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堂的纳税人丨冤家

2016-09-05 09:33:15 [来源:新湖南客户端] [责编:吴名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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天堂的纳税人(小说集)

作者丨吴昕孺

 

冤  家

 

黑与白

我很纳闷,一条白白的河与一条黑黑的路那么亲密地走在一块,像我长得白白的妈妈和长得黑黑的爸爸。于是,我便认为,世界上所有东西都是黑白配,白白的白天配黑黑的黑夜,白白的粉笔配黑黑的黑板,白白的泪水配黑黑的眼珠,白白的小晖配黑黑的大庆。小晖是我姐,大庆是汉三的哥哥。谁都知道,大庆在追我姐。全村人都在笑话他们。

小晖可不是那么好追的。她是全村最漂亮的女孩儿。大庆是她的同学,就像汉三是我的同学一样。不知怎地,小晖一放学就往那条白白的河边跑。那条河流经村口,叫罗岭河。我曾经问过小晖这个问题,她笑而不答,那笑像一个刚被人发现的山洞,看得见洞口,却不知道里面藏着什么东西。我小,看见洞口就可以了,不想进那黑乎乎的洞里面去。但大庆想,想得不得了,一放学,他也去村口,他不敢跟着小晖去河边,就沿着那条黑黑的马路走。那条路黑是因为它铺上了柏油,不像大庆是天生的黑。

黑黑的大庆走在黑黑的柏油路上,一点不起眼,仿佛长在夜晚的一棵树,时而看得清,时而看不清。可小晖走在白白的河边,那可以让黄昏失态,让夕阳舍不得落山,要不是一只鹰在天上飞,吓得它一滚,我担心夜晚永远不会到来。

 

柏油路与罗岭河

柏油马路和罗岭河并排走啊,走。大庆和小晖并排走啊,走。只是马路与河流并排似乎靠得很近,而走在马路上的大庆和走在河边的小晖并排,看上去却相距甚远。走到村口东头约三里处,到了快与另一村交界的地方,柏油路猛然一个大拐弯,往南,擦着我们村子的边沿,绕过罗岭山后,再折向东。我曾经和汉三追着这条路走了很远,我们在路上比赛,看谁先跑到终点。我们并没有指定一个终点,我们以为这条路的前面就是终点,没想到,消灭了好几个弯,这条路还不缴械投降。它总在我们前面露出一截像肠子样的东西,每次觉得快到终点了,我们举起双手,发出欢呼,结果上前一看,那截肠子还在前面。

糟糕的是,与路并排的那条白白的河不见了,我和汉三都感到害怕,不见河了就怕找不到家,我们急急地往回赶,直到看到那条河白色的面容和婀娜的腰身,才放心慢下脚,一边喘气,一边打架,像两只泥豹子蹿回家。

柏油路往南那猛一拐弯,与直直的罗岭河形成垂直交叉。这时候,柏油路摇身一变,化成一座桥。麻石砌的,比路要白,比河要黑。十多米的跨河桥孔,像一个人使劲张开两腿,姿势很不雅。我不喜欢这座桥,它趴在河身上,不是撒尿就是撒野。我希望河与路永远并排走。但事实不是那样,我和汉三到前面考察过,这让我很是失望。

 

小晖、大庆和芝桂

大庆和小晖,一个在河边,一个在路上,当他们走到罗岭桥的时候,不得不交叉了。小晖无法从桥底穿过去,她必须走到路上来。大庆就假装在桥上与她邂逅,他们一起再走回家。

据我所知,姐姐小晖并不喜欢大庆。她亲自跟我说过,大庆太黑了。我马上想到,白白的罗岭河只愿意与柏油路并排走,而不愿意与之手牵手,柏油路无奈,只好变成不黑不白的罗岭桥,才狠狠地碰撞一次。难怪,罗岭桥要做出那样不雅的姿势,它是报复哦。我于是断定,大庆追小晖不会有好结果。这让我暗暗高兴。我不知道高兴的原因是什么,也许是不愿意姐姐出嫁,她那时刚满十三岁。

小晖不喜欢大庆,却不反感和他一起走回家。他们一路上有说有笑,小晖笑起来像朵晴朗的白云,大庆笑起来像团要下雨的乌云。我看着不爽。大庆无异于一坨牛屎。其他人看不出端倪,认为这是金童玉女一对。村子里起了流言。比我更不高兴的是村支书的二女儿芝桂。芝桂和小晖、大庆同学,只不过小晖、大庆成绩好,芝桂成绩不好,长得还不如小晖白。

芝桂不高兴是因为她喜欢大庆。说起来,芝桂和大庆是表兄妹。芝桂的外婆和大庆的爷爷是亲兄妹。芝桂想和大庆亲上加亲,这个意思是支书首先提出来的,村里人都觉得蛮好,所以他们对大庆不追芝桂而去追小晖颇有微词;但小晖长得漂亮,他们又认为小晖和大庆更为般配。

 

支书和他的儿子

支书自己尝过了亲上加亲的甜头,他和芝桂的妈就是表兄妹。芝桂的妈白面长身,明眸皓齿,那样的人才在乡下难得一见。村里人说,芝桂她妈如果不做城里人,就只能当支书夫人,否则没哪个敢把她娶进门。芝桂她爹当了十多年支书,是村里的铁腕人物,他对党的信仰极为坚定,村民们可以对他骂娘,但如果说一句对党不恭敬的话,他便捋起袖子打人。可是,有一件事,他硬是不听党的话,给村里人的茶余饭后留下了话柄和笑柄——在生育这个问题上,他的顽固立场简直坚不可摧,他非生一个儿子不可!芝桂是老二,她上面有个十六岁的姐姐芝香;芝莲是老三,她下面还有个八岁的妹妹芝丹。

生下芝丹后,乡长亲自上门做工作,说:“这家伙勉强不来的,现在时代变了,男女都一样。你是村支书,再生影响多不好。”支书气咻咻地说:“那你撤我职吧。”接着,他索性解开裤子,从一片白肉里掏出一团黑家伙,“要不,你们砍了这个不争气的卵下酒。”众人大惊。支书做事硬扎,在村里威信很高,见他放出这样的狠话,谁都没辙了,只好听之任之。

三年前,支书终于成功让芝桂妈又怀上了。这次皇天不负有心人,生下一个带把的。为了庆祝这一具有划时代意义的伟大胜利,支书大办流水席,乡上领导、亲戚朋友、全体村民都有一杯羹,整整热闹了三天三夜,白天吃饭喝酒,晚上看戏。大庆、小晖、我和汉三都泡在那里,小晖把桌子上的花生、瓜子一掌掌往裤口袋里兜,一边阴着脸说:“瞧,骄傲得像四只下了蛋的母鸡,得色!”她是指芝桂四姐妹。我觉得姐姐这句话味道有些怪。芝香、芝桂忙得团团转,要说像母鸡也说得过去;可芝莲怯怯地躲在墙角,也许没人推挤,她也认为只有墙角是最安全的;而当时才五岁的芝丹哭个没停,连我们晚上看皮影戏《焦孟救主》时她也在哭,焦赞、孟良究竟是如何救主的,我和汉三都没搞得清,忿忿然骂她,狗娘养的!

 

我、汉三和芝莲

芝桂的妹妹芝莲是我和汉三的同学,她倒是浑圆白嫩,像筒湖藕。一下课,我和汉三就往芝莲胖胖的身体上挤。有时是我推着汉三,有时是汉三推着我,反正目标只有一个。

芝莲比她姐姐更不会读书,傻愣愣的。我们推上去,她也不躲,承受着我们的胳膊、足弓与戏谑。她习惯性地双手护胸,神色紧张,目光张皇,边看着我们边往最近一个墙角落里撤。我们毫不留情地把她挤压在墙角,好比扑在一堆棉絮上。弄得她很痛的时候,她会哭脸,哭得极节制,用衣袖子往脸上抹两把就不露痕迹了。

她从没跟老师和她父亲告过状。班上有好事者向班主任打小报告,班主任赶紧问芝桂,谁挤了你?芝莲摇摇头,一脸淡然。我和汉三又羞又怕,羞的是才发现我们两个男孩子欺负一个女孩子,算什么英雄;怕的是芝莲如果讲出实情,我们就死定了。她父亲在村里可是人见人怕哟。芝莲站在座位上,一脸淡然回答班主任问话的样子,在我们看来,不啻于刘胡兰的气概。但我们的忍性过不了两天,又开始推挤她。

 

芝桂和芝莲

芝桂见大庆公然到河边追小晖,屁股眼里都是火。她成绩不好,在学校里成绩不好就没有发言权。有时候她迁怒于芝莲,见芝莲跟我和汉三在一起玩,她做出一副虎脸,故意恶声恶气,把芝莲支走。我特别讨厌芝桂,所以,大庆虽然是一坨牛屎,但他和小晖在一起,让芝桂四个鼻孔烂三个,留下一个出气,真是件大快人心的事。

芝莲怕死了芝桂,这大大影响我和汉三玩乐的兴趣。我和汉三合计,要为芝莲出口鸟气。一直没有机会。我灵机一动,以大庆的口气,写张条儿,叫汉三去送给芝桂。我在条上写着:“我喜欢你,想跟你在罗岭冲大枣树下见面,晚上八点。大庆。”大枣树是本村最高大的树,老人们叫它“树精”,在罗岭冲旮旯里,我家搬到村口前就住在那树旁边,当时围着那树住了五六户人家,这几年都搬出来了,留下一段段残垣断壁。

我和汉三很早爬到树上。汉三问,她会不会来哦?我说,她那么喜欢大庆,会来的。我们原计划等芝桂到了树下,就朝她撒尿,让她以为是下雨。这泡尿我们憋了一下午。天断黑。汉三说,他在树上怕。我也不太踏实。我们像两条泥鳅梭下来,躲进旁边一片竹林。竹林里杂草丛生,我们放完水,埋伏在一个草堆后面。

不知道时间,等了很久没人来。汉三认为计划失败。我们正商量着准备去坳背宋小卫家偷梨子时,一个人影闪入朦胧视野。星光下,她越走越近,如一滴墨掉到纸上浸开了。芝桂在枣树下四处张望。我装出猫头鹰的叫声,没想到装得不像。芝桂朝竹林这边走来,她说,大庆,我知道是你,别吓我了,快出来。颤音像风中互相刮擦的竹叶。这时,汉三猛地扔出一块石头,五指卷圆,放在嘴上吹出了冲锋号:“滴哒哒哒滴滴滴哒哒哒——”又连续扔出几块石头,我只好跟着他扔石头。搞一阵,跑出来,人影没了。

第二天,芝莲像芝桂虎着脸对她一样对着我们(她们虎着脸时挺相像的)。我和汉三可不管,照例用力去推挤她,把她挤压在教室的墙角。她哭了,这次似乎格外伤心,比平时多流了好多泪水。我和汉三不觉停止了推搡,她轻声而又决绝地说:“你们再不能欺负我姐,不然我不跟你们玩了!”

 

我和支书

支书不会不知道大庆追小晖的事。但他没有对此发表意见,我很是诧异。我那时小小的人,竟一直在等着支书的意见,我对大人们之间的言谈特别留心,钻山打洞,想听听不可一世的支书对大庆追小晖这事是怎么看的。有一次,我和汉三在村委会门口玩,支书过来了,我连忙装出一副成熟的笑脸,试图和他搭讪,套套近乎。哪知他双手叉腰,怒目圆睁,呵斥着:“你们在这里捣什么蛋,村委会不知道啊?办公重地,赶快滚开!”我们没有滚开,而是绕到村委会后面的山坡上,每人对准村委会后墙的窗户撒了一泡尿。我们仰着身子,全身用力,直想把尿射进窗子,显然距离差得太远。

第二天傍晚,村支书到了我家里。我没拿正眼瞧他。他那样子却像是不记得昨天骂过我了,人还在外面,对刚吃完饭、坐在门口的我喊道:“小宇,妈妈在家吗?”我懒得答理,犹豫着,还是回了一声:“在。”他跨过门槛,把一堵巨大的阴影搬进了堂屋。我妈从厨房出来,抹干手给他倒茶。我寻思着,他是不是来谈大庆追小晖的事,正好奇,他说起快要双抢(抢收抢插)了,请我妈当村里的广播员。我妈欣然应允。她年年暑假都是村里的广播员,为双抢呐喊助威,报进度,评先进,表扬好人好事。

村广播室就在罗岭学校我妈办公室的隔壁,我去玩过。一张桌子上摆满了机器,机器前有一个铁芋头,用红布包着,只要对着那个铁芋头喊话,全村人都听得见。我曾趁我妈休息当儿,对着那个红布包着的铁芋头大吼一声,从不打我的她迅即敲来一记栗凿。我号啕痛哭,哭得摇手摆脚,惊天动地。我妈气得吐出两个字:“冤家!”通过铁芋头,罗岭村的男女老少、茅檐竹舍、菜地池塘、田头地尾、高树矮草、麻雀青蛙、炊烟云雾……无不听到了我厚厚哭声里包裹着的这两个字,它像一场春雨,滋润了乡村枯燥的岁月;像一袋种子,种植了一片无意于收成的植物。贫瘠而又肥沃的乡村,到处生长着这样的植物。

村支书一走,我豁然明白,为什么他不敢对大庆和小晖的事发表意见了,原来他有求于我妈妈。我妈要是不答应去播音,今年双抢就没有进度,谷子进不了仓,只能烂在田里;好人好事全不见了,只剩下鸡飞狗跳,偷扒抢窃。我妈的重要性不亚于村支书。我跟汉三这样吹牛,他将信将疑。之所以说他“将疑”,是因为我发现这次吹牛没有达到预期效果。几天后,我和汉三果然成了一对冤家。

 

我和汉三

现在说起那件事情,我还觉得真他妈的冤。那天放学,班主任安排我和另外一位女生值日,所谓值日就是等同学们走光后我们两个留下来打扫卫生。我要汉三帮我一起搞,搞完再一起回去。汉三说,他不喜欢那位女生,帮我搞不就等于帮了那位女生,他不干,放学铃一响他屁股后面冒着烟跑了。我迁怒于那位女生,命令她扫三组,我只扫两组。我们教室里一共五组,每组坐八个人,第三组坐了九个,第九个就是我,我个子高。扫完教室,外面起了麻风细雨,没一个人,我紧步往家里走。经过学校操场,忽然看见前面躺着一个黑乎乎的东西,在绿绿的草丛中十分打眼。远远看时,我以为是坨牛屎,一想不对,牛屎没那么小;那么是羊屎,还是不对,羊屎没这么大;可能是狗屎,更不对,狗屎没这么黑……脑子里把能想到的畜生的排泄物都温习一遍,一一排除,然后我断定,那是一只钱包!

想到那是一只钱包,我兴奋得全身像装了弹簧,人从地上蹦到了空中。我最没用的地方就是喜欢胡思乱想,而不是立即行动。越往前,那只钱包的模样越清晰。它不大,鼓鼓的,仿佛一个握紧的小拳头。那里面一定有很多钱。我可以偷偷去买薄荷糖,有了薄荷糖就可以支使汉三干任何事情;兴许还能买一本《打铜锣补锅》的连环画,芝莲有一本,但她只借给女同学看,我要买一本,什么人都不借,除非帮我做值日的……钱包近在咫尺,我正待弯腰去捡,后面刮来一阵旋风,那风一卷,钱包不见了!汉三在前方十米处,举着那个小拳头,对我鬼笑。我喊道:“汉三,钱包是我先看到的。”汉三嘻嘻哈哈:“谁捡了就是谁的。”我说:“不行,是我的,我先看到!”汉三见我生气,他也生气:“它在我手里,就不给你!是我捡的!”

我追上去,他撒腿便跑。跑下学校操场的陡坡,围着学校下面的大水塘跑了两圈。眼看我要逮着他,指尖甚至触到了他的后背,他一个闪身,上了田塍。田塍很窄,除了跑步功夫,还得有腾挪和平衡的能力。如果说,在操场和大路上跑步我一点也不逊于汉三,那么到了田塍上,则疲态尽显,被他越拉越远。我没有放弃,深一脚浅一脚,不管下面是水是泥,一路捅过去。因为心里明白,追也是白搭,钱包瞬间已经易主,我一边跑一边声嘶力竭地叫喊:“汉三鳖,老子再不跟你玩了,我不要小晖跟你家大庆了,气死你!”汉三得了便宜还不买乖,风传过来他的回答,像针一样刺在我身上:“不玩就不玩,蛮巧啊!”

实在是精疲力竭,汉三在田塍上成了遥远的一个点。这个杂种。化生子。蠢得做猪叫。杀千万的。不齿于人类的狗屎堆。老子踏上一只脚,叫你永世不得翻身。我哭丧着脸,口里念念有词,全身透湿回到了家。不用说,妈妈和小晖站在屋里阶基上,把我和汉三在田塍上的战斗场景悉收眼底。妈妈见我回来,笑一笑,进厨房做饭去了。小晖向我问明原委。找到了靠山,我眼泪双流,一五一十数落汉三。雨落大了,小晖伞都不打,跳下阶基,径直穿过自家菜地和那道长长的田垄,进了大庆家。不到五分钟,她出来了,手里抓着那个钱包,威风凛凛,美艳无方,像一个女王。

打开钱包,里面有一张一角的纸票和另一张一斤的粮票。吃饭的时候,小晖把这事告诉妈妈。妈妈对我说,在没有明确失主之前,你和汉三可以暂时拿着这个钱包,如果有失主来认领,必须还给他。是你先看见这个钱包的吗?我点点头。那好,优先你选择,现在我问你,你愿意拿着一毛钱,还是愿意拿一斤粮票。我的眼睛看着那毛钱。那好,你拿着这毛钱,吃完饭把这斤粮票去送给汉三。我噘着嘴,一副很不满意的样子。粮票是小晖送过去的。

小件事让我和汉三结下梁子。我不理汉三;汉三想理我,又不好意思。他有时偷偷看我,抛来几个讨好的媚笑。我把眼角使劲往天上翘,他的媚笑爬都爬不上去。最惨的竟是芝莲。我和汉三都不去推她,害得她神形憔悴,面容苍白,下课无精打采,上课死扬拉气,老是伏在课桌上睡着了,被老师用教鞭扑醒。芝莲无限渴求的眼神时刻不离我和汉三,极似战争中渴望签订丧权辱国不平等条约的弱国。但我和汉三两个强国对峙,无暇顾及弱国。一下课,芝桂就自个儿走到墙角那里,朝我和汉三努努嘴。汉三心领神会,讨好地看着我,我仍然把眼角使劲往天上翘,好像这样能打下一只鸟来。

 

黑蚂蚁与白屁股

我和汉三讲和是在放暑假之后。

暑假是孩子们的天堂。但要是没有玩伴,这个天堂便很没有意思。我放假了,在外地工作的父亲没有假,民办教师妈妈要兼职当她的广播员,小晖和大庆他们都要下田。我和汉三呢,偶尔做点割青草、捡禾线之类事情,大部分时间悠游闲荡。无穷无尽的时间,有如那条长长、白白的柏油路,不得到头!天亮了不得它断黑,断黑了不得它天亮,恨不得将大把大把时间换成钱,去买薄荷糖和发饼吃。

在那些空荡荡的日子里,我和汉三自然会想到对方,我们不自觉地又走到一起。那是一个下午,我在村口的“跃进田”里捡禾线子,汉三不知从哪里钻出来,灰头土脸,鞋子好像是泥巴做的。他望着我讨好地笑,我这回没有把眼角翘到天上去,也没有笑得起来。他走到我身边,丢出一句:“我有样好东西给你看。”我问:“什么东西?”他明知我们周围很远才有人,还要故作神秘地四下瞅瞅,再附到我耳边喷着那难以忍受的热气:“要到时间才看得到,等会我叫你。”他迅速离去,像地下工作者接完头的神态。我想多问一句,却找不到他人了。郁闷,我彻底无心做事,在田里捉了两只螳螂、四只小青蛙和一条黄鳝,捉黄鳝时意外地挖到一个大荸荠。到水沟里洗净,放到嘴边时,想起要不要留着和汉三一起吃呢?迟疑了一会,但荸荠握在手里不停地跳动,它似乎急于被吃掉,我只好将它吃掉了。反正一个也不好分,我这样想,心里没有不安。

太阳略微偏西。汉三在大路上向我招手。我快速冲过去,生怕口里的荸荠味被汉三发觉,使劲咽了两口口水,反而把自己给呛了。汉三说,你急什么急。他拽着我的手就走,马上又放下,说,我们要装着没事的样子,装着随便玩的样子。于是,我们一如平时玩耍,没事找事,随意打骂,我一路跟着他过了大水塘,上了陡坡。我开始以为要去学校,却不是,从操场边绕过学校,进入一条山道,我很少走这条路,两边树木深茂,其实是在山坡上走,但我知道这条路可以去支书家。一般人去支书家都走前面的大路,这条路基本上废了。我问,去芝莲家干什么?汉三瞪起眼,竖一根指头在嘴边。我不做声了。没走多远,再上一条更小的山路,只有砍柴、打猎的人才走的。猫着腰,杉树和枞树用枝条打扫着我们的背和脑袋,灌木调皮地伸出一千条手臂拦住去路。有一株高大的茶树,我们走左边,它挡在左边;我们走右边,它堵在右边。我们便爬到它身上,翻到了那边。茶树前头是一个岬角,汉三示意我匍匐于地,我们像侦察兵一样,用手肘衬着地面,悄无声息,一点一点向前挪移。

挪到岬角顶头,我们把头塞在两株灌木之间,好像灌木蔸的一部分。望见支书家后院墙上,一个正方形水泥窗户,窗户分成了竖立的三格。有一小块被扯烂的、沾着泥尘的白色塑料在窗边迎风飘动,发出啪啪的声响,既想引人注意又十分压抑,颇似发潮了炸不太响的鞭炮。泥尘是下雨天溅上去的,它们没有改变塑料的颜色,却改变了它的质感。后院屋顶铺着油毛毡,从黑色中可以看出白色,大概很有些年头了。

这有什么看的,人家猪房呢。我咕隆道。汉三碰我一下手,别急,等一会就好看了。我低下头,鼻子前面一队蚂蚁,个个小如米粒,不,只有半粒米那么大。我盯着它们,竟无法看清某一粒,仿佛地上那密密麻麻、乌七抹黑的一长线是一只大蚂蚁在移动,所有微微蠕动的小蚂蚁都是这只大蚂蚁的一部分,好比一条大鱼身上的一片小小鱼鳞。我还发现,并不是所有小蚂蚁都朝着同一个方向,少数小蚂蚁甚至朝着相反的方向。但如果你把这支队伍当做一只大蚂蚁,那它就只有一个方向。我伏在地上,看不到这支队伍的尽头,它们去哪里呢?是出征,还是搬家?我希望它们是去打仗,那就有热闹看了……

汉三又碰我一下,我抬头。对面窗户里进来一个白面长身女人,她拴了门,走上一级用土砖砌的台阶,再跨到粪缸的两块木板上,脱下裤子,蹲下来。肥白的屁股正好对着我和汉三的眼睛。我从没见过那么白的东西,比天上的白云还白,比罗岭河的水还白,是不是比小晖的屁股还白呢?我不知道,因为我没有见过小晖的屁股。不一会,那个像白玉盘一样的屁股被裤子收走了,我和汉三同时揉揉眼睛,仿佛眼睛里同时进了砂子。

我们以后天天潜伏在这里,看那个肥白屁股。奇怪的是,那个肥白屁股也天天准时进来送给我们看。大约看了七八天,突然有一天它没来,我们等了好久好久还没来,从此再也不见了。

 

大庆和白胡子老头

双抢过后,我们还没开学。妈妈奉命去公社开会三天,公社离村子有十几里地,晚上回不来。父亲也不在家,妈妈要姐姐带着我。白天好办,我是飞天蜈蚣,姐是玉面魔女,各有各的玩法与神通。到晚上,黑色幕布把天地罩得严实,什么颜色都被捂住了,什么声音都被捂住了,什么动静都被捂住了。我们家三年前从罗岭冲搬到村口,五间瓦屋砌在一片古老的、无人认领的坟场边上,妈妈在家的时候,偶尔猫头鹰一叫,我们姐弟俩怕得不行,何况妈妈不在家呢。小晖想出一个好主意,请大庆和汉三过来打牌,一直打到天亮。

吃过晚饭,趁天没黑,大庆和汉三舞着手电兴冲冲来了。我们点起煤油灯,摆好阵势,小晖和大庆一对,我和汉三一对,打升级。玩得正起劲,忽然有人敲门。我们立刻安静下来,没回过神,门“吱呀”一声开了,走进一个白胡子老头,没有头发。老得看不出年纪,我们村里没有这么老的老人。他是谁呢?看上去精神很好,模样凶巴巴的,而且他进来后屋里显得亮堂些,可能是他秃顶的缘故。

小晖起身,问他找谁。他不搭腔。问他喝不喝茶,他不搭腔。问他打不打牌,他看了一眼牌桌。终于开口了,他指着大庆说,刚才那盘牌你玩了鬼。弄得大庆满脸通红。他到每间房子里溜了一圈,大摇大摆,风头十足。我和小晖、汉三吓得直抖栗,大庆哑着嗓子说,他不是好人,得把他赶走。老头从房子里出来,说:“谁叫你们住在我家里,快走开!”我紧紧挨着小晖,小晖也紧紧挨着我。这时,大庆顺手操起一根木棍,喝道:“这明明是小晖家,你睁眼说瞎话,再不走,我就是一棍!”老头哈哈一笑,用手捋了一把白胡子:“这不是对门的大庆吗?那好啊,我住到你家去,还要你跟我做伴。”话音未落,人已不见,门跟着关上了,像老头没来时一样,屋子里陡然暗了许多。

大家受这一吓,根本没有心思打牌了,勉勉强强玩到晚上十点多,大庆和汉三硬要回去,任怎么也留不住。他们走后,我和小晖不仅睡不着,连眼皮子都不敢合上,好怕那糟老头再闯进来。小晖特意将那根木棍放在床头。迷迷糊糊,不知过了多久,我们蓦地被一阵吆喝惊醒,起初是一个声音,旋即此起彼伏,汇成一片狂呼:“起火啦!起火啦!”“大庆家起火啦!”“救命啊!”

我和小晖急忙爬到窗户边,透过玻璃,只见对门火光冲天,人仰马翻。

桶子声。盆子声。脚步声。喊叫声。痛哭声。火烧燃木柱的噼啪声。烤焦土砖的悉索声。烧破瓦片的嘣嚓声。衣服燃着的沙沙声。房墙倒塌的哗啦声。火与水搏斗的厮杀声。火焰在空中飞扬如旗的猎猎声。火舌。火的头发。火眼金睛。火挥动的手臂。火奔跑着的脚。火蹲下来露出的屁股。我从没见过那么红的屁股。我不喜欢红屁股,我喜欢肥白的屁股。

小晖晕倒在红红的火光中。

第二天,妈妈闻讯赶回。小晖也醒过来了。对门的火灾早已被扑灭,剩下一片焦土和大庆面目全非的遗骸。小晖醒过来后哭成泪人儿,那泪水好像是神奇的化妆品,经它一洗,小晖变得更加漂亮了。

嘶喊与呜咽

有那么一个多月,每天清晨,大庆的妈妈站在村口河边,凄厉地嘶喊:“大庆崽哎,你回来啰我的冤家啊!冤家啊哎!”罗岭村的男女老少、茅檐竹舍、菜地池塘、田头地尾、高树矮草、麻雀青蛙、炊烟云雾……无不听到大庆妈沉重绵长、抑扬顿挫的恸哭,它像一场暴雨,奋力抽打着乡村呆板的面孔;它像一阵狂风,试图改变乡村既定的命运。但乡村恰如一个顽固的石磨,暴风骤雨过后,依然吱吱呀呀,以一贯缓慢沉重的步子,原地打着圈圈。我们的童年,被它一下一下磨得粉碎,兑着时间的流水,浓浓的汁液汩汩淌下,在成长的衣襟上,它可能淡化,可能褪色,却永远不曾洗尽。

那时我害怕,都跟妈妈睡。有一天,被大庆妈凄厉的嘶喊声惊醒,“我的冤家啊,冤家啊哎!”我忽然想起,我在广播室对着话筒大吼被妈妈斥骂“冤家”的情景,不由得寒从脚起,畏由心生。钻进妈妈怀里,我呜咽着说,妈妈,我不想死!妈妈轻轻拍着我的背,傻孩子!

 

黑与白

暑假过完,小晖随父亲去外地读初中。我和汉三、芝莲继续在同一个班上课,升了一个年级。芝桂没读书了,三年后招工去了一个水库。不知哪一天,大庆妈不再站在河边发出凄厉的哭叫了。村庄像扔下去一块石头后恢复平静的水面,看不出发生了什么,看不出有什么将要发生。大庆就是那样一块石子,沉到了岁月的河底。

一条白白的河与一条黑黑的路仍然那么亲密地走在一块,像我长得白白的妈妈和长得黑黑的爸爸。尽管黑黑的大庆死了,我并没有改变世界上所有东西都是黑白配的看法,白白的白天配黑黑的黑夜,白白的粉笔配黑黑的黑板,白白的泪水配黑黑的眼珠,白白的小晖……遗憾的是,过了十多年,白白的小晖改变了我的看法,她博士毕业后嫁给了一个比她还白的老公,现在跟着她的加拿大老公住在温哥华。这是唯一的例外。

黑黑的汉三娶了白白的芝莲做老婆。我承认,我想过芝莲,但自认为不够黑,没有汉三与她般配。我不黑也不白,颇似麻石筑成的罗岭桥。我注定孤独地横跨在时间的长河上。我曾经不喜欢这座桥,觉得它的姿势不雅,趴在河身上,不是撒尿就是撒野。但渐渐地,我与它合二为一。这也许是所有“冤家”的结局。所有的人,所有的事物,不论它如何矛盾、对立,或者看上去完全不相干,然而,它们总要融为一体,就像蚂蚁与蚁群。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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