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堂的纳税人丨疯子

2016-09-04 15:48:32 [来源:新湖南客户端] [责编:吴名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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天堂的纳税人(小说集)

作者丨吴昕孺

 

疯 

 

匹勇是我的好朋友。他弟弟匹超是我小学的同班同学。我和匹超也是朋友,但算不上好朋友,原因有些微妙,还不是班上那些破事情。被压着一头的,总不会和压着他的那人成为好朋友。比如,匹超是班长,我是学习委员。匹超语文第一名,我第二名。匹超算术第一名,我第二名。匹超图画第一名,我第二名。匹超唱歌第一名,我第二名。匹超体育第一名,我第二名。匹超劳动第一名,我第二名……其实,能当上老二也不错了,但当千年老二心里就不是滋味,对那个“老一”不觉会发生点心态失衡。

按理,我是够乖的孩子了,有一件事却让我气急败坏。那天上体育课,老师让我们打篮球。十多个男孩子在一个篮架(学校只有一个篮架)下抢一个篮球。不知我的同学们中了哪门子邪,人人拼命去抢,抢到后连忙把球扔到或递给站在边上的匹超,由他投篮。他一一笑纳,潇洒地把球投出去。我看了像掉进醋缸里,直想抢到球自己来投。那帮鬼崽子可能猜着我的心思,群起而上,我使出浑身解数,没抢到一个。球仍然每次都到了匹超手里,由他扔向篮框。我终于忍无可忍,对着匹超愤怒地喊道:“我告诉我妈去!”我妈在学校当老师,只是不教我们的课。我噔噔噔跑到我妈办公室,妈见我那个样子,问什么事。我大声说:“他们搞特殊化,抢了球全部让匹超投,我看不下去!”妈妈听了笑着说:“那说明你群众基础没匹超好哇。”我讨了个没趣,干脆到操场另一头和女同学玩跳绳去了。

我在整个小学阶段没拿过一个“第一”,全是匹超惹的祸。我曾经想过,要是匹超不在,老子就是门门第一了。这种情形只在梦里出现过,醒来揉揉眼睛,才明白又回到了“匹超天下第一”的世界。这似乎是一个无法改变的世界。

六岁那年春天,妈妈把我从外婆家接回老家罗岭村,说是准备上学了。上学在九月份,妈妈提早接我是为了教我一些简单的算术和拼音。其实,大部分时间都是我和村上的孩子们厮混,手里晃着棍子,擎起弹弓,杀得天昏地暗。我家斜对面山脚有一栋土砖房,形制颇为奇特。罗岭村的民居,人口多的砌成四方院落;人口少的砌成直角或丁字形。我家便是一直角,正房加披厦。正房住人,属比较私密的场所;披厦由堂屋和灶房组成,供吃饭、会客和其他活动用。而这栋房子嵌在山墈下,破败低矮,房子沿山势而行,没走几步就走不动了。三间房,一大两小,门都锁着。最前面那扇双合木门可以推开一条约两三公分的缝,我把脸挤进那缝里,看出是一间灶房,灶上积满灰尘,蛛网密布。有只头大脚长的蜘蛛发现了我,它一抬脚就到了我面前,简直快如闪电,吓得我落荒而逃。伙伴们告诉我,这家姓匹,全家都在很远很远一个矿里,据说马上要回来了。

这不,到七月,对面猛然蹿出一团热闹。这团热闹把小山村给炸开了。吆喝喧天,招呼动地,一时间,罗岭仿佛成了世界文明的中心。我们这群小喽罗自然不会放过这样的热闹,一个个像沙子挤在石缝里,穿梭于大人的身边腰际,寻找着莫明其妙的兴奋点。一对像我父母那样的夫妇,后面跟着一个大男孩和一个小男孩,小男孩和我差不多大。由于围观者多,人声鼎沸,这支只有四个人的队伍竟显得浩浩荡荡,好像是刚打了胜仗凯旋的人民子弟兵。两夫妇脸上堆着笑。男人眼睛小,鼻子大;女人眼睛大,鼻子小。这样笑起来的效果截然不同。眼睛小,鼻子大,眼睛在笑,鼻子不笑,鼻子拦住了眼睛上面的笑,看上去只有上半边脸在笑,下半边脸不笑。眼睛大,鼻子小,鼻子挡不住眼睛上面的笑,那笑一直流淌到嘴边,形成一条波涛滚滚的笑河。女人比男人好看很多。两个男孩也在笑,不过笑得很节制。大男孩壮而黑,小男孩白而瘦,大男孩是父亲的翻版,小男孩与母亲如出一辙。

看着那张门“吱呀”一声开了,我拔腿就跑,边跑边觉得有只蜘蛛在后面追。回头一望,果然,一只金色蜘蛛在网上跑得飞快;再回头望,已经是一群金色的蜘蛛在追我了。我跑得上气不接下气,碰到邻居童梦雄。他问,你跑什么?我说,有群蜘蛛追我。他不解地说,你有病吧,哪里有蜘蛛?我环顾四周,确实不见蜘蛛的影子。我们站在一棵酸枣树下。我想,刚才我看见的蜘蛛可能是阳光变的。

第二天,我和童梦雄又好奇地跑到对面那户人家去。两个男孩在外面。大的肩上斜挎着一根扁担,用锄头挖地,挖了一个很大的坑,不知道要干什么。小的在玩陀螺,一根鞭子抽得虎虎生风。我们玩陀螺玩得多,但玩的是乡里木匠砍的土陀螺,他玩的这个陀螺顶端和侧面绣了花,转起来极像一只花蝴蝶,特别漂亮。我和童梦雄心痒痒的,很想去抽上一鞭子。但这个鬼崽子技术好,抽得陀螺上阶基、下沟渠,还在横躺着的树干上跑,就是不倒。我们只有睁着眼看的份。童梦雄耐不住了,当陀螺再次被抽上树干时,他故意在这头踢树干一脚。树干受惊,陀螺瞬即滚落下马。小男孩迅疾向童梦雄冲来,我让了让,下意识想看看他的身手。仅一个回合,童梦雄被放倒在地。我挺身而出,与他肩抵肩,头顶头,两个人一只脚撑住地面,另一只脚勾来绊去,企图制服对方。在僵持中,我感觉他的左手有所松懈,以为他没劲了,便用尽全身力气掀他的左边,不料他两手突然全部松开,我用力过猛,自己把自己放到了地上。这时,大男孩跑过来扯起我,顺手打了小男孩一耳光。打得不重,手指薄薄地在他脸上揩了一下,连响声都没有,但这一下给了我很大的安慰。屋里的男人也跑出来,塞几颗花生糖在我和童梦雄手里,说:“不要打架,九月份你们就是同学了,要互帮互爱。”因为那几颗花生糖,我和童梦雄听了他的话,对“同学”这个概念却毫无领会。

小孩子不记仇,或者说,不打不相识。我们玩到一起了。大男孩叫匹勇,小男孩叫匹超。匹超与我和童梦雄同岁,匹勇大我们五岁。从此,我和匹超再没打过架,可是,唯一一次打架被他使计放翻的经历,似乎预示着我在与他的学业竞争中,将落尽下风。

 

不久,匹家男人走了,回到那个很远很远的矿区。匹勇后来告诉我,矿区在郴州一个叫许家峒的市镇上,产铀。他时而说,有矿区以后才有了镇;时而说,矿区建在镇上,有镇在先。好像说不清先有蛋还是先有鸡。他父亲是一名井下工人。“那井可不像你家屋后面水井那样。你家水井白亮亮的,矿井黑乎乎的,每个矿工头顶都得戴一个矿灯。你家水井是直统统下去的,矿井要转很多弯,宽的地方里面可以跑火车呢。你家水井出的是水,矿井出的是矿。矿井最怕渗水,一渗水矿工就可能淹死在里面……”

我喜欢听匹勇讲他的矿区。他讲的时候有一股自豪感,因此眉飞色舞,活灵活现。他讲别的事情都很木讷,嘴皮子动很久声音还不见出来。匹超与之相反,从没听他说起过矿区。有时,我想印证矿区是否真如匹勇说的那么好玩,便问起匹超,他总是转过话头。说起别的事情来他伶牙俐齿,出口成章,一说矿区,辄恍如丈二和尚摸不着头脑,好像他从没到过那地方。

匹勇的妈妈身体不好,风湿、腰椎间盘突出、坐骨神经、偏头痛、低血糖等,除了一个好壳子,里面所有零部件都有毛病。她一年大部分时间卧床休息。大热天也用手帕缠着头,像在坐月子;冬天则把自己裹得只留下两只眼睛在外面。不久,她得一绰号:“药罐子”。奇怪的是,我觉得她格外好看,比村里任何女人都漂亮,她靠在床上,用手帕缠着头,哪怕裹得只剩下两只眼睛,我都觉得美不胜收。村里全是健壮得像一头头母牛的女人,她的病体加上本来不俗的容貌,便成为我心目中一道靓丽风景。

发蒙上学,我和匹超、童梦雄真的坐在同一个课堂上。入学考试,匹超第一,我第二,童梦雄第三。于是,匹超当了班长,我当学习委员,童梦雄当体育委员。我当然没有想到,我将永远是老二,而且毫无例外。读四年级时,有一次我和匹超代表学校参加全县算术竞赛,考题非常之难,我仅得58分,却是第二名。第一名匹超的分数高达89分,震惊全县。早在两年前,童梦雄已由我的密友变为匹超的“童子”,他们像一对油盐坛子形影不离。在那次著名的体育课“投篮事件”中,童梦雄狼奔豕突,拼命抢球送给匹超,我咬牙切齿恨了他三个星期。

我和匹超算不上好朋友,也不曾交恶。打过架,吵过嘴,告过状,都是小孩子的游戏,我们一直是不错的玩伴。但我和匹超、童梦雄一起玩的时间不多,基本只限于课堂上、校园里;课余时间及节假日,我和匹勇的交往愈益密切,几至无话不谈。除了在自己家,我去匹家最多。别人(包括我妈妈)以为我去匹家是找匹超,其实我是去找匹勇,是去闻那浓浓的中药香。药香氤氲中,那个斜靠在床上的病女人,笑起来时面庞挂着两朵经久不息的红晕。

匹勇没有上学。他说,他在矿区时已经小学毕业了,毕业成绩是班上第五名。说到这里,他颇为自得,曾让我猜他的理想是什么。我答了三次都没对。他告诉我,他想当矿长。他问我的理想,我想起自己门门是第二,不好干什么,就说还没定。他说,你可以当作家。我想问为什么,没问,问了另一道题,你为什么不读书?他叹口气,说现在家里没有劳动力,母亲病了,弟弟要读书,他是老大,应该做出牺牲。谈到弟弟,他更为得意,仅次于谈到矿区的自豪。他说,弟弟在矿区幼儿园就被目为神童,他的算术那时至少达到小学三年级的水平。他比弟弟差得远,所以,要全力以赴供弟弟读书,把他培养出来。

 

我和匹勇的友情得益于我家后院的那口水井。水井是我上学前一年父亲打的,一丈深,井口离水面约五尺,水明如镜,夏凉冬温,从不干涸与满溢。每天晚上,匹勇要来我家挑水。他说,用井水熬中药,效果最好,没那么苦。我不解,为什么用井水熬没那么苦呢?你听谁说的?匹勇答道,我妈说的,她说井水比河水甜得多;你家井水特别好,做饭做菜都好吃。我听了很高兴,每天断黑,就巴望着他来,而差不多那个时候,他总是如期而至。人还没见,他大脚板啪嗒啪嗒的声音传过来,有如花鼓戏开场的鼓点。

匹勇担着一对大木桶,经过我家堂屋、灶房到后院。那时没听说过压水机,将一根长绳系在小木桶上,绳子打结处再绑一个废秤砣,称之为吊桶。把吊桶放到井里水面上,秤砣一偏,木桶倾斜,井水灌进桶里,并将桶没顶,打水者用力提拉,吊桶便满载而归。

我佩服匹勇的地方有二:

一是匹勇担的大木桶,每桶要装四吊桶水,多沉啊!我曾试图用两只手去提那桶水,结果桶勉强脱离地面,但大木桶随着我身体的用力而倾斜,水泼出来把裤脚和鞋子喂了个饱。匹勇挑着这么重一担水,从我家后院,经灶房,过堂屋,出门上阶基,能做到滴水不漏。后来我问他,为什么担水的技艺如此高超?他腼腆地说,不是技艺高超,而是很小心。他非常紧张,生怕把水溅到我家里,不过挑的时间长了,就能做到既放松又不让水溅出来。

二是他汲水的动作潇洒至极,从头到尾一气呵成。拿着吊桶放下去,平常总会发出很大声响,是桶底撞击井水的声音,仿佛吊桶跟井水有仇似的。匹勇放下的吊桶却无声无息。很多人放下吊桶后,要东拽西甩,甚至得重新提起吊桶,再重重将它夯下去,待扯上来,半桶子水飘来浪去。匹勇放下吊桶后随手一抖,桶便没入水里。一般人打桶水上来要扯七八下绳子,匹勇只要扯四下,吊桶就到了井口,而且每次都是水平如镜满满一桶。还有,水打上来后,有人哪怕只半桶水,倒进大桶还要洒出不少,匹勇把满满一吊桶水倾进大木桶里,真有颗粒归仓的味道。

我父亲星期日在家里,看到匹勇来挑水的场景,感慨地说,这孩子是个好把式!又懂事又会做事,难得。父亲要我学着点。我没吭声,我知道他那套把式我没法学,也学不来,但我愿意跟着他。他做什么我都跟着。挖地、栽菜、砍柴、杀青等,只要有机会,我就爱跟着去。他说,我比他弟弟还亲,他弟弟从不做这些事,除了读书就是玩,我却总是做他的帮手。他这么说,我更加高兴,终于有人说我比匹超好,还是他哥哥说的。所谓做帮手,大凡有两种情形,第一种情形是他确实需要帮忙,比如捆一堆很大的草,一个人顾此失彼,我可以帮他拉拉绳子,换换手;还有挑一担很重的柴,起身那下十分吃力,我帮他上上肩,就省事得多。这样的时候很少。那么第二种情形,则是我兴之所至,想过把劳动瘾,他将锄头或者镰刀递给我,一边指导我动作要领,一边笑话我的三脚猫功夫。有一回,我要学他锄地。拿着他的锄头,举过头顶,猛地砸下去,虎口震得发麻,像触电一样,锄头却歪栽在地,旁边一个扣眼大的窟窿。他接过去,银锄挥动,宛如巧妇拈根绣花针,一忽儿便沃土翻卷,掘地尺许。那些泥土像盖在缸里的一群小鸡小鸭,盖子一揭开,呼啦啦全跑出来了。

我跟着他,对他同样不无裨益。互相需要,是友情的基础。我能说会道,陪他说很多话;他少言,却是一个很好的听众。无论做多么繁重、复杂的劳动,他总不会遗漏你说的那些有意思的东西。我父亲每个月工资27元,偶尔抠出几枚碎银子买书,家里四大名著、《说岳全传》、《隋唐演义》、《武陵山下》等,我偷偷读了个遍,好多字不认识,我忽略不计,只看认得的字。认得的字带着我走进一个个惊心动魄的故事,我再把这些惊心动魄的故事讲给匹勇。他非常爱听,有些故事不厌其烦地要我讲好多次。我认为老重复没意思,每回再讲的时候故意添油加醋,东扯葫芦西扯叶,有时牛头不对马嘴,有时牛头对着马嘴,不管对不对,他都听得津津有味。一天晚上,我心血来潮,鼓捣大木柜里父亲的抽屉,意外扯出一个笔记本,扉页上写着《第二次握手》。我就着煤油灯翻阅起来。整本都是手抄的,密密麻麻,有的是父亲的字,更多的不是,大约有上十人的笔迹。看完后,我兴高采烈跑到匹家,对匹勇说,有个好故事,要讲给你听。他手一挥,走,上山砍柴去。

他喜欢在山上听我讲故事。我坐在铺着厚厚松毛针的树下,诗情愈加浓厚;或者登临可以极目远方的高处,兴致随之增高。疏旷幽静的山谷便是讲堂,清郁葱茏的万木皆为听众。赏心悦目之下,我不禁意动神驰,天马行空。匹勇知道,我在这种环境下的发挥能让他最大程度地受益。而他并不闲着,他做事几乎从不歇气,我讲的故事成为他辛勤劳作中难得的休闲,他砍柴的嘭嘭声又是我讲故事时美妙的伴奏。我们就是这样相得益彰。然而,在讲《第二次握手》这个故事时,他动作渐渐缓慢。我尽量渲染小说中离别的悲凉与重聚的伤感,他突然扔下柴刀,对着一株野茶树,放声痛哭。哭声在山谷中回荡,天与地同时共鸣,百鸟应和,草木肃穆。我全身沉浸在一种充盈着幸福的惆怅里。后来才明白,这样的时刻,是在学堂里用多少个第一名都换不来的。匹勇哭得极具爆发力,但很短暂,他用顽强克制住了自己内心涌动的潮水。他捡起刀继续砍柴,我没有再讲下去。故事完了,我不想再讲别的故事。这时只有他砍柴的嘭嘭声,一声一声,撞击着山谷。后来,他多次要求我重讲《第二次握手》,我有求必应。他没有再哭过,沉静地听着,手上活一刻没有闲下来。

 

我们村子隔着一条罗岭河,对面另一个村庄叫虹桥。虹桥村全部是山地。我曾问妈妈,虹桥村的虹桥在哪里?妈妈说,虹桥村没有桥,只是叫虹桥。我又问,没有桥怎么会叫虹桥呢?妈妈没有回答,她停住脸上的笑,似乎对这个问题也颇感苦恼。虹桥有我一个表姐。表姐是这样来的:她的外婆和我的外婆是亲姐妹。她家和匹勇家境况差不多。父亲在外面做事,不过没那么远,在距虹桥二十来里地的路口镇一个工厂里做饭。她的妈妈我们喊大表姨,患肺结核长年卧病在床。家里有两个小的。不同的是,匹家的老大是个男孩,叫匹勇;表姐家的老大是个女孩,就是表姐。表姐的弟弟和我同年,因小月份,比我迟一年上学,在虹桥学校读书,成绩差火,每跟人打架,辄甩出一条又稠又长又绿的鼻涕,而出奇制胜,被誉为“鼻涕龙将军”。别看表弟颟顸愚莽,我表姐长得可不赖。苗条,清秀,有眉有眼儿。她也早早辍学,耽于家务与农活了。

隔得近,两村的孩子们时常玩到一起,比如,那边的到这边来看电影,这边的到那边去打群架,便混得烂熟。我读五年级时,传来消息,表姐和我村一个叫刘果西的小伙子谈恋爱了。刘果西是罗岭村有名的刺头,膀圆腰阔,身强力壮,人见人怕,他带人跑到虹桥去打了两次群架,大获全胜,顺便把我表姐给收服了。消息是匹勇说给我听的。他很为我表姐担心,说,落在刘果西那个化生子手里,以你表姐的柔弱之躯,不被糟蹋才怪。他这么一说,我也觉大事不妙,仿佛表姐那朵鲜花是活活插死在牛粪上了。那向,匹勇老跟我提表姐和刘果西的事,我一直没开窍,他不得不点题,略带羞涩对我说:“如果你表姐嫁给我,我们应该是很好的一对呢。”我一想,是啊,匹勇忠厚、勤劳;表姐漂亮、温柔,不是天造地设的么?于是,我兴冲冲地,调动起自己对匹勇的好感、对表姐的喜爱以及平素所读爱情小说学到的酸词绮句,洋洋洒洒写了一封信寄给表姐。信中痛斥刘果西的流氓行径,力陈匹勇的先进事迹,最后希望她能找匹勇做男朋友,而不是刘果西那个恶棍坏蛋。

这封信不知怎地到了我妈妈手里。某个星期天晚上,父母和我谈心,对我干涉别人恋爱的行为提出批评。但整个批评笑呵呵的,不像平日那般疾言厉色。父亲还随口说了句,看不出,你的文字蛮好。这时,外面传出刘果西要做掉我的话来,匹勇叫我不要怕,他会保护我。刘果西没有付诸行动,我想,其主要原因并不是匹勇承诺的保护,而是那封信压根儿没起作用,表姐跟定了刘果西,让他毫无后顾之忧。

转眼小学毕业。会考我依然老二,以一分之差落选重点中学——长沙县一中。匹超高居第一,“重点”亦手到擒来。录取通知书是一中一位老师亲自送上门来的。当天晚上,匹超妈妈到我家和我妈妈聊天。我躲在正房里,隐约听到,一中老师说匹超是上北大的料子。不知是惭愧,是嫉妒,抑或兼而有之,我神情黯然。上学那天,他家里欢声笑语,鞭炮喧天,人来人往,仿佛是世界文明的中心。我站在屋前阶基上,静静看着对门的热闹;妈妈在房里,默默看着我。第二天,我也离开老家,随父亲去了他任教的初中上学。在新学校,没有匹超这样强有力的对手,我终于坐上了头把交椅。我的学习越来越自信,短短半年,我如鱼入水,如龙在天,俨然校园王子。

寒假回罗岭,放下行李包就往对门跑。匹超搭便车,早我半小时到家。他瘦得厉害,原来胖嘟嘟的脸现在看不到肉。颧骨凸出,如被挖烂的山岬;眼窝深陷,像两个被鸟遗弃的空巢。他握着我的手,像是走散多年的亲人,笑容却像结冰的水面,僵硬,脆薄,有掩饰不住的沮丧。期末是全县统考,我和匹超在不同学校,做的是同一份试卷。他问我考了多少分,我报给他,他脸色大变,一个人踅进内屋。从他妈妈口里得知,我的总分比他高了四十多分。他妈妈还说,他在学校睡不着觉,吃不下饭,天天以泪洗面,吵着要回来。我听了,心里一阵喜悦荡过。我怕控制不住,让那喜悦溢到脸上,便问,匹勇呢?她答道,清早就砍柴去了,马上会变天,得多蓄些木柴。我出门上山去找匹勇,很远听到那熟悉的“嘭嘭”声,柴刀与树木交会一刹那,硬碰硬,狠对狠,一股强大的气流从刀刃间迸发,一声一声,撞击着山谷。我心情激越,三步并作两步。

想给匹勇一个惊喜,我悄悄绕到他身后,趁着收刀的间隙,猛地喊他的名字。不料,他既不惊更不喜,刚看到我的那一下,我都拿不准他笑了没有。说实话,我没吓着他,倒被他的样子吓着了。他站在山里,和一株黑黢黢的树无异。树没有眼睛,他有两只眼睛,可他两只眼睛眨都不眨;树有枝叶,他没有,风吹枝动叶儿响,他却一声不响,一动不动。他身边摞着好高一堆新砍的木柴,比他的人还高,他仿佛在制造另一座山,而那座山将重重压在他的肩上。我突然鼻子一酸。

 

冬天的太阳也起得那么早。我还赖在床上,听到有人进屋,和我妈妈说着什么。我撮起耳朵。是匹超妈妈带着他来了我家,咕咕咙咙。大意是想把匹超转到我父亲的中学去,继续和我同学,不然他会读不下去。等他们走后,我才起床。吃完饭,妈妈郑重跟我谈这件事,说想听听我的意见。我噘着嘴,不做声,心里十二分不愿意,好不容易稳居第一名,匹超一去,又只能当老二了。妈妈说,等父亲回来再商量。三天后,父亲回了。他们再次征求我的意见,我知道他们私下商量过,但不知其详,我仍是噘着嘴,不做声,木头板脸,一副跟谁都有仇的样子。妈妈耐心地说,匹超去对他好,对你也好,有个像样的竞争对手,会互相促进提高。父亲没那么耐烦,他高声说,有本事和状态最好的对手比,比不赢就虚心学,我看你现在拿第一名水分不少。我白眼对着他们,自个儿进里屋做作业去了。

谁都想不到的惊天大事发生在匹超妈妈带他来我家的第二天下午。那时,我还耽溺于不太有信心与匹超争夺第一的消极情绪中,外面飓风般刮起一阵“救命”声。出去一看,匹勇手持一根米多长的铁棍,追着匹超,在村里的简易马路上狂奔。匹超大哭着喊“救命”,匹勇大笑着喊“杀了你”。起初,村里人以为兄弟俩吵架,大伙儿站在各自屋门口,看热闹。看着看着,发现不是普通的吵架,匹勇几次追得很近时,举起铁棍就扑,那架势绝对是把人往死里整。匹勇平时力大如牛,刘果西都畏他三分,何况发着疯、手里拿根铁棍的他,谁敢近身?大伙看在眼里,急在心里。有胆子大的为匹超出主意,叫他往田塍上跑;马上有人说不行,在田塍上他哪能跑得过勇伢子,赶快往山上跑;前面的人反驳道,山上他哪里是对手,勇伢子在山上如履平地。建议上山的面有不屑地回答,山上树多,到底好躲些不!

可匹超没听他们的,既没去田塍,更没上山,他聪明地选择了童梦雄门前的那口大池塘。绕着池塘跑,转圈无形中卸掉匹勇不少蛮力,他们的距离渐渐拉开。匹勇忽然不追了,他爬到塘边堆着的一个草垛上,用铁棍指着匹超,模样颇像孙悟空指着妖怪,喊道:“刀下不杀无名之鬼,快跟老子报上名来!”我在想,这是从我讲的故事中学来的句子。匹超站在塘基那边,哭着说:“我是你弟——弟呢。”匹勇手一抡,把铁棍转了个向,威风凛凛:“胡说,老子没有兄弟,没有父母,是从石头缝里蹦出来的。你敢冒称老子的弟弟,今天一定让你现出原形!”天啦,他完全活在我的故事中了。

这时,兄弟俩的妈妈跌跌撞撞跑过来,哭叫着:“不得了哇,我的勇伢子疯了啊,变成一个疯子了啊。你们救救他,救救他。”

匹勇转身看着他妈,像不认识似的,“你是谁?老子刀下不杀无名之鬼,快报上名来!”

“哎呀,哦得了啰,我的崽是个疯子……”

“疯子?疯子在哪里,我去杀了他!”

匹勇冲下草垛,直奔他妈而去。刚才兄弟追逐的场景,又变成母子竞奔的局面。可怜那母亲,披头散发,衣衫凌乱,声嘶力竭,哪像那个斜倚床榻、面颊长着两朵红晕的娴静病态女人。我妈硬是看不下去了。勇伢子会把娘活活打死去。她边说边大步流星走下阶基。父亲将她拦住。关键时候,父亲的智慧起到了重要作用。他说,你看到没有,勇伢子追他娘和追他弟弟完全是两回事,追他弟弟使尽全力,力气全在脚上手上,若以追弟弟的功夫,他随时可逮住他娘;但他没有,追娘的时候他的力气用在嘴巴上,和他娘对喊对骂,保持距离,始终逼得他娘在前面跑。我妈问,他为什么要这样呢?父亲想了想,细细地说,他或许是假疯,至少,他脑子里某个部位是清醒的。他顶多是神经有些错乱,如果对症下药,应该能恢复正常。

匹勇满世界追着他妈妈。那病女人看见儿子直朝她冲来,慌忙从简直马路拐上旧打米厂后面的一道山梁。山不高,上面有一个很大的坪,铺着沙合土,是村里晒谷的地方,也是孩子们的游乐场。从声音里听得出病女人在晒谷坪摔了一跤,她连滚带爬,左冲右突,如一团魅影从一条不是路的地方飞出来,闪到了田垅。冬天,田垅是干的,她深一脚、浅一脚地摆动身体,像被抽打的一个高速转动的陀螺。匹勇反而被拉开了,迟迟不见他出来,只听到他疯狂的叫骂一阵紧似一阵。待病女人过了田垅,重新跑上简易马路时,匹勇蓦地旋风般杀出,疾驰过去,吓得他娘没喘上一口气,呜呜哭喊着又跑将起来。

我妈急切地说,不能看着他们这样子,得拿出办法来,村干部还不赶紧开会研究!父亲笑了,开会没用的。幸而勇伢子有点匹夫之勇,大家不敢拢边,如果一窝蜂上去抓了他捆住,真把他当疯子,他就彻底完蛋了。我妈跺着脚说,不能看着出人命,你快想办法啊!

病女人沿着一条灌溉用的小渠,往北跑,这是村口的方向。她隐没在一个山岬里。父亲说,我估计勇伢子是嫉妒弟弟成绩突出,前程远大,而自己拼命为弟弟付出,以后只能在家务农,一时想不开,心态扭曲所致。最好的办法可能是,让他爸提前退休,他顶职去矿区当工人。

 

夜色降临,万籁俱静。大自然的所有物件,群山、田野、河流、房屋、炊烟……一切都安排得那么妥帖,没有任何意见,互相之间不存丝毫冲突,群山拥抱着河流,河流枕着群山,房屋送出炊烟,炊烟回望着房屋,多么和谐与安详的画面,乖乖地被夜幕收服。

吃饭时,我妈说,但愿匹勇晚上不要再闹事了。话音未落,匹勇的叫喊声便闯将进来:“今天我一定要杀一个人,一定要杀!我一家家来看,看谁是我要杀的人,谁都不准出屋,听见没有!”我连忙把门关紧。父亲和妈妈对望一眼,他们同时朝窗外窥探,外面黑乎乎的,仿佛看不见底的深渊。“宋根富,你家里藏没藏着我要杀的人?”宋根富是他家邻居。“哗啦”,铁棍砸碎了窗玻璃。“汪三萍,那个人肯定藏在你家里,快交出来!”汪三萍是他的叔伯婶婶,平时与他家不和。“嘣嗒”,铁棍好像敲烂了一把火椅子。“刘耀武,你坏事做尽,看老子来收拾你!”刘耀武是刘果西的父亲,本村一霸,他家在汪三萍背后的山坡上。“哐啷”,铁棍与铁器碰撞发出的声音,可能是把一口锅捣掉了。接下来一片岑寂,约四五分钟。“童仲其,你他妈的把人交出来,不然杀得你片甲不留!”童仲其是童梦雄的父亲,声音近在耳边,到了我家隔壁。“嘭咚,嘭咚”,铁棍在打门。

我心快跳到嗓子眼了,妈妈的脸色也不好看,父亲则站在堂屋的窗前,密切注视着事态。听到路上传来沙沙的脚步声,仿佛有一队人在走。脚步声在我家门前齐斩斩停住,仿佛一队人马停驻在坪里。空气令人窒息。透不过气来的寂静。停滞不动的时间。突然,一声吆喝震响屋宇:“你们听着,文老师(我妈)家没有要杀的人。不是我匹勇故意放过他们,是只有他们家没有要杀的人。”说罢,沙沙沙,那队人马向远处跑去,刚才被他的暴戾所戳破的夜幕,很快缝补得天衣无缝。

晚上九点多钟,有人拍我家的门。一惊。外面的人喊:“文老师,我家超伢子找不到人了,我怕有个闪失呵,哦得了啰。”打开门,是匹勇的妈妈。这个病女人形销骨立,枯容陋貌,一夜苍老。我妈说,匹超不会有事,他肯定是躲起来了。我妈把病女人扯到一旁,谈匹勇的事。病女人捉住我妈的胳膊,说她六神无主,自己快疯了,请我妈明天给他爸发电报,加急。

匹勇一时遁迹,全村人都出来找失踪的匹超。“超伢子哎,你哥哥没在这里,你出来啰”“现在安全了,你出来啊”“超伢子你听见没?听见了快出来,你妈急得头都白了”……任你喊天喊地,就是不见人出来。夜深寒重,全村无眠。

匹超是在刘果西家后山上柴棚里被发现的。灶房没柴烧了,刘果西妈妈叫刘果西去柴棚搬两捆下来。刘果西随手一拽,柴堆塌了,滚出一个人来。匹超揉揉眼睛,他在里面躺了一天一晚。

随后几天,匹勇仍然手拿铁棍在村里横冲直撞,但没伤到任何一个人,也没再砸人家的屋,只是口出狂言,挥拳舞棒,像一个孤独的英雄。她妈说,他晚上没回家,不知道睡在哪里。兄弟俩的父亲回来了,特意到我家致谢,并连连鞠躬作揖,我知道是关于匹超读书的事。父母没再征求我的意见,或许他们清楚,我已经没有意见了。

 

寒假结束,父亲带着我和匹超走了。学校寄宿生极少,我和匹超同睡一间房,共一张床。他每天晚上做噩梦,高声大叫,甚至痛哭流涕。与小学时那个要风得风、要雨有雨的无敌小子相比,他变成了一个神思恍惚、沉默寡言的呆笨少年。他的成绩一度滑落到班上中游,父亲经常找他谈心,命令我多帮助他。我陪他散步,聊天,打乒乓球,比赛做数学难题,以此唤回他的活力与信心。一个学期后,他跃入前十名行列,我继续匹马领先。

匹勇顺利顶他父亲的职,到矿区当了一名井下工人。他很少回来,我印象中再没见过他。他那一场疯癫看上去效果不错。自己如愿以偿当了工人,离他当矿长的理想应不算遥远。更大的奇迹是,他妈妈经过那场狼奔豕逐,竟扔掉了风湿、偏头痛、坐骨神经等很多缠身的毛病,连带“病女人”帽子和“药罐子”绰号,不仅下了床,还能下田。那次事件的受害者——匹超,在哥哥走后,刻苦学习,废寝忘餐,七年后,通过一年复读,考进湖南农学院。

我大学毕业留在长沙工作,父亲正巧调到城郊,就卖掉了老家的房子。去年春节,我实现了筹备多年的回老家计划,却在童梦雄家里意外听到匹勇死于矿难的噩耗。三年前的事。矿井坍塌,数十人葬身井底,捞上来分不清谁是谁,统统一顿火化,每人家属捧回去一把骨灰。童梦雄说,匹家砌了楼房,在老房子上面的山坡上。他用手指给我看。放假了,匹勇和匹超的儿子都在奶奶这里,大的十五岁了。

辞别童家,我越过田垄,向对面的山坳走去。树木掩映下,一栋红砖楼房若隐若现,好像一个躲着的人,在藏起自己身子时,不小心露出半边脸。路过匹家老屋,只剩下几面断墙,发出浓烈的畜生粪便的气味,大概后来在此养过猪牛。正待上岭,看见一个少年,大鼻子、小眼睛,矮矮壮壮,像一截黑黑的树墩。他在岭下一块平地玩花炮,旁边还有几个约摸六七岁的孩子。那神态、身姿,那和旁边孩子说话时的高声大气,不正是二十多年前喜欢听我讲故事的好朋友吗?

少年对我一笑,点燃一个花炮。花炮在地上高速旋转,像一个被抽打的陀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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