中篇小说丨食堂

2016-09-12 10:15:21 [来源:新湖南客户端] [责编:吴名慧]
字体:【

 

食  堂

作者丨邓宏顺


 

其实,年前开会那天是一个有太阳的好天气,羊牯子的心情也很好,像那晴朗的天空,就因为张书记在总结过去展望未来时说,一年来,其他同志的工作都取得了一定的成绩,惟独炊事员羊牯子表现越来越差,来年如没有个大转变,那就只有下岗分流了。因此,羊牯子不好受,记得那天的风一下子就像冰水一样从屋脊上流过来泼在他脸上,他只得把头缩进衣领里。

羊牯子当过多年先进工作者,从来不服输,新年上班的头一天,他将饭菜做好,热在大锅里,灶锅下微火不断,随时揭开锅盖都是热气蒸、腾,饭香菜辣。羊牯子的决心下得和钢柱一样地坚硬。他说他要从新年的第一天做起,非干出一番成绩让人佩服不可!

干部们今天全都要回乡政府吃晚饭,这是年前总结过去展望未来那天张书记一再强调过的。

下午五点多了,管纪检的陈委从大门口晃进来了,担着些年糍和腊肉在风里摆着。羊牯子觉得自己是很矮很矮地走近陈委去给他接担子,说,我等大半天了呢,陈委,今年上班你是冠军哪!快让我给你接接担子。

陈委不喜欢人这样亲热他,他推了一把羊牯子,说,你别这么拉拉扯扯,你把自己的饭菜做好就是好同志!陈委将羊牯子的这亲热当作划过天空的糖衣炮弹了。羊牯子只好将伸出去的双手缩回来插进裤袋里,跟在陈委后面走着,一脚一脚地把地上的卵石踢得飞起一道道弧线,弧线的终点总发出“咚”的一声响。那响声很闷重,这让羊牯子感到自己也并不是没有发气的对象。

余来了,羊牯子是在总结经验教训的基础上,远远地和余打招呼的,说,余书记,回来了?余醉得很“领袖”,桨一样的手臂对着食堂这边的羊牯子挥手致意说,同志们好!同志们辛苦了!羊牯子像得了主人抚摸,马上走过去,尾随着余表决心,说,今年我一定要把工作干出色。你去看,饭菜我都做好了热在锅里的。羊牯子把余带到食堂里看了,食堂像一个邋遢的村妇突然洗浴了一次且穿得很整洁了一样,使人感到耳目一新;地面扫得干净如洗,炊具摆得像文具盒里的铅笔橡皮擦子,很整齐;水龙头正在往水池里注水,阳光从窗子里斜进来,满满的水池里闪着晶亮的水花,墙上那些“忙时吃硬,闲时吃稀”之类的六七十年代的老标语全被清除掉了。羊牯子又把锅盖揭开让余看饭菜。余就在脸上显出香显出辣的感觉来。羊牯子阅读余的脸色时,就感受到自己心里渗进了蜜汁。他说,你饿了吧?我这就给你打饭菜。余却有意朝羊牯子脸上喷一股酒气,拍拍羊牯子的肩膀说,谢了谢了,我陪领导吃过了。余客气得像一把刀子,这刀刃轻轻拖过羊牯子的心沿,划起一道微微的伤痛。他想余今天陪县里什么领导吃过了呢?于是,他把硬硬的目光堵在大门口,想努力看穿一些什么事情来。

这时杜二兰像一只追春的蝴蝶飘到了余的面前,说,走啊!他们已经检查完了,你去陪他们多倒两杯,喝晕头了好让我们自己填表报数字。余的神色飞动起来,但身子仍蹲在食堂门口不动,故意骑着那一堆炭火捧着胯裆里那包东西烤着火,像是故意让杜二兰看他这风景。他的眼光像瀑布一样从杜二兰身上流过,他说,算了吧,你送他们走就是。余瞄杜二兰的眼光里有搓,有揉,有抚有吻。于是,羊牯子就在心里笑出一股酸水来。余只这么推脱一句,杜二兰就急得跳芭蕾,将余披在身上的军大衣强行揭过去披在自己身上,又把余的手拉进大衣里,说,你还要八抬大轿抬你吗?她的声音里流着糖,就把余粘走了,余只把嘶哑的声音留给羊牯子。他说,羊牯子,你看你看,我还有几个饭肚子?

羊牯子的眼帘把他们的背影眨得很碎。于是,他就记起去年计生服务站招考合同工的事儿来。为了防止出破绽,乡领导叫羊牯子的妻子去监考和阅卷。羊牯子在乡领导的手心里扒饭吃,乃石板下的一根小草芽,好拔好捏,断定他妻子不会跟外面人乱说什么的。考试那天,余把杜二兰的卷子换了一张预先做好的,一百多张答卷中,杜二兰的水平就变得最高了,全对。羊牯子又突然骂起自己来,狗日的,想这些事干吗?自己的热饭热菜怎么办?他的心又开始枯萎,冒烟。

国土站的李站长来了,羊牯子的希望又像秋风里黄花努力摇晃出生命来,还相距很远,羊牯子又强行推销说,你辛苦了,我给你送饭菜来啊!

李从裤袋里摸出一张餐巾纸来擦擦嘴巴,然后捏成一粒纸蛋儿朝羊牯子头上砸过去,说,你过来嗅嗅,我还……还……还能吃吗?羊牯子的眼神像一颗炸弹落在李的脚边,发现李走的已是梅花步,显然是找不着家门了。

天空突然像撒炭粉一样地黑下来,干部们前前后后来了些,但不是在外边儿陪领导喝得醉歪了,就是今天已经“有地方吃了”。

羊牯子从今天做起,但别人不从今天做起,好心做出来的饭菜却没人来吃,他开始感受到自己的想法有些发霉。正想着,陈委敲着碗来叫羊牯子打饭莱。羊牯子很高兴,知道陈委肚油少,饭量大,就给他满满地盛了一碗饭,又挖了几大勺鱼肉和小菜加在饭上面。陈委数了钱丢在灶台上。羊牯子说,今天你就不要给钱了,佛争一炷香,人争一口气,大家都没有来食堂吃,你来了就是看得起我,就算我招待你,请你的客。

陈委不愿听这话,恶着羊牯子说,你见我什么时候吃过招待?羊牯子反被弄得没趣。他气呼呼地用菜勺敲菜盆子说,这年头,肮脏的太肮脏,干净的又太干净!

天完全黑了下来,羊牯子仍像一尊菩萨守在灶门口烧热水,想心事。食堂今年是全包,年底只给乡政府交两头肥猪让乡干部放假回家过春节时作年肉。当初羊牯子不肯承包食堂,说如今的官饭不好做,张书记跟他说,别人开馆子要出房租交税交利润,你呢,现房现灶,不仅不要你交十分钱,国家还给你发工资,天底下哪有这样的好事?羊牯子想了想,觉得张书记这话好在理呀!嘴一笑就答应说好。现在面对一大锅热饭热菜没有人来吃,他开始着急了:这怎么办?这剩下来的饭菜就是他个人的钱哪!

民间几个打霸王鞭的女艺人来到乡政府的院子里闹年,一下子热闹起来了,锵锵朗朗的铜钱声在艺人的肩上腿上响了好一阵,来看热闹的人放的放小炮,丢的丢大炮,如今的鞭炮里都裹了炸药,震耳欲聋地响。女艺人打过霸王鞭,便忙着给羊牯子打拱作新年贺喜揖讨钱,又递给他一张木刻土红印的财神像。羊牯子身上没零钱,摸了半天才摸出一张五元来,他犹豫不决,但一想,一开年就有人来恭喜他发财,便笑着将那五元的票子给了女艺人。这算是给得多的。艺人很高兴,又说羊牯子会越给越有钱。

艺人一走,他便拿了几粒饭来将财神像在食堂门上贴牢,又对着财神认了半天,心里暗想今年贴了这么大一张财神像,肯定是预兆一个大发大顺之年。羊牯子心情好了起来,想跟着打霸王鞭的艺人去看看热闹,但他不敢离开食堂。听着打霸王鞭的艺人去远了,夜也深了下来,羊牯子还要到灶眼里看看火,火还没有熄,锅盖上的缝儿里还冒着热气;但揭开锅盖一看,青嫩嫩的白菜蕻儿已经蒸得死黄了,酌在肉儿鱼儿上的香葱也都死得像些小黑虫,没有一点儿看头,白亮亮的大米饭也结了黄硬黄硬的壳。羊牯子只好把饭铲在一个木盆里,放进碗柜。关碗柜门时突然发现纱网有了一个洞。羊牯子记得年前是没有这洞的,一定是过年停了几天火,老鼠也和如今的人一样四处搞开发。他又回头取些针线和纱布,在黄黄的灯光下认真缝补起来。剩下的饭菜算起来就是百多元现金哪,相当于他十天工资,是万万浪费不得的。今晚上,干部们是这个有人请,那个有人喊,明天应该都在食堂里吃饭了。羊牯子一针一线地缝着,想得很坚定。

羊牯子第二天起了个大早,将食堂门开了,拉拉灯,灯没有亮,伸长颈脖朝院子里四处一看,也都不见亮灯,便明白是乡政府欠电费,农电站把开关往下拉了。这是常事。他摸黑将三口灶锅里都烧了火,大锅里热水,二锅里热饭,小锅里热菜。他就不相信自己的真诚感动不了别人。

但来吃饭的仍只有陈委、小姚和文化辅导员。

羊牯子找到余书记说,他是按照张书记开会时布置做的,剩下的饭菜怎么办?

余说,等张书记回来,你不会叫他给你赔损失?

张书记在县里开了三天扩干会,这时候就提着一捆文件回到了乡政府,刚一开门,羊牯子就跟进房去,说,张书记,你回来了?

张书记问,这几天饭菜做得如何?羊牯子说,我是完全按照你年前的安排,认认真真地做了饭菜的,但干部们除了陈委他们三四个人之外,其他的都不到食堂吃饭,花了钱的饭菜全都倒给猪吃了。

张书记说,猪养肥了也好么!

羊牯子从衣袋里摸出个纸单儿递给张书记,说,你看看浪费了多少饭菜,不少的钱哪!

张书记说,我看什么?不看了。今年是全包,你自己的事儿你自己做主,该怎么办你看着办就是。

羊牯子犹豫了一下,又终于把话明说了,这剩饭剩菜你得给我报销。

张书记瞪眼认着羊牯子,冷笑一下,说,到哪里报销?

羊牯子说,你签个字,我到财会室报销。

张书记说,天底下的好事全叫你羊牯子给想完了。你还不明白承包是什么意思吗?

羊牯子说,那你要我私人赔?那是不可能的!我一是按照你的安排做的,二是剩饭剩菜我都喂给公家的猪吃了。

张书记说,我安排你给干部准备饭菜,我还能给干部去喂饭菜吗?

羊牯子说,你要是年前不这样安排的话,我就不做这么多饭菜。管不了干部,这是你们当领导的责任。我有承包合同,干部也有组织纪律。

张书记想不到羊牯子想得这么深,一时还想不出更好的话来对付羊牯子,不想跟他缠磨下去,就顺手拿了笔来在羊牯子的纸条儿上签了字。羊牯子很高兴,心想,张书记办事倒干脆。

羊牯子从张书记房里出来,直奔财会室去找刘会计报账,心里还想着哪天找机会跟张书记说说,要给食堂里买台冰箱放剩饭剩菜,让老鼠进不去。

刘会计正在给孩子喂奶,一只肥大的奶子一点儿也不避人地搂出来让孩子吮着。羊牯子高兴,便把奶头从孩子嘴里拔出来,逗着孩子说,不让你吃了,你妈有重要工作要干了!于是,就把条儿递给刘会计。刘会计接过那纸条儿一看,笑了,把纸条儿退给羊牯子,说,你找错人了。张书记签了,要你到你爱人那儿去报。

羊牯子吃了一惊,这才赶紧把条儿认真看起来。老半天,羊牯子才把那两句话给连起来念出口:羊牯子眼鼓鼓,找你爱人去诉苦。羊牯子哭笑不得,将那纸条儿往衣袋里一塞就走人。

羊牯子在床上躺了,翻肠倒肚地想了两三天不做饭菜。这样一来,其他人倒悠然,只是苦了陈委他们。陈委找到羊牯子门上说,羊牯子,你身为炊事员不做饭菜,你屁股上背钥匙经管哪一门?羊牯子想想,是自己亏了理,二话没说,从自家端了饭菜送给陈委吃。

羊牯子将食堂停火报复了几天,陈委他们有了意见,他自己也越来越心虚,一个炊事员怎么能不做饭呢?这天,张书记在村里解决一起群众纠纷,深夜回乡再没人请饭,肚子很饿,一看食堂一副冰冷的摊子,这才认识到了问题的严重,当夜就把羊牯子找去个别谈心。

窗外下着雨夹雪,张书记房里没烧火,就往床上坐,把被子拉起来盖了下半截身子。他跟羊牯子说,羊牯子,你罢工了?

羊牯子倚靠在门上,他对张书记签那个戏弄人的意见很反感,说,我赔不起钱!

张书记也想起签意见那事儿,心里好笑,脸上还是不露笑意,严肃地说,那事儿你还没有想通吗?

羊牯子冷得咬了咬牙帮骨说,我想不通!我不会想通的!

张书记说,那我帮你把这个问题想通。

羊牯子说,我按照你的安排煮饭炒菜,干部们不吃,这责任到底是谁的?

张书记说,羊牯子,你可要经得起改革开放的考验!你干炊事员也这么些年头了,以前你为什么年年都被评为先进工作者呢?如今老县委书记见了我都还问你好呢。你现在干的也是这个工作,为什么就干不好了呢?你就不会动脑筋认真总结总结,分析分析?

羊牯子转了转眼珠儿说,那时候乡政府门口没有这么多酒馆。现在怕是神仙下凡也干不好我这个工作!

张书记摆摆手说,你呀,老脑筋不换。此一时彼一时,世情不同了,你还刻舟求剑?要与时俱进么!你也该想些新办法。现在于部的吃饭问题虽然和以前不一样了,但只要你肯动脑筋,办法还是多得很的。比如,以后你可以在煮饭之前到干部门上去问问,看他们是不是在食堂里就餐。有多少人就餐你就准备多少饭菜。这样不就可以把计划经济和市场经济很好地结合起来了吗?

羊牯子一想,脸上顿时消了怨怒,他没料到张书记会把他食堂的事儿这么放在心上,想得如此细密,羊牯子有些感动,便忙说,这倒也是个办法。

张书记见自己的观点得到了认可,心情也好起来,说,以后就这么办,不要扛着木头不转肩。

羊牯子这些天苦思闷想不得开窍,现在经张书记一点即通,心里愧疚,就很想为张书记做点儿什么。他想张书记说不定在村里喝过酒,饭是不一定就吃过,于是说,张书记,你在村里吃饭了没有?

张书记说,哪还有饭吃,双方争吵到深夜,我真没法把他们摆平,也就回来了。

羊牯子说,那你饿了吧?我去给你做点儿面条来。

张书记说,那就太麻烦你了。张书记笑了。

单独谈心使羊牯子和张书记的矛盾得到了和解。

第二天,羊牯子拿着一支圆珠笔和一本儿子的作业本,开始登记就餐。先是到国土站李站长门上登记,羊牯子很注意工作方法,见面就给李递烟;见壁上贴有“爱我中华,惜我国土”的标语,就说,你们国土站工作很重要嘞!世上真正说起来只有三管,一是管天,二是管人,三是管地。你们真正是管土地的土皇帝啊!

“土皇帝”本不是个好冠子,但如今不一样,李听得很高兴,顺手拉开抽屉,将一包白沙烟丢给羊牯子;说,你也嘴巴越来越甜了,喏,这是奖励给你那张嘴巴的。

一包白沙烟市价好几元。羊牯子接了香烟,认真看了正反面,又摸了摸,然后才往衣袋里塞,心想,这包烟可要留到办大事的时候才摆出来的。收了烟,羊牯子更有些亲热起来,跟李说,今年我一定要把工作干好,你也要多支持我。从今天起,我就搞登记就餐,国家要搞市场经济,我倒要搞计划经济。你若要吃晚饭,我就给你登个记。

李微笑着说,那好,你把我登上。

羊牯子从李那儿出来就进余书记的房门,问余做不做就餐计划。余也说他在食堂就餐,叫羊牯子登上。

那么多干部,羊牯子都想方设法问过了,凡说在食堂就餐的都登了记。羊牯子把作业本上的就餐人数点了两遍,就很感激张书记给他出了这金点子,还责怪自己以前怎么就不知道在这方面动动脑筋呢?怎么就不早向张书记讨教呢?他兴冲冲地回到食堂里称米下锅,又到镇上的屠夫那里剁了一大块瘦肉回来。一边在食堂里忙着,一边就哼歌:“妹妹你坐船头唔唔,哥哥在岸上走,恩恩爱爱,纤绳上荡悠悠……”

在歌声里忙碌了好一阵子就饭熟菜香了。羊牯子将饭菜一钵一钵儿装好,放在案板上。心情好,饭菜的分量也就比往日足了许多。然后就站在食堂门口喊话:各位领导,同志们,开饭了——还把挂在门口的那块旧钢板敲了好几下。那是叫大家吃饭的钟铃。羊牯子要把食堂弄兴旺就特地挂了这钟铃。敲过钟铃,他拿了小凳子坐在食堂门口等着大家来吃饭。

听到喊声和钟声就来吃饭的也就只有陈委、小姚和文化辅导员等几个人。羊牯子在肚里算算,只占总计划的百分之十吧!还有百分之九十的干部哪去了?羊牯子在院里转了几圈,门都紧关了,连影儿也不见一个。

一直等到天黑,平时不来吃饭的人就是登了记也还是不来吃饭。羊牯子又觉得食堂问题恐怕并没有找到良药,并不像张书记想得那么简单,要是今天国土站的李站长和余他们这些人也来食堂就餐了,那才真是可喜的事情。那么李他们到哪儿去了呢?

乡政府门口就是大街道。街道上到处都是门面亮丽的酒店。乡政府各部门都有自己的“吃点”,乡国土站就定在整个街上最阔气的“花花妹酒店”。羊牯子今天想把李他们到底在哪儿吃饭弄清楚,往后他挨领导批评时,他得有话说,他得说出某月某日谁报了餐没来吃,而在哪个酒店里喝酒。

羊牯子找到花花妹酒店。店里的陈老板养着五位“千金”,个个漂亮勾魂,看一眼就想坐下来喝茶吃饭。老大、老二、老三虽然都出嫁了,但也还在店里打帮手;老四离了婚,现在正想和羊牯子热乎;老五正是含苞待放,更是朵招蜂惹蝶的艳花。这年头,那真是日进斗金的五个活宝啊!店里人见乡政府的炊事员到了,也将他作了官儿迎进去,又是沏茶又是装烟。羊牯子也居然说话拿起调儿来,问李站长到你们这儿来了吗?羊牯子是朝着老四问的,但是老四还没有回话,陈老板怕女儿说失了口,就把话抢了过去,说刚来了几个人,不知道是不是他们。你找他有事儿吗?羊牯子一下子就听出陈老板话里有话。这简直就是白区地下联络站的说话技巧,可不是一般的关系啊!如今上面抓惩治腐败越来越动真的了,没有个里应外合,说不定哪天就绊翻了马脚。陈老板为了生意得八面玲珑,乡里炊事员来找,硬瞒着又怕有什么急事儿给误了,就只能这么能红能黑地说话。

羊牯子也摆出一副假洋味儿来,烟在嘴上横横地一咬,说是自家人么,你含糊什么?

陈老板听这口气好像对上了暗号,就朝楼上指了指。

知道李在楼上,羊牯子又犹豫了一下,想就此止步。但一想,如不见个面,反倒让陈老板将他看成鬼鬼祟祟的人了,老四又还在旁边站着,而且往后说起这事儿也怕李不认账。于是,他大步朝楼上走去。楼廊上的光线很暗,据说如今有钱有权的人玩乐的地方光线都很暗,他们像老鼠一样喜黑不喜亮。巷子越走越黑,又东拐西折的,要不是陈老板给他指路,他就是听见声音也找不到这洞天福地。据说,这都是对付派出所的。

听到李在里面说话了,陈老板折身下了楼。他不便带着羊牯子和李他们见面。这一点羊牯子很理解。

羊牯子在门口站了,听里面男男女女一片叫喝声,心里就恨李站长做了就餐计划不在食堂里吃饭,他不敲门就闯了进去。但他没有想到里面还有余书记在场。李正在把酒从一赤着上身的姑娘胸沟里往下倒,然后将嘴贴在姑娘的肚脐眼上喝那酒瀑布。羊帖子闯进来,一切精彩节目都停了。羊牯子觉得不说句什么话又怎么退出去呢?就说,我还等着你们来食堂吃饭呢!

羊牯子的言行大扫了李的兴头,因为有陪酒的姑娘在,李从衣袋里摸出一大叠五十元的钞票丢在桌子上,说,羊牯子,我看你做了什么金菜银饭了。你那饭菜吃起来没有味!那饭莱钱我给!老子上午才到村里收了土地费,老子有钱!饭菜你都倒了喂猪就是!

在这种场合说这话,羊牯子也不能让陪酒姑娘看他不像个人样,也就不得不顶了一句,他说,你给我抖什么派头?你这钱再多也是公家的!

李说,公家的也在我手里,就等于是我的!我要用就有这方便!你能有吗?

羊牯子说,你好大胆!明天叫你进笼子吃供给制!

李一手逮了羊牯子的衣领,说,你有本事你今天就送我进牢去!不然,你是我孙子!

羊牯子很想把李的手打一拳,但他是炊事员,不敢还手,只是嘴巴仍不饶人。吵得越来越凶,余也劝不住了,李将羊牯子逮着一阵推拉,桌上的碗儿碟儿钵儿哐哐啷啷地直往下跌,粉碎声不断。老四怕坏了店里的生意,也怕伤了羊牯子,就上来把羊牯子往楼下拉去。要是另外一个什么人拉他,他不一定服从,老四来拉他,他只好半推牛就地走了,因为他大着胆子捏过一回老四的屁股,老四竟没有骂他,只白了他一眼。老四是个好老四。

这些日子,羊牯子心情很不好。自己的努力得不到别人的认可,他很失落。他想得到自己最信任的人的一句公道话,但乡政府院子里他想不出自己最信任的人。这些日子因为他和乡里头头脑脑争吵不断,陈委、小姚和文化辅导员也不跟他多说话了,怕受什么牵连。但是羊牯子不是没有自己信得过的人,他有很好的妻子和儿子。妻子和儿子是他最疼爱也最信得过的人。于是,他把妻子和儿子接到乡政府住了,他不让妻子进厨房,每餐做好了饭菜就叫妻子和儿子慢慢地吃,吃过了,又不让妻子和儿子离饭桌,要端端地坐着回他的问话。

他问妻子,饭好不好吃,菜好不好吃。妻子说,饭好吃,菜也好吃。

他又问儿子,饭好不好吃,菜好不好吃。儿子说,饭好吃,菜也好吃。

他又问妻子和儿子是不是说假话哄他高兴。

妻子说,我们不说假话还怕你不给饭吃呀!

于是,妻子和儿子说他餐餐问冗话,骂他做饭菜都快做疯了。妻子本来还想多住几天,见羊牯子这么问冗话,便讨厌,领着儿子回村小学去了。临走时,儿子拉着羊牯子,要爸一起走,羊牯子把儿子亲了亲,说,管衙门吃衙门,爸是炊事员,天天得做饭。儿子说,不做饭不行吗?羊牯子说,爸书读少了,你将来读好多书了就不要当爸这大师傅了。

送走了妻子和儿子,羊牯子便在食堂里摔勺子丢锅铲,没有对象地骂着,你们不承认我,我妻子我儿子承认我!你们哪一个比我妻子儿子强?没有!……羊牯子在食堂里嚷骂了一通,便去喂猪。上厕所的干部从猪圈门口走过,见羊牯子在给猪喂食,就一边捆裤带一边看猪,说,这两头猪真是吹气球一般地长大了,年底每个干部起码可以分到五十斤年肉。羊牯子一手在猪肚子上搔着痒,把猪哄得趴下来,一手沿着猪脊量长度,一虎口两虎口地从猪头量到猪尾。猪果然是长得风吹一般地快,上月才量的,这又长了一大截。鬃毛也油亮乌闪了。要在往年,这时候他会高兴的,今年,不少的剩饭剩菜都倒给了猪吃,而这些剩饭剩菜都是他私人花钱买来的哪!剩饭剩菜的钱算起来已经不少了,但长在猪身上的肉按照承包合同应该到过年时每一位干部都平均分一份。这不等于是分他的肉吗!羊牯子心里越想越不平衡。

一大盆由剩饭剩菜拌和的猪食被两头猪吃得干干净净,羊牯子去拉食槽,猪还用热柔柔的嘴巴拱他的手,还要讨食吃。羊牯子心里很烦,照着猪嘴巴就是一拳,把猪打得唔唔地叫着转圈儿,又骂道,我妻子儿子都不要吃饭了?都给你们吃?你是我儿子或是我女儿?你们只是公家的几团肉!

张书记刚陪县里一个局领导吃过饭,酒喝得不对胃,就去厕所抠喉咙,处理过后便好受多了,从厕所走出来,见羊牯子在猪圈里忙碌,就说,羊牯子,猪要喂好,人也要喂好啦!今儿怎么又不见食堂做饭了?

羊牯子说,我宁愿养猪不愿养人!我不做这官饭了!羊牯子还是在说气话。张书记正在酒兴上,就想杀杀羊牯子这气势,说,那好,人人都说你今年的猪喂得好,乡畜牧场正缺这么个会喂猪的,明天就调你到畜牧场去。

羊牯子一下呆了,宫里的太监还有三分威风,再怎么说,还是政府面子大,在乡政府当个炊事员,虽不是官,但往人里走,脸面还是有的,到屠案上赊肉,到煤矿上赊煤,只要肯开口说好话,就总有人答应的。那次他摸了老四的屁股,说不定就是因为他是乡政府的炊事员老四才没有往他脸上吐口水。老四可不好惹啊!羊牯子回张书记说,我犯什么错误了?调我去畜牧场?

张书记知道羊牯子会是这个发怒样子的,

于是笑着说,那你就好好做饭!

羊牯子却又很心硬地说,我没有办法做好这官饭!

张书记说,你这人怎么这么翻手云覆手雨?才几天呢,跟你谈得好好儿的么,方法都告诉了你的,怎么又这样呢?

羊牯子说,你那方法是感冒擦红药水,没用!报了计划的人不来吃还是不来吃。又不是立了军令状要坐牢杀头。计划经济搞不过市场经济。

张书记说,报了计划的不来吃,你要他们交饭菜钱就是么!

羊牯子说,我当土匪去抢?

张书记说,那好,你说谁报了计划不来就餐?我亲自登门去逐人落实,叫他们交钱。犯罪分子都可以教育改造好,自己的干部这张嘴难道就没药治了?

羊牯子说,那好,我把名字告诉你。于是就把李、余等一大帮子干部名单一一列上交给张书记,又说了和李他们在花花妹酒店吵架的事儿。

张书记为了把食堂工作搞好,还当真像催粮纳税弄提留一样逐人去收起钱来,一边收钱一边跟人家做解释工作,说,如今吃饭的花样儿多,食堂难办,但又不能不办,按计划就餐这制度不能打乱。报了餐的不吃也得付钱。张书记一个个地将钱收齐了交给羊牯子,羊牯子那次是很受鼓舞的。

张书记说,以后就按这制度办。

羊牯子点头说,张书记,有你这么支持,就是上刀山下火海我也拚了!他情绪又高涨起来。

但没料到,下午他去干部那儿登记就餐名单时,才明白事情更坏了,除了陈委、小姚和文化辅导员外,其他干部都给他摇头摆手,说反正是付现钱,到外面馆子吃还方便些,随时都有热饭热菜。干部们不仅不登记就餐,还黑着脸不跟羊牯子说话了,看样子,是怪羊牯子让张书记收了他们的钱。早知如此,万不该听张书记的话,霸蛮收那饭菜钱。他得找机会跟张书记说说这个新情况。

张书记刚陪了县里一位主任吃过饭回来,羊牯子就跟在他屁股后头说,张书记,你这么一收钱,大家干脆连餐都不报了,都说反正要交现钱,倒不如到馆子现炒现吃。食堂恐怕更难办得下去了。

张书记说,这你就没有办法了?

羊牯子说,我就是强行往他们嘴里喂饭还要他们肯张嘴往下咽呢!

张书记说,他们到馆子吃就不是吃饭吃菜了?

羊牯子说,那当然也是。

张书记说,那你就不会也学学酒馆?把饭热在灶上,将菜切好放在盘子里,有谁来吃饭了就稀里哗啦地下锅炒新鲜的。你让别人一看就咽口水,看他们还吃不吃!

羊牯子又是茅塞顿开,一手轻轻地拍着后脑勺儿说,这还真是个办法哪!羊牯子真是打内心里佩服张书记点子多。当领导的真是高明啊!

羊牯子回到厨房构思一番,然后用水泥、石灰将老灶的外表修饰一新,案板也刮削掉了一层黑物,又买了两个崭新的藕煤炉,一天二十四小时炉火红旺,饭热在炉上,莱都切成半成品摆在案上,有人来吃饭,立即就下锅现炒现吃,论速度论分量论味道,都不比酒馆里差了,简直就是一个好酒馆。全部准备好之后,算算账,又花销了不少钱。

那天下午,张书记来食堂,这里揭揭锅,那里看看盘,说,不错么,这不就方便得很么!

羊牯子高兴地说,张书记,今晚上我给你炒个菜,你尝尝味儿,看我进步了没有。

张书记说,我好办,我好办!你把别人的饭菜供应好就行,我今晚要陪管钱的领导。

开晚饭的时候,陈委来了,羊牯子给他炒了个竹笋肉丝,陈委说,好吃得很,吃得连舌头都往肚里咽了。还说狗日的羊牯子看不出来,手艺进步快呢!小姚和文化辅导员来了,羊牯子也给他们炒竹笋肉丝,也像酒馆里的厨子把锅儿勺儿拍打翻倒得叮咚作响,还让火焰燃到锅里来。小姚和文化辅导员也说味道好,说羊牯子今年是新媳妇生头胎——用了真劲儿。

但是一直到天黑,还是就这么三个人来吃饭,不来的还是不来。何故呢?论饭论菜论速度论态度,都不比馆里差了,而且价格又还比酒馆里低一截!干部们为什么不肯进食堂里吃饭呢?羊牯子百思不得其解了。

夜深时候,羊牯子在大门口散步,正碰上杜二兰送余书记回来,两人先是拉着手走路形影合一,见有人来了便立刻松开。大门口宽宽敞敞的,没有个好地方躲闪,羊牯子也就装着没有看见那勾当,大大方方地叫了声余书记,说,你才回来?

余一听是炊事员羊牯子,内心着实轻松了几分。一个炊事员是不会说他怎么样的,也就像什么小动作都没有做过一样,冷冷静静地倒问起羊牯子来了,羊牯子,你在等谁呀?

羊牯子走近余说,我等你呢。

自从那次羊牯子闯进陈老板的酒店和李、余碰了个热面后,余就很少跟羊牯子说话,羊牯子说什么,他都绕着道儿走怕将当时那场面扯出来。这会儿杜二兰跟在身边,他不能对羊牯子太冷淡,怕羊牯子弄他个没脸面。他便热情起来,说,你找我有事儿吗? 羊牯子说,想跟你汇个报。 杜二兰见有了自己脱身的好机会,便说,你有公事你忙吧,我回家了。

余给羊牯子递了一支烟,又啪哧磨燃打火机,两人同时在打火机上点起烟来。羊牯子就被那股浓浓的酒气熏得想呕,眼珠儿往上一翻,看见余的脸额已经红得如血。一个个大小领导,天天都这么个样子,他却要设法把食堂办好。他心里顿时涌起一股酸楚。也都怪自己读少了书,爸退休那会儿他才顶这么个炊事员的职。要是多读些书,不干这个炊事员,哪能这么怄气呢?羊牯子心里很烦恼,但话又不得不说平和些。他跟余说,你也给我出些点子,看这食堂到底怎么办才好。

余说,不是张书记亲自在抓吗?他本事大得很,不吃饭他都要收饭钱,比捐救灾款还认真,食堂还能办不好?

羊牯子在乡政府搞炊事员多年,虽没有资格进各种学习班,但耳濡目染,干部的学问现在也懂得不少;余的话一出口,羊牯子就明白自己不能卷进去,就说,我说实在话,你和张书记都很关心我,都关心食堂的工作。食堂办不好,张书记先是认为我责任心不强,动员我承包,后来他又叫我搞登记开餐,再后来,他又叫我把食堂改成馆子,包括剩饭剩菜和食堂添置设备,我已花去了不少钱。但食堂还是没法办得下去,你叫我怎么下台?张书记的话我现在是不想听了,只想听听你的高见。

余说,张书记不是给了你很多高见吗?我就是有主意也要等到他黔驴技穷了才跟你说。

羊牯子本是想说得没有多大偏倚的,但因为是和余对着面,不知怎么的就偏了余。余对羊牯子这番话是乐意听的,他也想跟羊牯子说几句心里话,但一想又忍了,还是想看看戏再说。于是冷笑一下,不跟羊牯子说下文,走了。

羊牯子瞪着余的背影,也冷冷地笑了一下。

依旧是陈委他们三四个人在食堂里就餐,其他干部都依然在酒馆里泡着。羊牯子心一横,在大门口细细侦察了好几天,边侦察边分析,就算是领导们下馆子陪客属于工作需要,这些小萝卜头也是天天有客要陪吗?不可能呀!羊牯子终于看出这里面有鬼!但有什么样的鬼,他怎么也想不出来。他下决心要找个机会利用老四打进内部去破案,弄清真相。

县剧团学中央电视台心连心艺术团送戏下乡来乡政府礼堂演出,一时票紧,老四就找到羊牯子开后门,羊牯子眼睛一亮,机会来了。要是别的事儿,羊牯子没有个把握,这演出归文化辅导员管理,羊牯子最忠实的三个消费者中就有文化辅导员,羊牯子就不愁弄不到戏票。

羊牯子自然是把老四和他的票弄到一起。看戏时又买了香瓜子和老四一起嗑,哄老四。嗑完了瓜子,羊牯子用餐巾纸揩了手,就大着胆子捏了一把老四的屁股,说,乡里干部都让你那儿喂着,你都让他们白吃白长肉?

老四浑身一颤,白了一眼羊牯子,说,白吃?猪脑壳!老四用手指敲了敲羊牯子的肥脑袋。

羊牯子说,要是你那儿也收钱,乡干部那工资能够几餐吃?

老四又敲了羊牯子的肥脑袋说,你真是猪脑壳!不可能不收钱。他们也不可能掏钱。

羊牯子听得莫明其妙,说,那他们都有些什么魔法?

老四不愿说,只告诉他,鼻孔流血各有路。这是商业秘密。

羊牯子不甘罢休,说,有什么路?有什么秘密?老四说,还不是捧起公家脑壳摇!羊牯子说,那我就不知道是怎么个摇法了。老四又白了一眼羊牯子说,我不告诉你!羊牯子又捏老四的屁股。老四啊嗬啊嗬地笑低了头,骂羊牯子,你要死了!

羊牯子说,你不说我就捏痛你的屁股肉!

老四说,你放手,我说我说。

羊牯子松了手,说,你不说我又捏!

老四本就喜欢羊牯子这么捏她的,离婚之后,已经很久没有人这样捏她了。羊牯子一松手,老四就又说,我就是不说!

羊牯子又去捏老四的大腿,老四捉住了羊牯子的手,两只手在椅子下的黑暗处藤一样地扭紧了。老四离婚几年了,又正是生命当旺的年龄,两人就仿佛饿牛进了春草园。

过了好一会儿,羊牯子才又记起自己的任务是破案弄情况,不是为了要捏老四的屁股大腿肉。于是又问,你说这些干部到底是怎么个吃法?

老四这才说,平时他们吃饭都记账,等到上面来了领导要接待,就连同私人吃的加在公家头上,签了某月某日,接待某某领导。他们说,这是最保险的办法。把领导卷进里面去,就谁也不敢说三道四了。

羊牯子脑里的雾顿时散了。他长长地“噢”了一声,说,难怪每年都要吃掉那么多万元,我说怎么领导就都成了牛肚子吃得许多呢!

如果不捏老四的屁股,这个案子还会破不出来。现在,羊牯子完全明白,他以前的那种努力完全是白费。他从前是何等努力啊!想起来都想流泪。

羊牯子这才真正明白自己上了当。他想明白了一个真理:现在只有把食堂搞到白吃白拿才能满足乡干部,否则,万万不可能!但他不是神仙,不是魔术师,柴米油盐酱醋煤炭辣椒都得拿钱买回来,他是每月只拿几百元工资的炊事员,他还要养家糊口!

那天,羊牯子起得很早,但他不热水做饭,却蹲在食堂门口以手撑腮像位“思想者”。余来食堂找水洗脸,见锅里没有热水就问,这么大早了,怎么连热水还没有一勺?

羊牯子说,这食堂我不承包了。

余说,你也是白长了一脸的胡子,说话还如三岁娃娃的小鸡鸡,说硬就硬说软就软。这事儿小会上研究过,大会上宣布过,不是咽豆腐吐西瓜子儿那么容易出进。

羊牯子像喷泉一样从地上站起来,说,我包不下去了我包什么?

余有些幸灾乐祸的神色,故意压着说,包不下去了也要包!

羊牯子说,包我个卵子!你们天天在酒馆里记账吃公家的,我包个卵子!羊牯子说着还在胯裆里盘了几下。

余却笑了,说,羊牯子,你也是只见田螺不见牛。这些一般干部一餐也就吃过几十元,还当不得姓张的几包烟呢!人家哪餐不是千儿八百的?上级来人可以吃,下级的嘴巴就该打封条?这社会主义也不是哪一个人所有!

羊牯子说,我不承包食堂了,你们煮枪子儿吃也与我无关!

余说,你现在不肯承包那是不可能的。你应该从现实出发多想想主意。

羊牯子说,张书记是两万多人的头儿吗?他先是叫我登记开餐,后又叫我把食堂弄成馆子模样,现炒现卖,随时可以开餐,但没有一个主意能解决食堂问题。我是斗大的字都认不得一箩筐的人,我能有什么好药治这个绝症?

余给羊牯子递了支烟,说,羊牯子,你也不要头脑简单,凡事要在脑子里多几个转。你不会编戏还会看戏吧?戏里面的人有的是说反话,有的是说正话,有的是反话正说,有的是正话反说。你也想想,人家给你出的那主意是好主意还是歪主意。他能真的为你好吗?只怕是让你多赔些钱进去。

羊牯子本就不是老烟客,加之心情不好,确实不想抽烟,又听余的话里透着战争味,便不接那支烟,说,又不是文化大革命,你们之间的事别把我扯进去搞帮派。

余说,你到底是个好同志,思想觉悟高哪!余显得神秘起来,把嘴巴贴在羊牯子的耳朵上说,老张若真想把食堂办好,就应该把上面来的领导都放在食堂吃饭,上梁正了下梁自然会正,上面来人不进酒馆,乡干部谁还敢去乱记账?记了也没有办法报么!现在是什么毛病?现在是自己大吃大喝过了,把嘴巴抹干净了,然后坐在台上作报告,叫别人不要吃吃喝喝。别人怎么不在肚子里暗捅他屋里老娘呢!羊牯子,我如不估计错的话,你今年承包食堂自己贴进去不少钱了吧?你这么贴下去,莫说你一个炊事员贴不起,就是我这个副书记也是贴不起的!你还是要解决张书记的问题。其实酒馆里能做的菜你也做得出来么!

羊牯子是个爱动脑筋,但又什么问题都想不透的人,他觉得自己是一只时时都想爬动但又不知往哪儿爬去的小虫。那次在陈老板店上跟余、李较量过一次,本还有旧怨的,但余今天这些话听起来却格外地贴心。羊牯子贴了那么多钱到食堂,谁问过他?谁关心过他?迄今为止,还只听见余说了这么几句贴心话。羊牯子一想,对呀,上面来人为什么不可以到食堂就餐呢?他爸在食堂当炊事员时,县委王书记下乡不都在食堂就餐吗?羊牯子的决心又如破土的麦苗慢慢地显出生命来了。他跟余说,你这是个好主意。我这就去找张书记。羊牯子充满希望地朝余一笑,就去找张书记提要求。

羊牯子把那包白沙烟也带了,他想这是关键时候了,要舍得花出去。张书记刚到沿海转了一趟回来,他高高地坐在办公室的桌子上跟乡干部搞口播新闻,说在沿海喝一道早茶就是千儿八百的,肚子还吃不饱呢!这话引起乡干部的很多想法,使他们感到张书记不应该说这些。这时候羊牯子来了,想给张书记递支烟,但一看办公室里人太多,一包烟拿出来就会分完,便又不给张书记递烟了,说,张书记,有件事儿想跟你请示一下。

张书记在桌上晃着腿说,你看你看,我们羊牯子都知道说请示了。你说吧。

羊牯子说,我想和你单独谈谈。

张书记说,你看你看,套路还蛮熟啊!还要单独谈谈!叉不是入党提干,有什么事你说,大家都在,让大家听听更好。

羊牯子犹豫了一下,双手又摸擦了一会儿油腻的膝盖,说,我想——我想请你把上面来的人都安排在食堂就餐。我保证把饭菜做得不比馆子里的差。

张书记的眉头立刻皱起了喜马拉雅山,但仍缄口不语;他没有想到羊牯子会抓住这样的要害。

羊牯子的心一硬,说,这件事你不答应,我就不到食堂里烟熏火燎了,我就天天跟在你屁股后头端茶倒水。

张书记听出这话里有话了,看坐在远处的余又有幸灾乐祸的样子,就问,你这是什么意思?

羊牯子说,你领着上面领导吃,其他干部也都设着法儿吃,吃了都开发票报,你说还有谁愿意自己拿钱到食堂吃饭?你只要把上面来的人放在食堂就餐,乡干部这几十张嘴就一下子可以堵住。大家都在食堂吃饭,这食堂不就一下子兴旺起来了吗?

张书记冷笑一下,说,这主意是谁给你出的?问是这么问,他心里自然明白这隔山炮是从什么方向:打过来的。

羊牯子当然不能说是余的主意。

张书记从办公桌上跳下来,说那好,这个乡也不是我一个人的乡,你们要试试,那就试试吧。你们以为我真的管不了这几十张干部的嘴巴?于是,张书记把手挥得像交警指挥车辆,说,从今天起,上面来人一律在食堂就餐!又叫刘会计把街上那些酒馆里的欠账都结清,此后,外面酒馆的发票不准报销一分。

张书记这么一发火,真就把乡干部吃公款的嘴巴给堵死了。羊牯子躺在床上一想,原来张书记心里早就明白,解决这个问题是这么容易。

食堂果然兴旺起来。食堂兴旺起来的那段日子,羊牯子至今很留恋。县委宣传部派来了新闻干事和电视台记者,叫羊牯子弄现场让他们摄像。说是要在全县推广这经验。事后,羊牯子就看到了自己在报纸和电视上做饭菜的样子,报道说乡党委下大力气杜绝吃喝风取得好效果,为全县办好乡镇食堂树立了一面旗帜。那日子,羊牯子又把妻子和儿子接到了乡政府,天天跟妻子和儿子说,我要做的事就没有做不好的!羊牯子高兴,和妻子做爱时就跟妻子提要求,说自己工作做得这么好了,要妻子亲亲他。妻子满足了他,在他脸上亲了好几口,羊牯子简直要醉了。

但是,羊牯子万万没有想到,到了秋末冬初的一天,张书记召集乡村干部到会议室里,他简直是用哀求的口气说,同志们,同志们哪,公款吃喝这条路我不敢再堵了。要是往年,这时候我们乡里修水利,造果林,扩公路,已经干得热火朝天了,而今年这时候,有关领导没有谁上我们的门了。我去一个单位一个单位地求人家,人家脸是笑着,但说的全是些原则话。同志们哪,原则话能解决什么问题?再这么下去,我们乡就钻进死胡同了,就是牛脚凼里鱼虾死定了!现在讲的是竞争,是不择手段的竞争。最近这些日子,食堂是办好了,但资金都流到别的乡镇去了,人家搞得轰轰烈烈哪!张书记顿了顿,又喊应羊牯子说,羊牯子,我再也顾不得你食堂了,现在老百姓已经在骂我无能了!

于是,村干部也跟着起哄,说,羊牯子,你那食堂算个卵!全乡经济搞死了才是大事!

羊牯子吃惊得睁圆了眼,他万万没有想到事情会有这么严重。他从内心里理解了张书记,但又不知道自己的路该怎么走。羊牯子双眼睁出一种骇人的惊讶和惶惑。很久很久他才恢复了常态,但他还是像一头犟牛硬着颈根说,好嘞,那你们吃下去吧!张书记,从今日起,食堂我不再承包了,我也跟着你们到处去走走就下馆子喝酒。

张书记想起这些天来羊牯子给他带来的困境,就一肚子的闷火压不住,于是拍着桌子说,羊牯子,你还没有那能力!

羊牯子缩着头,但心里不服,说,催粮搞计划生育,我照样有张嘴和老百姓说官话,照样有双手捉猪牵羊搬电视机!食堂我明天就断炊!谁有本事谁来干!

张书记指着羊牯子的鼻尖说,断炊一天我扣你一天工资!

羊牯子知道自己再不克制就不好收场了,便暗暗地用十个指头使劲抠着自己的大腿肉忍着气,只是说,为办好食堂,我赔进去那么多的钱你只字不提,现在你倒口口声声要扣我的工资,那好,我这心也横了,你扣就是!

一个炊事员敢当众在书记面前顶嘴,张书记真是气得两脚发颤,说,扣了你怎么样?羊牯子说不怎么样,你扣就是!

张书记说,你敢不做饭莱我就非扣不可!

羊牯子说,你扣吧!

一个乡炊事员和书记这么争吵,真是有些不成体统了。陈委走出办公室长叹一声,说,不像个政府了!

余却在一旁高兴地咳着嗽。

大家散会走了之后,羊牯子仍坐在会议室里不走,他松开手,把自己的那双大腿搂出来一看,十个指头已经把肉皮抠出了深深红血印。他先是慢慢地流泪,后来就哭了,说,我把自己的钱都贴进食堂里去了,我的妻子儿子跟着我吃苦,我是蠢猪!我的钱都塞牛屁股去了!这么一想,他又大声宣誓说,食堂明天就断炊!

羊牯子把食堂断炊的日子正是稻香豆肥的时候,那时候农民正忙着购买打谷机、镰刀和晒簟之类的农具,乡政府的干部也忙着收粮催款。这日子,乡政府要开始有钱了,于是街上所有的酒馆就联合起来,突然一律不对乡政府赊账,因乡政府到处欠着酒饭钱。乡干部在酒店里混不到吃的了,就都大雁南归似地来到乡食堂。那天,乡里开过会到了吃早饭的时候,而食堂的饭锅里还在咕咕咚咚地煮猪食。乡于部像一群没有了枝头落脚的黑鸟在食堂门口打旋儿,有的叽哩呱啦地发牢骚,有的还把食堂门踢得嘭嘭发响骂羊牯子他妈的和猪亲和人不亲。余接完电话从办公室走出来说,吃过饭大家都下村去催款催粮,县里来电话催了。

有的干部冷冷地说,下个卵子村,上面那么多红头文件,这也不让收,那也不让收,现在又催魂鬼一样的!捉鬼放鬼都是上面。他们也该来人看看我们乡干部现在成什么样了,这老早晨了吃饭都没有着落。

有的说,是庙宇庵堂还有个担水煮饭的和尚尼姑呢!

有的说,干脆把食堂那两头猪也杀了,吃几餐热闹的就散伙!

有的说,猪还是不能杀,年年都分着肉,今年不分点肉回去哪还像过年?

这时候羊牯子提着潲水桶去食堂铲猪食,干部们不理他,他也不理干部们。他提着猪食刚出门,张书记就叫住他说,羊牯子,你到底还煮不煮饭?张书记是一把手,是天到头,这个时候说话当然就枪子儿一样地硬。

羊牯子通一声将猪食放下,也把话说成尺厚的钢板让枪子儿穿不透。他说国家企业亏损多了,都要宣告破产,我羊牯子能有多大的经济实力?我亏了这么多的钱,我再硬着头皮也干不下去!

张书记说,你知道今天是什么日子吗?

羊牯子说,不就是发工资吗!谁还敢扣我一分?你们把财政吃亏了几百万都没有罪,难道我还有罪了?我不喂人我还为公家喂两头猪呢!谁敢少我一分工资?

张书记把羊牯子咬在牙缝里说,羊牯子,这么多干部都没有了地方吃饭,你还有脸要工资?今日我坐在财会室里扣你的工资!

羊牯子也把张书记咬在牙缝里说,你把我的工资扣掉多少我就做出多少“好事儿”来让你看!羊牯子嚷着提着猪食走了。

其实,羊牯子今天不是不做饭菜,不过只给三个干部做了,一个是陈委,一个是统计干部小姚,一个是文化辅导员。他这样做自然有他充分的理由。羊牯子喂过猪就把饭菜送到他们三人的房间里。陈委说,羊牯子,你难道不想要饭碗了?

羊牯子说,他们这是种瓜得瓜,种豆得豆!

为了让干部拿钱去外面吃饭,刘会计赶紧开始发四月份的工资了。发工资的钱是前几天借来的。张书记说,幸好还有工资发啊!

张书记就真的坐在财会室不动。羊牯子本是去领工资的,但走到财会室见张书记在座,又只好折转身往回走,心想,今天这工资还是等张书记走了再说。但是他又给自己鼓足勇气说,闹到这个地步我还怕谁?过一阵他又劝慰自己:多一事不如少一事,不吵架哪能不是好事呢!恰在这么犹豫时,刘会计叫了他说,羊牯子,你还不来领工资,你转来转去地赶哪儿领赏去?羊牯子回头一看,刘会计正朝他挥动一个工:资袋。他不好再躲了,只得朝财会室走去。

走进财会室,刘会汁就把工资表推到他眼前叫签字。羊牯子照平常规矩签了字,从刘会计手里接过那个瘪瘪的工资袋,心里便突突地跳起来,伸手进去一摸,果然抠出一张扣条来。扣条上签着张书记的大名。字写得像夏天干白了的土路上被牛撒了一线尿。

刘会计以为羊牯子会大发雷霆的,她甚至做好了保证张书记人身安全的准备。她没想到羊牯子非常冷静,冷静得出奇。

羊牯子凝视扣条大半天才说,张书记,这是你写的?

张书记倒有些不安起来,说,你想不通?

羊牯子把纸条儿往衣袋里一揣,说,我能有什么想不通?到时候你自己不要想不通就是!羊牯子走了,走得很潇洒,走到食堂门口把开年时自己贴上去的那张财神像嚓地一下扯了下来,揉成一团,又丢在地上踏了几脚,说,什么恭喜发财,全是鬼话!

张书记仔细观察着羊牯子,又思忖了半天,说,刘会计,你在家的日子多,要留心羊牯子的举动,他今天冷静得有些反常。张书记走到门口又无奈地长叹一声,说,这日子过得呀……我也是儿看见娘屙尿啊!

羊牯子的心情痛苦得很,妻子那边的工资

老不能按月发,就靠他这点儿工资买油盐柴米。这一扣,说不定哪天妻子回来就有手没有地方取了。妻子是个好妻子,儿子是个好儿子,羊牯子想,以前忙食堂的事儿,对不住妻儿,现在可不能再对不住了!

羊牯子什么事都不想做,只是那两头猪不能不喂食。这些日子他心里一直不顺,但走到猪圈门口一看猪,却又眼睛一亮,猪又长了一圈的肉。他想,喂猪比喂人好,省得怄气。

妻子果然就在这个时候来了。

工资被扣了,存折上的钱都叫这个鬼食堂扯了进去。今天他在妻子面前怎么自圆其说呢?

羊牯子喂过猪洗了手回家去就见妻子在放存折的抽屉里翻找得很认真。幸好羊牯子将存折已经换了个地方。

妻子问他把存折放哪儿了,羊牯子搔着后脑勺说,存折是你放的,你放哪儿找哪儿就是,我又没有拿过。

妻子说,上次我就放在抽屉里呀!

羊牯子说,那你就在抽屉里找么!羊牯子只能这么跟妻子演戏,要是此刻真相大白,那他即使全身长嘴也是辩说不清的。

妻子从抽屉翻到桌上,从桌上翻到柜里,又从柜里翻到箱里。当妻子翻到床头时,羊牯子一屁股将枕头坐了,说,唉,这鬼存折跑哪儿去了呢?

妻子想了想说,你发了工资没有?

羊牯子从衣袋里摸出那个工资袋在手心里拍了拍,嬉笑着脸说,这钱在外边儿不能通用。妻子见信封不是有钱的样子,就从中摸出那张扣条一看,真的不知怎么说话了。存折找不到,工资又扣得不剩一分。妻子不能不说,他们凭什么扣你的工资?

羊牯子说,他们说我不好好做饭菜。

妻子说,你那么好的手艺,怎么不好好做饭菜?你这一天就管这么几个尼姑和尚的饭菜都管不了?你这一天都干什么去了?

羊牯子怨怒成吼,说,我就是神仙也管不了他们的饭菜!

妻子说,他们又不是皇太后,你有什么管不了的?

羊牯子说,皇太后要吃什么还有个交待,他们这些人呀,你好好儿地给他们做好了饭菜,他屁股一拍又去吃民脂民膏了。你不清楚,自今年开年以来,我哪天不是吃他们的剩饭剩菜?我都吃得一身的病了,还让猪吃了不少。给食堂贴进了那么多的钱,我给他们打报告说明情况,他们谁也不管,还在我的报告上写笑话。羊牯子又从抽屉里取出一张条儿来给妻子看。妻子一看,条儿上写着一句话:羊牯子眼鼓鼓,向你爱人去诉苦。妻子气得脸青眼黑,将那纸条儿撕了,说,你就是自己不长嘴巴,借人家一张嘴巴也该给领导把这件事情说清楚么!

羊牯子说,我跟踪到酒店里和人家打架,我在会场上和书记顶嘴,你去这院里问问,你看我还有什么没说的?他们这些人连中央文件都听不进,还能听我这煮饭炒菜的?

妻子说,就这么下去,你能贴得起?

羊牯子说,我把家里的钱都贴进去了,他们还要扣我的工资,扣到我火来,我拿铁锤钢刀来出好节目给他们看!

妻子听明白了,说,你把家里的钱都贴进食堂去了?于是她认准是羊牯子把存折的钱用光了,然后将存折藏起来了。她将羊牯子狠狠地推了一掌,说,你滚开!果然,她在枕头底下找到了存折,展开存折一看,几千元存款已取得精光了。她还能说什么呢?她将存折嚓嚓地撕了,抛到窗外,再也咽不下这口气,便呜呜地哭泣起来。羊牯子今年挨多了批评,心情一直没有好过。他当初顶他父亲的职来干炊事员时,年年都评上先进个人,现在呢?……他不愿让乡里干部听到妻子的哭声,更怕干部进屋来见了丑,于是他把门闩上,然后,他认着壁上他亲手贴上去的那些昭示着他曾经辉煌的大大小小的红红绿绿的奖状。凭良心的人都知道羊牯子办好食堂的赤胆忠心一直没有变,而且烹调手艺比以前是高多了,可现在……他的手突然变得像铁耙一样地硬,将壁上那些奖状抓得破烂不堪。又把那包白沙烟翻出来踩了几脚,他骂着嚷着,我不要你们这些鬼东西!鬼东西!

为了不和妻子吵架,羊牯子到镇街上走了几个来回,亮灯的时候,家家户户的电视都敞开喉咙打广告,咳嗽的咳嗽,打电话的打电话。这时候羊牯子才往家里走,心想妻子一定在看电视,不会再和他较劲了。然而,家里电灯不亮,电视不开。羊牯子摸黑进门去拉亮电灯,只见妻子躺在床上,一双高跟鞋一翻一覆地乱蹬在床前,两只眼睛瞪得铜球一般大,泪水汩汩地从耳后流落到枕头上。羊牯子轻叫了两声,她没有反应,泪水倒流得更旺。羊牯子的心一下沉重起来。妻子跟着他一分钱分成两瓣用,菜碗里剩下一点汤脚子她也要用饭搅搅吃下去。好不容易有了这么点儿存款,都叫他办食堂给扯了进去,思前想后,他真觉得有些对不住妻子。他说,你吃点什么了没有?

妻子没说话,依旧眼睛定定地直流泪。

羊牯子又问,你想吃点什么吗?

妻子说,想吃!

羊牯子心里一阵轻松,说,你想吃点什么你说,我去给你弄来。

妻子说,你只弄几包老鼠药来就是!

羊牯子的心脏突然剧跳起来,知道事情不能轻易了结了,心里一急,猛然捉住妻子的手说,你要想开一点儿,你怎能这样想呢?我心里明白,这点存款都是你一分一分积攒下来的,花掉你这点儿存款,我何尝心里不痛!但你要知道,我向来是在工作上要强的人,宁愿瘦掉几斤肉得表扬,不愿肥几斤肉挨批评。为了办好这个食堂,你知道我克服了多少困难吗?我只想当个人人都夸奖的好炊事员,我相信我能做到这一步,于是我把家里的钱扯进去越陷越深了。你就原谅我这一次,下半年我把钱凑起来还你就是。这该行了吧?羊牯子又摇了摇妻子的手,求她宽恕。

妻子挣脱了手,不理羊牯子。

羊牯子沉默了一会儿,又拿毛巾去给妻子抹泪。妻子将毛巾抢了,狠狠地摔在地上。羊牯子的内心像挨了勺沸油,连根牵皮地一阵颤痛,说,咦——你向来脾气好得狗都看见你笑,今儿怎么就这么心硬了? 妻子说,问你自己去! 羊牯子说,我一个炊事员能捡岩打破天?你要再这么憋我,我真的下一步就不知要干出些什么坏事儿来了。

妻子终于唔唔地哭诉起来。

羊牯子赶紧认错说,我也是想把食堂搞好才落到这下疡,又不是像别人把钱去嫖了赌了吃了,你就不能原谅我一次吗?

妻子说,那你也不应该瞒着我啊!

羊牯子说,你们女人都心疼钱,告诉你,你还能同意吗?还能不早就和我吵起来吗?我是想到了年底,把钱还了再跟你说明。

妻子说,年底你就屙金子了?

羊牯子说,这你就别管!我自然有办法还你!

妻子说,我现在就要!

羊牯子说,那我这就去借。

妻子说,我要自己的钱!我自己有钱为什么要向别人去借?这年头笑贫不笑娼。你一个男人不怕丢人我还怕丢人呢!

羊牯子说,那你要我怎样?我给你下跪赔礼道歉行吗?

妻子说,我没有那资格!

羊牯子说,那我背你在这屋里走一百个圈,行吗?

妻子说,我没有那福气!

嘴巴上的炮火终于停了下来,羊牯子见气氛有些缓和,就想进一步扩大战果。他在床上坐了一会儿就叭哧拉熄了灯,又哗啦叮哨地脱了衣服想和妻子一头躺了亲亲,用另一种方式来化解矛盾;那时候夜已很深了,不仅电视里哭笑声特别响,后墙的蛐蛐也唱得很高亢。羊牯子本是要强迫自己平静下来的,但一挨了妻子就浑身躁热。他在被子里勾着指头一算,已经几十天没挨妻子了。这个时间账给了他不少的勇气,他不再抑制自己的情感,他慢慢地转过身去,手往妻子身上摸去。这时候妻子像挨了蜂蜇一般,霍地坐起来,羊牯子只觉得头上一阵剧烈的疼痛,他感受到像锅铲一样的东西挖破了他的头皮。灯一下子被他拉亮了,黄黄的灯光下,看见满床的血都是黑红的。妻子吓懵了,也不知自己到底抓了什么行头打在羊牯子头上,还打得那么重。她痴痴地坐在床上。

妻子出够了气,提着袋子往门外跑了。

这是一个像大海的深夜,她往哪儿走?羊牯子包了伤口穿了衣服追出去。早先他也想过:别人就是把天吃通个窟窿来又与他何干……他追着追着就朝着如海的夜骂了起来,我操你奶奶孙女的乌龟壳!你们只图嘴巴吃得快活……羊牯子一直跟着妻子走,天上没有给他们照亮的星星和月亮,让他看不见妻子的背影,只是互相听得见急骤的脚板敲打在路面上的沉重声。

羊牯子是第二天天亮时回到乡政府的。余在大门口碰到他时,他已经到医院里上过了药

余起得早,站在大门口听收音机里说美军误炸阿富汗平民,见羊牯子来了便问,昨夜里两口子发生战争了?羊牯子像看见一只在母狗面前很霸道的老公狗,他不想跟余说话,急步匆匆地走了。在食堂门口,又碰上国土站的李站长提着铁桶去食堂打水洗脸。李说,昨夜里你爱人不让你趴上去是吗?吵得连我们都睡不着。你爱人该把你脑壳一分为二才好!羊牯子很锋利的眼神在李的身上狠狠地剐了一遍,说,老百姓日你们三代祖宗你们听不见,人家房里的事你倒耳朵尖了!

羊牯子刚把自己的家门推开,陈委就从厕所那边走过来,准备向羊牯子报餐,见羊牯子头上裹了纱布,就知道昨夜里两口子吵得很凶。于是说,羊牯子,看你今天心情很乱,我到别处找饭吃算了。羊牯子坚决不让,扯住陈委到家里坐了,细细地把昨夜的事情说给他听。陈委听了,深深地叹口气劝着羊牯子说,就那么点血汗钱,你把它贴进了牛肚子里,她怎能不伤心呢?你要多理解她。

羊牯子气呼呼地在大腿上拍了一掌,说,我还怎么理解她?我跟她三番四次地说,我是想把食堂办好才贴了那些钱进去的。她还不原谅我,反而用锅铲将我朝死里打。我和她生活了这么多年,还从来没见她这么凶过。这年头的人,亲的,不亲的,一个个到底都怎么回事儿了?我没有想到她的心肠也这么硬得起来。

陈委说,两口子打架是六月雨,雨过又会天晴的。

羊牯子说,这回晴不了了,绝对晴不了了!

陈委起身走了,说,今天你在气头上,过些日子就会想回来的,你爱人也会想回来的。

羊牯子摆头,摆出一个意思:那是不可能的!

羊牯子的妻子果然不来乡政府,羊牯子也硬着气不去她那儿。这些日子,羊牯子的情感成了一片没人耕耘的沃土。老四就是在这个时候天天来乡政府的院子里找事儿的。她衣服也越换越勤了,眨眨眼又是一套漂亮的。天气本是不很热,可她不是露着大腿就是露着胸沟,早早晚晚都来羊牯子的门口打羽毛球,两瓣肥圆的屁股像两个吹了气的橡皮球在风中飘过来飘过去,两个高耸的奶子总让羊牯子激动不已。每日老四来打羽毛球,羊牯子就搬了个小凳子在门口坐了,两个眼球像动画人的眼珠一样跟着老四的屁股奶子转。老四打得来境界的时候,羊牯子就为她鼓掌喝彩。老四很喜欢羊牯子这么看她,她在球场上跑得口渴了就去羊牯子家里找水喝。羊牯子就偷偷地往冷开水里加白糖。老四明白羊牯子的心和白糖一样地甜,就把羊牯子那甜甜的心一起咽了下去。老四每次来喝白糖开水,羊牯子就在门口站着,老四一出一进,羊牯子就装着无意识地挨老四那对雄姿勃勃的大奶子。老四不仅不发火,还在嘴角开着一朵花,斜斜地用眼睛白他,勾他。羊牯子的灵魂便飘动起来。后来就有了他和老四被人从房里抓起来的那一夜。

那天大门口突然堵了车,一些三轮摩托车都被一辆大篷车挤到靠墙的一边歪斜了身子。几十个化了妆的男女演员从车上爬下来,一大帮子人开始搬运道具。这是县剧团第二次送戏下乡来礼堂演出。一时间,大门内外热闹起来了。天没黑,老四特地穿了超短裙,露着两条肥大腿来敲羊牯子的门,羊牯子开了门缝,老四便挤进门去,悄悄告诉羊牯子,她给他们备了戏

票,两张,挨着坐的。羊牯子嬉笑着,要亲一下老四,老四将羊牯子的嘴巴捂了,说,等夜里戏演得热闹的时候……

夜里来看戏的人特多,礼堂挤得满满的。戏到中途,老四说口渴,要去羊牯子家弄水喝。两人便离开礼堂进屋去。但不开灯,老四还顺手把门关牢了。喝过水,羊牯子拉了老四的手,老四就软在羊牯子的怀抱里。于是那张床上就燃起了扑不灭的火焰。

火焰正旺时,有人突然将门敲得嘭嘭发响。羊牯子吓坏了,站起来在床前发抖。老四在酒店里见过男女之间的事太多了,她很冷静地起来,理了理蓬乱的头发和皱巴巴的衣裙,拍了拍羊牯子的后颈窝说,你别怕,是人是鬼都由我来对付!老四将电灯拉亮,见两人的衣着都已整理好了,便从容不迫地开了门。余和李堵在门口,杜二兰也在,旁边还有乡派出所所长。

老四对着各位领导笑出一阵春风来,说,各位领导请屋里坐。老四简直就是这家主妇的姿态。几位领导还来不及反应,还不知如何对付这镇定自若的老四,派出所所长就去后房床上的被子床单下找那块贴屁股的生命之花。抓这类事情,派出所经验丰富,第一重要的就是要拿到这个证据。没有这证据,最后总是难问得下案子的。只要证据在手,话说到没有退路时,他可以到县里去进化验室让科学来说话。老四心里有数,所长绝不会找到那块巾子的。老四早把那东西丢到窗外的河里了。果然,所长很失望地从后房里走出来。羊牯子吓得像只炒死的龙虾蜷缩在沙发里一言不发,而老四却坐在羊牯子的那张高高的办公靠椅上,翘着二郎腿翻阅那本已经被人翻得没有了封面的《反腐败导报》,见所长走出来是很失望的样子,老四高兴地先开口说,几位领导,我要去看戏了。

余和李他们不知所措,不约而同地朝所长看了看,所长狠狠地瞪着老四说,你说得倒像喝丝瓜汤了,跟我们到所里去一趟!

老四将那《反腐败导报》往抽屉塞进去,说,有事无事地叫我去所里干什么?我没空。我要看戏!

余并不想在老四面前做得过不去,怕老四翻老底,只是想借机训训羊牯子就行,但所长没有吃透精神,直想在乡领导面前表现表现自己,于是,就把话说得没有了余地。所长说,你今天愿走得走,不愿走也得走!

老四的脸上霎时布满了红黑的云,从靠背椅上站起来,双手叉着腰,一只脚尖不停地点着地,说,我说不走就不走!我倒要看看谁有那么大的狗胆敢拖着我走么!

所长气得瞪圆了眼,说,你以为你做了什么光彩夺目的事儿了?说话倒还一口铜齿铁牙嘞!

老四说,我有什么不光彩的?我比你们光彩得多!羊牯子叫你们弄得下不了台了,我同情他,跟他说说话,给他一点安慰,我有什么不光彩?

所长说,少说费话,走!

老四在地上跺了一脚,将水泥地板跺得很响,说,老娘今天就是不走!

所长逼得没了台阶下,便一把抓住老四的手往外拖。老四又咬又抓地挣扎起来,将所长的手咬了一口。所长不仅受了痛,还感到在众人面前受到了莫大的蔑视。他实在忍不住火气,把老四打了一耳光。拿铁铐的手总是下得很重,老四的嘴巴就流出一丝血来。此时,羊牯子突然变得像一头疯牛,顺手抓起那把铲煤的铁铲朝领导乱打过来,又骂道,我操你三代祖宗!老子今天叫你们头上都要开花!

所长为了领导的安全,只得去冒险抢羊牯子手里的铁铲。老四又扑过来帮羊牯子,于是厮打成了一堆滚到了门外球场。老四这下算是真的泼出去了,她在球场的灯光下一站,打着旋儿跳着脚骂卉了,说,你们这些披着人皮的畜生!姓余的,你还好意思带着人来抓我?你在酒店里要我干什么你心里明白!我不怕你有权,我就是不喜欢你!我就是喜欢这个当炊事员的羊牯子!姓余的,你背着一身屎不知臭!你为了弄女人你什么手段没有使用过?你欺骗老百姓搞什么招工考试,你叫羊牯子妻子改卷子,你喜欢的女人交上来的卷子和标准答案一字不差,你在卷子上做了什么鬼你以为别人不知道?你这么做不是为弄女人是什么?

也不知什么时候羊牯子把乡里的这些内幕都跟老四说了。

老四这么一骂,杜二兰就觉得头上烧起火来,赶紧溜了。李也直往后退。老四将李一把拉上前来,说,你往哪里躲?大家都来认认,这就是在我们洒馆里嫖女人还要我给他开发票报销的大站长!

密密麻麻的观众笑一阵,骂一阵,又为老四鼓掌一阵,很是解恨的样子。还说了更难听的话,说老四就是和羊牯子有那事也是有情有义的,比他们嫖娼高尚得多!

当初商量捉羊牯子时,谁也没有想到会惹怒老四,谁也不会料到把乡政府的这些丑事都给闹出来。余有些责怪所长处事过火了,眼睛红红地瞪着所长说,鸡巴小的事情被你闹得牛卵大了!谁叫你打人抓人了?都给我散开!该看戏看戏,该回家的回家!

大家正要散去,羊牯子的妻子突然从人群里走了出来,她脱了鞋子拿在手上,照着羊牯子的脸打了几下。羊牯子知道自己错了,既不还手也不还口。老四见这情景也不跑开,她等待着羊牯子的妻子向她走来。在羊牯子妻子面前,老四感到自己的确是错了。但羊牯子的妻子瞧了瞧老四却扬不起手来,她只在老四脸上狠狠地吐了一口,将鞋子丢了,进屋去栽倒在床上,先是痛苦地哭了一阵,然后就听到砸家具的声音……

羊牯子蹲在家门口听着破碎声不敢进屋去,他现在最恨自己的就是当初下那么大的决心想办好乡政府食堂。他真是想不到如今的官饭这么难做,他真是比猪还蠢!

风风雨雨的日子总算过到了年边,羊牯子不顾大雪,在外面忙了好些天之后,他回到乡政府站在自己的家门口。他不想掏钥匙开门,而只想把今天将要发生的一切都深深地烙进记忆里。他抖了抖身上的雪,有雪掉进衣领里化成冰水,和他遇到的世事一样,使他冷得发抖。他站在家门口望院子里的树,树都被大雪压弯了腰,羊牯子很可怜那些树,他觉得自己也很像一棵被大雪压弯了的树。羊牯子妻子不甘受那种玷污,终于和他离了,孩子判给了女方,今天她来搬家具。痛苦到了极点,离解脱也就近了。羊牯子等待着痛苦的极点,也等待着解脱。

一辆解放牌卡车从雪地上滋啦啦地碾进乡政府院子,轮子在白净的地上碾出一个污脏的黑圆圈,然后靠近羊牯子的家门口停下。儿子从驾驶室翘着屁股爬下来。妻子的娘屋那边来了些人,也从车厢里扑扑通通地往下跳,都不再跟羊牯子说话,以前是亲戚,现在不是了。

判给女方的家具今天都要搬走,而不判给女方的家具,羊牯子不知道还有些什么,因为在法庭上,法官怎么说他就怎么点头,他根本就没有心思去想那些东西归谁所有,而是想着不知道为什么,自己好好儿的一个家庭就这么妻离子散了。

儿子走过来,拉住羊牯子的手说,爸,你今天帮我堆个雪人玩。

羊牯子脚手僵硬得像木棒地蹲下去,两眼潮润地搂了儿子说,好,爸给你堆。

羊牯子从壁上取下一个尖顶斗笠戴在儿子头上,自己拿了铁铲就在门口堆起雪人来。门口就是篮球场,全是白茫茫的一地雪。车子就停在篮球场边上,家里的东西就从他身边搬过,他一概不管,只要妻子想要的她都可以搬走,羊牯子连看都懒得去看。将她好不容易积攒下来的那点儿钱全都扯进食堂了,自己又和老四有了那事儿,欠着她的多呢!

雪人堆起来了,像一座汉白玉雕塑,只是造型太有点儿漫画了:头很大很肥,身子却很小。羊牯子用胡萝卜做了雪人的鼻子,用两粒黑木炭做了雪人的眼珠,用两块红薯片做了雪人的耳朵,用一片樟树叶折起来做了雪人的嘴巴。这些怪形怪状的器官一直让儿子笑个不停。但是,当羊牯子用红墨水在雪人的鼻洼里滴起一串红泪时,儿子皱起眉头跟爸说,爸,你错了!

羊牯子说,爸没有错!

儿子说,爸你错了!快要过年了,雪人应该高兴,不会流泪。

羊牯子说,儿啊,你错了,他高兴不起来,越到过年他越是高兴不起来,他要流泪。

儿子问,那是为什么?

羊牯子说,他有想不通的事情。

儿子问,他有什么想不通的事情呢?

羊牯子说,他想不清为什么自己做不成好人了。

儿子问,那为什么眼泪是红的?

羊牯子说,他太伤心了。

儿子问,伤心了眼泪就会红?

羊牯子说,伤心了血就和着眼泪流出来。

儿子睁大着眼看着父亲,就像面临着深不可测的大海。儿子不明白父亲的事情。

家具搬完了,妻子哭着叫儿子上了车。

汽车驶出大门时,儿子朝羊牯子挥手,说,爸爸再见。羊牯子也朝儿子挥手,说再见。羊牯子不知自己要到哪一天才能和儿子再见。

车子走远了,羊牯子仍站在雪地里望着红泪雪人发痴。

这日子,乡干部又都坐下来总结过去展望未来,今年羊牯子不仅挨了批评,还宣布他下岗。

总结会开了一天。第二天就是分年肉。一早起来,干部们就砍了串年肉的棕叶来,又扛来了杀猪的盆子和四脚板凳,做好了杀年猪的一切准备。但张书记到猪圈门口一看,几头大肥猪一夜之间全都无影无踪了,只见猪圈里丢着一把八磅大铁锤,锤上沾满了发黑的猪血。这让人想起来很可怕。羊牯子当时一定是发疯似地扬着那把八磅大铁锤狠狠地砸在肥猪的天灵盖上。于是干部们议论着昨天深夜好像听到有猪叫过几声。张书记到羊牯子门窗外往里看了看,屋里根本没有人,连床上的被子也卷走了。张书记踢着串肉的棕叶跟大家说,杀个卵子年猪!分个卵子年肉!

干部们明白这事儿之后,一个个地骂着娘失望地离开乡政府回家过年了。

这时候老四进乡政府来了,她径直走到陈委门口,悄悄地把一个存折递给陈委,叫陈委转交一下,说这是羊牯子卖猪的钱。陈委接过一看,存折写的是羊牯子妻子的名字。陈委有些感动。

老四又说,羊牯子给你和小姚、文化辅导员每人留了五十斤年肉,放在我们酒店里,你们自己去拿。

陈委感到吃惊,说,他把猪弄哪儿去了?

老四说,昨夜里他把猪打死后用板车拖进城里去卖了。

陈委问,羊牯子他哪里去了?

老四说,他不让我告诉任何人。

陈委说,好好的一个炊事员啊!


(本文原载《收获》2004年第2期)

要闻速递

专题推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