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堂的纳税人丨阳春

2016-09-05 10:04:46 [来源:新湖南客户端] [责编:吴名慧]
字体:【

 

天堂的纳税人(小说集)

作者丨吴昕孺

 

阳 

 

他起得很早。衣服都没穿,便急于拉开窗帘,看外面的天气。

昨晚他听了预报,中央台那位穿迷你裙、有一双漂亮白腿、但看着就觉得冷的气象小姐,拿根棍子在全国地图上指指戳戳,仿佛那是她的菜园子,她告诉你哪里种了萝卜、哪里栽了白菜一样。她终于点到了位于国家中部、他所处的这个城市:“长沙,阴,7~14度。”

轻轻吁出一口气,他感到一丝欣慰,因为没说要下雨,但心里仍然兴奋不起来。根据他的经验,“阴”是气象术语中最为暧昧的一个词,它处于晴、雨、多云的十字地带,昭示着多种可能。它包含了一切,又什么都不是。“阴”是希望的萌芽,更是失望的怀胎。

怎么总不天晴?阳春三月,太阳要偷懒也不能这样消极怠工啊,是不是有病啊!他和前妻约了三个星期,等双休日一起带女儿圆圆去烈士公园游乐场玩。前面两个星期全是雨,奇怪的是,周一到周五都阴阴凄凄,即使下雨也只是洒些雨屑子,一到周末,那雨就像蝗虫一般在天上飞。昨晚,他耐不住,给她发了一个短信:预报说是阴天,如果下雨我们就找个室内吧,比如某商场……

他故意写上商场。她是个购物狂,物质是她光辉的图腾,商场是她永远的故乡。他们在一起时,她每天都要拖着他去商场或超市,把两个人钱包里的钱花光为止。后来他有了些经验,钱包里从不超过两百块钱。她也不嫌少,两百块钱照样把商场逛得天昏地暗。

他的体力并不差,参加单位运动会跑过三千米,还在登山比赛中获得过名次,但不知怎地,他一进商场,两条腿就像泡了水的面条一样发软。而她呢,平时跑一百米都吃力,走路十分钟后就喊腰酸脚痛,可只要看见超市和商场,比吃兴奋剂还管用,一掀门帘子,两根面条腿就变成了擀面杖。进去之后,要想出来,非累得他呕吐不可。

呕吐,刚开始是有预谋的。

商场里大多空气不流通,各种物质的气味纠缠在一起,当浓度到达一定程度,对胃就会形成一定的冲击力。于是,他聪明地委派肠胃作为内心的代表,对无休止地沉溺于商场表示抗议。没想到,在他采取的所有方式中,只有这种最有效。每当他喉咙里发出奇怪的、像下水道堵塞那样“哇、哇”的声音时,她马上皱紧眉头,用手在鼻孔处扇几下,然后指着门,要他出去。有意识地这么弄了几次,更没想到的是,接下来他只要往商场门口一站,肠胃就开始做蹦极运动,说翻就翻,说吐就吐,已经无法由他自己来控制了。

她觉得很恶心,不再邀他去商场,而是将他钱包里的钱抽出来塞进自己钱包,自个儿风摇柳摆地逛去了。没有他在旁边不那么友好的提醒和有气无力的控制,她到商场里如入无人之境,白天去商场购一片暮色,黄昏去超市买一张黑夜,小巧玲珑的身子去,机构臃肿的身子回,大包小包,手、肩、背、腰、头等,没有哪个部位不被占领,沦为商品的殖民地。他想:这样不行,家里会连落脚的地方都没了,我还是克服困难陪她去逛算了。

可是,他这一想法竟然没有了实施机会。她提出离婚两个星期后,就像革命青年当年奔赴延安一样,义无反顾地带着圆圆回了娘家。

他家和她娘家距离城市最大的百货商场——春天百货,正好一样远。也就是说,春天百货在他家和她娘家的中点,各有六站路。她把存折上剩下的钱和家里所有从商场搬回的东西,全部拿走和运走了,给他留下他单位分的一套老式三居室,空荡荡的,像被割掉舌头的口腔,还随处可见溃疡的痕迹。

他后悔了,打电话给她,说每天愿意陪她去商场,无论她买多少东西,他都毫无怨言,而且保证当好参谋和劳力。他像一个拒不招供的刑犯终于认罪,可她已经不买账了。她在那头,冷冷地说,我根本不是因为这个才要离的。他急急地问,那是因为什么?她不吱声,仿佛一段流水完全结成了冰。

他固执地不放下话筒,直到话筒里重新出现流水淌过的声音。那是电流,好像他乡下老家后山上那条从不枯竭的溪水。每当夏季,他天天在那条溪水里洗澡,还曾被水蛇咬伤过。一条有扁担那么长的水蛇咬住了他的大脚趾。他并不觉得痛,他是被那条蛇的长度吓住了。他惊恐地大叫一声,反而把那条蛇给吓跑了。他爬上岸,脚趾上冒出鲜红的血,宛如开放在水面的漂亮花朵。

忽然,溪水跑出记忆,耳朵里灌满很不耐烦的杂音。他将话筒轻轻地搁在机座上,试图以此抹去刚才打过电话的痕迹。

老婆、女儿离开后,寂寞像适应能力极强的外来物种,和霉味一起,在家里迅速生长。当初分到这套房子的时候,他是多么乐不可支,拿着那串钥匙像是可以打开全世界所有的门。那时,圆圆还不到一岁。外公、外婆也住在这里,帮着带孩子。其乐融融,谁也不觉得这房子小,不觉得它旧。老婆、女儿一走,这房子才露出它的真实面目,小如一个孩子的拳头,旧如一面老人的巴掌。他像握在小孩拳头里或趴在老人巴掌上的一只蚂蚁,出不来,也不知道要到哪里去。

日子一下变得抽象起来,简直变成了一个干巴巴的、毫无趣味的概念。他直到现在才明白:家里有那么多烦心事,但一旦那些烦心事没了,家也没了。以前,他恨死商场那个地方。现在,商场却成了梦幻般的、像瑶池仙境一样的、遥不可及的圣殿。虽然,他随时可以走进任何一家商场,但身边没有她的沉迷与跋扈,没有她不停地从试衣间进出的身影,那些商场无异于一座座废墟或空城。

活了三十年,他第一次感受到世界的神奇——那么让人憎厌的商场,却是他日常生活这座大院的一堵高墙。这堵墙塌了,整个院落就倾圮了。不管她承不承认,他一直将她带着女儿离开他的原因归咎于他不愿陪她逛商场。他曾跟自己最好的朋友提及此事,朋友揶揄道:“不可能吧,哪里有老公不愿逛商场就离婚的,开世纪玩笑哦,你肯定戴了绿帽子还蒙在鼓里。”你看,连最好的朋友都不信。其实他自己也不太相信,但他找不出别的理由。据他所知,她的身边至今没有别的男人。

她去了,去得还很决绝。

她不准他去幼儿园看女儿,说是怕让幼儿园老师和其他孩子知道女儿在单身家庭而欺负她。他有些怨尤地说,分明是在单身家庭,瞒了有什么用,迟早人家会知道的,何况现在单身家庭的孩子多,哪里就会欺负她!听到这话,她的口气猛然变得强硬:“如果我知道你去幼儿园看圆圆,马上就让她转园,你去一次我转一次,你忍心让圆圆上幼儿园像搞地下工作,到处潜伏吗?”

他当然不忍心,不忍心就得答应。他答应了,同时要求天气好的双休日一起或能单独带女儿玩玩。她没有不答应,说,看情况吧,到时我通知你。

但他始终没接到过她的通知。难道她真想让女儿不要我这个爸爸了?结婚五年,自认为知根知底,她的心没那么狠。她不是狠心的女人,只是不太懂事,自己还没长大,就有女儿了,而现在,她偏偏要独自带着女儿。说实在的,自己的寂寞尚在其次,他担心的是,她带不好女儿。她会把女儿也带成一个恋物癖。

这个在单位上被公认最为勤俭的男人,就是以这样的方式,被物质报复性地击败了。他有时觉得真可笑,这个城市有几百座高层建筑,有数十条纵贯南北横穿东西的大道,有成千上万的商场和超市,物流公司的货车昼夜川流不息……在这样一个环境里面,脱离物质就是脱离时代,回避物质就是回避生活,被物质击败其实就是被时代和生活无情地淘汰。

离婚虽已司空见惯,但离了婚,人们总会觉得你有些怪,要不委琐,要不变态,反正不是那种正常的、可以拍肩打背划拳行令合作共事的人。离婚的人,不要说与“五好家庭”无缘,就是先进工作者、工会积极分子、文明职工等称号都会与你渐行渐远。你与广袤的社会生活似乎隔了一层厚厚的玻璃,发生在你周围的一切,欢跃和喧嚣,激情和梦想,都成为了一种镜像,甚至一种想象。你置身于外,脸上尴尬的微笑从玻璃后面映射过来,仿佛不经意间飘过天空的云朵,没有谁会在意它。

实在按捺不住,他只好主动给她发短信,表达自己想见见女儿的强烈意愿。六个小时后,一直握在手里的手机短促地响了一声,终于送来她的回复:“双休日我想办法,再联系。”好像决定权不在她手里,她还要克服好大困难似的。

扯淡!他骂了一句。骂完之后,他兀自笑了,泄露出一点小小的得意,想到有可能四天后见到宝贝女儿。

扯淡!他又骂了一句,边笑边骂着,那点得意成长为一只在天空高高翱翔、有着强壮翅膀的雄鹰。这是他给予自己的称誉。他由此想起一句名言,让一个人成为一支队伍。他的队伍,由寂寞、思念、得意而无奈的笑和臆想中的强壮翅膀组成。他望望天空,一片灰白。春天的明媚里竟藏着如此肮脏的灰白,他颇为自己的这支队伍担心,又别无他法,只有一步步艰难前行。

到周末,天空中那片不怀好意的灰白果然造蛋,它像一块发生病变的斑痕,颜色猛然加深,然后加速扩散。他一见不妙,眼神还没落下来,雨就到了地上,发出如同蚕阵啃吃桑叶的响声。

这回快,她的短信说,天气不好,暂时取消。他知道是怎么回事,失望,但并不如何郁闷,毕竟是天气不好。郁闷的是,接下来一周,直到双休日,天天下雨。他把狗娘养的春天恨得咬牙切齿。他印象中,从来没有这样多雨的春天。但同事们说,年年春天都是这样的,今年也没什么不同。为此,他差点和一个同事干起架来。互不相让,都认为自己捍卫着真理,那天他突然理解,为什么有人会为一点鸡毛蒜皮的事杀人了。我也做得出。他心里恼火地说。绷紧的脸,像戴了一张邋遢的面具。

这个星期二雨就停了。星期三阴了一天,星期四中午还跟太阳打了个照面,他欣喜若狂,估计天应该放晴了。但昨天,星期五,阴沉得白昼都变色了,傍晚还下了点麻麻雨。好在晚上听天气预报,今天是阴天。他其实很喜欢中央台那位穿迷你裙、有一双漂亮白腿、但看着就觉得冷的气象小姐,只是这样的事,没必要说出来,即使说出来也没人听,即使有人听也没有任何意义,即使有重大意义那也是白搭。但这回,他宁愿相信,是那位气象小姐而不是天气本身帮了他的忙。

或许,外冷内热的气象小姐在荧屏上也看到了天天坐在电视机前等着看天气预报的这个小伙子,或许她还喜欢上了他的诚恳忠厚呢。

虽然,“阴”是那么暧昧的一个词,但暧昧毕竟创造了机会。直到晚上十一点半,他马上要关机睡觉了,才收到她的回复:明天若不下雨,春天百货见。他兴奋地站在窗户前,对着外面的黑暗大吼了一声。这一招真灵!人类发明商场这玩意,就是为了女人吧。就像发明战场,是为了男人一样。

草草消灭昨天剩下的那个馒头,他想问问她,什么时候、在商场哪个位置会面。短信写到一半,全删了。千万不能发。他告诫自己。他害怕自己的主动致使横生意外,万一她反悔,随便寻个理由打发他,那就完了。索性不再惊动她,我直接去春天百货等她们母女俩。他以为这样她就不得不如约而来了。

走五分钟,到公交车站。他慢悠悠地,像无事的溜达,偶尔几只狗来到他的脚边,似乎嗅出了同类的气息。小时候他最怕狗,去外婆家要翻过两座山,两座山之间仅有一户人家,那户人家养了一只恶狗,每次他都要拿一根木棍在手里,才能顺利通过那个区域。现在自然不怕了,这些宠物狗叫得都是那么斯文,他想起禅宗中的一句名言:“狗子也有佛性无?”狗在变成宠物后,没有了兽性,当然也还不具备人性,难道真的只有佛性了吗?

上了143路公交车,直接开到春天百货去的。这趟车因为往市中心开,挤得不行。他看见车来了,习惯性地扬起手招呼它停下。不料车开得猛,一时没刹住,车跑过去好远。立马,从等车的人群中分出一堆,跟着公交车跑。车门一开,人堆像被捅坏了的蜂窝,出的出,进的进,忙乱不堪。挤公交车,他有着丰富经验。后门下的人多,上的人少,他一个跨步就从后门上了。手上捏着一块钱,钱包、手机都放进夹克的内口袋里,防着小偷。司机在前面喊,后面上的请投币。他便将手上那一块钱请前面的乘客接力一般地递过去。

他钻着空子到了车后头,那里站的人少,坐的人多。虽然不那么挤,但有个问题是,坐着的人大多在车上吃起了早餐。车厢后头简直变成了食堂,甚至比食堂里的花样还多:有的咬着油亮亮的小笼包子,有的很秀气地扯着一块织锦似的鸡蛋煎饼往嘴里送,有的在专心对付一个个肥实的水饺,有的一边吃一边依依不舍地看着手上渐渐变小的葱油粑粑,有的小心翼翼地啃着苹果像在啃自己的指头……车厢里一股浓浓的由油汁、面粉、鲜汤、水果以及女性脂粉混杂而成的气味,它们是人之外另一种固定的乘客,霸道地在人缝里横冲直撞。如此强大的气味大军,有时还要会合吃进去之后急于消化而又消化不了、在肠胃里冶炼而成、从肛门处喷薄而出的混合气体。两支部队性相近,习相远,战斗力可是毫不含糊。但即便如此,它们也休想撼动人的地位,无论坐着的还是站着的,没有人哼一声,吃的照吃,聊的照聊,默不作声的照样默不作声。

九点钟就到了春天百货商场门口。

天亮堂了些,看来雨是不会下了。他做了三次深呼吸,将肚子里郁积的浊气全部换了,人显得清爽许多。对于将近半年未见的女儿,他想拿出自己最好的面貌。这时,一个女孩跑上来,她臂弯里抱着一束玫瑰花,要他买一枝。他犹豫了片刻。女孩说,她是为了给自己赚学费。他从钱包里拈出五块钱,买了一枝。

一会,又一个更小的女孩过来,头上身上脏兮兮的,向他伸出一只手,那只小手里有脏兮兮的一块钱纸票做着示范。他转过身。那女孩也转身。他说没有,那女孩说,看见你刚才买了那个姐姐的花。他低下头,仔细瞧着面前的女孩,和圆圆差不多大。他从钱包里拈出一块硬币递给她。硬币和她同时消失在人群中。

顷刻,上来三个小女孩,将他围在中间,每个人向他伸出一只手,有一个还要去扯他的裤子。他警惕而又厌恶地后退一步,突然骇住:她太像圆圆啦!如果他曾接到电话说圆圆不见了,而他今天是来寻找女儿的,他一定会认为他找到了!那发型,那五官,那精诈诈笑出来的样子,简直如出一辙。

你叫什么名字?他问女孩。

女孩抿着嘴,好像怕嘴巴不听话,会说出自己名字似的。

他说,如果告诉我你的名字,我就给你钱。

女孩歪起头,眼珠一转,开口了:给多少?

他说,哪能有多少,一块啊!

她说,一块少了,两块。

他说,成。

她说,那先给钱。

他笑了,真鬼!他又掏出钱包,先用指尖在钱包里清点一遍,有四张一块的纸票、两枚一块的硬币,不多不少,正好每个女孩两块钱。人们说,坐公交车的人身上总有零钱。现在,他彻底把自己身上的零钱花光了。在女孩消失的刹那,他喊道,告诉我你的名字!——我叫圆圆……

蓦地同时开过来几辆公交车,人声嘈杂,淹没了女孩的声音。他没听清女孩说的是远远、纤纤、艳艳,还是圆圆。应该是说圆圆,但他又拿不准究竟是女孩说叫圆圆,还是女孩的声音与市尘的声音掺杂搅拌之后,变成了“圆圆”,甚至,这“圆圆”是不是压根儿就是从他自己心里喊出来的。

在女孩消失的地方,他一直没有挪开自己的视线,仿佛在那处汹涌的人潮里,还会钻出一个叫“圆圆”的女孩来。

果然,一张熟悉的面孔被他捕捉住,但不是女儿,而是女儿的妈妈。他使劲看她的两边和身前,都没有相关联的事物,除了肩上挎着的一个红色皮包。她穿得比和他在一起时洋气多了,黄色呢质风衣上悬挂着闪亮的金箔,她个子不高,偏胖,风衣的质地和金箔的光彩使她酷似一个高级储钱罐。

她也看到他了,微笑着扬扬手,那笑好像在说,你也在这里?他不知如何回答。等她近前,他嗫嚅着问道,圆圆呢?她说,早晨起来她咳嗽,不敢带她出来。一边说,并没放慢速度,径直往商场大门走去,仿佛等她的人在那里面。他只好紧跟上去。——哦,昨晚还好好的啊,又感冒了?他说。她霍然站住,好比高速路上的急刹车,他的胸口差点撞到她穿着呢质大衣的左肩。那只左肩机敏地一晃,让他扑了个空。——又感冒了?你什么意思?圆圆感冒过几次?连珠炮轰得他弯腰驼背,步履迟缓,她一下拉开距离,人已经进了商场。见他还在后面,她放慢步子,稍稍柔和地回望了他一眼。

我半年没见到女儿,你应该理解我。他赶上去,对她说。

她要感冒我也没办法,不是我故意的吧?不要急,总见得到的。她的步子又加快了。心急吃不了热豆腐。

说最后那句话的时候,她已置身于一家服装品牌店内,手提着一件估计是很远就看中了的淡紫色套装,问他,好看吗?他认真看了看,说,老气了一点。她将衣架放回去。转过身,取下一条牛仔长裙,往自己胸前一摆,问他,这条呢?他又认真看了看,说,你穿,显胖吧?她白了他一眼,他装作没见到,若无其事地看着其他服装。

他们换了一家运动服装专店。她说,她正要买套运动服,假期好带圆圆去旅游。这次她没征求他的意见,拿了一套白色运动套装进了试衣间。三分钟后出来,她在一块立镜前左摆右摆反复照着。服务员在旁边大声说:“真漂亮,像是为这位姐姐量身定做的!”他则吃了一惊,离婚这半年,她胖了不少啊,穿着这套,她不发现自己胖才怪。她笑开了花,对着他努努嘴:“喂,买给我做礼物吧,我没带什么钱。”

——这套衣服多少钱?他一开口就后悔问了。服务员怪异地看着他,意思是问这种话的人怎么能带女朋友到商场来?她倒是没见怪。八百。她说,身子还在那块立镜里摇摆。

他钱包里有五百块,是特意为见女儿准备的吃饭、玩和买礼物的钱。他围着小店绕了一圈,从她身体这侧走到那侧,悄悄告诉她,我只有五百。她白了他一眼,但没有太多责怪,像是一个习惯性的动作,他看成从她眼里掷出一只纸飞机。他反而踏实了,迅速从钱包里掏出钱塞给她。她也默契地很快接过,捏在掌心。不一会儿,她抓着服务员开的收据,去收银台了。

忽然,他的肠胃里一阵捣腾,仿若千军万马从那里路过,“踢踢踏踏”的声音响彻商场。他弯下身子,捂住肚子,拼命抑制那里面的军事政变。汗粒纷纷从他额头上冒出来,像是他调集过来镇压政变的部队,连睫毛和鼻梁上都布满了汗珠。但显然无济于事。服务员过来问,先生,你怎么了?他摇摇头,不能说话,因为一张口胃气就往上冲。他看不到她的人影,只好独自跑到商场外面,面朝一个垃圾桶,吐了个一干二净。很多行人关切地望着他,有个中年男子特意上来,在他背上轻轻拍了几下,问他要不要去医院。他摇摇头,用力说了声,谢谢。

整个事情完成后,他松了口气,站在商场门前的台阶上。他的视线愣愣地盯着刚才三个乞讨女孩消失的地方。一会儿,那三个女孩果然像阵风似地卷到他面前,每个人向他伸出一只手。他还没回过神,三个女孩都认出了他,意识到这是她们已经讨过的人,便忽啦又一阵风似地飞开了,且伴以无所顾忌的、银铃般的笑声。

酷似圆圆的那个女孩回过头来,对着他精诈诈地一笑,瞬间消失在人潮之中。

要闻速递

专题推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