散文丨枫香树

2016-08-25 14:30:04 [来源:新湖南客户端] [责编:吴名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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枫 香 树

文丨龙宁英

 

二十岁之前,我就一直生活在苗寨里,是个土生土长的苗族人。但是相对于这个苗寨来说,我确实是第一次走进他。我熟悉苗寨,也有一种久违的陌生感,我熟悉他的气息,和我从小生长的寨子的气息一样亲切、宁静,我一直相信,这样的气息是祖传的,每一个在苗寨中长大的苗族人身上都有,就像他身上的某个器官一样,与生俱来。每一次,我在寨子里穿行的时候,偶尔耳朵边会有低沉的苗歌悠然响起,我就会停下脚步很认真地聆听,默默地感受着因为熟悉带给我的一阵阵感动,而寨子带给我的陌生感,是因为寨子所处的地理位置的不同和周围自然环境的差异,比方说,我所生长的寨子里的枫香树已经被砍掉,幸存下来的一根老树桩,后来也因为缺柴烧而被它旁边的那户人家挖掉当柴烧了,而眼前这个苗寨的两棵枫香树已经长了几百年,秋天的时候寒霜一染,那插入云端的树冠便火一般红堂堂地燃烧起来,吸引着我在它的脚下长久地留连、迷醉。

枫香树我们苗语称为“图米”(ndut minx),译成汉语即“母亲树”之意,这个名字和我们苗族人有着很深的渊源,苗族古歌中说,古时候,没有天、没有地、没有花草树木、没有虫鱼鸟兽,更没有人,什么也没有。忽然来了一批神人,一个跟着一个摩肩接踵而来,尤央、莆方、劳栋养,盘古、还有神兽修狃等等,神人们造天、造地、造日、造月,天地日月有了,但大地上到处光秃秃的没有一点生机,于是神人们去找树种来栽,苟劳驾着力大无穷的神兽修狃犁耙天下,把各种树木都栽下了,枫树栽在友婆的养鱼塘边,很快长大,枝高齐天,鱼塘里的鱼秧被栖居枫树上的鹭鸶吃了,友婆认为是枫树偷她的鱼,枫树不承认,友婆请理老裁决,理老说枫树是窝家,判决砍伐枫木树。枫树被砍倒了,树心里生出来美丽无比的蝴蝶妈妈,蝴蝶妈妈生出十二个蛋,十二个蛋生出人类的祖先姜央和雷公、龙王、老虎、大象、水牛、老蛇、蜈蚣以及妖鬼、蛊毒等等人兽神蛊……

《山海经、大荒南经》载:“枫木,蚩尤所弃其桎梏,是为枫木”;《唐诗集韵》载:“蚩尤白骨为干,血凝为叶”;郭璞注:“蚩尤为黄帝所得,械而杀之,已摘弃其械,化而为树也”。

几乎所有的苗族人都认为蚩尤是苗族人的远祖英雄。所以他们把传说中为蚩尤化身的枫香树尊称为“图米”,即母亲树,在很多汉族典籍中,把蚩尤描述得相当可怕,“性恶、食沙,铜头铁额”、连“蚩”字的造型也隐含为山中大虫的贬意。大凡胜者为王败者为蔻,历史总是为胜利者所书写,五千年前发生在逐鹿之野的那场战争,蚩尤为首的九黎部落被炎黄联盟打得落花流水,举族南迁遁入深山丛林,与鸟兽为伍,之后一直固持地坚守着对枫香树的图腾,一代又一代。至于人家对蚩尤的各种贬意评说,他们只是象眼前的枫香树一样,即使燃烧似火却一声不响。

沉默,有时候比什么都值价,历经秋霜濡染的枫香树那无声的燃烧,相信谁看了都会刻骨铭心。

寨子里的明林阿伯曾请我到他家去坐一会,其实他的目的就是要告诉我关于蚩尤和枫香树的事情。他们家的房子是五柱八瓜的纯木结构瓦屋,除了堂屋外,各处都铺了木地板,而且屋内用木板装了几个结构严密的套间做为卧室,因为每个套间都对外开了一扇木格子窗,不用说住起来是很舒适的了。明林阿伯口里说请我到他家坐一会,但进了屋后他却不急于让坐,他把我拉到堂屋右方的一根一抱粗的房柱前,指着柱子对我说:这是我家房子的顶梁柱,我们称为“纽栋”(nioux dongt)是用“枫香树”做的,必须用枫香树做才行。我问明林阿伯这是为什么,他说这是祖上传统,只有这样,住起来才发子添孙,人丁兴旺。明林阿伯还告诉我,过三天寨子里有家人要做“吃猪”法事,是专门为祭祀蚩尤而举办的。于是第三天我去了那户举办“吃猪”法事的人家。我去的时候,法事已经开始,祭坛上扎满了彩扎,花花绿绿的,我发现明林阿伯和另一名中年妇女都穿得齐整整的,一左一右一动不动地坐在祭坛上,象两尊完美的雕塑一般,对于我的到来,明林阿伯仿若没有看见,他的眼光专一地望着某个地方,专一得甚至有些发绿。而祭司在他们面前低沉的呤诵声正像一团巨大的红云罩上他们的头顶。

吃猪法事我是第一次参加,但关于法事的过程和规矩我以前多次听说过,特别是扮演蚩尤夫妇的一男一女所要坚守的规矩给我的印象很深,比如不可以说话,不可以张口笑,可以吃东西但只能闭着嘴嚼,不可以发出任何的声响,法事要做三天三夜,他们就只能坐在祭坛上三天三夜不可以开口说任何一句话等等。这样的坚持是需要有着很强大的意志力才可以做得到的,我知道寨子里的所有人都能做得到,因为他们的心中,那位曾经叱咤风云的英雄永远活着,瞑瞑中一直在引领他们的灵魂在艰难的迁徒途中跋涉,就象眼前的明林阿伯和那位中年妇女,他们脸上的表情看起来沉静得就象一潭死水,但内心深处却有着五千年前的暴风骤雨在呼啸,他们的灵魂,正贴着先人们的肉体在那一条黄水汤汤雾气茫茫的大河边驰骋。

于是,那股深透骨骼的气息在我的身体中又开始漫延,一切杂念皆随着祭司的呤诵声乘风远去……

此时,我就在枫香树下,没有风,一片红透的枫叶象一只美丽的蝴蝶旋转着身子飘飘而下,在我面前不远的地方被一桠松枝托住了,但只一会儿,它又接着往下飘落,最后停在一丛野兰草丛中,与那四季墨绿的兰草形成了很惹眼的反衬。我走过去,轻轻拾起枫叶,托在掌中细细地端祥了好久,突然想到寨里人说过,这个地方原来是“一根青藤可收得七扎笼青豆,一株葛藤可收下七扎笼籽实,地上的竹鸡粪积得有七节竹子那么厚”的老木深山,那青藤到底有多长,它到底要牵满多少座山头才能收获到七扎笼青豆哦,我无法想象,只明白手中的这匹枫叶曾经连着这株古枫树的枝桠,而古枫树是深深植根于大地的,而大地呢,连着千山万脉。

我很虔诚地把手中的枫叶夹进了书页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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