗地看。果然就看出个道道来了。从左边那条走廊里走过来的人都用纸抹着油油的嘴巴,从身边走过时又都一股酒气。光文心里一喜, 就朝左边走廊走。

顺着走廊是一长溜包房,门都关得死死的,只听得里面男男女女劝酒唱歌,姑娘们给屋里送东西去吃,还要敲敲门才敢进去。城里人吃饱了没事做,早弄些鬼名堂。趁着送菜的姑娘开门,光文偷偷地看了几个包房,里面真是金闪银闪花人眼睛,莫说他怀疑庆林不会到这里来,就是在哪儿坐着,光文也怕自己的眼睛辨不出来。看来,嘴巴再金贵也还得要问问别人。于是就跟那端菜的姑娘说了庆林的工作单位,问有没有这么个人在这儿陪客。那姑娘马上就朝光文笑了,说:"你跟我来。"看样子姑娘和庆林很熟。

那姑娘引着光文敲开一间包房门,告诉庆林有人找他。庆林正吃得满头大汗,走到门口把眼镜摘了,用餐巾纸抹了抹脸才到走廊上看人。他万没想到是爸来了。就有一点不好意思地说:"爸,你怎么来了?"

光文不惊不慌地认了认庆林,说:"我想来就来了 ,还要谁批准?"

庆林说:"你来很久了?"

光文说:"嗯嘞,到你住那地方等得不耐烦了,听郭老头说你在这儿。"

庆林说:"那我打个招呼就回去给你弄饭吃。"庆林说着就要和包房里的客人去辞别,光文就阻了:"回去难得弄饭, 就在这儿添个碗添双筷子就是。"

庆林就觉得奇怪了,爸从不当干部之后是从来都不大愿意在人多场合出面,今天怎么就思想一下子开放了?庆林说:"爸,这地方你不习惯。"

光文说:"你娘死后,里里外外都得我来做,我现在不是也过习惯了吗?我戒了麻将戒了赌博不是也习惯了吗?天底下哪样事不是慢慢习惯的?"

庆林说:"那里吵得很。"

光文说:"人就是要吵,死了还要请道师来绕棺,请歌师来唱哀歌,不就是要吵出个热闹来么。"

庆林心想,爸见了这场面还能不骂他的不是吗?但爸说得如此绝,也只好将爸引进包房去向大家作介绍。大家见是庆林的父亲到了,就热情地让座敬酒。光文坐下来看桌上碗儿、盘儿、碟儿、钵儿、蟻儿、筒儿摆得重叠了起来,屋里又有红绿灯闪,碗盘就数不准确,数过十几样还才数到一半,又怀疑自己是不是数重了。上次在乡管理站见过的那一桌和眼前这席面一比,又简便得不知该怎么说了。大家都要给光文敬酒,光文反倒不敢喝,在家也时常捧了酒瓶喝两口的, 见了这阵势便不知怎么动作。庆林是县干部、县干部陪的还能不是大干部?庆林就说:"爸,能喝你就喝两杯,不能喝也就算了。"光文给大家赔着笑脸说;"这几日肚子一直不舒服。不喝。吃饭。"于是就传话叫服务小姐拿饭。饭一上桌,光文就闷在肚子里笑,饭钵子没有乡里的茶盅大,一钵饭怕还没有三口呢,若是年轻的时候,吃顿饱饭非得要半箩筐钵子不可。光文在心里叹起来:城里人是房子大肚子小啊!大家又叫"大伯吃菜"……光文真不知该从何处下筷子,就近夹了些来吃,样样都是好东西。

席面复又喝起酒来,一轮过后,有人说唱首歌给大伯听听。光文见他们在电视机旁边的小盒子上按几下,电视上就换了另一首歌。音乐如飘带一样舞起来,那唱歌的年轻人就说:"这首歌献给大伯,祝大伯晚年幸福,早添龙孙。"大家叭叭地鼓掌。那唱歌的年轻人脚腕动起来,脚就点着地,唱的那哥呀妹呀,听起来都肉麻,电视上的姑娘只用布条儿蒙了两个奶头和下面那一点,其余的身子全都像白嫩的藕,一会躺草上,一会躺沙滩上,这怎么能不教年轻人出事呢?!光文低了头吃自己的饭,不往电视那面看。有人问:"大伯,你喜欢听什么歌?"

光文说:"我什么耿都不听。"光文想起今儿自己是要忍住脾气的,就又说:"你们唱,我吃我的饭就是。"

有人就问庆林:"大伯到底喜欢听什么歌?"

庆林想了想,说:"点一首《南泥湾》。"庆林小时候常听爸哼这歌,后来也常哼。听说是这歌,光文也就往电视上看。电视里根本就不是提花篮的,也是那半光着身子的姑娘在扭来扭去,到后来歌词也被年轻人给改了:"边工作那个边创收,政府机关是模范,咱们走向前,鲜花送庆林。"唱完就给庆林敬酒,说没有庆林在下面创收,哪有今天这潇洒!

热闹了一阵子,庆林怕爸呆久了烦,就叫结账。服务小姐拿了单子进来问:"谁埋单?"光文却听成是"谁买蛋",以为每人还要给一个鸡蛋鸭蛋,就赶紧摇手拒绝,表示自己不要什么蛋了。弄得大家想笑不敢笑。

庆林把账单看了,付了钱,说:"给个发票。还有上次的。"

光文才知道自己是误会了,原来城里人把付钱叫"买蛋"。唉,如今新名词也多。

从包房里走出来,光文以为这该是回家了,没想到队伍又在舞厅门口停下。庆林怕爸不习惯,就问:"爸,我这就送你回去。"那帮年轻人却作乐似地拥了光文,说大伯也去见见世面,要不,你眼睛一闭,世界是什么样子你都没见过。光文本不愿去,只是记住自己这次来的目的是要全面了解情况,也就犹豫起来。庆林只好说:"爸,去不去由你自己。"

光文想了想,说:"还是去坐坐,免得你要送我先回去。"

那帮年轻人高兴得齐呼了一声,说,你看大伯思想多开放!

进了舞厅刚坐下,茶、糖、水果又上了一小桌。谁还吃得下呢。舞厅里的灯光比包房又暗了许多,真是什么都看不清楚了,甚至刚才是从什么地方进的门都找不着了。光文还没辨明方向,那帮年轻人就如赶鸭子下田坎,全都落了舞池里。庆林叫爸坐坐,也下了。光文坐了一会儿就看得清人了, 男男女女搂着,从这儿旋到那儿去,又从那儿旋到这儿来。城里喜欢玩的这名堂,恰恰是乡里人不准玩的。乡里男女要是到了这么搂着的时候,那就棒槌也打不散了。那年,他就是这么搂了麻氏,麻氏的男人闯进屋来见了就不再做人……如今的年轻人却这么随便地抱了。

光文想着这事,时间过得很快。庆林还是怕爸难坐,就叫服务小姐来结账。服务小姐拿了账单来问:"谁埋单?"庆林就数钱,又叫开发票。光文现在听得懂"买蛋"就是付钱了,不再闹出笑话。

回到庆林住房,庆林问爸:"爸,你今天见世面了吗?"

光文问:"那都是些什么领导?"

庆林说:"爸你莫问得那么细,也莫到外边去乱说。要在机关混得红火,就得这么干。"

光文噢了一声,往床上一倒就睡,什么话也懒得说了。不是说打电话和发文件都没钱吗?这哪里有个困难的样子? 明儿他还去办公室里看看,看今儿这排场,是什么困难也没有的。

7

光文第二天起得早,又到槐树林里转了一圈,抬头看会儿鸟,又低头看会儿槐花,就又和扫槐花的郭老头说上了。心里不安,还想着家里的猪牛是不是饿了,德法在背后怕也不是那么真心地愿意为他喂猪喂牛。

上班铃一响,光文就去办公室里坐了,秘书给了他—杯茶,他就一双手端着慢慢地喝,把办公室的情况都看在眼里记在心里。

先是来了位领导打电话,秘书告诉他电话还没有开通。领导问是不是跟邮电局那边联系了,秘书说,交涉了好几次,邮电局那边说,政府机关很多办公室都欠费,开通一家不开通一家不好,哪家都得罪不起。领导就叫把手机去充电。电话不通手机通。秘书就去里屋弄那手机去了。

下面来了位签发文件的干部,秘书出来接待说:"我给你编个号,你自己拿去打印发下去就是。我只要两份文件和底稿存档。"

那干部说:"你们发文应该由你们去打印。" 秘书说:"经费紧张,这是你们要抓的工作么。" 那干部说:"我还不是为你们政府抓?" 秘书一半玩笑一半正经地说:"你别卖嘴巴皮,下级服从上级。"

那干部拿了文稿,唠唠叨叨地走了。光文看着眼前的事,想着昨儿的吃喝玩乐,心里就越来越明白,把茶杯一放, 回头就跟庆林说:"我这就回去了。我看你这日子过得不对劲!"说着就走了,庆林为他准备的礼物,他也坚决不肯拿。庆林就明白了,爸是赌着气走的。但又想不出是什么亊儿得罪了他。问爸是为什么生气,光文说:"儿啊,你回来一趟我跟你说。"庆林答应说,过几天就回去。

光文回到村里,天色还不算很晚,先到德法那儿谢了几句,难为他帮忙喂猪喂牛,然后回屋去看了猪牛,猪牛都吃得饱饱的;去屋前屋后看瓜园,瓜秧也长得好,才过两天又长出一片新叶子;又听到屋前屋后竹林里那鸟叫得比往日更亲热;再去竹林里转了一路,笋子也没有被老鼠咬伤。屋里这头倒没有什么值得发愁的亊,只是庆林让他更加担心了 ,现在再不狠狠训他一顿,那恐怕就是为父之过了!可又不知他何时才能回来,说是说定了 ,他也答应了 ,谁知道他记得住或是记不住?喝酒,跳舞一天不知早晚,把答应的事忘到脑后也说不定。正想着这些,就听见屋下面有人慌慌张张地叫他,再一听就听出是德法的声音:"老叔,老叔——"光文在竹园里应:"是江会计吗?叫我啊?"

德法问:"你在哪儿?"

光文在竹园里往下走,一边答应着:"我在竹园里看看笋子呢。"

德法说:"你快下来,出大事了!" 光文从荆棘丛里冒出来,拍打着身上的蛛丝叶片,心里急得不行,嘴上却说:"未必天还能掉下来了?" 德法说:"庆早惹大祸了。"

光文心里又是一急,上次目睹庆早砸铁门他就有这种预感。庆林把下面的制度搞乱了,庆早和他爸一样又是个脆性子。他叫庆林回来也就是想尽早制止庆林不要在下面乱来,免得庆早闹出大事不好收拾。但此刻,光文却装出一副镇静的样子站着,德法倒更急了,说:"庆早出命案了。" 光文的镇静再也装不下去了 ,说:"不为田地老婆,就能出了命案了?和谁呀?" , 德法说:"把管理站的张站长撞得没用了。" 光文说:"你听谁说的?他又不是豆腐鸡蛋,撞一撞就没用了?"

德法就急得跺脚,说:"你以为是两人打架那撞法?"

光文说:"那还有个别的什么撞法?"

德法说:"是庆早的汽车把他碾了!"

光文说:"那张站长不长眼?汽车来了应往一边靠么。撞了,双方都有责任,就怪庆早一人了?"

德法说:"不是你想的那回事。庆早见庆林的磷车什么钱不交就过了铁门,他也就强行冲铁门,张站长拦车,庆早不仅不停,反而骂着娘踩了脚油门,把张站长撞出丈把远。你看这事怎么收拾?"

光文说:"那赶快送医院呀!"

德法说:"哪里还有救呢!"

光文说:"那庆早呢?"

德法说:"他自己投案去了。"

光文急得抖了手,说:"这个婊子养的哟,真是惹了天祸了!"光文又记起五大三粗的张站长的样子来。他曾经想过, 总有一天庆早会和管理站的人打得头破血流的,但没有想到庆早会做得这么绝!现在他一下子出现了满脑子空白,倒问德法说:"这该怎么办呢?"

德法毕竟是现任的干部,思想活,说:"目前呢,要想方设法保住庆早的生命,别的都晢时不考虑。"

光文想想也是。庆早要是保不住命,麻氏这条命也得赔进去。麻氏啊,你前世到底做了什么缺德事,偏要和我光文住一个村?日子不好过是你家里人吃亏,日子好过也是你家里人吃亏。想着想着,光文就老泪斜流了。

德法很明白光文的愧疚,说:"老叔,事到如今,你再哭也不算是帮她,她一个女人家,自己都哭得受不了,还缺个帮忙哭的?我们得给她拿个主张是。"

光文立刻明白起来,赶紧拿衣袖沾泪,乞望着德法说: "老侄,你说我能给她帮个什么忙?"

德法说:"如今这忙,也只有你能帮,我们这些跟牛屁股的干部堵住屁眼喊一声也响不到哪里去。我们庆林只要轻轻哼一句,县官哪能不考虑考虑呢?你跟庆林说蛮点,叫他到有关部门去活动活动,若是死刑呢,就要活动成无期徒刑,若是无期徒刑呢,就要活动成有期徒刑。"

光文哪有不想帮麻氏的呢?只是这判刑的事谁能改变? 庆林哪有那么大的本事?于是他不敢答应,说:"这判刑可不是弄着玩的事。"

德法说:"大的事实改变不了,但小的情节可以这么说也可以那么说。这就要看人力了。"

光文把法院判刑的情节想得十分威严可怕,就算自己答应了 ,庆林要是想不出办法呢?他如何下得了台?光文说: "老侄呀,你给我带个信,叫庆林马上回来,我跟他商量商量,要是他能想办法,那自然也好,要是他想不出办法,也不能害得庆林也犯法。"

天色黑下来,光文还是这么个态度,德法就转了话说:

"老叔,你还是自己的儿子亲啊!我呢,也是多操了这份闲心,凭良心说,闹事的起因还是在你家里,是该麻婶自己来找你。"说着转身就走。

光文急了,抢前一步挡了德法,说:"老侄,你不知道我内心都急成什么样子了。"

德法说:"你若真急,你就去找庆林想办法,别的话再说得多都等于零。"德法走了,光文也不好再拦阻。

光文望着麻氏的屋那边站了好一会儿才摸黑回屋去。进门一拉灯,麻氏却突然站在他面前。两人都定定地认着。麻氏那眼神有乞求更有愤怒,因为光文对她有恩也有仇。那日子,如果不是光文偷些粮食给她,她一家早就饿死成鬼了。但又是光文一家使她丈夫上吊,儿子犯罪。光文的眼神终于先软下来,说:"麻氏啊,你也别那么认我,我知道我对不起你,你也是命苦,男人皁早地走了,儿子又出了这么大的事。你是从来都没进我屋的,要我帮什么忙你说。"

麻氏慢慢地走近他,突然将他双肩抓了,头顶在他胸前,将他推倒在屋里楼梯上,又用头将他狠狠的撞了几下, 然后呜呜地哭起来。光文怎么劝都劝不住,答应她去找庆林,她也照样地哭得伤心。光文仰躺在楼梯上,无奈地认着麻氏。麻氏带着几十年的复杂情感放肆地哭了一阵之后,将光文狠狠捏了几把,一甩手,一个字也没吐,又摸黑回屋了 。

麻氏走后,光文从楼梯上爬起来,只觉得满身伤痛。麻氏一个字不说,留下一个巨大的问号,到底要他如何呢?本是已经非常地累了,但也不想吃口什么,搬出那张鼓盘凳来在壁脚坐了,淡淡的一抹孤灯照着他一个孤身一个孤影。这么一坐就又想起那天德法和他说起庆林在报纸上发文章的髙兴劲来。于是,便想得很清楚:这场麻烦全是因了庆林分流找钱的缘故,如果不是为了找钱,他哪会在下面这么乱来呢?他对着天空恶恶地骂了庆林:"婊子养的,别人生命都害在你手上了 ,看你回来我不打断你的脚腿!

8

庆早没出这事,光文只在家里等庆林回来,见面后要教训庆林的话他已经在肚子里想过无数遍了。庆早一出事,德法一参谋,麻氏又在他身上发泄了一通,光文就觉得自己是不能坐等花开了。于是急急忙忙在秧田、红薯地里做了稻草人和棕皮老廣,然后就去乡政府找庆林。

心里事急,也就不像上次上乡政府那样讲究身面,只穿双解放鞋,一根长腰带在腰上紧紧一扎,就往乡政府赶。赶到乡政府时,乡干部正吃中饭。他也不知道跟谁去打听才好,又在那梧桐树下站了,又想起上次在这儿遇见庆林的情景来,虽然话不投机,但毕竟有自己的儿子站在面前,骂归骂,亲热还归亲热,今天倒冷漠漠地了 。光文走到一个吃力的干部面前,问他庆林这几天进过乡没有。那乡干部说弄不清,叫他去管理站问。光文记起来了,其实用不着到乡政府来问,去管理站问问就明白。

光文走到管理站,站里只有年轻人守屋,铁大门敞开着,进出的车辆也不收什么钱了,站里还是乱糟糟的。问那年轻人:庆林今天进不进乡?那年轻人说,不进。光文又问: 什么时候才进?那年轻人说,要几个月之后。光文就在心里骂:婊子养的,你也知道躲?出事了你就不进来?又跟那年箱人说:"你给我打个电话给庆林,就说他不进来不行,要他马上进来一趟!"那年轻人说:"庆林去省里学习了,怕是要升个大官了,哪能你叫他回他就回?"

光文很气愤,说:"我是他爹!"

那年轻人笑着说:"过去他是你儿子,现在他是你领导!"

光文更加说得斩钉截铁:"他要升官了,我就更要跟他说说做人的理!"现在庆林不在乡里不在县里,而在省里,可该说的话又不能不说。他在那年轻人身边蹲了一会又该"就没有办法和庆林联系上?"

那年轻人说:"通信地址我这里倒有一个。"

光文心里一喜,顺手在地上捡了个纸烟盒说:"请你通信地址写这上面。"

那年轻人写了,交给光文,光文往衣袋里深深一塞, 认认那道铁门,禁不住想起那天庆早开车撞死张站长的人场面,果然看见离铁门不远处似乎还有乌红的一滩血迹, 上面盖着杉刺,好像还在保护现场。想起来多么可怕呀! 林啊,官是船民是水,你们还要在下边乱来,那就要翻船了!

光文虽没有找到庆林,但有了这个通信地址,也算这趟没有白跑。照着这地址写信去,庆林还敢不回来?光文心自己又写不来信,回村不进自己家门,径直去找德法。

天是要黑不黑的时候,电视上正播干部分流创收的新 闻,德法坐那儿看电视装着没注意光文来。求人办事真就矮三分。但光文还得先叫德法,自己做不来的事,奈何不得。光文说:"江会计,看电视?"

德法转脸说:"嗯哪。你坐。"说是叫坐,凳也不拿个。光文说:"不坐了,跟你说个事:庆林去省里学习了,请你帮忙照这个地址写个信,叫他给庆早那事儿找人说说情,最好是能回来一趟。"

德法一听庆林去省里学习,就赶紧给光文搬了凳来,一看那地址就更是亲热:"老叔,我说庆林有出息果然不错嘛! 这地方不是一般人能去学习的,回来准是要升官。"

光文不再喜欢德法这么说,上次他说庆林写了那文章有出息,结果到乡里来搞磷矿生意了,惹得庆早出了这么大的事,今儿又说出息了,能有个什么出息?有出息的人能是这做法?光文懒得跟德法说,交待他照着这意思写,明天就寄出去。

信一寄出,光文就扳着指头数日子,又看着笋子一节节脱下壳来变成青竹,庆林该有个回音了,但却没有。

光文这些日子守在自家等候庆林的消息,不去外面做上门功夫,在自己竹林里砍了些竹子来织蔑器,晒簟、箩筐、筲箕、簸箕、砻筛、背篓,什么都织,织了又堆在楼上腊炕眼里过烟,过了烟的篾具很耐用,虽然价格不变,但对手艺人的名香是有好处的。为庆林的事,他东窜一路西走一趟,又是坐车又是吃饭,衣袋里抠出去不少现钱,这些日子手上的功夫不做了,只见钱出不见钱进,再说,要庆林去跑庆早的事,也不能空口说空话,找人家总得有个见面礼。光文想着这些,蔑器就越织越多。这天,光文正在壁脚织背篓,德法捧着一个大信封来了。光文丢下手里的蔑刀,两手在大腿上-揩,接过信封用牙齿把信封撕开交给德法说:"你快念!"

德法就念:

爸爸:

您好。信收到了。庆早的事我早已清楚,但我决不能去找人说情。你应该相信法律,相信执法部门。莫说我去说情没有用,就是有用我也不能去。我的身份决定我必须带头维护法律的尊严。

我的学习任务重,暂时不能回来,您多保重。德法哥常照顾您,我也就放心了。祈颂

健安

儿子:庆林叩拜

光文侧着耳朵听完了最后一个字,心里乱如麻筐了,想不到他等了这么多天就只等来这么几句话;想不到德法在他的信中又带了那个讨好庆林的尾巴。光文说:"他现在倒说起官话来了。"

德法把信还给光文说:"老叔,庆林正跑红,我看庆早那事儿就别扯他了。"

光文一下子火了,红着眼说:"捉鬼是你,放鬼也是你! 不是你出主意要庆林去给庆早求情吗?今儿你又傍谁说话了?庆林不到下面来摘鬼,庆早这么多年惹过什么事了?他脾气是躁,但他哪一回遇事不讲道理?天上不排云,地下能落雨吗?"光文喘了喘气又说:"你代我再写信,就说我病危, 要他回来见最后一面!"

两人说了这么一顿,不欢而散。

过了些天,德法不去找光文,但光文不得不去德法门上说:"江会计,那信你给我写了吗?"

德法在壁脚坐着看报纸,头也不抬,说:"你那信是骗庆林的,我怎么敢写?"

光文说:"是我叫你写,还能害你?"

德法说:你是不会害我,但庆林回来一看还能不怪我?"

光文说:“怪你又如何了?你干得好好的他撤了你?"

德法一叹,只好说:"实在要我写,你把你那私章拿来, 我写了你自己拿。"

光文又折回家去取私章,一路絮叨着:幸得庆林还没当什么大官,要真当了 ,你还不吓得躲人裤裆里去!

信写好之后,德法念给光文听,光文盖了私章,又叫德法去乡政府时就便带去发了。

以后的日子光文就过出一种特别的感受来了,这一天的日子从早到晚不知道过得有多慢,但看着门前的黄瓜、丝瓜、苦瓜一天比一天长大,屋后的笋子也完全长成竹了 ,一眨眼,日子又过了一长串。庆林终于回来了。庆林到家时光文还没有起床。庆林敲门叫爸时,光文还以为自己在做梦, 使劲地把自己的大腿掐了一把感到很痛,才明白自己是醒着。光文急忙穿了衣服去开门迎庆林。庆林见爸好好地就问:"爸你病好了!"

光文说:"你还嫌爸好快了?信都写去快一个月了,如果病还不好,你回来就只有到坟上看草了。"光文果然不连累德法。

见面说的这话就让庆林悲哀。庆林想给爸振作振作精神,说:"爸,看你那身体,一二十年是稳坐的。"

光文说:''我现在都跟不上形势了,再坐二十年,只怕连路都不知道怎么走了。"

庆林说:"爸你既然身体好了 ,我今天就赶回省里去,那边正要考试呢。"

光文说:"你今天无论如何不能走!你爸老了 ,脚手都枯得没点儿力气了,那一栏牛粪今儿都要担到红薯地里去。你和爸一起担!"光文下狠心要整治一下庆林了。

庆林苦了眉头。这事三头都为难:不答应呢,爸今天这话怕是有些意图;答应呢,多年都没干这脏活了,想起来确实有些不大好受;加之那边又正要考试。庆林想了老半天才说:"爸你年纪大了,我也忙,我给点钱,你请两个劳力担就是。要是你累坏了身子,一进医院花起钱来就远不只这几个哪。"

光文走到牛栏边,将楼上的筲箕用扁担挑下来,大声地嚷着说:"你就要请工了?你有多少钱了?钱多得揩屁股了? 你爸一年四季担进担出地都没想过请人,叫你一回,你就要花钱请人?"庆林听得出,爸今天情绪不对,是在故意和他发泄什么。

庆林只好把那西服脱了往壁上一挂,说:"爸,我担!你别这么嚷着让别人听热闹。"

于是,父子俩就担了牛粪往地里去。

地在屋后头的半山上,庆林走前,光文压后。光文今儿要看看儿子担牛粪是个什么样子。他在外面吃喝玩乐,在下面凭着特权胡作非为,哪里还有个农民儿子样?庆林以前可不是这种人啊!人一离开土地谋生就容易变坏,人一离开土地谋生就容易变坏呀!今儿他要儿子回归到这块土地上,回归到属于土地的这种公道、深厚的情感里。人说有儿为官是福气,他却是添了无尽的忧愁。

光文抬头见庆林压驼了的身子,听见庆林艰难的呼吸, 心里又疼起来,下了狠心叫儿子回来接受他的整治,这一刻又把庆林娘临终时说过的话想起来。庆林娘当时泪汪汪地拉了他的手说:"庆林还小,没娘了 ,你就多疼疼他。"光文搂了她说:"你就放心闭了眼吧,我会好好养他长大成人。"想起这些,光文心蒂一酸,泪又出来。但又怕自己镇不住儿子, 赶紧将泪水悄悄揩了,牙一咬,心又硬起来。

到了地里,放下牛粪,父子俩各把自己的扁担垫在屁股下头坐了,都累得没有了丝毫力气说话,只默默地凝望着面前苍茫的山海和雾雾蒙蒙的天脚。无边无际的天地使人感到人的渺小和可悲。雄鹰和云鹞好像也茫然寻不到归处,在天空飘得歪歪斜斜的。长风远远地扫过来。峡谷里只见满服地翻起树叶的白浪。这是一场雷雨的前奏。

歇了一会儿,光文就开始说话:"庆林啊,爸本意不是想你担牛粪的,这么多年都没要你担,今天为什么非要你担不可呢?如今你长大了,在外边做事,不同以前父子俩睡在一张床上,想说什么就跟你说什么,如今想和你说句话就难了。今儿要你到山上来,是想和你个别说说免得村里人听见。"光文感情极为复杂地认着庆林,顿了顿又说:"庆早那事你还是要找人帮他说说情,看看法律是不是还有个缝子可钻。"

庆林说:"爸,这事儿我上次在信里说了,法律面前人人平等,要相信法律,相信执法部门,我去帮这些违法犯罪的人说情,我都成什么人了?"

光文听庆林说得这么正经,心里就升起一股暗火,但又很理智地压住火气说:"你写在报上那篇利用科技治穷致富的文章还记得吗?"

庆林说:"记得。"顿了顿又说,"爸,写在报刊上那文章不同你们农民说话说了怎么做就要怎么做,写是那么写给别人看,有几个人认真那么做。"

光文就更愁了 ,说:"儿啊,这可不是好玩的,政府天天叫老百姓脱贫致富,现在老百姓唤醒了要致富,政府的人可就不能不当回事啊!比如庆早,他开始致富就闹这么大的亊。现在没有外人在场,我就把话挑明了说,若不是你把乡管理站的制度搞乱了,庆早哪能撞死了张站长呢?儿啊,我何时叫你去给违法犯罪的人求过情?只是庆早这事你有责任。"

庆林吃了一惊,站起来说:"我毫无责任!" 光文仍坐着,反而冷静下来,说:"你也可以这么说,如今是市场经济了,大家都想致富。可你是政府的人,别人有求你们,怕你们,什么违法乱纪的事到你们头上都可以不是违法乱纪,但是,没有权力的百姓,他们醒来之后,看到你们政府的人这么胡作非为,他还有什么更有效的办法反对你们?只要你还有点良心,你就好好想想庆早这事你有没有责任。"

庆林说:"这完全是两码事。良心绝不能代表法律。庆早有意见可用其他方式提么,他怎能用这种方法呢?"

光文说:"你们手中有权,自然是什么方式都有,人家老百姓逼急了就只有玩命哪!"光文喘了喘粗气又说,"我见过的县干部也不算少,那时候的县干部下来和老百姓一起栽田打禾,一起吃红薯哪!哪像你们这么吃喝玩乐!" 庆林说:"彼一时此一时,你那是刻舟求剑。" 光文听不懂这话了,想了想,还是不明白,觉得儿子是在他面前耍学问了,又想起"买蛋"之类的话来,更加火了, 吃力地站起来,抓起扁担扬了就照着庆林的脚腕狠狠地打, 说:"你跟我说新词儿让我听不懂是吗?爸供你读书,就是让你在爸面前说新词儿让爸听不懂?我跟你说明白:你有部词典我也有部词典。我这词典就是这根扁担!我这词典里也什么话都有,你也不见得都懂!你若离开土地就变坏,我就打断你的脚,让你重新回到这块土地上来!"

此时,仿佛天代人行怒,狂风卷着大雨泼过来,闪电一次又一次地撕破头上的乌云,碾过苍天的闷雷使大地一阵阵振颤。儿子承受不了来自天伦的威严,他一骨碌跪在泥地上,重重的雨滴打在泥地上溅了他一身泥水。他苦苦地流着泪说:"爸爸,既有今日你何必当初!"

光文心里突然如挨了一刀,想不到儿子会说出这么句话来。儿子没娘之后,光文从没打过他,现在成大人了 ,反倒要叫他受这皮肉之苦。光文嘴唇颤抖起来,话也说不圆滑了,问庆林:"当初怎么了?今天怎么?爸哪点对你不住?"

庆林哭着说:"当初你教我认真读书,只望我有个出息, 要我离开这块土地到外面去掌印巴子吃饭,就为这,你在我身上操碎了心。"

光文抹了把脸上的雨水和泪说:"你既记得这些,为什么爸今天就教不过来你?"

庆林说:"爸爸,儿子有儿子的路要走,离开了土地就由不得良心,我得跟着社会潮流走,如果儿子也和你一样,会有谁来赏识?会有什么出息?你可以站在土地上说硬话,侄我没有了土地,我靠什么?离开了土地我只有这么做人。"

光文心情一下子沉重起来,他仰脸朝天,让大雨洗掉自己的泪水。老半天他才说:"儿啊,外面那么难做人,你就E 来当农民,爸再教你种田种地也可以过不愁吃穿的日子。"

庆林也抹了把脸上的泪雨,说:"不!爸,你既然为儿子选了这条路,儿子就要坚持走下去,只求你看不惯儿子的时候多给些原谅。"

话到这地步,光文还能说什么呢?木然了半天他才挑筲箕,声音哀哀地说:"儿啊,回去。你走你的路吧!你忙你今天就走。爸呢,该跟你说的都说了,以后爸不再打你骂你。也用不着你牵挂我。我两手傍腿了,你回来跪在我灵前作个揖,把我和你娘埋在一起就是。平时你忙你的,不要回来,我这就算是向你交待后话了。" 雨停了,天晴朗起来。

父子俩回到家里,庆林稍稍收拾一下走了。庆林走后的日子,村里最大的事就是德法在村口贴了张布告,布告有庆早的光头照片和名字。光文自从看过布告就再也不见出过村,村里人常去光文家看看,但四门紧闭, 谁也叫不开。

这天,夜幕刚刚降临,屋后竹林里的鸟儿叫得很低沉很缠绵,光文把放在蔑篓里的10个鸡蛋轻轻取出来,把有庆林文章的报纸从箱底拿来当废纸包了鸡蛋,然后将鸡蛋兜在怀里。他要等到天黑就去看麻氏。自己关门躺了这么些日子,不知麻氏悲伤成什么样了。

光文刚走下门前的水泥台阶就遇了德法。德法说:"老叔,乡领导明天要来拜望你了。"光文看也不看德法一眼,只顾朝麻氏那边走,说:"叫他们去拜望庆林就是。我这就和燕儿她们打麻将去了。"


(原栽《中国作家》2000年第10期并获当年"大红鹰文学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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