散文丨盘瓠妻

2016-08-26 10:10:49 [来源:新湖南客户端] [责编:吴名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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盘 瓠 妻

文丨龙宁英

 

有很多神话,在人世间口口相传,从小时候开始,大人就以摆古的方式向孩子们灌输了,是启迪智慧,也是传承信仰。而有些神话,大人却不知道该怎样直接对孩子们说,于是就不说了,靠孩子们从一些事象物象中自己去领悟,当他们能体会和理解这个神话的意蕴的时候,说明他们已经长大了。

比如说盘瓠神话。这个神话诠释了苗民族的起源,但是这个民族对这个神话却不轻易启齿,甚至讳莫如深,必须在最隆重的椎牛祭祖仪式中才由巴江萨(bad jangs sead 歌师)在古歌里演绎出来。巴江萨是怀着虔诚的心演唱古歌的,所以,这个神话就变得神秘,也更显神圣,不可亵渎。

按照典籍所载,盘瓠是一只犬,一只通灵的神犬。帝喾之时,年迈的老皇后患耳疾,疼痛难忍,请来巫医治疗,从耳朵里挑出一只顶虫,顶虫化而为犬,周身毛发泛着五彩斑斓的光,头颅高昂,赳赳雄武,帝高辛氏很喜欢,给它起名盘瓠,养在宫中。当时,相邻的戎吴国开始强盛,屡次入侵高辛氏边境,帝高辛氏多次遣将征伐都没有成功,于是诏告天下,有哪个能取戎吴将军头颅的,赐黄金千镒,封万户邑,并把美丽的小女儿许配给他。下令之后,盘瓠神犬即只身深入敌阵,忍受奇辱,拼死决战,终于杀死戎吴将军,衔得其头颅回到高辛氏阙下领功。高辛一看取下戎吴将军头颅的竟是盘瓠,既高兴又为难:盘瓠是畜生,不能封官爵,也不能与人夫妻,“虽有功,无施也”。帝之女闻讯,觉得父亲既是一国之王,应该一言九鼎,不可以违反自己的诺言。她对父王说:“王者重言,伯者重信。父王不可以女子微躯,而负明约于天下。”她请求父王许她嫁给盘瓠。高辛不得已,把女儿配给盘瓠为妻。辛女得到许可后,便脱下绫罗裙,换上粗布衣,跟着盘瓠遁入深山,在悬崖峭壁的石洞里筑室而居,三年后,他们生下六个儿子和六个女儿。盘瓠死后,他们自相配偶,结为夫妇。

这是古代典籍里所载的关于盘瓠的神话。因为这个神话,一个新的族种派生出来,江浙的畲族人说盘瓠是他们的祖先,生活在中国西南部的苗、瑶族也认为盘瓠是他们的祖先,总之,南方许多少数民族都默认盘瓠是他们的祖先。我是土生土长的湘西苗族,但我从小到大一直没有听大人们说过有关盘瓠的神话,当我从典籍里读到盘瓠神话时,感觉受到莫大的侮辱,我跑去询问精通苗族历史的苗祭司金魁巴代雄,他不解地反问我:“盘瓠是哪个啊?”

我有些语塞地说:“人家说是···狗···的那个先人。”

金魁巴代雄一听,即刻瞪大眼睛打断我的话,以一种敬仰的语气说:“噢,你说的是乃夔玛苟(ned ghunb mat ghuoud),古歌里唱的有呢,这支古歌不是随便可以唱的,要在举办椎牛祭祖大典的时候才唱的啊;他怎么是狗,他是我们的神,是我们的龙,是我们的勇士啊!”他再三嘱咐我“下次若有椎牛大典,你一定要去看!”

那年十月,刚好板栗苗寨举办椎牛祭祖大典,我去参加了。还未踏进苗寨,就被那种庄严而神圣的氛围所震撼。

椎牛仪式在一个叫德夯排碧的山谷里举行。三十六名巴代雄(bad deb xongb苗祭司)头包红色头帕,身穿大红长袍,左手拿色彩斑斓的绺巾,右手握着哗啦而响的司刀,走着一种独特的步伐,旋转着身子跳舞,他们的背后,一头白色的水牯已经被穿了鼻子系在花柱上,很不驯服地绕着花柱旋转,欲挣脱出去。然而这都是徒劳,人们为防止它挣逃,已编织了两个手膊粗的竹圈,一个套在牛脖子上,另一个套在花柱子上,一根结实的竹缆把两个竹圈牢牢的连接起来,水牛力气再大也挣脱不出去。当祭祀举行到一半时,担任杀手的西甲大舅和夯耙二舅出场了,他们倒拖着梭标绕着水牯和花柱转了几圈,然后举起梭镖对着画有八卦图案的水牯肩胛处刺去,当锋利的梭镖从牛身体里抽出时,鲜红的血液冒着泡从创口处汨汨涌了出来,牛的周身看得出一浪一浪的疼痛在颤动;西甲大舅和夯坝二舅都不是职业杀牛手,他们是举办这次椎牛祭祀的主人家里的舅舅,按照传统的规矩,娘亲舅大,杀牛手非他二人莫属,所以,他们二人一下子成为椎牛祭祀的主角。他们倒拖着长长的木柄梭镖,追着负痛的白水牯绕着花柱奔跑,伺机在白水牯的肩胛上刺去第二刀第三刀,然而,白水牯肩胛上不断涌出冒着泡的鲜血、那带有蒺藜刺一般的血色阳光,扎得他们的眼睛发花,西甲大舅和夯坝二舅那爬惯山石岩崖的双脚不听使唤地有些发软,刺进牛体的梭镖显得那么顿挫和艰难,主祭师金魁巴代雄已经看在眼里,他把手中的剖尤铜铃举向头顶奋力抖动,口中的咒语念得更加急迫,金属的颤音裹着神秘的咒语在空气里回荡,坐在祭台右侧的青玉巴江萨开始唱起了古歌,那歌声神谕一般,带着一股强大的力量,随着香烟袅袅升腾,于是,整个祭台被歌声淹没,奇迹,就在这时出现,两个舅舅突然变得勇猛无比,他们手中的梭镖仿佛被一种无形的力量牵引着,刺向水牯的时候准确而有力,直直地穿过水牯的肩胛,刺向心脏,慢慢地,那头狂怒的白水牯四蹄趴下,卧地而亡。

目睹西甲大舅和夯巴二舅从胆小害怕到威风四射的骤然变化,我有些不解,大典结束时,我去找他们询问,西甲大舅说,“你没听见青玉巴江莎唱的古歌吗?是她的古歌。”

“她的古歌?”我惊奇地重复着。

“是的,是青玉巴江莎唱的古歌把相剖相嬢(xangb poub xang niangx 列祖列宗)的灵魂安顿到我心里,气力着到我的身子上。”

西甲大舅说完后不再理我,他们现在已经是椎牛大典的英雄和勇士,很多人叫喊着过来追捧他们。

我转身走到一边,爬到半山坡的一片草地上坐下,一个人静静地回忆青玉巴江莎刚才唱的古歌。椎牛大典时,由于被杀牛的激烈场面所吸引,注意力没有在青玉巴江莎的古歌上,现在,当我一个人在山坡上坐下来的时候,青玉巴江莎的歌声即刻把我包围了起来,感觉有一丝清凉从眉头上轻轻滑过,有一抹温暖在心尖尖上慢慢的生长,冥冥中,一个女子的形象随着悠悠的古歌在我脑海里变得清晰:她是皇帝的女儿,她有着惊世骇俗的美貌;可是她就要嫁给一个丑陋的男人;她脱掉了花团锦簇的绫罗绸缎,换上一件粗糙的灰色麻布衣;天快亮的时候,没有迎亲的唢呐,也没有送亲的歌哭,只听见一阵阵沉闷的皇城大门被开启的声音过后,她昂着头从那座富丽堂皇的皇宫里走了出来,她身边那名青年男子,和传说的一样,奇丑无比,暴獠牙吊耳朵,脸上身上参差着斑斓的绒毛,真真是一副狗的嘴脸。但是,她紧紧地拉着他的手,肩并肩从万头攒动的皇城大街上经过,街道两边挤满的都是她父皇的臣民,她知道,她正在牵手的这位勇士曾为这些臣民们的安宁立下了功勋,今天,她为了履行父皇的诺言屈身嫁给这个建立奇功的丑陋男人;她不认为他丑,让她感到寒心的是她父皇的这些国民们,此刻居然把不屑的唾液像潮水一般泼向他们即将经过的大街,欲阻断他们前行的路径。

她高傲地昂着头向前走着,粗糙的麻布衣掩盖不了她绝世的美丽,她高贵的灵魂带着东方的曙色,把笼罩在皇城上空的黑暗驱散了,一条洁净明亮的小路越过那些满街喷着唾液的臣民们的头顶,引领他们远离尘嚣而去。

青玉巴江莎古歌里描述的这名女子,没有名字,古歌里她被尊称为乃夔(ned ghunb 神母),她的男人叫玛苟(mat ghuoud 狗父),他们双双离开皇城,到遥远的深山里居住,他们生育七个儿子,古歌里称那七个儿子为七个代熊代夷(deb xongb deb yib)

七个代熊代夷行动敏捷,精力过人,攀岩爬崖快过猿猴,越沟过坎赛过老鹰。他们长大了,懂事了,可是他们却不知道自己的生身父母是谁,他们说,我们并非无根之木,我们不是无源之水,我们应该是父母所养,我们应该是前人的后裔;是流水就要找源头,是树木就要理根蒂;细纱要连成一线,乱麻要理出头绪。

我们要找到我们的生父,我们要寻我们的娘亲!

七兄弟走遍了深山老林,到处询问有谁知道他们的生身父母。他们先问吃人魔加架加宜,加架加宜眨巴着蓝眼睛说不明白,又问山羊郎容,郎容摆手讲不清楚;再问驴兄郎力和马哥郎没,驴兄郎力和马哥郎没也都摇头说不知道。这时,他们看见牛哥郎业在山坡上玩耍,就问牛哥郎业,牛哥郎业开始也不肯说,但是见他们为寻找亲父母铁鞋踏破,衣衫褴褛,牛哥郎业终于照直说了:我知道呢,你们的生母是乃夔,你们的生父是玛苟---那个丑得和狗一样的男人!

七兄弟费尽千辛万苦寻找的生父原来是玛苟?这怎么可能!玛苟那么丑,怎么会是他们的父亲咯?

他们要杀死玛苟来戳穿牛哥郎业的谎言!

乃夔走亲去了,三年没有回来,没有人规劝她那七个生龙活虎的儿子!

祸事就在那个黑雾沉沉的清早发生。那天早上,七兄弟趁玛苟还没有睡起,拥上去拖住玛苟的臂膀,勒紧玛苟的指尖,用铜刀割断玛苟的咽喉,用银刀剜出玛苟的心肝!

七个代熊代夷,从此犯下不可饶恕的罪孽!

乃夔回来后得知玛苟被他的七个儿子杀死,伤心得不行,她是七兄弟的母亲,她更是玛苟的妻!她爬到崇山顶上唱了七天七夜的哀歌,然后回来对儿子们说: 玛苟是你们的生身父亲,他拯救过我们的国家,他是我们的勇士!是我们的神!是我们的龙啊!他养育你们背上有了气力,他培育你们手腕有了好劲,你们为什么要砍他断气?为什么你们要剁他没了声音?按规矩你们要赔罪!按规矩你们要抵命!否则,我以娘亲的口,我以祖先的牙诅咒你们!

七个代熊代夷这才醒悟,原来他们错杀了玛苟,自己的生身父亲!他们无限忏悔地说:母亲啊,我们做差了,我们做坏了!你惩罚我们吧,你要我们如何做我们就如何做,你要我们怎么办我们就怎么办!你要我们去死,我们也去!

乃夔咬着牙赌咒说:消息是牛哥泄露的,他传错传差,害了玛苟一条命,就杀他来抵玛苟的命,杀他来祭玛苟的魂!杀他来消灾免祸!

事情就这么定了。

此后,几千年以致上万年,玛苟的子孙永远记住这个教训,一代又一代,他们都要椎牛来抵罪,用牛的鲜血和脏器祭祀玛苟的灵魂。

……

我坐在半山坡上慢慢回忆着青玉巴江莎的古歌,忽然发觉古歌中有那么多有意思的事情,乃夔和玛苟的情节,其实就是汉典籍里《盘瓠》的延伸。我还发觉,各种典籍里突出的都是盘瓠,包括东汉应劭的《风俗通义》,北魏郦道元的《水经注》,东晋干宝的《搜神记》,南朝范晔的《后汉书·南蛮西南夷列传》,直到清代李涌的《盘瓠之后》等,这些典籍里有对盘瓠的赞颂,而更多的是贬诋。不管把他贬为狗也好,推为勇士也好,盘瓠作为人类初始时期华夏少数民族起源的代表人物之一是无可厚非的。而我们苗族古歌里突出的也是那个名叫玛苟的男人,他死后,这个民族的子子孙孙举行盛大的椎牛大典祭祀他,一代接着一代,祭祀的香火永远传承。为了使祭祀做得更好更完美,他们女的学跳舞,男的学敲鼓,女的开始绩麻织布,男的开始春种秋收,几千年时光过去,玛苟成为这个民族的图腾。

尽管如此,当我静静的回忆青玉巴江莎唱的古歌时,大脑里反复出现的不是玛苟或者盘瓠的形象,而是那名在各种典籍里没有名字,在苗族古歌里被称为乃夔的女子,皇帝的女儿,盘瓠的妻。因为她,玛苟的生命才那么精彩,也因为她,那个古老的帝国里,有一个新的民族沐浴着东方的曙色诞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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