名家评论丨洪威雷:戴希微型小说中的境界、意境与人生百态

2016-08-25 09:26:52 [来源:新湖南客户端] [责编:吴名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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戴希微型小说中的境界、意境与人生百态

文丨洪威雷

 

“尝一脔肉而知一鼎之调,观堂下之阴乃知日月之行”,用“道生一, 一生二,二生三,三生万物”来演示宇宙形成等哲学观,无不蕴含着由局部性来把握整体性的中国哲学思想。且前行的微型小说写作亦同样深深浸润在这里面。古今中外,但凡有价值的文章似乎不仅能折射出一个时代、社会、经济、文化、风气演进的轨迹,而且亦能映衬出撰写者的道德、品质、思想和情怀、才气。摆在我面前的戴希微型小说集,就是这样一种内容厚实而又精彩,篇幅单薄而不单纯,形式活泼而不呆板,叙事简明而不浅陋,表述自然而不装腔作态,确实值得一读、相当真实好看的微型小说。

翻阅戴希的作品,开始是漫不经心的。然而,读过十来篇后,我的心灵被震撼了。一口气读完他的集子,感兴趣的篇章还反复品尝过。从他自己所说的“幼稚”中,看到了走向成熟和老练的修为,在“不够成熟”中看到了成功而又感人致深的作品,在“不一定深刻”中看到了平凡里的明净和厚重,在“局限”中品味到了“尝一脔肉而知一鼎之调”的美味。正如林非教授所言,“戴希的小小说简练、精致、有趣,并涵深意,乃小小说中上乘之作也。”

读戴希的作品,我反问自己,为什么他的作品能被《小说选刊》《小小说选刊》《微型小说选刊》《中国年度最佳小说》《百年百部微型小说经典》等选中、转载、收录?有的竟能入选中学生课外辅助读物?除了郭虹、杨晓敏等教授专家总结的“注重当代性”,李运抟教授归纳的“追求正义的批判意识”、 “主题在叙述中自然呈现”、“不拘一格的艺术探索”,著名作家凌鼎年评说的“真话的力量”外,还有哪些特色、特征、特性呢?同时,我力图在阅读他的作品中融入个人的生命体验,以便能进入到他作品的心灵地带,力争洞察生活的无限可能性,以及领悟作品所蕴含的美,以“体验意象”来传递自己的审美感受,从中反思自己的阐释能力、判断能力、审美能力和精神自省能力。

一、追求以真引美臻于善的境界

读戴希的作品,从字里行间看到他在追求以真引美臻于善的境界。从写作学角度而言,境界重在精神、人生、道德、生命状态。他一千余字的《每个人都幸福》,就是具有这种境界的代表作。苏浅老师教的是一群先天性残疾的孩子,有的双目失明,双耳失聪,双腿残疾,有的是哑巴等,他们无一不感到人生的悲哀、沮丧与凄凉。怎样改变这些残疾孩子的人生观,让他们振作、乐观起来?让他们笑对人生、积极进取呢?这就把以苏浅为代表的教师所要追求的境界呈现出来了。在课堂上,苏老师让每个感到不幸福的孩子把对幸福的渴望讲出来,并一一写在黑板上。盲童孙方杰认为幸福就是能睁眼看世界,耳聋的许敏认为能耳听八方就是幸福,双腿残疾的余笑忠认为能自由行走就是幸福,哑巴李南认为能开口说话就是幸福……,每个孩子对幸福均有自己独特的希翼。而苏老师“噙着泪光”告诉孩子们,你们每个人只有一点不幸,却有许多意想不到而又弥足珍贵的幸福。不能开口说话是李南的不幸,但她能看、能听、能走……这都是其他孩子苦苦追求的幸福,每个人的幸福都比不幸多得多。苏老师的话仿佛一把神奇的钥匙,不仅打开了孩子们沮丧、悲哀的心扉,而且开启了孩子们乐观向上的人生境界。苏老师的身上不仅保存着优秀传统道德,而且闪耀着人性的美好光芒,作者将理性思辨、人生智慧等元素融入到脆弱而又敏感的一群残疾孩子的心灵中,假以时日,孩子们掌握着这把打开心灵的“神奇钥匙”,就可以直面人生中的任何艰难险阻,乐观而又勇敢地走向社会。无论是《最好最珍贵的东西》中的范小雅以怨报德,还是《装修》中的我不仅把房子装修得好好的,还好好地装修了自己的心灵;无论是《龟兔紧紧地抱在一起》的“双赢”,还是《那次化学考试》中石老师善意的欺骗,亦或是《良心》中的我的困惑等等,无不是作者追求以真引美臻于至善的高尚道德和崇高精神的展示。由此,可以看到作者对社会发展、人的生存境遇及精神状态保持着热情关注,以独到的观察和深刻的思考关怀着道德、灵魂和生存状态,表达出一代人的社会责任和人性的闪光。作品中的隐喻和召唤性特点,常常是通过可以直观的形象画面,传递出境界描绘极具美感的意蕴。为什么戴希的作品能入选《新中国六十年文学大系》《中外经典微型小说大系》?正如王国维在《人间词话》中所言:“有境界则自成高格。”由此可以说,戴希的作品是一笔很好的社会精神财富。

二、追求情、理、形、神相互渗透的意境

“意境”与“境界”具有明显的区别。前述境界主要指精神、人生、道德、生命状态等,而意境则重在气象、氛围所形成的心灵空间和情、理、形、神互相渗透所表现出来的韵味、趣味、情味。正如李泽厚在《意境杂谈》中认为的,“‘意’是情与理的统一,‘境’是形与神的统一。在情、理、形、神互相渗透、互相制约的关系中就可以窥破‘意境’形成的秘密。”读戴希的作品,认知他谙练此种“秘密”。

《死亡之约》取材于历史,唐太宗李世民于贞观七年腊月初八,约定390名死刑犯回家看父母妻儿,并于来年九月初四返回朝廷伏法。这一决定的本身极赋人情味,并造成悬念,引发趣味,他们一个个真能守信自愿返回被斩吗?可罪犯们居然没有一人爽约,尤其是徐福林抱重病返狱,让读者看到了“以真情换取守信”的道理。行文至此,作者并未罢手,接着叙说贞观十四年西域叛乱,390名被赦的囚犯自愿请战,在战斗中血洒疆场,壮烈殉国,读后韵味深长。从真情换取守信,从守信上升为忠心,引人思索、回味。我们从囚犯不受任何约束地回家看望父母妻儿的“颤抖”与“泪光闪烁”的情境中,从“人头攒动”、“欢呼雀跃”的场境中,从围观人群“目瞪口呆”、“踮起脚尖张望”的群体形象中,从“冲锋陷阵”、“英勇杀敌”的画面中,感受到了情与法,法与理,形与神的完美统一。这种统一,在《借个男友陪病父》、《里程碑》、《只是一个传说》、《田厂长上任》、《母亲的杨柳枝条》等篇章中, 均有很好的体现。至此,似乎可以说戴希的“写境”实为“造境”,在境中表意,在境中藏情,将境与情、情与理、形与神有机溶合,相互渗透,意在境中,境生于象外,读后让人掩卷沉思,将感觉升成为知觉,顿悟在他的景语、情语、理语、形语、神语中“意境轩新”。达到这种程度仅有学识是不够的,还要有一种真正懂得如何“经营”微型小说的才华。当然,我们从中亦看到作者在雕琢琐碎社会生活的同时,表达出自己对理想、责任、尊严、情义、忠诚的深刻理解,同时提醒读者记住昔日中国的荣耀:情义、希望、礼仪、尊严、守信、感恩、忠诚、勇气、怜悯之心和牺牲精神。

三、追求尺幅之内气象万千中的人生百态

王蒙在《百年百部微型小说经典·总序》中坦言,写微型小说“是一种机智,一种敏感,一种对生活中的某个场景、某个瞬间、某个侧面的忽然抓住,抓住了就表现出来的本领……它是一种眼光,一种艺术神经,一种一眼望到底的穿透力,一种一针见血、一语中的的叙述能力。”这种概括和评价很到位。读戴希的作品,读者不仅看到了他在现实生活中抓场景、抓瞬间、抓人物内心一闪念的机智和本领,而且看到作者在尺幅之内透过气象万千的社会叙述人生百态的穿透能力。

《危房》只有一千三百多字,记述了石村长为了岌岌可危的村小学校舍,多年来紧急报告打了无数个,可总是石沉大海,故终日忧心如焚。当县委白书记看罢石村长面呈的危房报告,不禁大惊失色,当即写下一段让人激动的批示,并批转给分管的俞副书记,要求尽快解决问题。副书记读完报告和一把手的重要批示,也急得额头沁出豆大的汗珠,并写下了一段动听的批示,批转给分管的叶副县长。副县长的批示更感人,并批转给教育局马局长,要求“务必争分夺秒,认真加以解决”。局长一看有这么多主要领导的批示,“急得如热锅上的蚂蚁”,立马批转给万乡长。这期间敏锐的康记者及时写了新闻稿,县、市两级报纸在头版头条进行了报道,“产生了强烈的社会影响”。可报告又被乡长批转到了石村长手中,要求村长“只争朝夕落实”。这个结果在我心中留下了长久的“余震”,读后的沉重感久久无法散去。微型小说的神奇魅力,就在于它像梦中被人叫醒,所谓一句惊醒梦中人,所谓感同身受,大抵同此理。作者的深度思考和事件本身的思想、意义隐藏在平面叙述之中。戴希在尺幅之内,不仅将官场中的官僚主义和形式主义揭露得活灵活现、入木三分,而且将社会上的公文旅行、“批示”陋习,讽刺得如此抑扬顿挫。尤其是村长的“忧心如焚”与各级领导的“大惊失色”、“额头上沁出豆大的汗珠”,像“热锅上的蚂蚁”等,形成内在的张力,引发思考。字里行间所隐藏的反讽,使这个乍看挺严肃的题材,带上一丝滑稽与俏皮,令人会心一笑,其批判的艺术效果,又让人忍俊不禁。作者的高明之处还体现在将有形的危房与无形的官僚作风纠结在一起,把社会弊病惟妙惟肖地、一层层剥开展示在读者面前。这种以小见大、见微知著的取材眼力和犀利的描述笔力,给我们留下了深刻的印象。可以说,作者在“多声部”的共鸣中追求着意蕴的丰富性和戏谑语言的讽刺性,这些推着他走进了“中国小小说”50强,成为在全国有一定影响的作家。

海明威说过,在奢华浪漫的年代,人类真正需要的东西常常微少。写作者更能领悟到这一点,写作的意义就在于抓住这微少中的些微。在戴希的作品中,无论是《请进包房》中的中国游客边吃边喝边猜拳,边高声争辩的举止,《领导上境问题》中邓部长“如坐针毡”和小米的“畏畏缩缩”,还是《装修》中几位民工“西装笔挺、领带飘飘”,《警车开道》中史蒂文“暴跳如雷冲下车”;无论是《老子是劳改犯》中雷公的“满脸横肉”、《笑》中千主任见墨局长的“毕恭毕敬”,还是《艺术品》中“P市长的愁眉不展”、《都赢了》中小秦的“洋洋自得”,亦或是《秘密约定》中“拍桌子”的A书记等等,都准确地勾勒出五彩缤纷现实社会中人生百态的“些微”,将当下社会中种种风俗、风气、风貌、风情、风尚、风纪、风趣、风姿和人生百态中的气味、气运、气质、气势、气性等等,几乎一一被戴希“滤过”,形象而又生动,呼之欲出地呈现在读者面前。尤其是《家庭议廉会》,在形象地揭示复杂人性的同时,解剖了当今行政机关及其职能部门头头脑脑们的精神肌理,使读者在闲适的阅读中感到了一种审美的感叹和纯真的悲酸。还生动地展示了社会风气,写得既内敛又清澈,别有韵味和蕴藉。

当代微型小说写作,在没有巨大灾难和重大事件的背景下,最考验着作者对“些微”的捕捉和发掘。作者只有将社会生活中的“些微”视为社会整体的一部分,才可能从不同侧面、不同层次、不同人群中去全面而准确把握社会的发展和变化,穿透变迁中的新现状进而捕捉时代的主要精神症候,洞察人性中日益复杂的真、善、美和假、恶、丑,并以人道主义和底层情怀去深入揭示其根源。戴希把气象万千的社会和人生百态,写得如此简约而又丰富,写得如此节制而又风生水起,如果没有独到的眼力和底层的情怀,如果没有高度的忧患意识和强烈的社会责任感,如果没有精准的构思和谙熟的写作技巧,是很难达到这种地步的。

我再次反问自己,为什么著名微型小说作家凌鼎年评说戴希是“我国微型小说文坛一位实力派作家”?我在泰里尔文论中找到了恰当的答案:“不靠此维生,方能把感兴趣的事情做到极致!”戴希是体制内之人,任湖南省常德市武陵区文联主席,他在《把写小小说当成消遣》一文中说:“我写小小说从来不是为了成名成家,纯粹是为了充实,为了消遣,为了快乐。”也许正是持这种心态而创作,故作者才能运用直觉感悟和心灵体验的方式进入写作状态,从而实现心灵诗化、情感挚化、境界淳化。才真正让人感到他的作品既是作者情感和心智的自然流露,又是生命体验和人生真切的感悟;既是艺术和美学的激情投射,又是时代文化精神的捕捉和燃烧。所以,他不少的作品看似平淡无奇,却寓含着深刻的含义,读者非仔细咀嚼品尝不可。到此似乎可以说,戴希在当代微型小说地图册上,是有着鲜明标识的作家。

当然,在工作之余写出上百万字的作品,实属不易。要求篇篇是经典也不可能。戴希人至中年,正处于写作的喷发期,仍有较大的上升空间。如品尝中外哲学,作品的底座必会更坚实,底蕴更深厚,底墒更充足,底本更精彩。

(原载《湘江文艺评论》2016年第1期、2016年4月1日《文艺报》,作者系中国写作学会副会长、湖北大学政法与公共管理学院教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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