散文丨祭司之死

2016-08-26 09:54:38 [来源:新湖南客户端] [责编:吴名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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祭司之死

文丨龙宁英

 

对于苗祭司这样的人物,我小时侯就曾接触过。因为我的外太公就是一名祖传八代的苗族祭司。

外太公住在离我家几里路远的另一个苗寨里,他是我祖母的父亲。小时侯我见过他几次面,印象中他留有一撮白胡子,穿一件满襟长衫,腰上扎了一条布带,坐在火坑边巴嗒着一根竹马鞭做的铜头长烟杆,样子很慈祥地看我并摸我的头,大人告诉我他就是我的外太公。或许是年事已高或别的什么原因,外太公已经不出门给任何人做什么法事。外太公去世的时侯,我们全家都去了,他的灵堂设在我大舅公家,因担心我害怕,母亲不让我到灵堂去,直接把我送到满舅公家让亲戚们看着。我哥随大人去了,再回到满舅公家时,他得意地向我炫耀说他看见了外太公,外太公像活着时一样坐在大舅公家堂屋中央的一把太师椅上,神气极了。尽管我哥把已死的外太公形容得那么神奇,但我还是无法去看,我那时候真的太小了,四、五岁左右吧,大人要我在哪里,我就只能在哪里。

第二天麻麻亮,出殡了。我们站在满舅公家的阁楼上观看,只见朦朦的曙色中,人们抬着一乘大红轿子,还有一个巨大的像红方木柜的东西,缓缓地走出大舅公家院坝。此时,火炮、土铳、牛角号齐声响起,让人感到又排场而又肃穆。大人告知我,外太公是大祭司,所以他的葬礼才这么隆重,要用轿子抬到墓地后才放进棺木中安葬。

作为祖传第八代祭司的外太公,去世时什么也没有留下给我们,特别是他没有培养出一个像他一样具有大智大慧的祭司接坛,他把一切都带进了泥土。相传千年的苗巫文化到我们这一代出现了断层,但这不能怪罪于我的外祖公,因为那时开始“文化革命”,外太公的那一套当然是封建迷信,是毒草。他留下的一切土书、法具都被付之一炬,他曾经要培养做接班人的三舅公也在他去世后不久随他而去。

长大后我才意识到,在那场浩劫中我们失去的是什么。

九十年代初,由于工作关系,我接到一个参加“中国地方戏田野计划实施方案”的任务,主要是负责记录翻译苗族传统祭祀剧《椎牛祭》前后九堂法事的唱词咒语。据专家说,这是中国戏剧的原始初胚,很有研究价值。有好心的朋友却告诫我说,苗祭司搞的这一套名堂是巫邪之教,我这教外之人若然涉足进去只怕凶多吉少。我知道自己才学疏浅,对中国传统戏剧之源没有什么了解。让我感兴趣的是我负责这项工作将得到一笔在我来说是相当可观的收入以养家糊口。

为我的工作提供原始资料的是排碧乡黄岩寨的苗族老祭司石金魁。他读过私塾,初通文字,他被请到县文化馆住了几天,录下了《椎牛祭》九堂法事的全部唱词咒语共十二盘录音带,为了便于对照翻译,他还把自己为了方便记忆用汉字加上他自创的苗文字一起记下的一大本唱词咒语借给了我以便于我工作时唱本和录音相对照。当一切准备就绪,坐下来工作时,我却傻了眼,打开录音机,听到的是我无法听懂的古苗语,再翻开老祭司的书本,看到的是只有祭司自己才能破译的谜一样的怪字“天书”!

我背起行李找到石祭司家,请求他帮助我逐词逐句对照解释。

老祭司家座落在黄岩寨半山坡上,门对夕阳,依山而居,一条弯弯的石板小径被踩得青幽幽亮晃晃的通向他家院坝。每天,当夕阳晚照时,他家房前屋后每个角落都呈现一派亮丽的风景。我工作了一天,累了,就搬两把木椅,与老祭司一起坐到院坝中休息,望着即将入岭的夕阳和那被夕阳浸染得红堂堂的远山,听老祭司讲述故事或吟唱歌谣,仿若进入一个如诗如画的梦境,我突然觉得自己寻到了一处丰厚无比构筑千年的苗族文化宝藏,我沿着那一级一级用历代苗祭司的不朽之舌堆砌成的化石阶梯寻到了我祖先的足迹,我听到了那来自远古美妙动人的天籁之音,我的可敬可亲的xiangb poub xiangb niangxeus!(苗语:先祖们啊),此刻,他们正长须飘飘,此刻,他们正水袖飞飞,站在天之涯海之角,站在山之阿水之滨,他们开垦一片片黑土,把种子播下,春夏秋冬,季季辛勤,于是, 一片片稻粟生长起来,他们那独树一帜的生命哲学、历法、天文、宇宙观等,也随着稻粟一起生长起来,在歌舞或吟唱中丰实起来。

是老祭司打开他封闭多年的歌喉让我认识我的先祖们,老祭司的歌喉原来竟是如此博大精深,是他沉重的歌喉使我明白十年浩劫中我们差点失去的是什么!

从祭司家回去后,我每日加班熬夜拼命工作,因为我害怕象失去我的外祖公那样失去老祭司告知我的一切。我想我把《椎牛祭》翻译完后,接着把其他的法事唱词也翻译出来,现在,我的兴趣已经不在乎能否得到报酬,关键是把那些有可能被当代文明所取代的苗族文化遗产用文字记录下来,永远留给我们的子孙后代,这是我义不容辞的责任!

每次铺开稿纸进入翻译工作时,我整个人就象进入一个博大无比,扑朔迷离的八卦阵中,无论进入哪一卦阵,带给我的都是无穷的惊喜。我激动得夜不能寐,以至神思忧惚。有天晚上我趴在桌前睡着了,竟然梦见我的列位先祖,他们站立在我桌前很生气地责怪我说:“你怎么可以出卖我们?怎么可以出卖你的先祖?”我无言以对,我不明白我的先祖们何以对我发这样大的火,在无比的恐惧中我挣扎着走出梦境,随后我又晕倒在门道里,冰硬的水泥地板撞得我鼻青脸肿,也许那一次倒下,我再也爬不起来了。

朋友来看我,我把自己的疑惑告诉了她,朋友说:“你听说过埃及金字塔法老墓前的毒咒吗?据说有好多科学家在研究它时神秘死掉了……你现在翻译苗祭司的法事咒语,我怀疑是否和法老墓前的毒咒相似?”我听后吓了一跳,但我不愿意相信我的祖先们会是那些心胸狭窄的人,他们把智慧的结晶传于后世,本来就是一个壮举呀。恰在此时,与我一起实施《椎牛祭》方案的另外三人也相继出事,记谱的老全因脑溢血突发去世,写实地调查报告的老姜患了一种怪病,半聋半痴,好端端的一张嘴歪到了耳朵根。啊,这冥冥中是不是那法事唱咒作的怪呢?怀着疑问,我又一次拜访了老祭司,告诉他我的担忧,但老祭司听后很不以为然,他认为那是巧合,与法事唱咒无关,他说:“我没有当祭司之前,也和大家一样是平常人,只不过那时候是小孩子思想单纯,一学就学会了,你们现在是成年人,思想太复杂了,反而难于领悟其中之意,因而恍恍惚惚把问题看得如此玄妙高深。按我们祖师的遗训,他们是希望后人把苗巫文化发扬光大,绝对没有任何理由伤害后人。”

我是个思想肤浅,平凡无奇的成年人了,但是记一记苗语,简单地翻译一些苗巫法事唱咒,总是可以的,我愿用一颗平常心,为抢救苗族古老文化遗产奉献自己毕生精力。

自从和老祭司一番对话,我的思想看法改变了,回去后拿起纸笔继续翻译对照合计六十万字的《椎牛祭》科仪资料本,半年汗水,半年辛勤,终于脱稿。恰在此时,传来了老祭司突然去世的噩耗,我一听,当时就呆了,望着桌上厚厚一叠墨迹未干的手稿,仿佛那一座明丽的苗族古文明之厦,倾刻间坍塌于地,轰然有声,烟尘过后,一切都缥缈无影。

眼前,这一叠厚厚的书稿,是我在尘埃中捡得的一块砖或一片瓦么?泪水,早已模糊了我的双眼。

我又去了老祭司家,但我没有赶上他的葬礼,伫立于他家院坝中,望着即将入岭的夕阳,我努力地、一遍又一遍地回忆我外太公的葬礼,老祭司和我外太公,一样是苗巫师的传人,他的葬礼,也应该象我外太公去世时那样的隆重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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