中篇小说丨金秋是个梦

2016-09-12 10:23:56  [来源:新湖南客户端]    [责编:吴名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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金秋是个梦

作者丨邓宏顺

 

小溪吻着屋脚如歌如诉地流,溪上一座圆拱小石桥连通村子与外面的世界。石桥这头的墙上今天贴了几张征兵的红标语,村口就显出几分喜气和热闹。

这时候,花脸的弟弟和国富的弟弟西装革履,手拉着手肩并着肩笑盈盈地走到村口。早在村口等候的民兵营长迎上去,当众捶打着花脸弟弟那厚实的胸脯跟大家说:“牛牯坡的后生敌人一看就怕!”

民兵营长逗笑大家之后就施口令:立正!向右转!齐步走!营长走,俩青年随后,仨人就正规军一般地走步和甩手。营长很严肃地跟看标语的人说:“这批兵是到广州、深圳、香港的,到时候带个英国堂客来让你们看看,你们得学几句常用英语。”民兵营长挥手作别时又生硬地说声“拜拜”,就带着他俩去体检。

这一天,鸟飞得慢,雾升得慢,天也晚得慢,让牛牯坡人把广州、深圳和香港的事情说了个千千万万。

.悠长悠长地过了一天才到黄昏。民兵营长回村时就在村口石桥上跟村里老少爷们说:“少花脸弟弟合格,国富弟弟不合格。国富弟弟只有一颗睾丸。”

村里人间睾丸是什么?

民兵营长笑了,说睾丸就是卵子。

村里说童男的卵子不是丑,而是一种纯真与阳刚的话题。

在国富弟弟不合格这个消息四处传开的日子,国富夹着一个大黑皮包去了县医院,接着又领弟弟去复检。

国富领着弟弟复检过后,也是站在村口的石桥上跟村里人说,他弟弟不是一颗卵子,而是当时太紧张缩进去了一颗,医生没有捏出来。

一个阴冷的日子,山风翻动着溪岸的麻叶。那朵大红花就戴在了国富弟弟的胸前。敲锣打鼓送去参军的是国富的弟弟。

村民们站在村口看热闹,却又都不大高兴得起来,总感到一件很神圣的事情忽然就有了龌龊。

新兵已经起运,事情已成定局之后,国富回到村里果然就在玩笑中跟人说,如今只要有票子撒出去,一颗卵子也能变成两颗卵子!

村民就说国富那票子连卵子都能生,还有什么生不出来!

其实花脸早已知道这些,但花脸撒不起票子,也就只好在心里干着急,又想他弟弟是一路过关的优质产品,不会被淘汰。他根本没有想到后来的事情发展得那么坏,那么令他伤心。

尽管这批兵并不是民兵营长所说的去向,但牛牯坡的后生个个向往外面的世界,花脸弟弟明白事情的原委之后,就想不通这个复杂而又简单的问题。他选择了一个没有星辰的深夜,在自己身上捆了块石头沉入了村背后那座阴阴清靖的水库。

那时还是夏末初秋,花脸做了一挂木筏子,自己潜入水底把浸胀了的弟弟用绳子拉上木筏抬到村口,在石桥那头搭了个棚子停尸安灵办后事。死在外面的冷尸只能停在村外,这是规矩。

国富从村里走出来,站在一边说:“啧啧,好可怜呀!"

花脸当时气得发疯,一把逮住国富的衣领,说:“我正要找你!这事情你说怎么了结?”

国富很难堪地笑着说:“你怎么了你?这事情怎么了结与我有什么关系?”

花脸说:“你狗日的撒票子抢我弟弟的名额与你没关系?”

国富说:“这叫什么说法?市场经济兴总竞争,你有本事你也去撒呀!"

花脸狠狠一掌把国富推下了石桥,说:“我撒我就这撒法!”

国富从头到脚跌出一身的伤痛,边往起爬边说:“花脸你打人!”_

花脸说:“我打坏人我没错!"

国富叫了干部来,干部说,花脸怪国富是错的,应该怪医生缺德,怪花怪花脸的弟弟自己想得太绝才对。

花脸因为弟弟一天比一天臭起来,急着处理弟弟的后事,就按照了结意见,把自己仅有的一点儿积蓄拿出来付了国富的医药费。

出柩那天,活生生的弟弟变成一座土坟,送葬的和抬灵柩的人走了之后,花脸扑通一声跪在坟前大叫一声弟弟,这年月做人不能穷!而且他相信自己会比国富更有致富的本领。国富也曾是在土里扒食,见了桐花就抓紧下种的地道农民;而如今,他是村里的信贷员。这虽不算官,但他是真正的财神爷,村里人不可能不求他。

那次支书和村长联名用双格纸给特贫户陈花狗写了张条子,叫供销社给赊点农药,供销社主任因为单位亏得一塌糊涂而心乱如麻,拿到条子一看,就用打火机化为灰烬,且说如今只认乒乓(钱),食指和拇指还挪出一个数钱的有力动作。陈花狗回头又找国富写条子,供销社主任一见国富的名字如见圣旨,二话都没说就照办不误。后来陈花狗就跟花脸说,如今他妈的必须听管钱人的话。花脸就瞧不起花狗,说花狗太没有人格。他说他花脸就要在有钱人面前活出个人样来!

几阵春风,几趟春雨,嫩绿又从草尖上冒出来,从树枝上冒出来。于是,就到了桐花盛开的季节,就有了一村的忙碌。花脸也就开始孕育那个金秋的美梦。

花脸扛着犁,牵着牛,沿着田埂朝那个远在秋天的美梦走去。

一丘丘农田都变得汪汪银亮碧波荡漾,花脸就认定:只要政策好,他不求国富,春种秋收,也要一年比一年富起来。

花脸本是心情很好地去犁责任田的,一见村口那么多人闹哄哄地在往家里担碳铵,心里就慌乱起来。年前年后,干部们手里挥动着一根竹条儿下乡动员村民说,今年小氮肥生产不景气,要尽早备好碳铵。不然渑到时有货,价格也肯定会抬高。市场经济,一天一个价也是说不定的,大家要适应这形势。花脸想起干部这话,就把牛牵回去关了,也想早些把肥料备好,免得日后睁着眼多花钱。花脸不愿让自己不适应市场经济。

花脸去村口一看,一大堆碳铵已卖得所剩无几。再一问,谁也没有给现钱,都是拿着私章在国富那儿开贷款条子。花脸闻到碳铵很呛人,就在心里想,这批货质量好。但要去哀求国富开条子,他又不愿去低这个头。这才多久呢,就去低三下四求人家?就是稻草泥巴糊的还争一炷香呢!何况他是有血有肉的男子汉!

国富就在那个烧满了香纸的土地堂门口坐着,办理开票手续,很得意地把古老的文字变成一种当代的权力,嘴角还叼着一支烟,说话居高临下的,像敌意做样子让花脸受气。花脸一到,国富就如一只斗赢了的大公鸡那么傲慢地喊话:“要买化肥的快点办手续,我还有急事要到县里去。”花脸没来时,国富没有这么喊,国富这么喊,不是喊给别人听,花脸心里明白。

花脸站了很久,有人劝他说:“花脸,这碳铵送到门上来了你还不买那就亏了。"花脸挪挪脚说:“这碳铵价格太高,我明天去厂里搞批发。”

花脸不好再站下去,幽灵般地徘徊了一阵,慢慢走了。

第二天一大早,花脸提着个黑包就出了门;花脸本没有什么重要的东西可带,一枚私章一包古湘烟而已,但他却提了个黑皮包,和时下亏帐行骗的冒牌经理没有二样。花脸这样做,也是怕别人瞧不起。他最怕别人说他不适应市场经济。

花脸想着要赶快拉一车碳铵回来怄怄国富,就走得如飞的快,不一会儿,牛牯坡就远远地裹在他身后那浓浓的晨雾里。

有雾的天气是个好天气,花脸就想,今天办事一定会顺利。

花脸去得太早,到乡镇上时,街两旁的店铺都还只开了一块儿门板,蓬头散发的女人从门里侧身而出往厕所里走去,双手还提着裤带,拉着长长的哈欠,一副撩人的睡美人柔态。这么早,就不会遇不到信用社的余主任。花脸心里想得很愉快。

花脸靠着信用社的卷闸门蹲着,活像一只猫头鹰。他已经想好了自己编定的故事,说今年要大搞一年中药材种植,.一年就要致富,请信用社给他贷五百元就行,产品卖了连本带息一笔还清。他不能说是买碳铵要钱,虽然中央说种粮很重要,但种粮是陈芝麻烂豆子的事,市场经济了,万事讲个新鲜,不新鲜的事银行只给你摆头;只有新项目银行才会点头给笑脸。花脸清楚这规律。想得如意时,花脸的嘴唇就笑着发痛。

突然,背后的卷闸门哗啦一声升了上去,花脸顿失靠背,四脚朝天往后翻进门里。开门的女营业员惊叫一声,吓得抱胸搂腹,缩成一团。全社营业员听到惊叫,都挥棒舞棍地赶来。

余主任拍着热气腾腾的洗脸巾慌忙来到营业部,看发生了什么事情。营业员指着花脸的鼻子心有余悸地说起刚才的事情。

花脸一见余主任就喜上心头,忙在皮包里摸烟,对余主任笑笑说:“我这是全部依靠你哩,你不给我撑腰,我就翻天了。”

余主任很随便地接过烟说:“花脸你这伙计,这么早就来给人家倒尿壶啊?”

大家见余主任和花脸是老熟人,就说虚惊了一场。女人还拍胸。

花脸见余主任和往日一样对他很和蔼,心里一下子就轻松起来,又暗自骂国富当个村信贷员没什么了不起。

花脸不算贫困户,往年余主任去牛牯坡催收贷款都少不得在花脸家坐一坐,花脸家的情况,余主任心里有那么个大概印象。

余主任开玩笑说:“如今你们也都想借鸡下蛋,拿国家的钱去致富是吗?”

花脸笑得十分谦虚地说:“我会记得你的大恩大德,政府号召扶贫,你把我家扶富了,我一定给书记、乡长汇报,到你门上放炮仗。”

花脸想在余主任面前说好听的话,余主任却最不愿意听这些,就蔑视花脸,逗花脸说:“你今天准备贷多少?”

花脸伸出五个指头说:“五百元。”

余主任说:“你老先生等羞啊。”

花脸就觉得有了希望。贷款一到手,他就要拉一车碳铵回去,让国富瞧瞧他花脸在外边儿神通大呢!天外还有天,你国富能难倒谁?花脸站在营业柜台外想这些,连手都兴奋得似乎没有了很好的放处。

花脸就这么想着等余主任来给他办贷款。

小街上很快地热闹起来,花脸就等得有些着急。

这时候,余主任来到柜台里悄悄地说,给谁贷几万元做磷矿生意,给某人贷几万元做钢材生意。花脸的耳朵灵得出奇,听得心里乐滋滋地朝余主任笑。余主任却视而不见地只做他的事。花脸就急不可耐地叫余主任说:“那手续可以办了吗?”

余主任这才有些认真地说:“贷款指标都已分到村里,这里没有办法。”

人家不是几万几万的贷吗?怎么就没办法?有办法的时候还能让人家担金子?花脸有些被嘲弄的恼怒,说:“刚才你还答应了的。”

余主任在桌面上敲着手指说:“我刚才答应你什么了?”

花脸说:“是你叫我等等的。”

余主任说:“叫你等等就是答应你贷了?”

花脸说:“不贷款还等什么?”

余主任说:“告诉你,贷款指标都在村里,你到国富那里去贷。逗逗你你也听不出话音?

余主任说完就离开柜台走了。

花脸不知道自己该怎么退出来,两眼发红地呆望着营业员。办贷款手续的人越来越多,什么时候已经把花脸挤到老远的角落。花脸火冒三丈,突然一转身,使尽全力将那帮人推出老远。嚷道:“老子不贷了!老子还没有到绝路的程度。我不求你,老子富了有钱不存你这儿!”

花脸这么一嚷,居民都围着他看热闹,说花脸真横蛮不讲理,求人家贷款还这么骂人,人家拿钱揩屁股都不会贷给你。

花脸回村的当天就很不服气地嚷给国富听:“老子要搞木材加工,我就不相信农药化肥都买不回来,我就不相信我不能致富!”

国富当时是视而不见、听而不闻地坐在家门口抽烟。后来他才跟人说,他花以为如今这政策真能让他飞天了?加工木材就有好多钱了?只怕他麻烦更多。

近年来,牛牯坡最大的变化就是有了那条通往山外的黄红色公路。

村口停着一辆四轮农用车,一套组合家具把车辆塞得满满的,但搭便车的人照样往车上爬,像水一样渗进那些缝子里。他们议论着花脸这套组合定可卖上千多元。花脸喜笑颜开j说如今就是要有价值观念么,价格越高越好,搞了这么多年的社会主义是该致富了,别怪人家瞧不起穷人。

司机跟花脸说:“政府都把致富标语写在你门上了,你还不快富.?”

大家哄笑。花脸门口的确写有“致富光荣”几个石灰浆大字。

农用车屁股下喷几股黑烟,车子就歪歪斜斜地爬出泥坑朝山外走,轻盈盈地摇晃着满车的笑脸。

花脸很高兴地坐在驾驶室找司机说话,司机却有点儿爱理不理。花脸说:“你怕我没运费给你?”

司机笑笑说:“我是想你这家具只怕是给人家运呢。”

花脸说:“我只要钱,家具当然是给别人运。”

司机说:“只怕你是白给人家运。”

花脸说:“没有哪个牛屁眼敢白拿老子的。”

司机说:“路上阎王多哪!”

花脸说:“我这些木材都是那年的雪压材。是干部叫我们扛回家的,说是上级同意了可以自己用,也可以出卖。”

司机说:“不这么说你能去山上扛?”

花脸说:“你在外边跑运输,尽捡些鬼话讲。双脚不沾地,屁股上就没块实肉。”

司机说:“市场经济你还丕适应。你该学学国富。”

花脸摇晃着身子,一听说国富的名字就 咬牙切齿。

车子开近那块大木牌,木牌上写着:“竹木查站”四个大字。

车停下。几个检查员懒洋洋地从木楼里走出来,嘴里还嚼着刚才打扑克挂的纸条儿。他们绕车子一周就把手掌扇动几下说:“熄火熄火!”

熄了火,说话的声音突然变得清亮,非常威严。花脸就开始有了不祥的预感。

检查员问:“这家具是谁的?”

花脸忙跳下车去,围着检查员绕圈儿点头哈腰说:“我的我的。”又在衣袋里掏出那包烟来。几个检查员没有一个接他的烟。花险不明白他们不抽低档烟,以为是遇了好人,于是就亲热地笑起来说:“春耕了,要钱用,你说农民还有什么办法呢?拉出去卖几个铜。”

检查站的人就说:“山上的树又不是你家鸡娘屙的蛋,说卖就卖了?”

花脸睁圆了眼,朝四周无奈地看了看,就想起司机刚说过“路上阎王多”的话来,于是就对司机说:“这家具不卖了,老子拉回去自已用。”

检查员说花脸真白长了那一.脸胡子,不抓人就算给了天大的面子,你还想拉回去?

花脸浑身一阵燥热。下大雪已经是好几年前的事了。自己也就不知道是不是有了什么新政策。他只好乞求检查员说:“我们农民要找个钱不容易,贷款都没门,莫讲响应政府号召去致富,连化肥农药都买不回来,你们就抬抬手可怜一下吧。”

检查员更加居高临下地说:“我们可不敢执法犯法。”

已是一场持久战趋势。司机还要拉货回牛牯坡,就急着跟花脸说不能再耽误。花脸很想同检查员战斗下去,但又不忍连累司机,只好苦着眉头说:“我们老百姓是蜜蜂,你们是老蜘蛛,落到你们网上了还逃得了?开进院子去下货。”

检查站院内的土坪里虽已下了好些木材和家具,但花脸那套家具在院子里还是显得鹤立鸡群,花脸实在感到痛心。

司机开车继续赶路。铁门哐哨锁了。

没人叫花脸去什么地方接受问话,花脸像只发瘟的老母鸡蹲在他的家具边,怎么想也想不出个突围的良策来。

检查员们这又操练起扑克来:吊主、抠底……一盘接一盘地干,几乎忘了这院子里还有一个叫花脸的人。

直到斜阳冷冷地落进院子,花脸实在憋不过了就去问检查员:“你们到底要把我怎么样?”

检查员说:“还要请你喝酒,你违法有功。”

花脸咽不下这句话,但又不敢惹怒那些人,只好不卑不亢地说:“我这家具你们作个价,我自己买回去。”

这话使检查员的精神立刻振作起来。.一位检查员说:“要得,你是自己说有钱把东西买回去啊。先交一千元罚款来。”

花脸恍然大悟,原来检查站人以为他榨不出别的油水才那么不理他。花脸后悔自己说失了口,改口说:“我是说着好玩的,若真的有钱我还把这些东西拉出来干么?”

一位检查员说:“我们可没功夫和你闹着玩。你不交罚款来就提你的猪j担你的谷!”

花脸是读过一年初中的人,如今又喜欢读报看焦点访谈,就听不得这狗屁话,憋了很久的一肚子火,终于爆燃起来,说:“谁敢捉我的猪,担我的谷,迎接他有猎枪!”花脸说着像只矫健的猴子一个翻身就爬过铁门逃到了门外的公路上。家具要不回来了,能走人就是最大的胜利。

检查员追了出来。花脸做了个老八路握着驳壳枪的手势说:“你们喝不了好久血了!省政府有文件叫你们撤杠子,你以为我不知道是吗?我今天晚上就要给省委书记写信去告你们,都是你们这帮狗日的把党的政策搞歪了。”花脸怕他们追上抓他回去吃一顿皮肉之苦,嘴里说着铁硬的话,脚下早已生风如飞。

花脸回到家中,茫然坐在门口,直坐到一瓣新月斜挂天边才愤然进屋去躺在床上。

花脸终于没有搞到买碳铵的钱。坦花脸有花脸的办法,他不能让自己的禾苗吃亏。于是,他把牛栏、猪栏里的肥料扫地出门,连一些肥水他也用粪桶担进了田里。他家的禾苗照样长得茂盛。

吃早饭的时候,花脸拖着两脚泥从稻田里回来。秧苗青青的田畈上就来了乡政府的 干部。干部把村民叫到村口石桥边开会,动员村民栽烟,说烟价很好,栽烟很快就可以致富。那干部说话时,花脸就认真地瞧着那干部灵活的嘴唇。

干部作完报告,村民没谁敢响应,花脸就第一个响应,还跟那干部说,就怕今年烟价有变化。那干部说,这么疑神疑鬼的你做得成大事?

花脸想想也是。如今富得流油的有几个不是胆大包天的?花脸就想定了,在胯腿上捶一拳,说:“栽烟!”

那干部说:“花脸你响应得好。”

不过几天,花脸就冒雨到乡场上买了一担水淋淋的烟秧儿。因为细雨如雾,小四轮没有去镇上,他只好叽嘎叽嘎地翻山越岭担回来。

天开始转晴,太阳把云层亮透了一大片。花脸赶到家门口放下烟秧就叫堂客准备上山去干活。

堂客坐在门口一边给娃儿缝补着花衣,一边说着秋收后买新花衣的哄人话儿。花脸接过堂客的话说:“年底每人买一件,由你们自已去选,这会儿都去栽烟,别这么在家里做梦。”

堂客锁了门,把钥匙扎在裤头上,扛两把锄头,拖着女儿狗狗就上路。儿子牛牛蹦蹦跳跳走在最前头。花脸担着一担烟秧儿在最后压阵。队伍整齐,英姿飒爽。一路鲜花扑面,笑声如水,还有裤头上的钥匙一路如铃铛响去。花脸看着自己在这个春天里能带领这么一家人去栽烟致富,就预感到今年秋天的富裕是雷打不动了。于是就逗牛牛说:“下半年卖了烟就有很多钱,你想买个什么玩具?”

牛牛把两个红脸蛋转过来跟爹说:“我要买架飞机。”

“好,爹给你买。让我牛牛坐飞机在天上看爹在这地里栽烟像颗黑豆子。”花脸很喜欢牛牛。牛牛每学期都拿奖状回来。老师和村里人都说花脸家要笋子高过竹了。这些天花脸一直怄着气。这时,他就跟牛牛说:“牛牛,你将来一定要到银行里去做事,给爹出口气,把你下面那些没良心的人都整一整。”

牛牛并不听进这些,看见头上飞过一群燕子就跟爹说:“爹,燕子像个小飞机呢。”花脸笑笑说:“飞机就是燕子长大的。”

呀呀学语的狗狗也朝燕子指指点点。

花脸高兴极了,说:“狗狗将来也去当飞行员,把你妈带到天上去见见嫦娥姑姑。”

这么说着话就到了裁烟的地里。到了地里,花脸就觉得走近了富裕。牛牯坡人的希望除了国富以外,就都是这么种么种在地里的。土地是上帝赐给人间的一块啃不完的魔饼,翻来覆去都养着农民。地里刚收过油菜,现在又犁过来栽烟。

牛牛把烟秧栽得很深,只剩下叶尖儿露在外面。花脸笑着说:“牛牛,像你那么栽烟,爹就别想致富了。你把烟秧儿鼻子嘴都堵了,它怎么出气?”

牛牛赶紧把烟秧儿栽浅。

牛牛这么聪明,花脸更加充满了自信,看了看堂客又说:“米妹,你今年也该做套新衣服了。”花脸只想使堂客高兴。

“旧了就旧了,又不是黄花女还要找男人。”堂客这么说。堂客并没有高兴。

最近做事总是不大顺心,仅有的那点儿积蓄付了人家的医药费,贷款泡了汤,家具又被没收,堂客没有高兴也是对的,花脸更喜欢堂客这么和他共忧乐。

“秋天卖了烟,就有一大笔收入,那时就给你买太太口服液。”花脸又想起金秋致富的好梦,就说电视里的广告给堂客听。

堂客斜了一眼花脸,说:“牛牛,听见你爹说梦话吗?”

堂客和儿女都跟着生活得窝囊,花脸不是说梦话,说梦话也郡么说过,但不是白天干活的时候。花脸是因为惭愧,不这么说不大好受。

栽完烟秧,花脸一担一担挑粪水汰烟地。花脸望着堂客和两个娃儿在暮霭里回家去走得那么亲切,就觉得自己也像是正在给烟秧儿喂奶的母亲,每一勺粪水汰进烟秧身国,他就仿佛看见烟秧往上长了一截。

一车车烟叶运往供销社,然后过磅、结帐、付他几大捆十元百元的票子。旁人都用羡慕的眼光看他。国富也给他递烟,还说:“花脸,现钱存我这儿取起来方便。”他带着钱,领着堂客儿女到县城银行去存款,再到大百货商店选顶好的衣服,然后穿得很阔气地回家来,站在门口让国富不敢出来看。他汰粪水时一直这么生动地想着,一点也不感到累。他只感到国富要乞求他了。他已经富了。他不再要低三下四地乞求人家了。

村里有人转告花脸说:“员富说你高兴得太早。”说国富也像村民兵营长那样,是黄昏在村口石桥上跟人一边吸烟一边这么说的。

花脸也就站在村口石桥上跟人说,他偏要高兴,要富裕了怎么不高兴呢?他不能够让国富看到自己不高兴,他有那么一大片烟叶!

花脸来到烟地,无力的晚风给他送来一个黄昏和一个红红的落日。烟叶轻轻摇拽着花脸专注的眼神。油亮而肥阔的烟叶就微微向下垂着一种欣慰,让人看不出这里正遭爱夏季的大旱。

已经断雨脚四十多天,路上已经满是蚯蚓的躯壳。烟地全是花脸担水汰着。花脸要用自己的毅力使国富的预言等于放屁!

花脸坐在高过人头的烟叶里,感到很亲热;一担粪桶依偎着他,他不感到自己只是孤身一人,粪桶和扁担也是亲热的伙伴。没有粪桶和扁担就没有这一地漂亮的烟叶。

“朝起红霞晚落雨,晚起红霞晒死人。”花脸害怕继续旱下去,看天边又起了晚霞,就念起这农谚。花脸相信农谚,农谚不像地方上那些有权人的话边说边移。他呆呆地坐着.又把肩上层层剥落的肉皮随手揭去几层。

连续多天的劳累,加之烈日暴晒,终于使他全身骨头软酸。他不愿说自己病了,那样会让某个人幸灾乐祸的。他强撑着说只是想睡睡。

于是,睡下去就是好几天。

花脸舍不得花钱去吃药打针,叫堂客用一枚老铜钱把他全身刮成乌红色的条斑,还用瓷碗打成的瓦针在身上放毒血;那夜里又喝了碗姜汤,出了身大汗,一身病似乎就从毛孔里跑了。

花脸躺在家中心如煎烤,到烟地一看,烟叶果然枯得像开水煮过。旱死烟叶的日子花脸不敢想,花脸今年不能没有烟叶,没有烟叶的日子他不知道自己该怎么过。他摸摸那枯软了的烟叶就止不住有才了热泪。

他真不想流泪,只想继续担水汰烟。但烟地那么宽,身体还没有完全康复,走路时脚如灌了铅,还争不了这口气。花脸悲哀地在烟地里站着,看见远处地面被太阳炙烤出来的热气流如喷泉一般升腾。田地间已无人影,亮得眩目的田畈上只有柴油机闷闷的叫声。于是,他就想用抽水机救他的烟地。

花脸踩着烫脚的石板路走到田畈上,在柴油抽水机旁站住。四十多天没有下雨,机子和人一样,不能不累得哭泣。花脸拍拍机手那黄汗肆溢的肩膀说:“这里还要抽多久?”

机手转过炭黑的脸来,摆摆头,表示说不准。花脸看着脚边的水流过稻田的坼口时发扎扎地喜悦声音,心里就有了丝凉意。花脸又问:“你是按亩算钱还是按小时算钱?”

手机说洋块钱一小时,又做了个两并没有翘的的手势给花脸看。

花脸又问一亩地要抽几小时,花脸想把帐算细一点。

机手说他那烟地大约要抗十几小时才行,而且每隔三、五天又要抗一回。

这么抗下去,烟钱不就只够抗旱了?花脸想继续担水抗旱,但他摸摸肩上脱落的肉皮,又觉得这旱是人力难抗了。但若不抗,别说中了国富的下怀,自己想起来也是件蠢事。于是花脸又问机手:“下一户给谁抗?”

机手说:“要抗的人多。”

花脸说:“那我就算挂号了。”

机手点点头。

花脸说:“钱呢暂时挂个帐。”

机手说:“你尽量给现的,市场经济了,柴油一天一个价。”

花脸说:“你早先也是年年都戴‘模范社员’斗笠的人,我们碰到困难你也该帮一把。莫说日后还不得你的钱呢!”

机手说:“还翻那老黄历干吗?此一时彼一时。你看国富就比你识时务,趁早就谋个信贷员干。你思想太僵化了。”

机手说的是实话,但花脸听得不顺耳。

花脸说:“钱呢,卖了烟就给。行吗?”

机手想了会儿,很难为情地说:“好喽。”

花脸说卖烟,机手就记起那一地可爱的烟叶。

“那就说定了。”花脸又嘱咐一句。

机手又点头让花脸放心。

不用出现钱,旱又抗成了,花脸沿着田埂走回去时就很是顺心。有那么大一地烟叶别人就刮目相看,等到卖烟赚了大钱回来,牛牯坡的人说不定就真会把他看得比国富还更有脸面。

到了给花脸抗旱那早晨,花脸拿着棕绳和木杠去给机手抬机子,可机子早已在国富的田埂上转动了。花脸找到机手,用木杠顶了顶机手的屁股,说抬机子来了。机手说国富要先抗。机手似乎有些内疚又有些无可奈何。

花脸说:“那不行!”就是别人要先抗花脸也难让,莫说是国富。

机手说:“给现钱的优先。”机手想只要这么说花脸就会让步的。

花脸没有让步,说:“你是屁股说话?”

机手说:“现在什么时候了,还一句等于一万句?

天大旱,国富就更显得重要了,机手就有些偏袒国富。

花脸说:“他给现钱我也给现钱!你以为只有国富能给现钱?”花脸从衣袋里取出那个空存折晃给机手看,还说:“你以为我没有钱?卖了烟,像你这机子我可以拉一卡车回来。”

机手笑了笑又说:“国富加到八块五一小时了。”

花脸说:“你也成钱的孙子了?”

机手说:“如今国土局卖土地都是谁出价高就卖给谁,还开会勉锣凄呢!”

这么高的价花脸不想抗。花脸哑了半天。但他往回走时又一路嚷着:“老子有钱!;老子烟卖了就和你比到底!我就不相信那票子还能长出颗卵子来!”花脸感到不这么说,他对不住弟弟。

花脸踩着自己的影子蔫蔫地往回走,走几步又回过头去说“.总有一天我要大翻身!”

太阳下山时,西边出现了沉沉的天脚。花脸站在烟地看变幻莫测的西天,又记起“乌云接落日,不落今日落明日”的农谚。他一直很相信农谚。

第二天,花脸又来到烟地,果然就风来雨来了。他站在烟地里,让久旱的喜雨淋了个透。他伸长舌头接住从鼻洼里流下来的雨水,一口一口地咽下去。任何语言都无法说透他这一时刻的复杂心情。穷人天照顾啊!

国富白花了那么一大笔钱去抗旱,真是上天对他的惩罚!

雨后的烟叶似乎更显得肥大和光润。花脸水淋淋地蹲在烟地里醉迷着他的烟叶。一道彩虹装点着他面前的山谷。

村民国安从那儿路过,告诉花脸说:“花脸哥你笑什么?你那田禾百家争鸣了!”

花脸很久没有去看田禾了,醉人的烟地让他没有时间去稻田。

花脸就去责任田里看禾苗。

禾苗有高过人头的,也有不足膝盖的。矮的有了穗儿,穗尖上的谷子匆忙地黄了几粒;但那高的却还一股劲地长叶。花脸就站在田埂上朝天骂娘,说:“什么钱不好赚,偏卖这假稻种误人阳春?不给老子赔产,老子就叫你加入‘残联’去!”

乡农技站就在乡信用社对面,是个屋檐矮矮的门面。天还来不及亮,花脸就赶到农技站门口蹲着。

早早起来开门给农民卖种子那是春忙时的事情,秋冬则是吃效益生肠油的日子。花等得急了,就这么想。

花脸又看了好久蚂蚁抬虫的队伍从他脚边路过。依旧不见开门时,花脸就想,是不是没人在家。于是找了个门缝窥视进去,帐子里正发生四肢缠得发颤的极乐故事。花脸感到晦气。但瞧见有人在里面,他又可以放心地蹲在那儿等了。只要主人在家就没有等不开的门!

嫩嫩的阳光终于暖到花脸的面前,花脸再没有耐心了就开始敲门。

门开了,在帐子做故事的男人很疲倦地出门来。花脸就跟他说站里卖的稻种都是假的,他今年至少减了一半收成,必须给他赔产!这回花脸很自信,不同上年在这地方要贷款。要贷款是求人,要赔产是人家亏他的!

农技站的男人说,今年大旱,后来才下雨,雨后的分蘖是无效分蘖;抽穗扬花当然就不整齐。那男人没有说花脸在耍赖,只是要花脸回去再学点农业技术。这听起来是说得很科学。

花脸说:“连这都不知道我还做阳春?”花脸想,只要他反映种子有问题,站里人就应该很惭愧,他没有想到站里人会这么倒打一钉耙。沾着公家的人就少良心,花脸不知道这是个什么原因。今天讨不回个说法,花脸就不打算不了离开农技站。

那男人又教训花脸说:“受旱的时候就要早抗旱。”

花脸这才听明白,他是在说不给花脸赔产是因为花脸不及时抗旱。花脸一手逮住那男人的衣领,一手握紧拳头说:“你赔不赔?”那样子像一副什么震撼人心的漫画。

那男人反倒说:“你打呀.你不是要打人吗?打了之后,看是我赔你还是你赔我!”

果然是这么个说法。

来了位乡干部解劝,花脸见有台阶可下就松了手。那男人一挣出花脸的手心就又嘴硬起来。乡干部指着他说:“林三呀林三,你是越来越不像话了,市场经济就是被你们这伙人搞乱了。你卖假稻种你还有理?你给他交公粮吗?你能养活他一家吗?”

花脸就记住那男人叫林三。

林三这才软了口,跟花脸说:“假稻种也好,受旱也好,你先收了,我过些天来验收,酌情决定赔不赔,赔多少。”

那男人说话时镇静得让花脸莫名其妙。

花脸也想很平静地说话,但花脸没有那做假的本事,怎么也平静不下来,依旧气势汹逼着林三说;“禾割了你还看什么?”

林三说:“看看每蔸禾有我多少株,每株穗有多少粒谷;再按株、行距算出每亩有多少蔸,一千粒谷子有多重,减收了几成,该赔多少产量不就出来了?

于是,花脸带着这么一长串的算式往回走。走了一段又回头看农技站,觉得心里很不踏实。刚才是听那人说得有理才同意回去的,现在又是哪里不踏实呢?花脸自己也云里雾里。

从春种至秋收,农民的日子简直就是一个变幻无常的长长的梦境。花脸回家的第二天就领着全家去开镰割禾。他不相信自己是在收割春天里就盼着的那个金秋的美梦。那么艰难地走向这个金秋的美梦,而这个美梦却是这般地虚幻。回头看看,一大丘田已经收割了一少半,.还不见拌桶里落下几粒黄壮的谷子,只是背后的稻草垛密密挤挤排着。

花脸没有力气再打禾,憋青着脸跟堂客说:“你把牛牵来吃了这禾算了,反正没有几粒谷子。”花脸没有别的话可说,唯此而已。

花脸一停手,牛牛就去拌桶里捉来一只肥虫子拿给花脸看,说:“爹,你怕这虫子吗?”

花脸湿润着眼眶说:“爹什么都不怕,只黑心人。”于是,扮桶里那些害虫就在花脸视线模糊的泪眼前长出和人一样的脚手耳目来。一连串不顺心的事情让花脸有了这种奇怪地联想。

花脸干脆懒洋洋地躺在田埂上的黄豆丛里,透过吐片把天上那朵孤云读出深深的情感来。他觉得自己像那朵孤云,不知从哪儿飘来,又不知往哪儿飘去。田地,你可以自己去种,但化肥、种子你没法自己去造,只得去别人那儿买,谁逃得脱这种种羁绊?卖了烟趁谷子便宜,得先买几千斤回来,不然,一家大小四口张着嘴明年吃什么?幸好上年响应干部号召栽了那一大片烟叶。

一个全阳春在痛苦与咒骂中收割完毕,稻谷产量果然比往年减少一半。花脸是在村口石桥上和人说了这番话的。他还说他已经到农技站说定了,农技站的林三不久就要来村里给他估产。

花脸寄希望于林三,就好些日子注视着那条黄红色的土公路,把所有来牛牯坡的人都从一个黑点儿望大,但能看清脸面时,花脸又只有失望。

就在花脸等得很焦急的那天,有人告诉他说,农技站的人今天已经来了,正在国富家里喝酒呢。

花脸坐在家门口等了大半天,国富家还是闹哄哄地叫嚷着“干!”

“喝死人酒了,整日整日地喝!”花脸等得实在不耐烦时就咒出这么些话来。咒了几句心里才减轻些烦恼。

夕阳金灿灿地照亮着村外路边上那一排圆圆的草垛。鸡和狗正在草垛下逗情。林三这时从国富家晃出来沿着草垛出村去,一群狗跟着舔食他裤腿上那红红黄黄的稀物。

花脸站在那儿瞪着眼,林三像瞎了眼连招呼也没打一声直往村外走。花脸只得追上去说:“你不跟我估产你去哪儿?”

林三像跳霹雳舞一般地摇摆着身子说:“我,醉得不行了。”

花脸捏了捏拳头,但林三已经是受不起拳头的样子。

林三看见了花脸的拳头,林三说:“我、我告诉你,我已经跟乡政府说好了,明年给你救啊救济粮,钱粮哎哎挂钩。”林三歪歪斜斜走近花脸这么说。说得极神秘。

花脸想:不是天旱不是水荒,不是跛脚不是残手,他能吃那救济粮?是佛还争一炷香呢。花脸说:“我只要你赔损失,你要给救济粮,我咽不下那口缺良心的饭。”

林三在花脸肩上捶一拳,兄弟一般地亲热说:“嘿,花脸呀,你真是……是啊条好汉!”林三酒醉心里明,就这么说悦耳的话给花脸听。花脸爱听悦耳的话,听了悦耳的话就再也心硬不起来。

林三走远了,花脸才又站在村口怅然若失地长叹一声,说今年如果不种那一大片烟叶,还真让这些阎王扼死了。

花脸朝国富门上看去,就见几个穿制服的人在国富门口征收税款。

这日子收税款的人要来,花脸不是不知道,包谷豆子都收进仓了,是该交税的时候了。这时候还不交税,在天安门升国、在天上开飞机的、在海上开舰艇的吃什么?但花脸今天又手无取处,实在拿不出来。收款员到他门上来,他让人家打屁股?

花脸害怕收款员来到他门上的时候,收款员就来了。花脸搬凳倒茶赔笑脸叫他们坐坐坐。

收款员在花脸门口坐下,先是和花脸扯年成,后又谈美国F-15战斗机在伊拉克被美国自己的战斗机击落了,还说美国用不着吹什么尖端技术的牛了;接着说泰国的人妖,谈如今好干部的要求又有新标准,就是“喝酒丕喝醉,受礼不受贿.跳舞只摸背,晚上回家睡。”他们在花脸面前说话,这么没顾忌就是把花脸看成自己人。花脸就更为自觉起来,说:“请你们先算个数儿,看我们家到底要交多少。”

花脸这么主动,收款员就高兴,说每家每户若都这么协助配合工作,保准年年拿奖状分奖金。

于是,收款员哗哗啦啦地翻表格找名字,分门别类地把钱数念给花脸听:农业税、特产税、教育附加费、屠宰税、屋场基地使用费、烈、军属优抚款、抗旱水费、水资源费、荒山绿化费、计划生育费……合计几百元,同时开出一叠儿颜色各异的票据给花脸。

花脸没有钱,于是就好像听不明白地说:“这收款项目像是越来越多了?”

收款员说:“没有红头文件谁也不敢收。有意见你向上面反映,我们也反对这么搭车的,我们巴不得只收农业税。"好像他的苦处比花脸还多;又把红头文件递给花脸看。

花脸翻过那一大堆红头文件,搔了半关头皮。收款员实在没有说假话愚弄他。他认了。但他拿不出这些钱来。花脸只好又把那 大一叠儿票据退给收款员,说:“今天呢,手头实在不方便,等卖了烟,保证分文不欠送到乡政府。”

没有钱只能怪自己,不能把话说得无礼,花脸不怪收款员。

收款员原坦为花脸叫算出数儿来是准备兑现的,这时,一位收款员有些失望地说:“老先生,这千家万户的事难办哪。到一家不收清一家,张三讲困难李四讲情况,我们这队伍长住沙家浜?一天收一户,全乡五千多户得十七、八年才收得完。”收款员是笑笑地这么说的,没有一丝盛气凌人的样子。花脸觉得他们说得很在理,自己很不好意思。

收款员还是耐心地动员花脸,笑笑地说:“你看你那箱子抽屉里是不是还有千儿八百的喽?”他们错以为花脸的思想通了就不会是这样,而且相信是能够把花脸的思想弄通的。

花脸说:“今天无论你如何提高我的觉悟,我实在没办法。”花脸羞红了脸,就感到自已的穷酸和尴尬。

“你可以去暂借一下,卖了烟就还给人家。”收款员说。

“比如国富家里就借得出。”

“我卖儿卖女都不上他的门!”花脸这么说。花脸没有说他和国富有矛盾,但没有很深的矛盾,花脸不会这样说。收款员听得出来。

收款员说:“那你更不应该丢人现眼啦。”花脸不屈服国富,这的确是个很可以利用的矛盾。

花脸茫然,木讷了好一阵。正好牛牛从他面前跑过。他拉住牛牛说:“牛牛,你跟叔叔他们去乡政府押几天,爹有了钱就接你回来好吗?”花脸为了自己解脱自己就这么开玩笑。

收款员倒是很喜欢虎头虎脑的牛牛,就逗牛牛说:“跟叔去玩好吗?”收款员还抚摸着牛牛的头,像是真的成了他儿子。

牛牛瞪圆了眼,掀掉收款员的手,跑到村对面的包谷地里骂娘去了。牛牛不知道这是大人们开玩笑。收款员就后悔不该把牛牛吓跑了。

花脸对着包谷地说:“只怕叔叔不要你,你还没那福气呢。”儿子这么亲着他,花脸内心里就高兴地笑。笑得忘了旁边还有收款员坐着。

收款员说:“你不想个办法,我们怎么好走下一户呢?”

花脸想想这话也是。别看如今村民都悠哉悠哉地生活着,真要裤头上吊着几百元现金的又有几户呢?谁不是有事临头东凑西扯的?你有困难,人家就有金库了?

花脸从没遇到过越不过去的高坎,今天遇到了。花脸说:“你们担几百斤谷子抵帐算了。”谷子本就不够吃,但花脸还是同意这么做。

收款员说:“不如你自己卖划得来些。用谷子抵帐要扣除运费,价格又没有市场上高。”

花脸拿不出钱,收款员这已经相信。收款员没有一点儿逼花脸的口气,总是那么和他好好地商量。

花脸急得如热锅上的蚂蚁,说:“那你们自己去屋里看看,看上什么东西你们拿去就 花是。”花脸已经全没有了主张。

花脸家那几根杂木能值些钱,但又太笨重,不便搬运,其余又没有什么值钱的家伙。收款员到屋里转了一圈出来跟花脸商量:“把你那电视机暂时押着,交款时再取回来,行吗?”

花脸立刻想起牛牛晚上没有电视看一定会吵的。牛牛每天晚上必须看完动画片《大笨狗》,才能做作业。大笨狗就像牛牛喂着的大笨狗,牛牛一看见它就手舞足蹈。

花脸默想了老半天,但没有求情,说:“好,那就搬去,反正还要赎回来的。”

花脸这才觉得自己已经对得住收款员了。

收款员见花脸有难处,就安慰他说:“你卖了烟,来乡政府交钱就可以顺便把电视机带回来。”

电视机抬出家门就围了很多村民。花脸说:“你们别和人家的弄错了啊。”花脸想:只有这么说一句还能在众人面前争回一点面子,维持一点尊严。

收款员叫他放心,还在电视机的背后贴上一张白条子,写上村别和户主姓名。

收款员抬走电视机时,花脸还说:“你们慢走。”

堂客背着狗狗从山上回来,看见电视机被人抬走了,就问:“电视机没有毛病呢抬哪儿去修?“

花脸无处发气,就跟堂客说:“人家是专来给你电视机探脉的。”花脸这么骂堂客,骂得溪河一般地九曲十八弯,让堂客听不懂。

堂客又说:“电视机没有毛病呢,你叫人家抬去修,你疯了?”

花脸气得失控了,打了堂客一个耳光,还说:“我疯了你可以嫁人了!”

堂客被打得两眼发花转了一个旋儿,但她站定之后没有还手,要是她和花脸狠狠地干一架,花脸会消去那种难言的憋闷;堂客要是哭出声来,花脸也不会那么难受;堂客不仅没有哭,还说她是真的不知道电视机有毛病呢。

连堂客都活得这么没有志气,这么懦弱,花脸心如刀绞,又后悔自己不该打这个可怜的女人。

堂客并不责怪他,若无其事地用抹布去把放电视机的桌子擦干净之后,就去问旁人,电视机到底是怎么回事。

牛牛回来了,一进门就问电视机哪儿去了。牛牛在爹的指缝里看见了眼泪。花脸不准牛牛看见自己的眼泪,但花脸没有捂住眼泪。

牛牛又问妈电视机哪儿去了。

已经有人告诉她电视机的事了,但她仍没有告诉牛牛是抬去抵帐押在乡政府,她仍告诉牛牛说:“你爹叫人抬去修了。”她不能让牛牛伤心,牛牛一伤心,花脸会更加伤心。

这时候堂客这么理解花脸,花脸想不到。

花脸只想卖了烟就叫小四轮去拉一台彩电回家来。国富家的彩电是18寸,花脸要买21吋的。

花脸躺在床上想这些:想得很具体,一直想到卖烟那天应该是个大晴天。

大大小小的鸟儿们一早就在屋檐间的果树上鸣噪。秋收时节,鸟儿们吃得饱了就可以高兴地歌唱。花脸今天也高兴,他站在门口望过秋收之后空旷的田野,看见明亮的公路伸出山外去,就记起电视机被抬走那天想过的事情。

今天果然是个大晴天。

这么好的大晴天就不愁车子陷进公路上的泥坑里挣不出去,就可以很放心地拉烟出去卖。

司机正在屋对面的公路上喊花脸,说烟叶已经装好,花脸你还等什么时辰?司机长声悠悠地喊,村里的牛也长声哞哞地叫,狗也都聚在停车的地方嬉戏着。今天的村里全是花脸一家弄出的热闹。

车是给花脸拉烟出山的,司机不会提前开车,花脸今天是货主,因此,尽管司机催得急,花脸领着堂客、狗狗和牛牛还是从容不迫地往这边走。

今年有好几车烟叶,别说物价上涨,就是照去年的价格收购,也该一万大几的收入。他很感谢上年动员他栽烟的那位乡干部。

花脸一家来到村口准备上车,一个个鲜亮的脸额让村里人羡慕得不断地咽动着喉结。

民兵营长围着装烟的车子转了一周之后:就说:“花脸你老伙计今年发洋财了,若早有这么一车烟卖,你弟弟哪会去当‘海军,呢?!”

车厢里装着满满一车烟叶,堆码得如电视正大综艺里供人旅游的那些埃及金字塔。花脸那个金秋的美梦不现模糊,早先他还没有想到他这个金秋的梦里会出现这样一个令人鼓舞的黃亮亮的金字塔。

于是,车子开动的时候,花脸一家就给村口的人留下四张笑脸,平时的确没有见过那样欣喜的笑脸。

到了乡供销社收购门市部,车停在汽酒瓶和废钢铁堆码如山的大门口。

花脸叫堂客带牛牛和狗狗去小街上看热闹,自己陪收购员去过磅。

花脸今天说话做事很潇洒。他看见电视里那些大款很潇洒,他就让自己也潇洒。他觉得自己已经是大款了。

收购员哗哗叭叭地拨了会儿算盘.递给花脸几张钱,说:“一毛五一斤,你自己算算错不错。”

花脸拍拍自己的耳朵说:“多少钱一斤?”

花脸想证实自己的耳朵确实听错了。

收购员很耐烦地重复一遍:“一毛五一斤。”收购员还拿出笔在他的办公桌的废纸上写了“一毛五”几个字让花脸看清楚。

花脸没有听错。没有听错不是一件好事,听错了才是一件好事!

花脸拿钱的手剧烈地颤抖起来,只想把钱摔得老远,只想逮住收购员,问他是不是骗人?但最后花脸还是很理智地把钱退给收购员说:“你慢点付钱。”

收购员好像本就不愿意收购这烟叶,赶急就朝仓库那边喊话,叫不要下货了。

收购员看花脸不想把烟卖给他也没一点惊讶,这就让花脸感到很失望。

花脸到别的柜台上问了营业员,也都说今年不知是什么原因,烟叶只卖那个价。

明白不是收购员承包柜台进行坑农之后,花脸就站在那里发痴。

一——毛——五——他想。

一毛五?他想。

一毛五……他想。

一毛五。他想清楚了。

一毛五!他想出了愤恨。

花脸说:“这烟叶我不卖了。”

收购员依旧没吃惊,把花脸退回的钱锁进抽屉,不再和花脸说话,忙着去收购汽酒瓶。

花脸的面前就出现了国富嘲笑他的样子。

花脸不服气,去乡政府找干部。正好碰上动员花脸栽烟那干部在食堂门口蹲着叭哧叭哧地吃饭。花脸就跟他说起卖烟的事。那干部脸一黑,把半碗饭也丢了,就走到水泥龟裂的篮球场上抹把鼻涕,说如今真让我们农村干部不敢说话了。于是就朝天骂娘。

天上有几朵悠然的云。

那干部骂过朝天娘就十分同情花脸说:“你吃早饭了没有?你今年损失不小吧?你今天要打我骂我都可以,反正乡干部是大家的出气筒。”

花脸无话可说。乡干部都这般无奈,他还说什么?

花脸走出乡政府,又到附近那些剃头的打铁的做豆腐的扎花圈的小铺子里和张三说一通和李四诉一通。那些人有的说今年烟叶流通渠道不畅,有的说产大于销,有的说地方保护主义,总之都说只卖那个价,还劝花脸说,市场经济就是今天这个价,明天那个价,要特别注意掌握经济信息。

花脸想:真他妈的团鱼壳!乡干部都没法,我掌握那信息有用?我今天栽了烟,过半个月知道烟价不好,我能又扯掉栽太太口服液?

花脸对司机说:“你把车开到垃圾堆边上去。”

花脸不要那几个怄人钱了,那钱简直是对花脸的侮辱,花脸不能承受这侮辱。

司机不明白花脸的心事,明白了也不敢反对,花脸已经到了不能被反对的时候,司机只好把车开到垃圾池边。花脸爬上车去把烟叶直往下掀,掀一捆骂一句娘,就像纤夫在河岸上喊出艰难的号子。花脸掀得很起劲,不像掀掉自己的血汗。

这时来了位穿制服的姑娘,说要罚花脸三百元。

花脸咬着牙说:“你开票吧,我有的是钱!”花脸说着,烟还是照掀不误。花脸又记起黄昏的时候国富在村口的石桥上说花脸不要高兴得太早的话。

花脸爱理不理的样子姑娘看不惯。姑娘就说:“没钱我扣你车!”

花脸说:“你扣吧,这车刚好抵得三百元!”

姑娘登上驾驶室,把环保员证件亮给司机看,同时把电门钥匙给拿了。

司机说:“花脸你跟人家说句好话不行吗?”

花脸说:“我哪句话说得不好?”

哪些是好话,哪些是不好的话,花脸已经不知道;知道怎么说他也已经不会说。

司机说:“花脸,我喊你做爹了。”

花脸说:“只有牛牛和狗狗才叫我做爹。”

司机说:“你疯了?”

花脸说:“我雨了。”

司机说:“你说什么胡话?”

花脸说:“我说烟叶只有一毛五一斤。我说的都是胡话。”

姑娘明白了,她说她只管环境保护,别的她管不了。

花脸说:“那当然,农民没钱搞生产谁都不要管,卖假稻种谁都不要管,烟价跌成这个样子谁都不要管,只要烟叶不丢这垃圾池,老百姓就人人都达到小康水平了。”

花脸没有糊涂,糊涂人不会这么说话。

姑娘很无奈,只好说:“你把烟叶拉走,我不罚你了。”

花脸瞧瞧周围看热闹的人,似乎清醒了一些,又听说不再罚款,想了想,才把烟叶一捆一捆又往车上掀。掀完后,叫司机把车开到河滩上。

不一会儿就红亮了半边河面。火光从临街的窗口映进茶馆、酒吧和商店。那是花脸在烧烟。

于是,小街人把头伸出临河的窗口,骂乡里人蠢得屙牛屎了,卖得一个钱是一个钱,何必烧了呢?烧了就多得了?

花脸躺在烟火一旁热热的卵石滩上,肉皮炙烤得焦痛也懒得翻个身。从春天开始,他就盼望着金秋的到来,然而,金秋是这样一个梦。粮食买不成了,牛牛的飞机买不成了,、堂客和娃儿的花衣服买不成了,电视机还押在乡政府没钱去取回,今天他是带堂客儿女来风光一回的……燃过的烟灰片被发狂的河风卷起来呼呼地旋上半天,然后落了他一满身。他汪着一眶泪水,不知道自己该怎么回去。

“爹你哭了?”声音是牛牛的。

怎么会是牛牛的声音?堂客背着狗狗拉着牛牛站在花脸身边。

花脸大吃一惊。他慢慢地坐起来,摸摸牛牛的头说:“爹不是哭,是叫烟子熏出泪来的。”花脸就笑给牛牛看。

牛牛把肚子亮出来让爹摸,说:“肚子饿得叫呢。”牛牛看爹笑了就向爹要钱买吃的。

花脸身无分文,卖烟的兴奋使他忘了会遇到今天这样的意外。但花脸不能说身无分文,只能说街上的东西不卫生,吃了要肚子痛,回家就给你煮鸡蛋吃。

牛牛说:“路还那么远。”

花脸在卵石滩上趴得低低的像一头牲口,叫牛牛骑上去,说:“牛牛,路是很远,你像骑马那样骑在爹身上,爹跑着回家去。"

堂客理解花脸,也叫牛牛骑上去。

牛牛不肯,说要自己走路。牛牛转身就往回家的路上走。牛牛没有哪一点不像个小花脸。

花脸爬向前去扯住牛牛哀求说:“牛牛,你让爹扛扛吧。你不让爹扛着,爹的心痛病不得好。”

牛牛不骑上去,花脸就趴在热热的卵石滩上不起来。

堂客也帮着花脸哄牛牛,牛牛这才让爹扛上肩。

花脸扛着牛牛,堂客背着狗狗,一家四口从河滩上起步往牛牯坡赶路。

饥饿使他们比吃饱了酒饭的人走得更快。

牛牛问:“爹,电视机修好了吗?”

花脸说:“还没有修好呢。”

牛牛又问:“还要几天呢?”

花脸说:“不要几天了。”

牛牛再问:“什么地方坏了?”

花脸说:“心脏坏了。”

牛牛说:“爹你说假话!”

花脸说:“爹叫牛牛不说假话,自己也不能说假话。”

牛牛说:“什么时候可以修好呢?”

花脸说:“过几天就取回来。”

其实花脸还没有取回电视机的办法。

花脸把伤心种在田里,种在地里,他跟日渐长高有庄稼说话,也是说不知道怎么去把电视机取回来。

冬天的夜里,牛牯坡房屋的小窗户就如眨动着的一只只小眼,村里成了闪烁迷离的一片。花脸越来越有些读不透。花脸丛山上回来第一次把自己生活了多年的村子读出了这种陌生与疑惑。他并不打算离乡背井,只是自己的电视机没有了,一回家总有惶惶不可终日的感觉。以前一到黄昏就往家里赶,只想看五星红旗在天安门前高高飘扬,然后看党和国家领导人迎送外宾,看完新闻他又看专为老首姓说话的“电视包青天”——焦点访谈。现在花脸就不知赶回家去图个什么了。原来那屋角。饭后,一家人的脸都朝那儿坐着。没有了电视,仿佛眼睛都没有地方看了,其实改革开放之前牛牯坡谁家有电视机?

花脸

放电视机的桌子仍摆在说:“不准去就是不准去!

花脸本就耐不住这份寂寞接着去看大笨,牛牛又要去国富家里看电视,花脸就说:“路上有毒蛇咬人!”

牛牛说:“我要狗。””

牛牛跑过去,把爹的一双脚扛上肩,使劲地扛得老高,让花脸快要翻倒下去。平日里,牛牛提出什么要求,花脸就笑笑地坐那儿说:“你能把我这双脚扛起来我就答应你。”牛牛就养成了这山里人独有的锻炼体力的习惯。牛牛今天要去看大笨狗,爹没有答应,牛牛就那么扛爹的脚。

牛牛被爹重重蹬了一脚,倒在黑黑的屋角里嚎哭时,还不知道爹为什么今天不喜欢扛脚。

花脸不理牛牛。堂客也不理牛牛,还骂牛牛:“哭死呀哭?”

牛牛哭了好一阵就“血呀血呀”地喊起来。

花脸这才去拖起牛牛,牛牛额上磕了个大口子,血正汩汩地往外冒。花脸搂住牛牛一看就撕心地哭叫着:“儿啊!儿啊,都怪爹是脓包!”花脸不再说牛牛不该去国富那儿看电视,他只想.跪在牛牛面前忏悔,忏悔到牛牛没有疼痛为止。

花脸把牛牛的伤口包扎好,又陪牛牛躺在床上,把牛牛摸了又摸,亲了又亲。

牛牛睡着时那两颗泪珠就让花脸记起牛牛栽烟那天的样子,现在没法给牛牛买飞机,牛牛连电视也看不成。花脸长叹一声就自言自语起来:“电视机不取回来,这孩子就如没有了日月。”

第二天,花脸在屋门口架了木马,请了两位彪形锯匠咝啦咝啦地把家中那八根杂木锯成了一大堆方方正正的家具材料。花脸估算着这些杂木枋卖了不仅能交足税款取回电视机,还可以剩下些钱买点过年的炮仗和糖果。

村里的好心人在村口石桥上碰到花脸就悄悄地告诉他说有人来村里清理木材了。

花脸虎着脸不吭一声。

要点儿贷款要不到,加工一套家具被没收,假稻种误了阳春,种烟亏了本……花脸越想这些就越流连责任制刚到户那些年的欢心日子。

清理木材的四、五个人打着嗝、剔着牙缝、揉着肚子从国富家出来。来到花脸门口站成半个圈。其中一位矮个子看着花脸蔑笑着 说:“看这锯木粉还生生鲜鲜的,锯板子装屋呢还是做家具?”

另一个人则颇严肃地说:“你把木材砍伐手续拿出来给我们看看。”

花脸说:“我没有什么木材砍伐手续!”

矮个子就问花脸:“你自己讲该怎么处罚?”

花脸坐在那一堆杂木枋上面说:“我有个蛋儿让你们罚!”

矮个子说:“你今天还是这态度就要动你的家产!”

花脸说:“我今年只有个卵蛋家产。”

矮个子说:“没有家产你还有这栋房子。”

花脸说:“我看他有几个脑袋敢拆我的屋!”

矮个子说:“你态度这么恶劣?”

花脸说:“我好态度都用完了,到年底我只剩下这态度!跟你们说,我是看在党和政府还这么关心着我们农民,要是照你们这帮家伙,我叫你们进得了村出不了村!”

这么一争吵,很多村民围拢来帮花脸说话。

清理木材的人见势不妙,就到一边合计了一会儿。合计过后,矮个子就给花脸说:“罚款以后再说,杂木枋今天先没收。”

花脸说:“今天谁也别想拿走一块枋!”

矮个子说:“你要知道,我们这是执行公务!”

花脸说:“你们不要当了婊子还要立牌坊。我清楚,你们是在给自己致富!是在给党和政府使绊脚!”

矮个子气瞪了眼,一箭步冲上前去就抽花脸脚下的杂木枋。

花脸再也控制不住自己,就朝矮个子扑过去,一双铁钳般的大手卡住矮个子的喉咙,将矮个子扼倒在那一堆杂木枋上。贷不到款,款,家具被没收,假稻种误了阳春,种烟亏了本……所有的怨愤都喷发出来,只见他咬牙切齿,手臂上青筋直暴。

“行凶打人了!行凶打人了!”清理木材的人这么叫唤着一齐去撕扯花脸,村民也都去给花脸帮忙,一时间,十几个人扭打成一堆,只听见男人的怒吼,女人的呼叫,孩子的惊哭,老人的哀求……

村长和支书去江浙一带参观乡镇企业了,民兵营长刚从山上回来,丢了肩上的柴火就跑往出事的现场。

民兵营长叫“住手”,撕打才停止。一个个都喘着粗气默默地站着,等营长来评理。

营长一个个地看了,都没有伤着,只是矮个子的颈脖上有几道红红的指印。营长心里有了底,不想说什么。他先是蹲在那儿听清理木材的人说出事经过,听村民说耳闻目睹的情况,苦苦思索了好久才站起来跟村民说:“你们都回去,谁还要惹是生非就别怪我不客气!"他跟清理木材的人一句话不说就扬长而去。

清理木材的人追着营长说:“营长,你就这么回去了那不行!"

营长说:“你们找有钱人家就行了,找我们这些穷村干部干吗?”

夕阳很亮地照着田畈,照着山脚的黄红色公路。

清理木材的人悻悻地往山外走。

村里这才平静下来,陈花狗和一些村民就教导花脸说,命里有的终须有,命里没有莫强求。又说当农民有口饭吃就行,要去致什么富呢?又不记事,一件事吃了苦,还不知道停止。

但花脸蹲在那里想不通这些问题,不知道自己错在哪里。

快近年边,牛牯坡人开始杀年猪打年糍。营长来到花脸家里,担着一担盖了报纸的箩筐。他放下箩筐就问花脸:“花脸,年货办齐了没有?”

花脸说:“那些杂木枋还不敢出卖,今年哪有年?年猪没杀的,年糍没打的,连电视也没看的,我都不知道三十夜怎么熬。”

营长看着牛牛和狗狗那两双圆圆的眼睛,就读出一种酸楚来,说:“花脸,年糍要打,三十夜也要煮一锅肉让孩子高兴,大人望栽田,娃儿望过年嘛!你也不要太难过,明年就会好的。”

说着就把箩筐里报纸揭开,把一块肉和两大袋米取出来给花脸,说:“这是政府给你过年的。叫你栽烟的那个乡干部说你今年家里很困难。”

花脸鼻子一酸落下泪来,扑通一声跪在地上说:“营长,我这叫什么农民?有田有地让我种还交不起这个交不起那个,反要政府给吃的;叫我这脸往哪儿放?”

营长说:“你今后富了多给政府作贡献就是,你快起来!”

花脸这才站起来。

营长又安慰花脸说:“我和支书、村长到县里把你的情况都说了,县里领导已经知道你的那些木材都是那年下大雪被雪压断的,是村里请示上面同意村民扛回家的。县里领导说,现在七七八八的部门多如牛毛,没钱过日子就在老百姓头上榨油。领导们说了,他们告得再凶也不会给你处理过重;就是要处理也是明年的事情,叫你安心过年。

过了年,直到桐花开了的时候,才去了位干警找花脸,叫他第二天去乡派出所一趟。于是,这天夜里他就睡不着。

似乎还是睡意浓浓的子夜,鞭炮就如挂在床前木壁上剧烈地炸响,还有摇天撼地的土铁铳也响了九响。竹林里的鸟儿扑动着翅膀唧唧鸣叫着乱飞,连屋瓦也震得有了下滑的声音,林里的生物钟开始混乱。

公鸡慌慌张张地打鸣。

黄牯焦虑地长哞。

狗都聚在一起汪汪地叫着。

其实事情并不突然。

年后,国富接了十几人进屋,运砂、担水泥、扛木材,眨眨眼的功夫,新砖房就如春天里的一朵嫩蘑菇,在村前那丘良田里很快长高起来。今天是竣工上梁的吉日,所以,天还没有亮,鞭炮铁铳就响得这么翻天覆地。

花脸感到心里很压抑,天一泛亮,花脸就起来心事重重地站在自家门口看这份热闹。出门之前,花脸换了件崭新的衣服,高统靴子上的泥也认真刮过一遍。花脸觉得今天不能不这样讲究一些。

一大早,扛着套了红绸玻璃匾额的、担着红糍粑的、衣袋里揣着红包的都来了,穿戴一新的男女老少从田埂上走来,把噼啪炸响的炮仗提在手上,油菜叶被炸响的鞭炮振动起来,叶丛里升起一圈又一圈香香的青烟,仿佛在牛牯坡的田里今天也生长着喜庆。虽是春耕地大忙,国富家新房上梁也不能不来送人情。

国富堂屋里的坐堂戏班子正热闹地吹打着曲调儿迎客。那锣钹唢呐就如长了眼睛,凡来客有点身份就响得有韵有节。几十张八仙桌放在门口让客人坐长流席。一大帮人端茶送饭接礼品礼金。收礼钱的大黑皮包已经胀得拉不上锁链。村里有史以来办喜事都没有这么风光过。

但国富没有叫花脸去喝这杯喜酒。如照村里的老规矩,这般大庆是该请全村每户人家的。不叫也好,花脸就那么心里流血地想着:老子总有一天比你国富还要有脸面!

上梁的时候,梁木两头系了红绸在堂屋里随着热闹的鞭炮声渐渐升高起来,两头的鲁班师傅还跟着梁木爬上木梯,一边流利地念着好听的歌诀:“手攀云梯步步高,贺喜主人摘仙桃,仙桃摘得八百八,家也兴来人也发……”

梁木上好后,开始抛梁糍。坐在梁头上鲁班师傅有意把一个红粱糍抛到花脸门前。牛牛像只精巧的猴子,很快拾起红粱糍就咬了一口嚼起来,花脸一瞪眼,说:“你快丢回那边去,你不丢我打你个没志气的!”牛牛犹豫了半天,抹了把泪,只得照爹说的做了,心里却十分地委屈。旁人说花脸你这是为什么?花脸说,不为什么。

这时国富就披了件呢子大衣走出来,威风凛凛地站在花脸面前。他就预料到花脸这时很难受。没有贷款,这一年花脸你为难不为难?农药化肥可不是天上的太阳和雨水。国富没有叫花脸去喝这喜酒,花脸就明白这包含着什么,于是又在心里骂道:你别以为自己有几个臭铜就可以欺负人!你买得通吃呈粮的,你能奈何我担大粪的?

这时,花脸的堂客也从屋里走出来站在花脸身边暗地助威:有事无事地把穿在身上的新衣服一层层翻弄给人家看。看这情景就明白花脸一家昨夜又为弟弟的死难过了一夜。

国富做了一个只有领导人才会做的那种斩钉截铁的挥手动作给花脸看,说:“帮工的,赶人情的都辛苦了,你们就敞开肚皮喝,我国富的酒你们喝不完!“

花脸胸腔里虽然充塞得硬硬的,但他还是很男子汉地交待堂客几句,又叫牛牛一定好好学习天天向上,就动身去乡派出所。

花脸刚走下屋门口的小码头,聪明的牛牛就跑去抱住爹的脚腿说:“爹你去哪儿?”

花脸大颗大颗地落泪。他轻轻解开牛牛的手说:“牛牛将来到国家单位去工作,做了有权力的人一定要为老百姓说话办事,千万别踩挪老百姓!”

白牛牛想起昨天警察看叔叔到他家里说过的事情,就死抱住爹不放,问道:“爹你做坏事了?”

花脸说:“爹没有。”

牛牛说:“警察叔叔只抓坏人呀!”

花脸说:“爹是好人。”

牛牛又问:“那为什么抓你?”

花脸说:“是叫爹去取电视机。”

牛牛只好睁大一双疑惧的眼睛望着爹远去。花脸走远了还回过头来看堂客和两个娃儿呆呆地站在屋门口,花脸朝母子仨挥了挥手,也不知他们是不是看见。

一路上桐花无语正开得旺鲜。花脸踩着桐花实在心急,家里的田地还等着花脸去耕种,但是,花脸不知道要去多久。尽管春种秋收依然是个梦,但花脸不能没有这个梦!于是,他又倔强地回头凝望政府写在屋壁上“致富光荣”那几个大字。


《中华文学选刊》1997年第1期转自《湖南文学》1996年第10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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