散文丨失散的骨骼

2016-08-27 14:37:27 [来源:新湖南客户端] [责编:吴名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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失散的骨骼

文丨李颖


 

女人不是一个完整的人,因为只要她愿意,而社会又允许,那她就会不断分裂,分出一个又一个湿漉漉的孩子。女人生完小孩后,她就碎了,散了。这人世间有几乎一半都是破碎的人,她们面容安详内心困顿地向着一个浓雾弥漫的方向涌去,在混沌与辽阔中欢欣或悲伤地行走,直到被自己巨大的影子淹没,然后她们秘密地兜回到原处,假装似乎从未离开。

我对这一天早有预感,因此我被锋利的刀具剖开的时候,勇敢地睁开着眼睛。我在九个月里尝尽了皮肤和骨头逐渐往外爆裂的滋味,在麻药的作用下,我恍惚间听见医生们在竞猜,是男孩是女孩。他们怕我看到自己的肚子被打开而吓坏,于是他们捆住我的手脚,在我眼前拉了一道绿色的帘子。就是这与我素昧平生的几个男女,他们各自分工,隔着橡胶手套深入地碰触到我最深层最狂乱的体内,他们毫不在意我的紧张情绪,他们清楚地知道,我体内那团血肉模糊的东西会作何反应,他们在绿色帘子后忙乎了一阵,取出那团不知为何哭泣的骨肉后,迅速缝合了我的肚皮。他们其中一个提溜着那团血肉在意识逐渐清醒的我眼前晃了一下,宣示了我的主权后又迅速拿走了他。我瞥见的是一只类似猴子的湿漉漉的粘稠生物,我在瞬间对春天出生的一切感到迷惑和讶异。

接下来我以为他们就像拉上一根精致的拉链一样,手艺精湛地把我的腹部缝合了,直到几天后我才发现我的伤疤很是潦草,带着他们在手术前玩笑的成分。也是直到很多年以后,我看了一个关于剖腹产的科普视频才知道,我被缝了很多层。

这场蓄谋已久的生育事件发生在中国南方某个城市四月的春天。即使是夜晚,我住的那个街区也一定开满了细碎的繁花,在路灯下闪着湿润的光芒。但不知为何,后来这件事情被我不断向朋友复述的时候,我选择性地遗忘了那是一个仲春的夜晚,我忘记了那些花就兴奋地开在路的两侧,在我笨拙地捧着肚子向医院奔跑的时候,那些繁花先是窃窃私语,然后就激动地看着我,它们满街呐喊,发出欢快的狂喜的声音。这都是后来我的母亲告诉我的。我记得的只有我破掉的羊水浸湿的裤子,我记得凌晨两点我从床上突兀地爬起,我断定我体内汩汩涌出的是羊水而不是尿液,我内心激动却一言不发冲出家门,把惊慌的母亲和丈夫扔在身后,我听见自己穿着睡衣趿拉着拖鞋撒腿朝医院奔跑的哒哒哒的脚步声。那是一条我走过无数遍的街巷,它像一根一百米长的盲肠,连接着我家和医院。我在那里住了十年之久,我熟悉那条街道门面后面粗俗或精明的店主、狡黠或愁苦的妇人,我熟悉他们常常大声呵斥撕心裂肺哭闹不已的孩子的声音,我知道他们把假烟藏在哪一层柜台,但是凌晨两点他们纷纷关上了店面,街是空的,风很大,只有一些在春天早早就落下的香樟树叶迷惑不解地追逐着我。

孩子是我身体里被掏出来的,他突破了我身体的疆域。但很明显他从掏出来的那一刻就不属于我了。我不再记起我少女时代做过什么梦,孩子迅速地改变了我的日常生活,他像一个被施了魔法的礼物,一刻不停地在我眼前晃来晃去,一旦我生发出“这个礼物是我的”的自私念头,这件礼物就开始变着法子折磨我。有一段时间,他只要奶奶抱,但过了几天,他需要在我的怀抱里一刻不停地上下颠动并满屋子转悠着才能入睡,不然他就皱着他其实并没有的眉头大声嚎哭着抗议。对的,那时他一直有一个幻觉,他认为自己是有眉毛的。

接着,因为他发烧我们带他坐了的士去了趟医院,从那以后,他需要发动汽车的声音才能睡着。这可难坏了我们。我们家里并没有汽车,而我的脸皮太薄,只好指使同样脸皮薄的他爸爸一次又一次厚着脸皮借了邻居的车钥匙,在午夜十二点抱着孩子坐在车上,躲在离居民楼远一点的地方,发动着汽车引擎,摇晃着他直到睡着。然而只要汽车声音一熄灭,他便又醒了,他就像一个成天闭着眼睛无理取闹的监工,一旦我们稍有懈怠就毫不留情地鞭挞我们。但他总是自己做错事,他用他的指甲抓烂自己的脸,他抓住自己头上的几根稀疏的头发用力扯,扯得痛得大哭,却不知道松手。他把这一切都怪罪于我们,他总是十分委屈地把那两条仍然没有的眉毛憋成了红色,并开始新一轮更变本加厉的疯狂哭闹。他非常自信地认定,自己一定是跟世界签订了一份秘密契约,只要他开始耍赖,世界就向他缴械投降。他常常心怀鬼胎地把刚吸进胃里的奶从容地吐在我的身上,那诡异的笑容很像是在唾弃我慌乱的灵魂。

因此,我常常怀疑,每个孩子都是无所不知的,在他们降临的时候已经直接将一切的常识、情感一次性移植在体内,但他们一直佯装单纯,然后常常不经意间弄得我们措手不及。瘦弱的我在他的折腾中一日日粗壮,他原本壮实的爸爸则在突然暴瘦后开始虚胖。而他渐渐长开,他的眉毛睫毛逐渐浓密如乃父。由此我断定,这个孩子,他不可能是时间的敌人,他们分明是沆瀣一气地,对抗着我们羸弱或结实的身躯。他貌似无辜地咯咯笑着,私下怀揣着非常明显的目的,要将我变成一个满身赘肉的不堪的妇人,而要让他的父亲更加无耻地日渐松散肥胖。很不幸的,他达到了目的。

我从此对春天怀着难以释怀的警惕和不安。我常常错过了它开花的样子,我总是等到暮春来临才打开窗户探出头去,我看见它绵密的风和落叶,似乎比秋天来得更猛烈,直抵我溃败的内心。

在我被缝合以后的好几个月中,我一直觉得腹部随时会开裂,我不敢再像以前那样吃得太多,我怕它会撑到崩开,给我一个鲜艳的炸裂。紧接着儿子不分昼夜的啼哭,让我产生了错觉,我认为我曾经被划开的地方从来就不是腹部,而是脑袋。一听到那似乎永无止境的哭闹,我就浑身爆裂,觉得脑电波异常闪动。我很确切地认定那个扯着我脑袋一闪一闪的,就是脑电波。我觉得这个电波随时会接通另一根本不该接通的神经而形成短路,如果它们瞬间接通了,我会赤身裸体跑上街吗?我会对着陌生人傻笑或者谩骂吗?我会暴打我的孩子吗?我紧紧抱着自己蜷成一团蒙着头缩在被子里,夜复一夜地缠绕着这些念头。那些陌生的思想在我体内进进出出,反反复复,以至于我怀疑自己是一个盛大的容器,它承载的温暖雨水已经淹没了我孤独的呓语,而我被困在这个容器里,不再期待被打捞起。

到了白天,如果是有太阳的话,我的意识总是更明快一些。我清楚地意识到,我害怕的并不是我精神出现异常这件事,而是我明明知道自己精神处于崩溃的边缘、却没有办法阻止这件事。我不敢跟最亲近的人说出我的恐惧,我怕他们比我更难受。

一到夜晚来临,我就开始焦灼,我躺在床上向着黑暗的夜无止境地下坠、逃遁,那里是一片荒凉的平芜,那里完全没有季节的迹象,不属于春夏秋冬的任何时候。那里失去引力,所有的雨降落在我的头顶,然后停住,不动声色。所有的风都嘲讽地在我身边奔忙,它们也不吹向任何方向,它们迷失地来来去去,嘈杂地在我耳边呼啸。我感觉自己再也没有力量应付这些疲惫的吵嚷,我怀疑它们绑架了我朴素而孱弱的灵魂,因而我朝着虚妄坠去的时候,我想象了很多种死法,我不再能睡一个踏实的觉,在我迷糊昏睡过去的时候,我感到有人压着我的胸口,无论我如何挣扎,也发不出声音。我清楚地知道孩子就躺在我的身边,但他只是袖手旁观,他啜着小嘴吮着自己的小拳头,完全不在意他的身边躺着一个濒临疯狂的破碎的母亲。

两个月后,我提前结束了休假去上班了,我想工作也许能让我安静下来。我坐在会议室里,听着同事们讲着报纸策划,讲着哪里发生了什么新闻,讲着有关部门又做了什么匪夷所思的规定,而我一心狂想着回家喂奶,想着他饥饿的小嘴唇,想着他咬着我血糊糊的乳头的模样,想着他鲜花一样残忍的脸庞,想着他爆裂的嚎啕声。我调整着自己的表情,使它看上去更像是在认真倾听与会者的发言。但其实我在一次次想像自己站起身来,用锤子砸在那个正在讲话的领导头上,我只是希望他休息一会,对,我希望他住嘴。但是他滔滔不绝,我就真的站了起来,提着虚幻的锤子快速冲进了洗手间,看着镜子里的自己说:镇、定。镇、定。

我瞒着家人,跟最亲近的朋友说,我可能快疯了,我不想疯,你带我去医院吧。

朋友小心翼翼地带我去了本市的康复医院。我明白“康复”只是一个委婉的措辞,在这里关着的,除了精神病患就是吸毒人员。朋友陪着我坐在微笑着的白衣女人面前,这个自以为掌控了我思想的女人面前摆着一个小本子开始记录:

“不要紧张,随意点。”

“我不紧张。”

“情绪不好多长时间了?”

“两个月了。”

“你是不觉得你丈夫对你不好?”

“没有,他对我非常好。”

“你是不是觉得你身边的人,比如同事都想害你?”

“不,他们都很爱护我。”

“你觉得你最近遇到什么挫折了吗?”

“生孩子算挫折吗?”

“你孩子多大了?”

“两个多月。”

“是不是家里的长辈不喜欢你生的是女孩子?”

“我生的是男孩。”

我被这个不知所云的女医生猝不及防地拉到了三十年前,拉到关于生男生女的一件事情上。事实上,那一瞬间我觉得,我三十多年来的很多事情都是猝不及防的。我第一次流鼻血是小学三年级时被当时大着肚子的班主任打的,那是上世纪八十年代,学校要求每位学生在手臂上打一种预防针,同学们风传说这个针打了对小孩很好,但是又有风险,可能有万分之几的几率会打死人。而打死人的话男孩女孩赔钱是不一样的。轮到我们班上打的时候,我倔强地不肯伸出手臂,我害怕自己是那万分之几中的一个,我也不忿那个关于男女赔偿金的问题,于是我冲出人群。同学把我追回来拉到大肚子班主任面前,孕妇厉声呵斥我:为什么不打针?我不知哪里来的勇气,犟着脖子说:“我怕被打死。男生打针打死了赔八千块,女生打死了只赔三千块。他们都说你肚子是尖的,你肚子里是个男的。”孕妇显然被激怒了,她气血上涌,仗着肚子里还有一个人,猛地给了我一个巴掌,我的鼻子猝不及防地挨了一下猛击,顿时就流血了,孕妇显然慌了,她从作业本上扯了一张纸给我,让我仰着头呆在办公室,止住了鼻血才放我出去。回到家我的母亲还是发现了我结了痂的鼻血,她听了我的一面之词后,第二天一早跑到学校大闹了一场,这个因为愤怒而疲惫不堪的妇人警告那个绷着脸强装镇定的孕妇永远不要再碰她的孩子。

关于童年的这些幽暗部分,我并不想跟女医生深入涉及,这时候我决定单方面结束这次毫无进展的谈话,我说,我没事了,跟你谈下心里好多了。

她说:你是没什么事,就是太紧张了,有点焦虑,回去多看下书,听下音乐,不要想多了,放轻松。给你我的电话,有事随时给我打。

出了康复医院我将她的电话果断扔了。

我知道她不可能帮到我,她一直想从我的心理或性格上找原因,她认为我的精神上的不健康源自我的卑怯的内心,她认为我多疑自私,自怜自艾,但这些我都不认。我知道绝不是这样的。我想,如果要深究一个女人的精神障碍,必须全面深入了解她的精神履历,我深深地知道,我的履历无比复杂,我度过了难以为外人道的孤独的童年、自卑的少女时代,面对陌生的世界,我害羞而怯弱,我内心充满各种念头,它们深埋在时光里,隐匿,无助,惶恐,彷徨,渴望,我囚禁在自己的皮肤之中,害怕外界的一切肢体碰触。我只是曾经与一名叫庄周的男人发生了古老的秘密拥抱,双双化蝶而去。从此我陷入幽黑的树林深处,我用“千寻”这个名字命名了一只陪伴我的鸟(这后来也成了我儿子的名字)。那时我读过一本叫《红与黑》的书,我认为我就是于连,又腼腆又冷酷,我也觉得红色与黑色搭配着,有一种不可言说的宗教意味。我还读过一本叫《红楼梦》的书,我又疑心我就是林黛玉,又自怜又清高,我仍然认定那些宿命般的判词,深藏着缄默节制的宗教意味。

像一颗缓慢的子弹,我穿越了如此混乱的数十年,我不想要一个带着我的基因的与我相似的灵魂游荡在人世间。所以,我惧怕的正是自己被拿走的那一部分,他曾在我的体内隐蔽地寄居,现在那一部分骨肉正在我的体外呼吸、狂奔、哭泣或者欢笑,他置身事外,认为自己有足够的力量混迹在这人间世。我害怕哪一天,他突然觉察到他只是我失散的骨骼,我害怕他找上我说:妈妈我玩累了妈妈我哭累了,你把我放回肚子里去吧。

如果真是这样的话,他回到原处,我就会变回那个完整的我吗?

这真是一个长久的悬念。

在随后的很多个混沌的夏日午后,我一再梦见一间遥远的破旧的房子,那是我幼年的时候住过的房子。那不是异地。那是我的原乡。在梦中,仿佛一直没有下雨,也很久没有阳光。天一直阴阴的,我被一种力量裹挟着,每天重复地在小破屋的门前走来走去,有时我突然发现,那屋里漏过来的光线,居然不是这一生的光景。我竟是在前世吗。母亲在那间一贫如洗的屋里用一根烧焦了的筷子给我烫头发。我端个小板凳,拿着一根完好的筷子在一个掉了瓷的碟子上敲打,一边站在凳子上咿咿呀呀唱着。我的母亲微笑地看着我,她一定是相信我将来会站在一个更大的舞台上。但是三十年过去了,我仍然只能在自己家里搬个小板凳唱歌。

这也许不是梦,它并不是我在梦中虚构的场景,我只是记起了三十年前某个片段而已。在混沌中我终于哭出声来。我醒了,是三岁的儿子摇醒了我。

仿佛那整个夏日我都在昏睡,在关于童年的梦境中,我一再忘却来时路,逗留在另一个次元的虚空里,是儿子一次又一次救醒了我。我从梦中醒过来,却惊讶地发现,窗外总是酷夏,八月,日已斜,遥远而哀伤的黄昏在一瞬间淹没了我和整个世界。我竟不知有汉,无论魏晋。

在逐渐清醒的黄昏,我看着儿子的脸,总是生出逗弄他的欲望,于是我一遍又一遍跟他玩装死的游戏。我假装晕死过去,一动不动。在装死的时候,我总是真的入戏,我觉得我的灵魂已经逃离躯体,它逡巡在我周围,忧愁地看着我带着一颗破碎的心捉弄我的孩子。他起初总是摇摇我的身体,我佯装僵尸,他摸摸我的鼻子,我屏住呼吸,他在我耳边大声呼叫,我毫无反应,他的最后一招就是直接扒开我的眼皮,然后哈哈大笑。他一定认为只要看得见黑色的眼珠,就是活的。但即使他扒开的我眼睛,用他干净的双眸与我毫无隔阂地逼视,我也咬牙挺住,绝不动弹。后来他自我安慰似的大笑声总是越来越显得虚张声势,到最后总是化作嚎啕大哭。

他一哭,我就真的回到人间了。

现在我彻底醒了,也终于明白,我也是母亲失散的骨骼。我记起,我剖腹产后母亲跟我说的第一句话是:“三十二年前,我也是在这家医院这栋楼上生的你。”现在,她已经将她的骨骼失散了三十多年了,我梦中那间破败的房子早已不复存在,她曾经在那破屋里深夜抱着哭泣的我晃来晃去,她曾经在门口年复一年目送我蹦蹦跳跳去上学,她站在廊下的风里一次次等我回家,她望着我来来去去的路上,仿佛望见了自己漫长的一生。而后来我离她愈来愈远,远到她再也不能轻易触摸到我。她一定后悔她曾经告诉我我是她从马路边捡来的孩子,她曾经在潜意识里想要抹去我是从她体内被挖掘出来这样一个事实,她不想记起这关于血肉分离的一切。她一直对我的出生时辰语焉不详,也许是凌晨四点多?或是五点多?每次我问她她就说:“反正生完你不久,天就亮了。”

而现在,她的身体愈来愈差,她的右脚踝一直疼,逐渐有跛的迹象,必须在平地上快速行走才能缓解症状。她的脚踝是一天一天加深疼痛的,这种逐渐而迟缓的病症,正如黄昏缓慢地降临,天已渐黑,而她丢失了可以照亮她前路的灯盏。我带她去医院,照出影影绰绰的骨骼图像。专家说她踝骨有直径半公分的小块坏死,可以从她的髋骨处削一小片,补在踝骨处。我的母亲立马否决了:我为什么要自己的身上挖一片骨头补在另一个地方呢。她不听劝阻,强行逃脱医院,开始用各种土方子折腾着那只脚。

她仿佛越来越多语,她总是在电话中琐碎地跟我说她一天的经历,她打太极拳了,她跳扇子舞了,她用热水泡脚了,她上街买菜的时候遇见老同学了,她被卖保健品的公司拉去听课了,对方给了她几个鸡蛋或者塑料脸盆。有时候她会突然伤感,她跟我说她多么想念我,或者她回忆起她小时候的事情了,她想念她的妈妈……我越来越害怕给她打电话,确切地说,我越来越需要听她的唠叨,但我害怕听到她唠叨中夹杂的咳嗽或者因为脚痛而发出的咝咝声,我也害怕她说关于情感的话题,我害羞于一切情感直接的表达,我宁愿她给我沉默的那部分,像我年幼时那样,她静默而严厉的一个眼神就能让我噤声。有时候她会很长一段时间都不提起她的脚踝,我也小心翼翼不去问她,我在心里侥幸地告诉自己她的脚已经痊愈了,那个直径半公分的烂骨头不仅没有扩散,反而已经逐渐修复了。

在她近乎孩子般的琐碎中,我期待着时间是静止的。我也常想,既然我是从她体内出来的,那么用我的骨头补给她的脚踝,也不会有排异反应的。但是我不敢跟她提这个方案,她不可能同意的,这样做似乎比不管她更加不孝。我知道她宁愿自己腿断了,也不会在我身上取一根毫毛。

我既然欠着她的骨骼,不可能亲自奉还给她,那我只能等待着审判了。

我在等待中越来越笃定,越来越澄明。我曾经想要回去,消失在她的子宫里,假装从来没有过我这个人,被这个世界遗忘。但是现在,我再也没有时间去关心我脆弱的神经,我每天在忙乱中牵挂着母亲那只渐跛的脚踝,我查阅一切关于骨头坏死的消息,我问询了所有我能够攀上关系的医生。

站在暮年的街衢上,母亲显得那么无助、悲伤。她的腰身因为生育和劳作而粗壮,盆骨宽大,而她的腿脚依旧如少女时瘦小,似乎不足以支撑起她臃肿的上身。她大半生的日子已经转瞬间被风吹得无影无踪了,我却终究难以揣测她心底深处的寂寞与阑珊。这真是一件令人伤怀的事情。

在夜晚,倚靠在农历七月清凉的门槛上,群星沉寂。这是中国民间的鬼节。我还是时常坠入幻境,我听见漫山遍野此起彼伏的骨殖的尖叫声。它们在凉夜偶尔大声交谈,它们在我门前走来走去却故意不看我,仿佛我才是个尘外人。我学会了在深夜与它们漫谈,我看穿了它们的狡黠,无论多么鬼魅的身影,也不再能对我纠缠不休,无论置身在多么彻底的黑夜,我也不再感到害怕。我们相安无事。我甚至看到了自己身处一个更大的幻境,我看到的一切都是幻觉,宇宙也许只是一颗原子,它随时万劫不复,那么,此时此地,身处洪荒的我,不过是一粒灰烬的暗喻而已。在黑夜里,我的内心无比澄澈而宁静,在向幻境中那些失散的骨骼们说晚安的同时,我不再忧郁,并与芜杂的生活达成了和解:也许,只有那些微不足道的幸福,才能安抚和告慰我焦灼的内心。

越来越多的日常事务在一瞬间奔向我。我痊愈了。我是被纷乱繁杂庸常浩大的生活治愈的。世界如此辽阔,我不能忘却注视。我不再有半分犹疑。我暗中掌握了很多这个世界上平常的妇女都会掌握的技能,我活泼地加入了这个城市各种各样的主妇群,其中甚至有一个土鸡和豆腐群。我学会了杀鱼和做菜,我深谙各种中药的配伍和蔬菜的功用,我熟知了食物的搭配与禁忌,我渐渐知道了如何对付失眠与心悸,懂得如何抵挡骨质的日渐流逝。我认真地研究母亲脚踝上那块半公分直径的骨头,因为她是这人世间屈指可数的爱我的人。如果没有她,我所有的时光都等于虚度。

我明白我腹部的伤口不会再被打开。我的儿子永远不打算重回我的身体,他被喂养成了一个面庞俊秀的顽劣少年,总是踩着他那个橙色的滑板车快乐而忧愁地呼啸而过。他认真地在课堂上写作文,常常带着促狭的色彩:“妈妈老是在装死。四岁的时候,妈妈装死,我摇她的身子,她一动不动;我咯吱她的腋窝,她一动不动;我摸她的鼻子,她一动不动;我揪她的耳朵,她一动不动;我扒开她的眼皮,她静静地看着我。妈妈就活了。后来,我长大了,妈妈好像还是没有长大,她还在装死。妈妈装死的时候,我再也不动她,我直接去拿她平时不准我玩的手机玩游戏,或者翻着她的钱包,一边嘀咕着吓唬她要看看她到底给我留了多少遗产。这样,她很快就醒了。”

我静静地看着他长大了,而我留在原处。他记忆中竟没有儿时害怕我死掉时的哭泣,他在表面上丢弃了我内向拘谨的气质,故意装作对一切满不在乎,向着无厘头的路上狂奔而去。我腹部那个丑陋隐秘的伤疤,已不再是我的隐痛。我回头看见自己捧着硕大的肚子在空旷的街巷里奔跑,路旁的繁花在朝我热切而绚烂地呼喊,我看见自己躺在那个手术台上,他从我体内被掏出来,通体透明。

在多年后一个春天四月九日的夜晚,儿子十岁生日,我安静地写了一封长信给未来的儿子,我无法告诉他我所经历的那些深渊般空洞的春天,那些曾经宿命般埋葬我的风和落叶。我不想用我孤寂如荒漠、繁复如迷宫的过往染指他的未来,我只是告诉他,他是我留在这个世界上最纯净最坚硬的骨骼。他从不曾失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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