洪 水 滔 滔
文丨龙宁英
山鸡有山鸡的长处，钻山钻草它利索;猎狗有猎狗的狠处，跑腿赶山它第一个
——苗族谚语。
洪水滔滔。
当我轻轻念着这四个汉字的时候，冥冥中觉得滔滔洪水正在我身边无边无际地汹涌，仿佛顷刻间要把整个世界全部淹没。
其实此刻天气非常晴朗，时序虽然已是春末，但深山苗岭季节却总比别处来晚去迟，视野所及，处处桃花灼灼，梨花皑皑。站在比戈达摩山顶上遥望，但见群山逶迤，大地苍莽，林木、野草、土地、石头，大片大片地静默着，以颜色的方式呈现:一片深黛，一片墨绿，一片粉黄，一片雪白，次第铺开，在天边边上伸展。凝眸近处，比戈达摩山峰高高地耸入云端，悠悠白云缭绕其上，显得气势恢宏。依着比戈达摩主峰，突起一座稍矮的坡头，细细打量，发觉它是人为地把比戈达摩主峰的另一半铲下来堆积而成。或许是与它靠得更近的缘故，我站在阳光下默默地注目着它，时间久了，觉得有一种精气环绕在它的四周，冥冥中与天地相接，使得它看起来比比戈达摩主峰还要强大，成为比戈达摩山的一根脊梁。同来的阿纳秀贞说，这座稍矮些的山头就是这一带苗族人的祖先阿剖果偝的坟墓，我们苗家人称为岑果偝;阿纳秀贞说，阿剖果偝有九九八十一座坟墓，眼前这座只是其中之一。
阿纳秀贞用长柄柴刀在古坟前砍出一块空地，然后点燃预先带来的蜂蜡纸香，恭敬地跪地叩拜，嘴里喃喃着一些难于听懂的话语，拜完后，他对我们说：“我们今天走到先祖果偝的家门前来，打扰他的安宁了，大家都给他祭拜一下吧，他会保佑你们的。”于是我们学着他的样一齐跪下，虔诚地对着古坟叩拜。拜毕，我们在一块空地上坐下休息，这时候有一朵云飘过来了，像一顶大锅扣在了比戈达摩山头上，天空顿时变得乌沉沉的;看见眼前这副情景，阿纳秀贞的脸色变了，他说：“看样子要有雷雨啊。”
我问他：“何以见得?”
他说：“以往都这样，如果云朵盖住了比戈达摩山顶，必有大雨，如若云团带乌红的颜色，还会有大冰雹，唉，这个该死的果索!”
我知道他骂的“果索”就是雷公，我们苗族人称雷公叫果索，我问他：“你还敢破口大骂果索呀?他是雷公哦，不怕他放天雷劈你放天火烧你?”
他认真地说：“雷公就骂不得了?雷公做事如若违了天理，就骂得，就该骂!古时候我们先人阿剖果偝还和雷公比武打架呢!阿剖果偝把雷公抓住关进铁仓里，到料丘山去挑盐要腌死他!”他脸上露出自豪的微笑。正说话间，我发现罩在比戈达摩山头上的那团乌云不知道什么时候飘走了，阿纳秀贞却神秘地说，“你们看怪不怪，一讲到果偝先人，那团黑云都吓得飞走了，哈哈，雷公也晓得理亏。”他沉吟了一下，又说：“不过嘛，该来的还是会来的。”
我有些沉醉地望着眼前的景象，仿佛中，阿剖果偝和果索交往的场景放电影般一幕一幕的从脑袋里冒出来。
我闭上眼睛，让思绪变成一匹马，在远古的那个神话世界里驰骋。
传说，果索和果偝是一母所生的亲兄弟;一娘两个膝头，你坐我坐，一母两个乳头，你吃我吃。长大后，果索住天上，管云管雨，管雷管霰;果偝住地上，管耕田犁地，春种秋收。虽然兄弟二人一个住天上，一个住地上，但两人经常相往来。果索的脸长得像鸡公，怕盐;而果偝家吃的五谷庄稼都用鸡粪做肥料培植，庄稼长得很茂盛，用盐巴炒菜不仅好吃而且人吃了身体更强壮，果索对此又嫉妒又气恼，他骂果偝用粪便当肥料种庄稼不干不净，炒菜放盐巴是菜里面拌沙子，不可思议。一次，果索把果偝邀到他家里吃饭，他对果偝夸耀说：“哥啊，你看我们天上的神仙日子过得几好啊，喝的是琼浆玉露，吃的是蟠桃仙果，哪像你们家，吃菜袢沙子，粗糙不堪，屙屎硌屁股，下次我来你们家，可不要做那些饭菜给我吃啊，听见了不?”果偝满口答应，他说：“弟弟啊，你明天到我家来，我做最好的饭菜给你品尝，胜过你喝琼浆吞玉露，到口消融!”
第二天，果索应邀来到果偝家里，果偝为了果索品尝到人间最好吃的菜肴，他特意交代家人采摘施过鸡粪的大蒜，洗了炒给果索吃。因为施过鸡粪的大蒜长得肥嫩，放上油盐一炒，味道鲜美无比。果索果然吃得肚皮溜圆，直打饱嗝。
果偝问他：“弟弟呀，你今天对我家的饭菜满意吧?”
果索直点头说：“好吃好吃，好吃登头了!”
果偝被果索一夸奖，心里很受用，就多喝了两杯酒，眼睛有点花花的了，忍不住把实情透露了，他说：“弟弟啊，你晓得不?我今天炒的就是栽在鸡笼边施过鸡屎的大蒜，还放了盐呢!看吧看吧，你吃得那么过瘾… …”
未等果偝说完，果索就已大发雷霆,他挥舞着雷斧骂道：“好你个果偝，你胆大包天，竟敢犯我大忌!我要放天雷劈死你!你死了我还要劈开你的坟墓，让你死不安宁!”
果偝急忙说：“弟弟呀，我好心做人间最好的食物给你吃，你却这样回报我。唉!你要劈死我我也没办法，你是天上的雷神嘛;不过，你若还讲天理论公道的话，你要先给我七七四十九个晴天和七七四十九个雨天，过后再劈死我不迟。”
果索答应了。
果偝就在这九十八天时间里，抓紧到山上割回杉木树皮盖在自家屋顶，四十九天的雨水沁润过后，杉木皮上长出一层绿苔，滑溜溜的;果偝又铸造了一个大铁仓，放在堂屋上;同时，他还给自己建了九九八十一座假坟迷惑果索。
七七四十九个晴天和七七四十九个雨天过后，果索拿着雷斧从天上冲下人间，果偝头顶七口铁锅早已等在院子里，果索一斧头劈下来，六口铁锅被劈破，最后一口铁锅完好无损，果偝也安然无恙，果索恼羞成怒的跳到果偝家的屋顶上，没想到脚下的绿苔一滑溜，他就滚下阴沟里了，雷火雷斧脱手丢掉一边，被果偝活捉关进事先准备好的铁仓里。果偝用棍打不死果索，用刀砍不死果索，后来想到果索怕盐，夫妻俩就背着背篓挑着箩筐到料丘山挑盐腌果索，他们的一对儿女周伱和周妹留在家中，夫妻俩挑盐才回到紫苏坡，果索就从年幼的周伱周妹处骗得火种，劈破铁仓逃脱出来了。果索一逃出来，就暴跳着扯火闪炸天雷，吼声天摇地动，果偝夫妻看见自家上空火闪雷鸣，知道事情不妙，该死的果索逃脱了!他们赶忙倒掉箩筐里的盐，钻进事先造好的一座空坟墓里藏身。果索找不到果偝藏身之处，就涨起齐天大水，想把果偝淹死，可是水涨果偝造的七十二座坟墓也跟着涨，果偝夫妇藏身的这座坟就涨到比戈达摩山顶上来了，雷雨停后，果偝从藏身的墓孔里爬出来，看见果索因为能量消耗完了，正在金山上熔炼金水，准备再造更多的雷电洪水继续毁灭人类，果偝一箭射去，破他金炉，炉火熄灭，果索吓得金棒落地，落荒而逃。果偝捡起金棒，东飞西舞，在大地上划出无数的沟壑，退了洪水。
那一场洪水，把地面上所有的生灵都淹死了，只有周伱周妹兄妹俩坐在南瓜里才幸免一死。后来，兄妹俩就成了我们人类的再生祖先。
洪水神话在世界上很多地方和很多民族中都有流传，在西方，较有名的是诺亚方舟，所不同的是，我们的洪水神话里的天神果索是个刚愎自用的家伙，自私多疑，因为个人的一点恩怨制造洪水毁灭世界泯灭人类，果偝与他顽强对抗拯救人类;而《圣经·创世纪》神话里，描述的是人类因为制造了深重的罪孽，上帝耶和华用洪水毁灭这个已经败坏的世界。《圣经·创世纪》里说，上帝耶和华在创造了宇宙、世界、光明和黑暗以后，又创造了人类的祖先亚当和夏娃，亚当和夏娃因为偷食禁果学会了男欢女爱被逐出伊甸园，他们后来繁衍了很多子孙，遍布整个大地，子孙一多便互相争斗，相互掠夺和残杀，制造了种种罪恶;看到人类的这些罪恶，上帝非常愤怒，他后悔创造了人类，他决定用洪水毁灭这个已经败坏的世界，重新建立一个理想的世界。在罪孽深重的人类中，只有诺亚夫妇和他们的三个儿子闪、含和雅弗没有变坏，上帝就选中诺亚一家作为新一代人类的种子保存下来。
耶和华对诺亚说：“你要用歌斐木造一只方舟，分一间一间的造，里外抹上松香。造好后你和你的全家都要住进方舟，凡洁净的畜类，你要带七公七母;不洁净的畜类，你要带一公一母;空中的飞鸟，也要带七公七母，好留作种子活在大地上。因为再过7天，我要在大地上降雨40昼夜，把我所造的各种活物，都从地上除灭。”
诺亚按照上帝的吩咐造成了方舟。过了7天，果真天上的窗户敞开，大地上的泉源到处裂开，洪水四处泛滥，所有的生灵全部淹死;洪水过后，方舟停在亚拉腊山上;因为方舟，诺亚一家和方舟上的生物幸免于难。
生长在苗乡的我，可以说是头枕着洪水神话长大的，内心里对滔滔洪水、对果偝这个先人及他的一双儿女周伱和周妹怀着一种别样的情愫，他们就像影子一样陪伴着我，从我的灵魂沉入我的内心。后来我知道，这个神话里的周伱周妹就是汉族神话里的伏羲和女娲。关于伏羲女娲的那些事据说在甘肃天水保留有很多，那里号称羲皇故里。特别是“天水”这两个汉字总是让我产生一种幻觉，想到“天水”二字我就会想起远古时期那场滔天洪水，2005年，我曾经独自一人去了天水，我天真地想从那里找寻洪水神话的痕迹;我登上传说中伏羲曾经演八卦的卦台山，在那座古老的伏羲庙里，我看见一名远道而来的老者匍匐于伏羲神像前嚎啕长哭，而我当时却傻呆呆地站着一点也感动不起来，我对那尊身裹树叶手握长矛的伏羲神像庄严地注目了好久，可是这位先人没有给我任何的暗示，当时我想，伏羲女娲或许已经离开那个地方，到别处去了，因为那里的传说已经传走了样。
阿纳秀贞的家就在山下那个苗寨子里，下山的时候，他热情地请我们到他家吃饭，他的妻子在我们上山时就开始把饭菜准备好了。
吃过饭，阿纳秀贞和他妻子拿出了他家里的许多宝贝展示给我们看，都是传统的刺绣和花带，做的很精美，阿纳秀贞说，这些都是美国和新加坡的客商订的货。寨子里的女人都是绣花和织花带的能手，一些国外客商很喜欢她们的绣品和花带，所以，他们夫妻就组织寨子里的妇女成立了一个家庭工厂，平时，女人们忙完农活之后就在各自家里刺绣和织花带，积攒着，每年夏天那些客商们就到寨子来取货订货，晚上，村民们在阿纳秀贞家宽大的坪场上烧篝火唱歌跳舞欢迎客人，一起联欢;一个叫桑·乔恩斯的美国客商和他成了朋友，专门带了一本汉文版的《圣经》给他，桑说，人要有信仰，没有信仰的灵魂无可救赎。桑·乔恩斯劝他多读经书，多和神交流，可以净化灵魂，提升智慧。
我问阿纳秀贞读了《圣经》没有?阿纳秀贞说经书他读过了，里面有关洪水的故事他也看了，他还说，现在有些寨子里也有人信仰基督，那些信仰基督的信徒们对他说，你也信基督吧，你若信了，你在你家的谷仓里放一碗白米，可以变出满仓的白米，你在你家的柜子里放一块白银，可以变出一柜子的白银;但阿纳秀贞不信那些会长白米和白银的基督，也不信仰桑·乔恩斯的基督。我问他为什么，阿纳秀贞的脸上现出凝重的神情，他说，我们苗家人信什么基督啊，我就信仰阿剖果偝。
他看我有些迷惑的样子，笑了笑，以一种唱歌的语气说：我讲不来文雅的话，我不会唱悦耳的歌;但是祖宗的话我一句没有忘记，先人的歌我也一曲没有失落;生在人间，我晓得羡慕好的，不会把坏的羡慕;活在世上，我知道羡慕聪明，不会夸奖蠢货。山鸡有山鸡的长处嘛，钻山钻草它利索;猎狗有猎狗的狠处嘛，跑腿赶山它头一个。
他说话的声音不高，可是他带给我内心的震撼是那么强烈，阿剖果偝离我们那么遥远，但他的精神却穿越时光，不动声色地在子子孙孙的灵魂里潜行。
忽然觉得，矗立在比戈达摩山峰下的阿剖果偝墓一点也不会孤独，它虽然远离尘世，阳光、雨水、还有风，千万年来不分四季地光临它，他的精神像一粒纯粹的粮食滋养子孙的肉体，他已经变成一滴浓浓的血，流进了一个民族的脉管里。
那一刻，我感到自己好像刚刚从滔滔洪水中爬上岸来，和万物一起在洪水退去之后慢慢地复活生长，像一棵小草融入一片草地，像一根独木挤进满坡满岭的树林。
洪水退去了，我们又像洪水一样势不可挡地在天地间展示起顽强的生命，生生不息。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