散文丨濂溪一脉湘水去

2016-09-02 19:05:48 [来源:新湖南客户端] [责编:吴名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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濂溪一脉湘水去

文丨奉荣梅

“吾道南来,原是濂溪一脉;大江东去,无非湘水余波”,是清代著名学者王闿运(1833~1916)撰书。对联悬挂在千年庭院岳麓书院的文庙,大成殿右侧廊屋的廊柱上,其狂傲的语义令四方游人驻足惊叹。性情高旷、不慕荣利的湘绮老人,曾入曾国藩幕,始终不受官,据传,此联是他在江浙一带游学时所作。当时,恃才傲物的江浙才子,见其貌不扬的王闿运开坛讲学,欲测试一下他的才学,而在谈笑间,王闿运信手一挥而就出上面的对联,令当地学人折服。联中之“道”是指宋明理学,“濂溪”即理学的开山鼻祖、湖南道州人(今道县)周敦颐的号,其开创的理学学派称“濂溪学派”。

这副语带双关、气势纵横的名联,百余年来,让多少湘人油然而生一种豪情和自信。

在书院的祠庙建筑群中,位置最高的理当是“濂溪祠”,专祀周敦颐。他虽然没在这个庭院里开坛讲学,与这里没有什么瓜葛,因他理学上开山鼻祖的地位,又是湘人,自嘉庆十七年(1812)始,周敦颐便成为这个千年庭院里,山长、学生要拜祭的第一个人,然后,再到“四箴亭”叩拜他的学生程颢、程颐等。

这间单檐硬山、单面出廊的清代建筑,简单平易,并不宏大。但近两百年间,在这里叩拜问学而走出去的著名学生,他们的名字随手就可以开出一列,随便哪一个在近代的历史上,都有浓墨重彩的一笔:1813年,魏源在这里拜祭过,面受学风整肃;1834年,曾国藩在这里谛听山长的学统端正的训话;还有,左宗棠、郭嵩焘、胡林翼、熊希龄、杨昌济、蔡锷、蔡和森、陈天华等曾恭敬于斯,敬意更深……

曾经,各地为周敦颐建祠立庙,神位从祀孔孟庙庭,与三山五岳并传不朽。濂溪书院也因地处“始祖”的故乡道州,素以传播正统道学为己任,被天下士人尊为“正脉”。南宋以降,文人墨客、官家士子负笈而行,奔走道州者,不绝于途。

楼田村,位于被唐代文学家刘禹锡誉为“营阳郁郁、山水第一”的古道州城西八公里,为“孔孟后一人”周敦颐(1017~1073)的故里,濂溪祠是无数入湘为官、崇尚理学的思想者,心生向往之地。通往古道州的驿路虽是山高水长,但前往拜祭的人马的喧嚣尘烟,弥漫了周敦颐逝后的九百余年。

(岳麓书院濂溪祠)

朱熹是对濂溪先生最为推崇的,他订正并宣扬濂溪先生的理论,使周氏高踞理学宗师的位子。朱熹曾两度讲学书院,但那时岳麓书院还没有“濂溪祠”,他没有祭祀濂溪先生的地方,留下了终生遗憾。直到南宋庆元年间,朱熹的学说被视为伪学,革去职位和俸禄,他的学生蔡元定也被牵连,杖枷三千里,发配道州监管。朱熹为蔡元定饯行时哽咽着说:“你去道州,也算是一个好的归宿,我一生中数度订正、注解、研究周敦颐的《通书》,却无缘到他的故乡去看看。你到道州之后,一定记得到濂溪书院一趟,看看那里的祠堂是否安好,神龛上的尘埃是否有人拂拭,并代为师添香祭拜。”次日还修书一封,托人快马送到蔡元定的手中,再次叮嘱说:“至舂陵(即道州),烦为问学中濂溪祠堂无恙否?”蔡元定最终了却老师的心愿,在道州濂溪祠代师祭拜鼻祖,并授徒讲学,两年后客死道州。朱熹极度伤感,不久,即带着遗憾离世,只有到天堂去和濂溪先生论道了。

明崇祯十年(公元1637年)三月,地理学家徐霞客一入道州境内就迫不及待地徒步直奔元公降生之地拜谒濂溪祠,夜宿元公少时读书之地月岩,体验先生悟道的佳境,在《楚游日记》中写到:“……又一里而濂溪祠在焉。祠北向,左为龙山,右为象山,皆后山,象形,从祠后小山分支而环突于前者也。其龙山即前转嘴而出者,象山则月岩之道所由渡濂溪者也。祠环于山间而不临水,其前扩然,可容万马,乃元公所生之地,今止一二后人守其间,而旁无人焉。无从索炊……”

清咸丰初年,道洲籍大书法家何绍基,从北京归乡省亲,在同乡先贤宗祠前叩首,触景生情,赋古风八首《濂溪八景诗》,“下道百川水,上通洙泗流”(《濂水寻源》),“濯濯以身爱,亭亭不相依”(《莲池霁月》)。

……

二十世纪七十年代中期,我,一个懵懂的学童,曾徒步去过楼田。但我并不知濂溪先生其人及其厚重的历史,也不会料想到十年二十年后这里还会因此而火热。我只是被老师引领着,带着一种去乡野“郊游”的兴奋,在乡间大道上追逐着蝴蝶和蜻蜓;我还有一些惶恐,那里在抗日战争时曾经发生过“楼田惨案”,有五百多男女老少被三个日本士兵堵在山洞里熏死了,要去接受爱国主义教育。在当时,对周敦颐及理学是讳莫如深的。我们手脚并用钻进半山腰的山洞,在马灯和手电交错的绰影中,听着当年从山顶天窗逃生的幸存者的叙述,在林立的石笋间不时还地发现几块白骨森森的尸骨,毛骨悚然的尖叫声在空空的洞里翁翁回响。接受教育的硕果是,在洞壁敲了一块钟乳石,在山脚的井里灌了一瓶清泉,据村人说,二者均可祛除百病。

对周敦颐这位同乡先哲的熟识,与大多数人一样,我是从初中语文课本里那篇脍炙人口的哲理小品《爱莲说》开始。但是,对中国思想文化发展脉络有所了解的人,都知道,周敦颐之出名,主要不在于他写了《爱莲说》,而在于他的理学思想。

二十多年后,二十一世纪的第一个初冬,我再来楼田村时,才补上了拜谒这位同乡先贤的礼数。

于平畴广野间,峰峦回曲,溪流萦抱,森秀蓊郁,莲塘如镜。青砖黑瓦高檐翘角古风蕴藉的村舍,南靠如屏兀立的道山。我们拜见的濂溪祠已非徐霞客、何绍基描绘过的,元公故居已成农舍。“予独爱莲之出淤泥而不染,濯清莲而不妖,中通外直,不蔓不枝,香远益清,亭亭净植,可远观而不可亵玩焉……”在新修的濂溪祠里,在周敦颐父亲周辅成的坟冢和元公像前,我的耳畔老有《爱莲说》在萦绕。濂溪先生笔下的莲花形象,是儒家历来提倡的洁身自爱的“士君子”形象。辅成先生是进士出生,任过县令,为官廉洁,性素淡泊,归隐家中,故后被神宗加赠谏议大夫。濂溪先生的学术、修养、气度,为官各地遍留清廉秉公的佳话,既是家学的濡染、家风的传承,也是以 “士君子” 洁身自爱的节气自律的因果。

曾经白骨森森的道山溶洞,有了新的发现,是一处三层宛如水底龙宫、人间皇宫、天上仙宫的神仙洞府。它异于一般溶洞的直来直去,整个山体上下中空,犹如一硕大音箱,近两百米高的空间,无丝毫人工雕琢的钟乳石笋,垂地若柱,金翠耀目,瑰丽奇伟。经攀缘九曲盘旋,自下而上,铺展一幅幅油画、水粉:龙去留踪,达摩面壁,野象奔风,万丈天梯,魁星点斗……如玉树银花,汉阙秦宫,宝缀珠飞……除了脑中可想尽的一切华丽仙境,此时自然还会联想到濂溪先生:那是周子擎的一柄博士伞;那是他悟道升天的天梯;那一排竖琴样的岩壁,在众手的敲击下,奏出多重的天街仙曲……

登临道山西峰,憩于太极亭。道山左右翼以数峰,虎豹踞而龙蛇走:龙山腾跃其东,豸岭蛰伏其西,都庞岭横蹙积岚沉雾处。峰峦攒簇,或堰或仰,似对道山膜拜。濂溪曳一袭葱茏,蕴藻萦蔓,纡屈东来,中分万亩平畴,荷塘缀星撒玉,墟烟远村,映带田塍如画。一抬头,亭顶描着黑白分明的《太极图》。“无极而太极——阳动阴静——乾道成男坤道成女——万物化生……”大师似乘风吟哦而至。

这位乡贤,在这方水土上生活了十五年,五岁时即将村前的五个土墩命名为金木水火土,少年时在邻近的月岩读书时悟出盈则亏亏则盈、动中有静静中有动的哲理。正是这半塘山影半塘荷的故乡山水,给他以灵性,也点化了他悟道的玄机。诗韵清绝的濂溪水,香风荡郁的莲塘,都镌刻在先生此后的31年仕宦生涯,直56岁归隐酷似桑梓的庐山莲花峰下,他即将无名小溪命名为濂溪,建濂溪书堂。

道山东南脚,有泉从修篁石隙间涌出,清冷可鉴,幽韵涵澹。岩壁有“寻源”、“圣脉”的古石刻,有许日让的诗:“山根活水静成渊,不作人间第二泉。一自派分伊洛去,千秋遗泽任留连。”此诗与周子的理学传承相合。这是濂水之源,有游人正舀泉解渴。同行的“濂学”专家一路慨叹:这可是湖湘文化的源头啊!于是,我掬一捧甘泉入口,如同寻到了湖湘文化的源流,往心灵深处灌注了一泓圣灵赐予的智慧之泉。

(道县楼田村)

周敦颐的官虽当得不大,只做过知县、判官、提点刑狱以及知军等职,但他为官一地,建学堂,授生徒,提出了光照古今的哲学思想。黄庭坚称其“人品甚高,胸怀洒落,如光风霁月。廉于取名而锐于求志,薄于徼福而厚于得民,菲于奉身而燕及茕嫠,陋于希世而尚友千古。”“士子竞相讲述他的学说,民众春秋拜祀,从无间断。”因为王安石变法新政,党政祸起,在由宋徽宗“御笔”列114人为奸党的著名“元祐党案”中,周敦颐的两位高足程颐、程颢,以及故交赵抃、吕公著等都是被去职的旧党头面人物,而周敦颐又是支持新政的,与王安石心有共鸣,于是,在新旧党争中,他的位置十分矛盾和尴尬,既遭旧党反对又为新党所疑,两面不讨好,以致程颐、程颢两位理学大师直呼其名曰茂叔而从不尊他为师。因此,周敦颐生时不得大用,仕途22年一直在州县两级地方官的位置上徘徊,56岁归隐庐山仅以粥蔬敷食,病逝后,学生程颐程颢以及再传弟子朱熹皆入孔庙多年,而作为老师的他却不能配享。

有意思的是,周敦颐作为湖南本土的思想家,他开创的三教合流的理学思想得益于潇水源头的这方水土,而他著书立学讲论学术却是在他宦游于外乡之时,经过他那些并非湘籍的弟子程颢、程颐兄弟,再到湖湘学派的诸位创始人和宗师杨时、胡安国、胡宏、张木式数传后,又回到了湖湘大地,并得以发扬光大。朱熹可以说是周敦颐的隔代知己,他在周敦颐历史地位的确立过程中有过独到的贡献,一是具体说明了濂溪学为二程学所自出;二是他对周敦颐的《太极图》、《太极图说》、《通书》等哲学著作推崇备至,认为周子发明太极之旨无毫发可疑,而《通书》一贯直下,结构严密,超过《论语》和《孟子》……朱熹一生中数度订正、注解、研究周敦颐的《通书》,两次到湖南为官,却都太短暂,有心却无缘到周氏故乡道州去拜祭,但他有机会就祭奠周公,他在《拜濂溪先生遗像》的诗中描述了他去江西江州濂溪书院的情形:“北渡石塘桥,西访濂溪宅,乔木无遗珠,虚堂惟四壁……”两位思想大师不断穿越一百多年时空的思想对话,使得周氏的理学思想更大地发展。

周敦颐被朝廷的封谥褒彰更是在他逝世一百四十年后,这还多亏了官至礼部尚书的学者魏了翁两次上疏朝廷,称其“嗣往圣,开来哲,发天理,正人心,使孔、孟绝学独盛于本朝,而超出百代……”宋宁宗于嘉定十三年(1220年)谥谥周敦颐为“元”;四年后宋理宗下诏准周敦颐与周公、孔子入庙从祀,并加封为汝南伯。此后,历元、明、清诸王朝,都给予他封赐、褒奖。

濂溪先生传世的两篇总共不满三千字的主要学术著作《太极图说》和《通书》,融合儒、佛、道三家思想,提出了一个简单而有系统的宇宙构成论:“无极而太极”,“太极”一动一静,产生阴阳万物,“万物生生而变化无穷焉,惟人也得其秀而最灵”(《太极图说》)。这是宋明理学的思想渊源。宋代以长沙为中心的湖湘学派,是湖南文化史上规模最大的一个学者群体,它的尊奉理学、重经世务实、包容众家之长等特定学术风尚,衍化成湖湘文化基因,氤氲于三湘四水之间,历千百年而不竭。从魏源、曾国藩、谭嗣同、黄兴,到杨昌济、毛泽东;自嘉道湖南经世致用派、咸同湘军集团、戊戌维新群体、辛亥革命志士,到“五四”新文化运动的参与者身上,都或明或隐,或多或少地闪现出这些传统文化基因的影响。周敦颐的理论,当今的游客也许很少有熟知的,游到此处,曾经的文明与野蛮的遗痕如此强烈反差地共存于一地,刺痛人的灵魂,睹物思“文”思“理”,或许会有所收益。

离开道山时,忽见花片沾衣,香雾霏霏,回望漫山金甲,万花玲珑,是如珠幢宝盖的野菊花。有村人扯襟采花入茶。想想若能将此吸天地灵气的山珍,就圣脉啜饮,三五同好,于泉边濯缨亭焚香默坐,品荷香,送夕阳,迎素月,消遣世虑,便是享有鱼鸟之乐。


(《濂溪一脉湘水去》刊发于《湖南教育》2012年第2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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