散文丨从故乡走向故乡——黔东南散记

2016-08-25 11:15:18 [来源:新湖南客户端] [责编:吴名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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从故乡走向故乡

──黔东南散记

文丨龙宁英

 

有一种昆虫,头上长着弯弯的角,身上的甲壳闪闪发亮,黔东南苗族人称为嘎比戈,据说这个民族从古就为嘎比戈的美丽所倾倒,视之为本民族的象征

──题记

 

(一)

那是古历马年冬月十五过后,第一个属卯的日子。黔东南深山一隅台江县大塘苗村,所有的松柏都含着一山一山的绿,所有的竹子都扬着一岭一岭的翠,青青浅浅的炊烟,氤氲在木楼的周围,浓浓淡淡的晨雾,缭绕在寨前的枫香树梢,高高低低的鼓点,悠悠扬扬的苗歌……。

山道上,一群小伙举着林立的芒筒芦笙,一路温馨馨地吹奏,舞步刷刷而来;

田坎边,一拨姑娘身着盛装,头顶凤冠银角,胸前背后银光耀眼,一路轻盈盈地亮彩而至。

坡脚下,走来了胸挎月琴的后生,轻拨琴弦,咚咚嘎比戈地唱着,牵来了一路高山流水。

山腰里,行来了手拿木凳的女人,柔婉的长臂曼舞,拍响一寨沧桑岁月。

外出做工的男儿女儿,远山远水地赶回来了;

远嫁外乡的姑娘姐妹,携夫抱子地奔回来了;

坪场上,长长的木鼓敲起来;咚哒,咚哒,咚咚哒哒咚咚哒哒……。

木鼓边,红红的篝火燃起来,团圆的舞蹈跳起来,欢乐的飞歌唱起来!

“为的是哪一个缘故啊?

地方才这样震动?

那些年轻人还有老年人,

欢歌笑语闹轰轰,

欢欣跳芦笙,欢欣踩木鼓,

那是因为苗年节的到来!”

就是在这样一个神奇的日子里,我从湘西苗山赶到黔东南苗山,参加台江县文联举办的“苗疆笔会”,几乎来不及多想就一头撞进那优美如歌温淳如酒的大塘苗年节那浓得化不开的节日氛围中,毕生头一次感受到一个古老民族浩大恢弘的情怀所带给我灵魂的振颤。

是很古很古的时候了,我们共同的远祖蚩尤执一柄铁叉,跨一匹血红战马,带着他的九九八十一兄弟及其部落孑民,在黄河岸边纠纠而行,自由游戈,没有想到那个多雨的夏季,他们与炎黄部落发生冲突,最终因孤军敌不过炎黄联盟而一败涂地,所以,他只有挥泪告别黄河故地,当时,他什么也没有了,只有一面战鼓,他就靠着这面战鼓引领他的九九八十一兄弟及其余孑民一路流离南迁,重寻乐土。他们过长江、跨洞庭、沿五溪直奔崇山。崇山脚下,一名兄弟带着一群孑民留下了,他们将在这里开辟南迁路上的第一个家园。分手时,蚩尤没有什么赠予他们,就把那面唯一的战鼓破开,划成九九八十一块,每个兄弟分得一块,这将是他们以后重逢时相认相聚的凭证,他规定兄弟们来年秋天到来时一定要赶来聚会,互报平安;然而,由于其他的兄弟和孑民迁徙的路途太远太远,有的流往贵州,有的去了云南,还有的去了叫作玉度己那的海角天边,他们都无法在约定的日子赶回来聚会,所以,他们只有把本部落到达当地建立家园的第一天定为苗年节,把蚩尤赠予的那块鼓皮请出来,烧香祭拜,过苗年,庆平安。

农历冬月十五过后的第一个卯日,是大塘苗民到达该地的日子,他们的苗年节,就定在了这一天。

由于到达目的地的日子各不一样,因此,各地苗胞的苗年节日子也都不相同。但不管是哪一天,只要是拥有蚩尤所赠战鼓皮的苗民后代,当听见那咚咚的木鼓敲响的时候,无论远隔千山万水,每个人的热血都会不约而同地在血管中激越澎湃起来,冥冥中,他们感到了岁月的流转,他们听到了战鼓的召唤,于是,无论是皓月当空或是白雪纷飞的夜晚,每个苗寨的中央,都会燃起一堆篝火,架起木鼓尽情地狂欢,让鼓声和歌声,与同胞们的心声遥相呼应,轰轰隆隆地似万马千军穿越重重恶山险水,从四面八方聚拢!那股强大的凝聚力和感召力,任何利刀坚刃都难把它摧毁刺穿,它就这样咚咚而敲,灵动而庄严,哪怕岁月年复一年地逝去,他却更是信心百倍地守护这片安身立命的家园,让家园里的父老乡亲不再抛家离舍,不再妻离子散、漂泊无安;让苗歌和芦笙伴随一茬茬的稻子飘香,让月琴和木叶簇拥那满坡满岭的牛羊肥壮……。

而今,大塘苗寨的夜空已经漫天飞雪,跳鼓场上积雪越堆越厚,但是,飞雪中的篝火却越烧越旺,火堆旁的木鼓越敲越响,相伴千年的神韵抚着歌舞的灵魂穿梭,我抖抖身,甩甩发,融入苗胞歌舞的行列中,踩一声鼓点,踏一步沧桑。

 

(二)

苗年节也是黔东南苗家人接亲嫁女的日子。这次我们参加笔会体验生活所住的大塘村西南寨,也正巧有一对青年将举办婚事。姑娘叫阿朵,是西南寨的,小伙子叫阿耶,是对门寨的。

听说我们参加笔会的客人都被邀请参加这对新人的婚礼,我们心里说不出的高兴。苗年节初一,我穿上主人借给我的一套苗族服装,戴上华丽的银饰,夹在由二十多名姑娘组成的送亲队伍中,到对门寨把年前(也就是昨天)“嫁”过去的阿朵接到娘家拜谢父母,当地俗称“回门”。听说阿朵是苗年节前一天按习俗由未婚夫阿耶接到他家去过苗年的,其实,这就算出嫁,只不过尚未举行婚礼而已,到了苗年初一,阿朵的娘家再让族中的姐妹们到阿耶家接阿朵“回门”,正式的婚礼也即在这时候举行。

我们已经把阿朵从她的婆家接出来了,阿朵以及姐妹们全都银角高耸,凤冠盖头,环佩满身,亮亮闪闪,与皑皑白雪相映生辉,加上苗家姑娘特有的甩手步态,更显着一种皇室般的端庄高贵,我想,历代王朝公主出嫁或王子大婚,也不过如此罢,且她们的凤冠霞披也只集于皇后、公主之身,民间能有几人?而我们的苗家姑娘们,几乎每家都备有一套,每逢喜日节庆之际,便穿戴出来,亮亮彩展展姿比比美,自由自在毫无拘怩,这是远祖蚩尤传下来的遗风么?我不敢断言,只觉得自己穿上这苗家盛装后,就象那嘎比戈一样美丽轻灵。

紧随在我们后面的,是阿耶家专派陪送新娘回门的礼仪队,有两名歌师和十多名男子,他们扛着桌面一样宽厚的糍粑,背着新崭崭的新娘嫁衣,抬一对连根带叶的“姊妹竹”,竹子上挂着一只绿毛公鸭,他们跟在我们后边,浩浩荡荡热热闹闹地往西南寨一路逶迤而来。到寨口了,眼前又亮出一道奇景:由小伙子组成的芦笙队,在古柏下齐刷刷地排开;由阿姑阿婶端着的接风拦门酒,在路两旁三道四道地铺开,用山野里的植物色素染得红红绿绿的五色姊妹饭,在阿朵家的堂屋里大碗大碗地摆开!好不隆重,好不显赫!

阿朵的家人把阿耶家陪送来的绿公鸭杀了,修毛破肚,和着米饭煮在一起款待客人,那一对连根带叶的姊妹竹,被族中的长辈栽在阿朵家的园子里,两位歌师站在旁边唱起祝酒歌,祝福两位新人及其家人将如这姊妹竹一样根连根永不分离越发越旺!

拜过了父母,吃过了五色姊妹饭,阿朵又要随陪送来的客人们回对门寨去了,那里,才是她一生的归宿,那里,已经聚满了宾客和歌师,将于今夜为他们唱大歌行婚礼道祝福。临行前,阿朵一个人出门去用布兜包了一包田泥回来,不知要作何用,我惊讶极了,就问从小在西南寨长大的台江县文联主席张少华先生,他告诉我说,这田泥是专从寨后边的一丘“姊妹田”里挖来的,阿朵将把它带到男家去。接着,张少华说起了一个动人的传说。

很久很久以前,大塘望平寨有七十姊妹,虽个个长得如花似玉,但因山高寨穷,媒人不肯做媒,因而七十姊妹一个也没嫁出去,眼看着一个个呆在家中快成老姑娘了,父母唉声叹气,姑娘们也更是伤心,她们决心改变这个现象,于是相邀起来开山造田,硬是靠那双本来只能挑花刺绣的纤纤玉手开出了一丘七亩宽的泱泱大田,唤作“姊妹田”,第二年,她们在田里种上糯谷,放养鱼苗,秋天到来时,糯谷喜获大丰收,鱼苗长成板凳大,原来,这丘姊妹田因浸润了七十姊妹的辛勤汗水,已经变成神田了。此时,姑娘也不想再求媒人牵线,他们商议把丰收的糯谷做成五色姊妹饭,放话宴请九九八十一寨的后生小伙前来品尝,其意是由此自选如意郎君。小伙们来了,他们一起品尝姊妹饭,唱飞歌摇马郎,结果,七十姊妹都选上了自己的如意郎君,光光彩彩到出嫁了,出嫁时,她们都到姊妹田来包一兜田泥带到郎家去,以示纪念,奇的是她们把田泥带到哪里哪里兴旺,带到哪家哪家发财,于是,姊妹田的泥土,丰润了附近九九八十一寨,此后,望平寨每当有女子出嫁,便都到姊妹田包一兜田泥一起带走,就这样约定俗成地沿袭下来。

这个传说,真美,好美。

望着即将离开娘家的阿朵姑娘及其手中的姊妹田泥,敬佩之情油然而生,我觉得她带走的不光是一包黑油油的姊妹田泥,也带去了她们先人七十姊妹勤劳致富的传统美德。

 

(三)

下雪了。从黄昏时开始,东一片 西一朵地飘落,到了点灯时分,已是铺天盖地,没多久,大地上就积起一尺多厚的雪了。然而,再大的雪也丝毫不能影响大塘苗民们玩年的兴致,相反,他们因为雪的原故激情更为高涨,他们拿来扫把铁锹把坪场中央的积雪扫净,架起干柴燃起篝火,围着火堆当天当地地比赛着唱起了苗歌,我坐在坪场一角静静地听他们唱,由于时隔久远,我的湘西苗话与黔东南苗话相互间已有所变异,所以我听不懂他们歌词里唱的是什么,但那悠悠的歌调所表诉的古老的忧伤与生命的快乐交融在一起,紧紧地裹住我的心,拉扯着我,牵引着我一步一步地走向我的既熟悉又陌生的二十年前的故乡。二十年前的故乡好美好美——那时,我和我的父亲母亲在大山里劳作,累了,扯起嗓子喊一声“依嗬”,对着高山深谷,对着河流村庄吼一阵唱一阵,四肢就舒坦了,心胸就开朗了。二十年前的故乡好甜好甜——那时候,我和我的兄弟姐妹们爬在开满鲜花的油茶树上,象只快乐的百灵,吸着甜甜的油茶花蜜,对着白茫茫一片花海,把个歌子滋润得又甜又亮,后生们的心被歌子勾过山来了,小伙们的魂被歌子摄过岭来了,他们追着歌声越沟过坎,但是他们一直没有找到那个唱歌的女子藏在哪枝油茶树丫丫上。二十年前的故乡好香好香——我和我的乡亲们,聚集在喜庆的客堂上,通宵达旦听堂歌听酒歌,醉在歌山歌海里,直到几天几夜过去,那缠绵而忧伤的歌调,仍缭绕在耳旁!而今,我坐在大塘苗寨的篝火旁,攀着苗歌的音韵,任她刀一样的忍口直抵我的心房,随着她迭宕的节拍,一步一步地——从故乡走向故乡。

走向故乡的路,那么漫长,其实,来时的路,我何曾不花了整整二十多年的时光!那时候,由于对山外文明的憧憬,我抛开眼看着我肉长成肉骨头长成骨头的故乡,抛开左手扶着我学步右手喂给我食粮的亲娘,到那个充满着文明与诱惑的城市去闯荡,去放飞理想,我用自己的真诚向山城摊开女性的爱,我付出自己的青春在城市里历尽人生沧桑,但是,那座城市给予我的,除了拥挤、喧嚣、冷漠、耻笑,还有什么呢?有谁能理解那个满怀希望的来自苗乡僻壤的灰姑娘,为何老是走不进城市的心脏呢?此刻,当相伴千年的音韵抚着歌舞的灵魂在我耳畔穿梭的时候,我终于看见故乡的山山水水,正小心又小心地捧起她走失了二十多年的姑娘,小心又小心地把姑娘贴在她的心尖尖上,于是,我那左冲不见阳光右扑不见太阳的心平稳了,最原始的阳光沐浴着我的身体和眼睛,贯穿我的血管洗涮我的灵魂,久别多年的音韵在喉管里开始涌动,难以遏制的旋律游过我的脚尖和手掌,我轻轻地,轻轻地融进大塘苗胞们歌舞的行列,深深地拥抱我的故乡,我的亲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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